记忆·景观·符码:动画电影纪实美学的 “民族志”与“在地性”

2020-05-08 08:56王文慧
电影评介 2020年3期
关键词:民族志纪实动画电影

王文慧

作为与实拍摄录形成区隔性的影像样态,动画电影采用抽象化表达复现客观物象、同时又注重营造陌生化效果,由此生成了普遍蕴含幻觉色彩、诗化意味的审美情境。这种源自生活原型、同时又有别于纪实美学的呈现,也令动画艺术成为既负载想象、又隐喻现实的“飞地式”媒介。而随着人类学深刻介入以好莱坞为代表的欧美电影工业系统、显现出观照个体生命经验与各类现实议题的迫近性,注重复刻现实情境、再现文化记忆、描摹社会图景的纪实美学,得以通过与之建立话语联结、复归动画电影的博大场域之中。在此基础上建构的“民族志”影像系统及其叙事机制,则借助对于民族记忆图符的再解码、打造意义丰赡的民族图谱景观以及延展民族文化符码边界等形式,清晰显影出撒播民族文化价值理念、凸显族群文化主体性的话语诉求,从而使动画电影纪实美学在释放强化民族身份认同的巨大动能的同时,也成为勾连历史记忆、现实情境以及未来图景的耦合性载体。

一、作为民族记忆图符复现载体的动画影像

从人类学、历史学的交互视角看,个体记忆往往是窥视民族演进历程的有效切入点之一,其通过聚焦个人生命经验、书写个体记忆观照族群历史的方式,能够从不同维度去再现民族历史情境之中的寓言意味、史诗色彩乃至神话意涵[1]。而借助动画电影这一大众文化表现形式去建构历史话语,投射具备激励性、亦或创伤性的记忆能指,使观众获取审美经验、由情感生成延展至价值投向显现,则使动画影像的媒介功能得以凸显文化厚度、人文内涵、社会现实意义。而纪实性的动画美学影像样式,则从“非虚构表达”的视点切入,通过对客观物象进行写实的视觉描述,使其聚合为强调还原真实、复刻现实的意象系统、人物群像以及叙述机制,促使观众进入其所营造的沉浸式体验氛围之中,经由表层的“语言表述”“经验感知”跃迁至反身省思的深层的精神意识范畴,从而进一步在记忆复归与现实场域之间,构筑起想象与真实并置的历史情境。

在早期的欧美动画电影纪实美学的书写范式中,关于民族记忆图符的呈现,普遍会选择若干在本民族的生产生活形态之中、具备辨识度与代表性的物象与事件,进行真实复现的意象形塑与互文转述。进入20世纪60年代之后,假借民间神话躯壳、抒写个人生活经验、召唤民族历史记忆中的史诗情结,成为这一时期欧美动画纪实美学表达的突出表征之一。比如讲述少年亚瑟王从打杂学徒到拔剑封王这一传奇经历的《石中剑》(The Sword in the Stone,1963)、讲述数名平民英雄制衡六族纷争的《霍比特人》(The Hobbit,1977)与《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1978),就通过将马匹、教堂、城堡、农事劳作、宗教活动、抵抗侵略、重建正义等视觉原型和社会活动进行如实复现,营造古朴、悠缓而又富有张力的观感,释放出久远、宏阔、壮丽的历史意味,去重新描摹渐次被现代主义剥蚀的民族传统与族群精神的原初图景。同时,诸如隐喻、转喻、象征等多种修辞在该类影片中的广泛运用,也丰富了文本中写实性影像的深层表意,清晰勾勒出普遍认知下的西方民族文化主体的基本轮廓,从而引导观众去获取深层的审美经验,使其对于西方民族文化形成更为明确的认知标识。

而在现代语境与全球化情境下,动画电影纪实美学对于民族记忆的表达面向,则不再单一强调在色彩、线条、物象复刻等显性形式上的“真切”与“拟真”,而是更为侧重叙事的人文观照指向,使纪实表达更能投射生活、指涉现实[2]。进入21世纪以来,一些侧重极简主义的影像样式,与观照现代情境与传统接续的叙事,开始集中出现在动画电影文本之中。其通过观照本民族的自我文化与他者文明之间的碰撞,对现实议题进行了跨文化意义上的表达。譬如《我在伊朗长大》(Persepolis,2007),借助简洁的线条勾勒、强调对比性的黑白色彩去形塑影像,生成阴冷、暗淡、压抑的“非常态”的视觉情境。在此基础上,其以女性视角叙述携带着战争记忆(伊斯兰革命与两伊战争)的个人生命经验——女主人公离开动乱的伊朗进入欧洲生活,在介入异文明、遭遇情感挫折以及文化冲突之后返回故乡,然而由于自身性格、价值取向无法融入当下的伊朗社会,最终不得不选择再次折返欧洲。在该片中,战争、流浪、放逐等话语碎片成为解构沉重的民族历史记忆的负向符码,其从个体经验视角去复刻了苦难、悲壮的族群历史记忆,以个人遭遇投射民族历史中的多个重大事件、民族文化信仰在全球化情境下所面临的渐次“失语”的现实困境,由此书写了负载巨大的现实痛感、同时又始终坚守独立生存信念的民族寓言。而《生命之书》(The Book of Life,2014)则以墨西哥亡灵节去标識族群文化意象、构建人物关系以及推动叙事,使已然褪色的民族记忆重新介入当下的现实语境之中,进而显现出关于传统传承与文化认同等深层议题。影片通过“爱情归属交由神灵裁决”这一具有戏谑意味与宿命色彩的表述,诗化呈现了在拉丁美洲族群中广泛流行的亡灵文化,以其中所蕴含的超脱、豁达的生命观,去观照爱、善以及希望,使聚焦现代个体在情感、生活经验上的差异化思索,与显影民族传统文化在当下语境中的接续危机,能够和融入奇幻元素的叙事并行呈现,传达出以文化想象转喻现实、强化族群认同意识、寻找传统文化延续的理想性解决途径等的纪实美学话语。

二、景观构筑:“民族图谱”的动画视觉传播与意义指涉

(一)复刻:视觉符号和文化记忆的交互再现

在柏拉图的美学理念之中,“符号”这一媒介指称着对于客观物象“本质”的复刻,而“符号”及其所携带的深层的文化信息,则构成了关于记忆的人文主体,进而生成出族群意识。在动画电影纪实美学的视觉文化场域之中,“作者”“语境”“作品”以及“读者”等要素共同构成了阐释视觉符号涵义与文化记忆的关键载体,其通过将现实原型与文化信息进行重新编码、解码,由此产生了人类文化活动的表象[3]。从某种程度上看,纪实美学这一表达方式则负载着生产视觉符号、显现文化信息的“作者”的功能,其通过“建立语境”“展示作品”以及“引导观众”,从而令经验记忆能够聚合为超越时间、空间限制的想象共同体,使之能够与“复刻”历史的符号建立言语对接,进而通过对于视觉内容本体的描述、视觉图像的解读以及视觉情境的再建构,使观众能够借由自身的普遍经验,去确认这些符号装置在深层所指涉的民族传统、风俗习惯、价值导向等文化能指。例如,在影片《疯狂动物城》(Zootopia,2016)中,拟人化的动物均在隐性层面对应着人类社群中的差异化的人格符号,因此也建立了一种携带隐喻色彩、象征意味的语境。例如该片中的超级巨星“羚羊”,就被形塑为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其自信、活泼而又不失理性,追求新奇、充实、诗化的生活体验,投射出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西方社会主流文化价值观。这可视作是影片中虽不占据展示主场、却不可忽视的一个“作品”。而在影片结尾,羚羊登台献唱歌曲“Try Everything”(尝试一切),引发了台下动物们的动情合唱,营造出热烈的集体狂欢式的视觉景观。影片结尾处这种充满狂欢意味的场景与叙事,很容易使当下置身怀旧消费情境中的观众联想到摇滚乐。而摇滚乐作为激荡20世纪60年代西方社会的流行文化潮流、一种大众文化符号,又与反战运动、黑人民权运动、嬉皮士运动等历史文化记忆紧密联结。而上述社会运动中所蕴含的反对主流价值、颠覆传统秩序、追求社会变革等的革命话语,又和无畏、乐观、牺牲等民族情感与精神相互融合,使一度被遗忘、试图被埋葬的文化记忆,重现于当下由消费主义占据主场位置的文化语境之中。于是,通过“引导观众”进入其所构建的话语情境,影片也令民族图谱中本真、正向的人文信码再度明晰呈现,凸显出其在心灵疗愈、精神抚慰、凝聚共识等方面的价值。

(二)重组:视觉传播样式、文化经验的对接

视觉信息作为视觉传播机制所直接作用的主体,本质上是一种具有普遍性、长期性的、可以为社会成员提供共知共享功能的编码,同时也构成了联结视觉传播样式与文化经验的关键模因。在动画电影文本之中,视觉信息具体指涉着诸如运动画面的代入感、镜头感、角色行为、空间关系以及情境氛围等要素,这些要素经由“共享”的符号意义组成文化能指,以引导观众对自身现有的文化经验进行主观同一性的确认,从而使其能够突破文本语言固定表意的限制、在共情中获取普遍意义上的文化经验认知。而动画电影纪实美学的视觉传播样式,由于其既在影像呈现上注重一种写实性、强调对于“默会知识”的表达,又在叙事上借助“陌生化”效果去构建游离于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浸入式情境,也会将视觉符号进行重新的“深描”,以与由语言文字认知系统所建立的“同质性描述"形成区隔,从而使视觉传播样式与文化经验完成“异质性描述”的“重组”。比如在《蜘蛛侠:平行宇宙》(Spider-Man: Into the Spider-Verse,2018)中,包括赛博朋克(Cyberpunk)、故障艺术(GlitchArt)、波普艺术(PopArt)、黑白素描(Black and white sketch)以及日系动漫(Anime Manga)等不同历史时段、具有差异化文化背景的视觉文化元素,被共同融入同一视觉装置系统之中,生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瑰丽景观。而这些在西方世界长期流播的文化艺术,又从不同维度投射出族群文化的审美取向、价值流变。因此,该片借助意象拼贴与媒介置换的技法整合以上文化艺术元素,以复刻经典、抒写潮流的表达,不仅使视觉传播样式具有了跨界性、颠覆性以及创造性的后现代表征,而且也在深层上,令这些具备清晰、明确的族群文化属性标识的符号,在被消费主义消解其表层意义的同时,又通过“杂糅”的形式去再度完成了对于文化经验的“深描”——在保持本民族精神基质与价值内核的基础上,自我文化可以通过与“他者”文化进行融合,衍生出更为多元的表现形式。于是,在新媒体、网络化、全球化彼此交融的时代语境下,欧美电影工业借助纪实美学的全新演绎,将视觉传播样式、文化经验进行对接表达,由此也让民族图谱完成了更为充分的在地性表达与跨文化传播。

三、文化符码重构:“跨维”建构的“民族志”动画电影

近年以来,“民族志”这一通过“田野调查”实践重新挖掘文化风俗价值的书写样式,使关于民族主体性的描述,更加显现出文化传承、社会建构之间的联结,同时,因其自身兼具艺术探索、商业实践、文化传播等多重功能,由此也在当下的电影工业系统之中占据了愈发重要的位置。而在欧美动画电影纪实美学的场域之中,“民族志”影像与叙述,则不断呈现出“跨维”演进的趋势,即打破既有的艺术、学科、行业等之间的各自边界,以跨文化为牵引力,实现跨越式、交互式的质素再整合,从而重构民族文化的符码系统,以强化其主体在场性与话语权能。而具體到当前欧美动画电影纪实美学对于“民族志”书写的“跨维”建构,其则主要涉及以下两个面向:

一方面,打破时空维度进行镜像化意象的重塑。通过创造第三维度的视觉幻象,动画电影以一种抽象化的表达样式生成意象,进而由意象群的组建去构筑描摹关于现实世界的视觉文化图景。这种基于现实生活原貌、同时利用视觉“转描”而形成的意象群落,又因其在转化过程之中普遍发生了“能指漂移”,因此也可视作是既能够映射真实、同时又携带虚幻意味的镜像。与实录拍摄的电影文本不同,动画电影纪实美学所营造的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物理限制、可以容纳无尽想象的博大场域,则使其能够将囊括风土人情、传统习俗、社会制度、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在内的民族文化符码,不再局限于对于某一特定时空内的人物、事件进行视觉描述,而是可以在“回到现场”与“书写当下”两种场域之间自由跳转,使不同历史时段、地域空间的意象,均能在同一境域之中并置呈现,组合为投射个体情感、复现生活原质、指涉社会问题等的多面镜像,接着再被拆解、再造以及重构,构筑起能够引导观众获取共鸣经验、审视现实情境、舒展未来想象的“共情之镜”。在此基础上,去全方位诠释民族文化符码之中所蕴含的本真、成长、和解等主题,以超越性的价值言说方式重构纪实美学的人文能指,从而尝试覆盖不同年龄、知识层次受众,进而在愈发频繁、深层次的跨文化交流样态之中,寻求本民族自我文化与“他者”文化之间的交流与互动。

另一方面,借助多种表达范式的融合书写。在人类学全面介入、后现代转向愈发明显的情境下,动画电影纪实美学对于民族志的书写,也开始重新定位文化认识、经验描述、信息交流、话语传达等一系列议题之间的交互关系,由此也与逻辑学、心理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关联学科建立了更为紧密的互涉关系,进而通过交叉性、共存式的呈现,去容纳深层审美、思想交流、社会思辨等人文理念的碰撞与对接。这种打破学科分类限制、寻求交互融合的无极化表达,令动画电影纪实美学能够将关于民族文化遗产、族群传统的口头描述、民族精神理念的展现等而生成的情境、经验以及知识等符码,经由“陌生化”意象的形塑与间离化叙事的推动,更为全面地进行呈现,并在此基础上开辟出促使差异化的文化艺术表达样式打破边界、实现多元聚合的新路径。因此,在当下的欧美动画电影文本之中,诸如修辞化、恰当的间距化、“小说化”以及依托人工智能技术、大数据、虚拟现实等一系列新媒体技术而建立的叙事样式,都开始频繁地被整合到纪实美学场域之中,使电影文本基于互文的叙述,得以呈现出戏剧蕴涵、诗学意蕴以及文学意味,使愈发碎片化的文化符码再被重新聚合、有力凸显民族文化主体性与在场性的同时,也与当下的文化潮流、社会的未来演进趋势形成明晰映照。

结语

正是通过个体记忆的视角去构筑符号景观、演绎民族志影像及其叙事,进而彰显民族文化主体的在地性,动画电影纪实美学得以充分发挥了在复现民族历史情境、展现族群文明样态、传播文化价值理念等向度上的助益作用,由此也释放了鲜活、强劲的文化建构活力与价值生产潜力。而在全球化背景与跨文化语境下,进一步挖掘动画电影纪实美学的艺术意蕴、人文内涵以及社会潜能,助力文化工业运作机制优化、民族国家的传播话语范式拓新,也成为电影产业实现变革的可行导向与关键课题。

参考文献:

[1]龚念,刘丹亚.文化自觉与视觉表述:穆斯塔法·阿拉萨内与让·鲁什的动画实践[ J ].当代电影,2019(09):31-34.

[2]罗亦扉.从物的工具回到人的本身:安娜·格里姆肖的人类学“观看”[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8(05):118-126.

[3]彭流萤.他者的真实:电影“民族志”的族群生态与文化自救[ J ].电影评介,2019(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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