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2020-05-08 08:38张伟
长江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桥

张伟

1

像过去的三十天一样,他再一次按照相同的轨迹走上大桥。少量的烟的余烬落在已脱落部分白漆的白色栏杆上,烟蒂带着微弱的火星垂下,在严重的迷雾中很快消失不见。车辆驶过的声音急速地迫近,然后又离他远去,他背对着桥面,双手交叉放在栏杆上,感觉自己像在一艘船上,朝着另一个地方驶去。这时候他按亮了手机的屏幕,看到那上面显示的时间,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差约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不出声地用嘴唇念出这几个词,顺便又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燃。

从前他以为只有像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才有雾霾。现在这样的小城市也有雾霾了。天气晦暗,像坏死的肺部影像。他感到一种世纪末的无聊与恐慌。他现在突然就感到桥身的颤动,像一次次沉重的喘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下面升起。他想起从前无数个日子从临江楼房的窗户上,看过桥身,仿佛薄如纸片。他知道是距离的问题,但那也确实影响了他对桥身质量的误判。他收进自己的双臂,扶了一下镜框,在桥上踱步。斜拉桥上的一道道的铁绳索上像平行线一样无限延伸,上面装饰着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在久不撤退的雾霾中,射出不同的光线,雾霾染上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颜色,携裹着这些颜色在缓缓沉淀。他知道如果是在夏天的夜晚,这座桥上一定充满了人,各色的霓虹灯射出的光线,干脆而又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像一根根指挥棒一样,在这个城市的建筑上肆意地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痕迹。去年夏天,他想起来,他曾经有很多次想到桥上走走,父亲从家乡打电话过来,也曾这样要求他,要他不要一天到晚窝在房间里,这样下去整个人会发胖的。他总是不耐烦地点点头,然后挂断电话。在夏天的晚上,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聚集在这座桥上,他憎恶人多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没有食欲,没有心情。他喜欢像现在这样,漫长的桥面上只有两三个行人,包括他在内。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朝他走来的女人,穿着薄薄的灰色加长羽绒服,左下面纹着一朵美丽的花朵。他长时间凝视着那朵鲜花,那朵鲜花似乎变成了一种褐色的斑点,小时候他时常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紧闭双眼,长时间之后,居然发现自己的眼前似乎在缓慢地旋转,并充满了这种斑点,似乎是茫茫宇宙中间的恒星。冬天也是有江风的,只不过那江风没有夏天那种繁殖的欲望。冬天的江风这时候穿过他,也穿过那个女人,他明显看到那个女人颤抖了一下,然后加快了行走的步伐。他走在看似薄如纸片实际上并不薄如纸片的桥上,并没有加快脚步,依然是慢悠悠,像在对抗着什么。

2

走在医学院被两岸高大的香樟树所覆盖的、幽暗的道路上,闻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他一直在极力回忆着一个小时以前的那场交谈,想自己到底跟另外一个人交谈了什么。但是记忆永远像海水回潮般,瞬间就又消逝不见了。紧邻着道路的是一个塑胶的田径场,四周被高大的围栏围起。他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医学院宿舍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今年已经过去的夏天特别地冗长,他经历了一整晚一整晚大面积的失眠,终于,在天气预报宣告夏天即将过去的那一天,他跑到这个城市电视台的楼顶上,大声向整个城市的人喊道:“这个夏天终于过去了,感谢天,感谢地。”但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没完没了的工业噪音中。他在医学院的宿舍是位于顶层的,有四面承受着一整天一整天太阳的炙烤,所以一进入这个房间,他就明显感到身体在流着大量咸涩的汗液,睡在床上和地上都是不行的,电风扇也不起什么作用。偶尔半夜会下雨,但通常是一阵雷声过后,下过几滴雨就了事的。后来他学会了失眠,就是在这个医学院顶层宿舍里面。他常常一个人趴着窗户,看着附近的街区,灯火通明,建筑物在复杂的脚手架结构内部已经快成型了。这样一站就是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听到医学院附属幼儿园里儿童的嬉笑声,他才转过自己僵直的身体,在公共的洗手间接了一桶凉水,举过头顶,兜头泼下,享受瞬间的凉爽。

现在他来到自己的宿舍门前,从裤子口袋里准确地摸出钥匙,又准确地插进锁孔里。进入房间,他看着屏幕亮着的电脑,对此并没有兴趣。很多天,他也并不是累,但总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他的身体重重地坍塌在那种窄小的木床板上,虽然木床板上垫了几床棉絮,但在他坍塌的瞬间,还是听见了木板在被褥下面发出类似竹节破裂的声音。他的脑袋之中现在开始循环回忆起今天的会面,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關于这次会面所说的一切,一切都好像是在随风而逝了。但他却非常肯定地对自己说到,这一次会面一定说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甚至好几件关乎自己命运前途的事情,他开始捶打自己的脑袋,甚至将自己的脑袋朝墙上猛烈地撞击,希望自己能在近乎暴君的摔打中清醒起来,从而记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次回忆到那座横亘在江面上的大桥,他的记忆就开始模糊起来,无法变得连贯,只能想起一些破碎的名词。他回拨过电话,但是没有接通。白色的墙壁很快就有了沉闷的回声,他发现自己脑袋也开始感到一阵阵的痛苦,像湖底开始发生坼裂一样。他感到自己正被一只鱼饵勾引着,而那座大桥正是垂钓台,他必须游回去,咽下那只鱼饵和里面的鱼钩。他决定了,明天接着去那座大桥。医学院宿舍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想到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就突然感到异常的兴奋。七楼住着他一个人和另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虽然住在隔壁,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只多次听到他们进门换鞋的声音。

3

他开始将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想要捕捉那次交谈留下的残骸。这已经是第三十一天了,他再一次充满希望地走上大桥,然后又茫然地走下大桥,看着逐渐黑暗的天空和逐渐变亮的路灯,似乎感觉到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之久。他打开回放,看到了声音频率以红色曲线的形式上下无序地晃动,却没有听到声音,他开始以为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从而掩盖了那微弱的声音,他将手机放到自己的耳朵边,好像一个高度近视的人戴着眼镜将书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这回,他听到了一种类似钨丝即将大限时发出的“咝咝”声,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他的记忆再次模糊地尝试对那场交谈费力地回忆着,却仍然没有收获。他失望地收起自己的手机,带着心中紧迫的感觉走在大街上,他突然就感到一种未知的事物在向他迫近,但到底是什么,他现在还不能明白。他曾经悠闲地度过了一段时间,但那段时间非常短暂。那时候,好像已经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只记得他自己手上拿着的是一本《读者》,上半身靠在一把木椅子上,下半身搭在另外一把木椅子上。看着天上飞过的雁阵,那时候还没有去世的外祖父,在他身边重复地絮叨着过去的子虚乌有的故事。那时候是梅雨时期,他看着四周黛青色的山峦,看着葱郁的竹林,看着并没有多大的池塘,闻着泥土中释放出来的气味,似乎感觉是在江南的某个时期。那个时期,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躲进已经发霉的被褥中小心地幻想,只留一个小孔透气。空气从仅有的那片透明瓦中射进来,无数的尘埃颗粒在光束中间浮游,安静地降落或上升。

他在想自己日复一日地捕捉着的交谈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为什么他连交谈的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如果不存在,他又怎么忧心忡忡地到大桥上不停地等待。他实在想不明白,他都能记起很久以前的事,但是刚刚发生的事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就算他想不起来,那么手机录音应给不会骗人吧,但是手机录音却什么都没有,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不想想这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了。他拿出自己的左手,扶了扶眼睛的边框,闻到指甲缝中烟草的气息,他想找一个地方洗掉这味道。他是一个有极度清洁癖的人,一天中反复洗手,在医学院的那间宿舍,终日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是这宿舍的鼠患还是不绝于耳。他不得不锁好自己所有的东西。医学院宿舍每到晚上,只是回荡着老鼠快速窜动的声音。最初的时刻,他一个人睡在宿舍,到了半夜,听到撞击门板的声音,以为是见鬼了,他不是唯物主义者,他相信鬼神,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像衰弱的帝国之舟,在飘摇的大海之上,没有归期地随处飘荡。隔了好多天,他看到老鼠像风一样窜出门,他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一只,也许数只老鼠一直寄居在这里,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决定和它们和谐相处。

4

他每晚去了大桥之后,回来的时候必然会穿过城市大剧院、植满法国梧桐树的幽暗大街和一个人满为患的广场。当然,冬天在广场上并看不到什么人。他快速地走下大桥,等待一会儿,穿过人行横道,然后又快速走过现代化的大剧院,穿过与这座城市同龄的梧桐大道。他走在医学院自己居住的那栋宿舍里,门上的红色对联在夜里小幅度地晃动,草青色的涎液从嘴角流溢出来,是过度啮食植物的结果,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内部贴满了补习小广告、电费催缴单、挂号信,还有配锁电话号码。在这样的建筑物里,他也似乎变得苍老了很多,声控灯也并不起作用,他打开手机的灯光,照着自己上楼的道路。他曾经不止一次走在楼道里幻想着,前面或者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用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或者是用力捏住自己的肩膀,无论那样,都足以让他立马全身发软,并且心跳加快地瘫痪在地。经过四楼时,他到总能发现一张长条形的符贴在门楣上,上面画着鸡血红的缭乱笔迹。当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立马就加快了走路的速度,因为他想到了在所有死过人的家里,似乎都贴了这样一张字符,以避邪魔。他开始胡乱地猜测,这里是否死过人,是怎么死的,死于什么,他很快就想到了是凶杀,这个念头一经出现,立马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恨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个东西,他立马来掏出钥匙,想要像以前一样,快速地打开房门,好赶紧把自己蜷缩进被子里,但是他越着急,越慌乱,却越是打不开自己的房门,甚至还丢掉了自己的钥匙,他蹲下去摸自己的钥匙,心里告诉自己是男人,不要怕这些。

他总是会被这些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的事件所摧毁,他告诉自己要像一个男人一样地活着,然而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事件却总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摧毁。他甚至在想,大桥交谈事件和四楼的凶杀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大桥交谈的内容如果不能弄明白,他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停滞了,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活动。近来,他又突然发现在七楼上面,还有一层,里面居住的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倒是和这栋行将就木的医学院宿舍很配。这对夫妇总是在他开门进入宿舍的一瞬间,也打开门,扶着楼梯,朝下看,有一天晚上,他又一次从大桥上无功而返,打开门并没有进去,而是故意站在楼梯道往上看的时候,上面突然泼下一股温热的液体,他开始不明白是什么,后来发现竟然是尿液!这让他羞愤难当,他上楼去敲了老年夫妇的门,然而却发现他们的门上贴着小纸条,上面写着:晚餐进行中,请勿打扰。他却不顾这些,一个劲地敲门,里面终于有人不耐烦地回答道:“来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5

不重要了。他继续走在去往大桥的路上,身体上,特别是肚子上的赘肉像桶里的水一样,摇晃个不停。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长胖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来回走路竟然没有使他瘦下来,他觉得这件事情令人匪夷所思。他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并试图从街这头过到街那头去,他看到是红灯亮着的,于是他安静地站在街边的盲道上,等待着红灯变绿,好从人行道过去。这时候他的肚子终于停止了摇晃。自从尿液事件之后,他又整日被这件事情烦恼得不得休息,疲惫不堪。他不知道楼上是谁这么没礼貌,往他的头上泼洒尿液,为何明明有人,却不给他开门。如果那家主人把门缓缓地打开,他还会慈祥地接受主人诚恳的道歉,可是现在,无论他怎样敲门、踢门,甚至用钝器捶打那一家的门,里面始终没有动静。他后来改变策略了,他去店里买来扩音器,每次从大桥上回来,就在楼下喊一阵子,喊的话非常之难听,不堪入耳。可是除了三楼、四楼那两家住户打开深蓝色的窗户,趴在窗台上与他对峙过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了。他现在并没有把寻找那次谈话的遗踪当作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做,他明白他的努力可能是徒劳的。他只把每次下午去大桥上这回事当作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

绿灯亮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街对面去。他与许多的陌生人都擦肩而过。一生中过马路的时候非常之多,很多时候他都有一种念头一闪而过,他想突然卧倒在斑马线上,闭着眼睛,不再管其他的事情,那么周围的人必定会马上上来围成一个圈,这样他就有机会成为众人的焦点。过了一会儿,街面上会响起一阵阵的声浪,嘈杂的声浪,会强烈刺激他的耳膜,干扰他的神经,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他的内心这样想着,这样翻腾着巨大的海浪,这样发生着惨烈的地震,表面上却是如同这个城市中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人一样,匆匆走过街道,连回头一瞥的时间都没有。他还是收回自己内心的风暴,继续朝着大桥走去。

他快到白色大桥上的时候,正是滨江小学放学的时候,他看着一个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从校门出来,他也像一个普通的父母一样在校门等待着,等待没有结果。他戴着耳机。纯白的耳机线从耳朵里面一直垂下,他把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看着孩子们轻松的脚步、欢乐的笑声以及其他父母见到自己孩子时的那种愉悦,心里竟然也充满一种欢乐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这时候,迎面走来几个小女孩,大概四年级的样子,远远地望着他笑了一会儿,那种笑容里的眼神不是真诚的,而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寒意,他熟悉而又陌生。他的笑容在触及那几个小女孩的时候变得僵硬了。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躲避着这几个女孩的诡异的笑容,但是,无论朝着哪一个方向,他都能看到那種笑容。他只好闭上眼睛,沉浸在漫无边际的、虚空的音乐之中。

6

新的情况不断发生。随着尿液事件、滨江路小学女生微笑事件之后,一系列令人无法解释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比如清晨起来,会发现自己的电脑自己放起了一部英文电影,而他自己怎么样都不能关掉。比如每当风吹过,他会听到树上有那种类似空酒瓶相互碰撞的声音,但等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树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葱葱郁郁的叶子。他不甘心,他不是没有想过解决的办法,比如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拔掉电源开关,以免每天早上会被电脑里面的声音所惊醒。比如走路的时候,特别是走那段林荫大道的时候,他会举起头来,丝毫不放松地盯着那些树木,看看那些奇怪声音的源头在哪里。但是,他所有的工作都是徒劳的,尽管他会关掉电源,但是英文电影会在第二天上午准时开始,而每当他感受到风即将要吹过来的时候,前面都会一辆小轿车准时地迎面而来,这令他无法全神贯注地去盯着树木,而不得不去躲避那辆车,等他在路边躲过车辆的时候,那声音也就消失了。

对此他沮丧不已。他感到越来越多的困境包围着他,他无法突出重围,生活像滚雪球一样,把这些意外越滚越大,现在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他终日被这些问题所困扰着。从前,当他的生活中只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他还能按部就班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就像以前每天下午那样,出门到桥上去等待那一场不知道是否存过的会面,然后沿着相同的轨迹,看着相同的建筑物回到他的房间,不跟任何人交流,只走进厨房,为自己准备一次简单的晚餐。现在每天的下午,他除了要去大桥上等待之外,还要仰起头盯着树木看好一会儿,还要去滨江路小学门口那张望好一会儿,这样,原本来回之需要半个小时的路程,硬是被他延长了好几个小时。等他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已经疲惫地只想趴在床上,冥想着虚无,并没有时间去准备自己的晚餐。

当然,他并不是有意要将生活变得如此枝繁叶茂,如此繁琐绵长,但是,现实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怪异的行为举止已经引起了别人的警惕。开始的时候,他对此浑然不觉,等到有一天他到楼下的时候,他发现地上有一张废弃的报纸,起初他没有在意,但是那张报纸上却像有口香糖一样,黏住了他的脚,他怎么也甩不开,于是他烦躁地拾起那张报纸,本来想随便揉成一团,然后再随便扔掉。但是,他借着微弱的路灯光,一下子看到本埠新闻那个版面上,赫然刊载着一张自己仰头看天的照片,连他自己惊呆了,这是谁照的?他想不出,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确实是够怪异的,那一幅图片上面,还配着一行粗体的大黑字“惊,奇男子走路一直看天!”他没有耐心去读下面的详细文章,心里想着这些报纸也够无聊的,连这么一件小事都要拿出报道,可见真是没有什么可报道的了。

7

面对记者如潮水般的问题,他在记者的包围中涨红着脸,无法说出一句话。很显然的是,这又是一个意外,他的正常生活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扰乱了。他无法解答自己为什么总是朝天走路的问题,他也无法解答自己为什么拿着扩音器对着并不存在的七楼喊话,他也无法解答自己为什么不停地、长时间地徘徊在大桥上,还自言自语。他知道他的解答必然会招致一些人的哄笑,因为别人无法理解,常人无法理解的事也就成了新闻。他在长时间喧嚷中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拒绝着安排。众人看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也就四下散了,转而去采访那个发现他怪异行为的人。他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在树下面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笑声从心底发出来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觉得,那个模仿的人也非常地神经么?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无法评判。

他还是我行我素,根本没有把这么一件事情当作天大的事,当作攸关自己的声誉的事情来看待。一个多月前,一切都还沿着正常的轨迹行进着。那个下午,他和他在这个城市里最好的朋友喝酒,是红酒,朋友说。他提起自己有过一次因喝酒而彻夜呕吐的事情,因此不能喝酒。朋友说,不要紧,是红酒。他架不住朋友的劝告又一次喝了酒,虽然是红酒,但是他也喝了足足一瓶。喝完了之后,他开始还觉得没什么,但是下楼梯的时候,发现已经走不稳了,他的屁股重重跌在楼梯坎上面,他当时在醉中,还觉得很舒服,飘飘欲仙的,几番晃动,终于勉强站立起来,在大街上走着,嘴里大声地、近乎疯狂地念着苏轼的诗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回到家里之后,他开始重蹈覆辙,几乎隔几分钟就要呕吐一次,后来渐渐呕吐不出来了,但是肚子里还是难受,他把手伸进自己喉管里,继续刺激着,胃部接着又吐出许多污秽的东西。那一夜,他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但还是头疼欲裂。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喉管发炎,说话很困难,头还是晕乎乎的,他准备从床上起来,但是他感到自己正在大海之上颠簸,无法站立,他只好扶住床沿,借以稳住身体,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一看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准备不接的,但是那个号码一直不停地在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接了,接通之后,那边就说了一句话:“下午五点半我们大桥见吧。”随后就没有听见声音了,后来他也往回拨过,但没有一次接通,他在那个人是谁呢,可以确定的是,是男的,但是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8

下雪了。他记起这是十多年来,这个南方的小城市第一次在年底的时候下起了雪,是早晨的时候下起的雪。当他起床的时候,他看到窗户外面是绒毛一样的雪片在杂乱地往下落。他忽然想起本世纪初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在小学四年级,一节语文课上罢,天地之间,忽然就充盈起雪花了,他们一群小孩和一位姓程的语文老师同时扶着阳台栏杆上欣喜地看着这雪花,那位程姓老师站在中间指着天空飞舞的雪花,对他们一群小孩说:“你们感受一下,现在天空飘着的雪花像什么?”其他的孩子都用着教科书式的答案回答着老师,什么鹅毛啊,什么棉花啊,什么柳絮啊,唯独他在其他人都说完了之后,特立独行地答道:“像垃圾。”回答完之后,他听见所有人的哄笑,包括那个程姓老师,尽管不明显,但是他还是看出来了。他披着自己的黑色羽绒服,盯着下面的场地仔细地看着。白色的雪片大概是经过了一夜的堆积已经完全覆盖了黑色的地面。他接着看到远远近近的建筑物顶上都覆盖着白色的雪,甚至行人的头上都覆盖着雪,那雪落在头发,落在眉毛上,让人感觉这一生的衰老都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完成了。他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起身去水瓶里倒水,等倒在杯子里才发现,那水已经冷掉了。于是他不得不重新烧热一壶水,在这个空隙,他拿着自己的空杯子依然站在窗台上,看着下面一尘不染的雪的道场。这时候,从这栋楼的门口匆匆走出一位孕妇,旁边的丈夫给她撑伞,并扶住她的腰身,朝一辆大众车走去,他们的脚印走过,没有一点声音,留下了凌乱的脚印形状的痕迹,他看着那痕迹,长时间发呆,直到一壶水烧开。

下午雪渐渐变小,他依旧走出去,目的地依然是那个大桥,这次他走得小心翼翼,走得从容。大桥的路面上因为来往的车辆很多,因此,桥面上并没有积雪,只有雪和尘埃混合而成的泥水,每当汽车开过时,溅起一尺多高的泥点。他总是很小心地靠着栏杆走着,因此还好。白色栏杆上堆积的雪还没有消融,他用手刻意拂去积雪,很快地上散落了白色的纯洁物,他的手也因此变得僵直。

他照例等待了一会儿,沿以前的路回家,他走上七楼,看到那对小情侣的门口小木架上空荡荡的,没有一双鞋子。

9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天气预报每日发布“道路湿滑,谨慎出行”的通告。行人与车辆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整个城市的速度都变慢了,沉浸在一片寂静中,他从大桥上返回,走上七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星期以来,再没听到情侣房间里的动静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良久,他感觉到很闷,于是起身,去打开窗户,寒风很快就吹进来,充满了整个房间,他闻到冷空气中那种清冽的味道,他突然就感到自己的嗅觉变得灵敏起来,他闻到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他闻到附近水果摊中水果的味道,他更闻到来自快餐店中热面汤的味道,他走近窗户,看到不远处的步行街上,路灯已经亮起,雪粒染上了灯光那种橘黄的颜色。

在这个当口,一股新鲜而温热的尿液味道径直钻进他的鼻腔,随即他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像一枚棱角分明的石子投掷在冰面上,虽然声音不大,但也让他的心脏开始咚咚跳起来,他的脸开始发热并耸动起来,种种的迹象让他确信那啼哭来自那对情侣的房间,他慢慢走到和那对情侣房间相连的墙壁,侧身跪在那里,并把耳朵贴紧墙壁,婴儿啼哭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听着这乐曲,感到持续的电击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向他袭来,脸部的温暖很快向周身传去,慢慢融化那个本来越滚越大的雪球,令他不得不流下眼泪,他揿亮手表的暗光,看了看时间,竟然还早,他肚子也饿了,于是进了厨房,自己做起了晚餐。

选自《武漢风》2019年第5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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