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1、张珊珊在莫斯科遇到了小偷。
他们去游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广场。导游小程,介绍完凯旋门,再三叮嘱大家:“各位团友,现在,想去凯旋门拍照留念的,走前面那个地道口;去胜利广场逛的,跟我往回走。公共厕所就在广场卖冰淇淋柜台那边。莫斯科这边车速超快,大家一定要走地下安全通道。半个小时以后,在咱们脚下站着这地方,大家准时集合。”
领队王风接着讲:“特别提示,领队群里说这一带发现了扒手,请大家一定要把随身携带的包包放在胸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贵重物品,手机、相机镜头,尤其护照,还有里面那张小白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扒手是黑色头发的年轻人,有扮成夫妻的情侣,也有的穿民族服装,以跟游客合影拍照为由头借机下手,大家一定要小心。男同胞特别注意了,不要以为漂亮女士靠近是你有魅力,这里面有陷阱,成年人都懂的!”
导游和领队的话张珊珊认真听了,也往心里去了。跟她在北陵公园跳舞的一个姐妹,去巴黎时丢了护照,另外一个姐妹在罗马丢过相机镜头。小心谨慎是对的。自从到莫斯科,她总把随身小包挎在胸前,无论在景点,还是去餐厅吃饭或者上公共厕所。包括去红场,大家都去以洋葱头教堂为背景拍照,各种肤色、各色头发的游人缕缕行行,人与人擦肩而过,彼此有点小碰撞难免,她也曾格外小心用手摁包。万一小偷就混杂在人群中呢?但这两天坐大巴车,她看马路两边的莫斯科行人,多数人轻松挎包,甚至包就在身后背着。像她这种小心翼翼的,目光游移,乡下女人进城一样紧张,反倒明显是在提醒别人包里可能有贵重物品。导游、领队也许在吓唬人,希望大家一路安全,不出纰漏,而实际情况并没那么夸张、严重?如果旅游就是担惊受怕,那还出门干啥?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却并没因此放松警惕,仍旧时刻紧跟大部队。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妈妈生前经常讲的。
让她放松警惕,或者说分散了她注意力的,是地下人行通道那个拉手风琴的场景。正在演奏的曲子熟悉又亲切,是《卡秋莎》!那时候她已经在胜利广场拍了以俄文莫斯科为背景的大花墙,也在凯旋门拍了照片。距离约定时间还剩七分鐘,她回到地下通道,准备往集合地点走。她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棕头发老汉靠墙坐着,地上有一个装零钱的搪瓷小盆,里面几乎是空的。张珊珊不懂音乐,也不能理解靠演奏乐器在公共场合乞讨的行为——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为什么要凭怜悯?正当梨花开遍了田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地下通道是一个天然大音箱,琴声吸引着一些过路人停下脚步。早就熟悉的这种旋律,在莫斯科的地下通道里听到,让她感觉格外亲切,脑子里自行配上了中文歌词。这曲子又一次让她想起那个人。准备来俄罗斯旅游,她的脑子里多次闪过他的身影。他们曾经在技校一起念书。那年代,高考刚刚恢复,学习拔尖的去读大学,他们这种“大学漏”,到工厂念技校。他是技校同学里有个性、爱淘气的,到车间实习时,因为毛手毛脚,没有一个师傅愿意带他。车间不是教室,戴安全帽、穿劳保鞋还可能受伤,何况一个在车间里戴棒球帽、不听指挥、东瞧西看的愣头青?他天性好奇,胆子大,不安分。妈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他们的事情,坚决反对他们交往。那时家里没有电话,为了约她出去,夏天的晚上,他到她家楼下,大声呼唤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属于班里一个性格软弱的男生,妈妈不认识。听到他的呼唤,她就会找各种借口下楼。去浑河洗野浴,呛过水。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甜蜜蜜》,黑房间里,他们搂在一起跳贴面舞,有一次差点被抓。冒险的次数多了,她有点害怕再跟他一起出去。他太野了,野得没边,她把握不住他。他性格当中那种浑不吝、喜欢冒险的劲头,让她隐隐不安,心总吊在嗓子眼儿。技校毕业,正式进车间,他证明了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好工人。一次事故,轧掉了大脚趾头;另一次,擅自上天车好奇乱摆弄,导致天车出事故,差点砸着下面的人。砸上了就是人命呐。受处分之后,他告诉她准备辞职出去单干。在妈妈的一再反对下,她终于下了分手的决心。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性格保守,胆小怕事。她的想法是,虽然不能上大学,在国营大厂也可以干一辈子,安安稳稳,做光荣的工人阶级,就像爸妈。而那个人,他不那样想。他们家的人好像天生愿意到处跑。他爷爷、奶奶都是闯关东人的后代,姥姥是从黑龙江北边过来的黄毛,妈妈是二毛子,他自己就是三毛子。技校同学,跟他关系好的,直接叫他三毛子,他不恼,坦然接受,以此为荣。他的高鼻梁、深棕色卷发深深吸引过她,但他的性格,他们之间是否有未来,她真的不敢多想。妈妈还打听过,他的家里人,好像都不大会过日子,他那个二毛子妈妈,挣一个花俩。妈妈说,搞对象你得往上看三代,这是老祖宗的经验,你不信不行。她信了。所以,他们之间,没了未来。她变成了妈妈期望的稳稳当当的好姑娘。青春岁月的好奇、冲动,好像跟他这个人一起消失了。
但她知道,这么多年,自己从来不曾忘记他。他在她心底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机缘就会悄悄冒出来。毛儿——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管他叫毛儿,他的口哨吹得是真好。经常吹的,就是这首《卡秋莎》。
真想静静地、闭上眼睛多听一会儿。这个跟毛儿发色接近的俄罗斯老汉,他用巴扬手风琴现场演奏出来的《卡秋莎》,与给广场舞伴奏的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与当年毛儿用口哨吹奏出来的,更不可能相同。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呢。她结婚时,他没来。她没请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他。那些技校同学,肯定有跟他联系的,但她不想假手别人。辞职以后,他去了广州,也有人说他去了黑龙江对岸,刚开始是往那边倒腾羽绒服。都是听说。他结婚了吗?娶了什么样的媳妇?那么帅的男人,怎么可能娶不上媳妇。他在什么地方生活?过得好不好?这个毛儿,真是个浪子,也真够绝情。
张珊珊听手风琴演奏,并没忘集合出发的约定。她视力不错,能看见领队指定集合的通道入口,甚至看清楚了只有1号家庭和5号家庭站在那里。大多数人还没回来。那就再停留两分钟,反正集合时能看见。
陶醉在音乐中,她的手轻松放下,另外一只陌生人的手正迅速掀开她小包的前盖。沉浸在遐想之中的她,是被一声棒喝惊醒的:“8号家庭,大家都集合完毕了,你怎么还不过去?赶紧走,赶紧走!”她看见领队王风一张愤怒、焦急的脸,她的手腕被王风紧紧攥着,手腕被攥疼了!当她感觉出来疼,准备反抗时,王风已经拉她走到地下通道的拐角处,这里看不见手风琴演奏的场面。王风把她的手放下,一脸焦急:“阿姨,您看看包,检查一下,里面缺东西没有?赶紧看一看!”
包的前盖掀开了,拉链也打开了,里面是瘪的,空空如也。她看见王风的脸色由黄转红,青春痘湛亮。摸一下冲锋衣里怀,夹层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还在。护照本来放在小包里,早晨出发前,她忽然想到,护照放在冲锋衣口袋里,好像离身体更近。隔着短袖T恤,正好能够感觉出护照的硬度。手机一直在手里。听音乐再投入,有人摸到她的手,她应该能够察觉。银行卡她压根没带。带了一些现金,放在贴身裤头带拉链的口袋里,无论坐或者站着,她都能感觉到那点“穷家富路”钱紧紧贴着自己腹部。出来时没准备买贵重东西,她带的钱不多。看见王风脸上的青春痘涨得通红,她心里强烈不安。王风急切追问:“阿姨,丢东西了吗?您确认一下!”她回他:“对不起领队,丢了点小东西,但不那么重要,你看我护照、小白条和手机都在。”她把这些东西摊出来让王风看。她没说钱在哪,也没说丢了什么东西——扒手把她小包里的擦手湿巾、手纸、防晒霜、简易记事本掏个精光。王风脸上的青春痘恢复了原色,她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但王风说话速度仍舊慢不下来:“阿姨,刚才我太着急了,对不起,把您碰疼了吧?您不知道,我们经常带队来这里,这一带小偷多少能听懂些汉语,小偷认识我们,如果人家正干活时我们公开去坏好事,小偷过后会报复,所以我才以集合的名义喊您!阿姨,您没丢贵重东西就好,下次咱们还要千万小心,好吧?咱们现在上车休息吧!走了这么半个小时,您也该渴了,上车喝点水!”
准备跟王风走时,她看见导游小程还有几个男团友也围了过来。她心里感动,同时也有些难堪:“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她往车上走,叮嘱自己:以后再行动,一定紧跟大部队,至少跟紧7号家庭。
2、在桃仙机场集合碰面时,按照团员之间的关系,领队把大家分成了8个家庭,方便路上管理。排在最后面的8号家庭,孤家寡人只她一个,每次听到王风、小程喊8号家庭而不是她的名字,她都默默一笑。前面的7号家庭,一个四十多岁的小媳妇,带着老妈和中考完毕等待发榜的闺女。她和7号家庭吃饭在一桌,和7号家庭的老妈妈王姨拼一个双人房间。王姨是整个旅行团她唯一知道姓氏的团友,老人家生于1942年,属马,跟张珊珊妈妈同岁。这么大年纪,身体硬朗,还能来俄罗斯旅行,而自己的妈妈却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不觉中,出行的时候张珊珊就愿意往老人家身边站。刚才那会儿,7号家庭在胜利广场那边的卫生间排队,迟迟没往凯旋门这边走,她拍照心急,自己单独行动了。她以凯旋门为背景手舞黄色丝巾的照片,是5号家庭那个墨镜妹妹帮她拍的。出事以后,她很后悔,不如当时跟着5号家庭一起往回走,那样也许她就不会独自在手风琴演奏现场停留。
遇到小偷,虽然有惊无险,回酒店后却感觉头晕。她在心里几次祷告,千万不能再生病呵。妈妈走后,她病倒了。看过几家医院,每家说法都不一样,至今没确切诊断。老伴曾经安慰她:“没准儿就是更年期闹的,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愿如此。她摸自己的头,体温貌似正常,但心慌,人打蔫,不爱动弹。王姨劝她:“别把白天的事情太放在心上,缺少什么,我们三口人带的东西多,可以借你一用。”她感激王姨的关心,却仍旧不愿意说话,心里慌得长草。王姨主动帮她量血压。老人家戴花镜,认真读过血压计,问她:“你平时血压高吗?没看见你吃降压药呵——这会儿可是高压150,低压90。”她心里惊,自己血压从来没这么高过。她平时血压偏低,高压最多到过100,通常都是90。她没洗澡,简单擦把脸,早早躺下了。莫斯科酒店房间里,网络信号不强。她在家庭群里发了条“一切正常,早点休息”,勉强发出一张以凯旋门为背景的单人照片。考虑节省,也因为出行匆忙,她没舍得办手机国际漫游,发信息只能依靠酒店的免费网络。她告诫自己,后面的行程,一定要精力集中,千万别再出现影响团队的事情。
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在圣彼得堡,进冬宫之前,导游千叮咛、万嘱咐:“特别提示大家,冬宫和我们以前游的克里姆林宫、夏宫、叶卡捷琳娜宫不一样,冬宫里面是自由参观,不再以团队形式,进冬宫以后,我们旅行社的导游就不允许大声说话了,大家必须时刻看着我举的旗子,紧跟宫内导游走。冬宫每天都有团队游客走丢,这不是夸张,是真事!再强调一遍,万一、如果你丢失了,找不到队伍了,要站着不动,等着导游去接你,千万不要自己乱找,懂了吗?”
大家都说“懂了”,她也说“懂了”。她紧跟团队,认真听中文讲解。冬宫女导游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金发女人,解说器讲到某件展品时,女导游就向那个展品迅速指一下,你如果不集中注意力,没捕捉到她那迅速一指,就不明白正讲解的是什么。张珊珊不懂油画,也不懂雕塑,但还是认真看每一件展品,直到便意来袭。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平时在家里,她并不频繁上厕所,晚上从来不起夜,总是一觉睡到天亮。自从下了飞机,只要看见厕所,她就总想着要去,有几次排了长时间队,进去以后发现自己其实白站了,以至于在一次排队的过程中,她一边嘲笑自己,一边默默地给自己命名:旅游厕所焦虑症。
进入冬宫以后,导游第一时间先带大家去厕所,这期间她也并没喝水。这次可能又是心理紧张的缘故,旅游厕所焦虑症犯了。理智告诉她可以不去,感觉上却不去不行。她还记得刚刚进来的路线,原路走回去,顶多三两分钟。团队在冬宫只停留一个半小时,如果导游停下来陪她,别人怎么办?整个队伍怎么办?影响大家看展品,她不好意思。这样想着,她就迅速往回走,希望这次厕所门口排队人不多,自己能够迅速回来跟上大部队。等她回到刚才大家围着白色小爱神雕塑拍照的地方,没看见一个她团队的人。再往前面走几个展厅,也仍旧没有她熟悉的面孔。虽然她加了领队、导游、王姨的微信,但她的手机此刻没有信号。她想起导游说过,人丢了要原地不动,不要自己乱找。一遍又一遍欣赏那尊白色小爱神,小爱神的眼睛里有笑意,从单纯、友爱的笑到讥讽的笑,导游仍旧没来接她。她这时才醒悟,导游说的人丢了要原地等待,是指大家都集合的情况下。参观过程中,导游不可能随时清点人数,谁会知道她已经落后了?这样想着,她就谨慎地向前面走,一边用眼角匆匆扫视展品,一边东张西望观察有没有认识的团友。傻等导游来找,她岂不是只看到前面那一点展品,等于后面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她进冬宫的意义何在?门票钱不是白花了?!
被一个女导游注意时,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仰望。油画上身材颀长的那个人的面孔,她在前面好几个宫殿里都见过,他好像就是导游一路上不停在讲的彼得大帝。彼得大帝曾经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吧?参观路线神秘曲折的冬宫里,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容易。她站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停留时间比别的游客明显长些,被一个经过的年轻女导游看在眼里。女导游上前,讲汉语,试探着问她:“女士,请问您是中国人吧?您是散客还是团队的?您贵姓,姓张吗?”
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导游竟然知道她姓张,张珊珊很惊讶。她不知道那时她的团队其实已经在冬宫广场集合,点名时8号家庭没有人应答,7号家庭表示好像很长时间没看到8号家庭了,导游和领队迅速分别在导游群、领队群里把她描述了一番:女游客,姓张,一米六左右,五十多岁,身材稍胖,穿红色冲锋衣外套……她已经成了两个工作群、那个时间段的焦点。导游说得没错,冬宫每天都有游客走失,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走失的最后都会找到,冬宫晚上关门,里面不会留下游客。游客走失,虽然给团队带来小麻烦,但也没什么了不起。走失其实是到异乡旅游可能产生的小刺激、小事故之一。但是当张珊珊上了大巴车,面对一车疲累的人,面对领队、导游焦急过后平静的脸,她还是内疚。小程在靠近涅瓦河对面的那个出口接到她,把她领上大巴车,车上大家谁都没说什么,但她真是不好意思。她以前不是这样拖拖拉拉的人。她一直是模范女工,当过厂里的劳模,能吃苦、善于跟团队配合,到哪个班组都受人欢迎。在皇太极广场跳舞,她的动作可能不是最美、最好看的,但绝对跟得上节奏,不会与大家不一致。在家里,无论跟上面的姐姐,还是跟双胞胎弟弟,她都是合格的亲人。在妈妈眼里,除了年轻那会儿有一阵子不听话,总爱往外面疯跑,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儿。好不容易出趟国旅游,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怎么就成了拖大家后腿的人了?张珊珊有点郁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发现自己神色恍惚。在莫斯科的地下通道,她竟然特意去看那个拉手风琴老汉的脚。老汉的脚趾头从凉鞋前面露出来,完好无损。人家不缺脚趾头。这么多年过去,三毛子根本记不得你了,一个电话都不曾打过,为什么还要想起他?就因为他的姥姥曾经可能属于这里吗?就因为有人说过他在这边做生意吗?如果想着你,他为什么不跟你联系?但是,就算万一他联系你,又能怎样呢?谁的人生会重新来一遍?跟他在一起能过一辈子吗?那会是怎样一种日子?有些喝酒的男人酒后打老婆,能喝酒的三毛子会不会是那种打老婆的?那些行色匆匆或者悠闲从容的当地路人,有黄头发的,有黑头发的,也有他那种棕发。那些人里,就算有他,还能认出来吗?三十多年的时光,一个人的变化得多大?她自己的变化也大得很呐。脸上有皱纹,胖,头发白了。她现在已经不愿意照镜子看自己。
她强迫自己不再乱想。闭目,养神。
3、压倒张珊珊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三个瓜子。
出发前一天晚上,儿媳小丽塞给她一包瓜子,说是可以路上解闷。她笑呵呵接了瓜子,告诉儿媳:“趁你还没生,妈赶紧出去一趟,回来好给你伺候月子,带咱家大胖孙女!”退休了,在家里她是宝,买菜、做饭、照顾老妈、准备带孙女,闲不着。小两口走后,看着瓜子,她心里画浑儿。担心海关是否让带。在微信里问领队,王风用语音回复她:“一般情况下没问题,您真想路上吃,就在包里面放着,入关检查不让带就扔了,反正也不值钱,不心疼。”在莫斯科过海关,安检时并没人要求她开包。她曾经把瓜子带到车上,分给后面座位的7号和5号家庭。导游小程后來强调:“请大家不要在车上吃零食,每天晚上司机收车都很晚,第二天出发又很早,司机收拾车不容易。”听了小程的话,她将瓜子塞进旅行箱。冲锋衣外套口袋里的三个瓜子,准确说是漏网之鱼。
这次下车之前,导游特别叮嘱:“圣彼得堡的鸽子不怕人,但是在旅游景点,在游人比较多的一些地方,那些形状特别的鸽子,那些趴在地上或者栅栏上有造型的鸽子,大家记住一定不要碰,要躲得远远的,大家要记得那些鸽子是陷阱,一旦你碰了,哪怕你就是照个相,也可能会有人跟你要钱,有的游客被讹过上千块人民币。当地有个别小混混是靠这个吃饭的,大家明白了吧?”
她进教堂里转一圈就出来了。喀山大教堂墙上的那些壁画一定是有故事的,她看不懂;那些正在进行的看上去很庄严的仪式,她不明白是在做什么;低沉神秘的俄语歌曲,她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索性出来透口气。好在附近的房子都挺耐看。圣彼得堡的建筑大多是这种四五层的老房子,外墙罩面、窗口、大门上,很多都有精美的雕塑造型。她喜欢这种巴洛克风格的老房子,这几天得空拍了很多照片。看见王姨从教堂出来,她跟王姨走到一起,掏出手机,以老房子为背景帮王姨拍了照,也让王姨帮她拍。王姨头发全白,配大红外套,是一个有气质的老太太。张珊珊愿意给她拍照,她希望自己更老的时候,也能像王姨这样,身体好,到处旅游看风景。掏手机时,瓜子带出来,掉在地上。她摆好了姿势准备冲镜头微笑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两个年轻人。一个金发,连胳膊上的汗毛都是金色的;另一个头发是棕色的,个子稍微矮小些,但脸上的表情更凶。矮个子年轻人手里捏着从地上拣起来的三个瓜子,气汹汹手指张珊珊鼻子,跟她讲汉语:“你拍鸽子,你喂鸽子,你不知道不允许?要罚款,拿出来!两千元!人民币!赶快!不交钱,要带走!”
张珊珊傻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她发誓,自己真的没拍鸽子,也没喂鸽子。掏手机时几个瓜子掉出来,无意中掉地上的,不能吃了,总不会还要拣了收起来吧?瓜子那不还在吗?也没有鸽子过来吃掉呵,凭什么要罚款?还两千元、还人民币?!两千卢布也就罢了,那也合人民币两百多块钱,这不是讹人吗?!
两个年轻人挤着她,身后是一堵墙,她走不开了。她知道自己血压一定又上来了。妈妈!她要晕!她快站不住了,只好靠在墙上。导游、领队不见踪影,大概还在教堂里,她能看见的熟人,只有眼前的老妈妈王姨。王姨还没拍下她的微笑呢,因为她没来得及笑出来。快八十岁的老人了,让王姨跟她担惊受怕,她真的过意不去。那一刻,她希望王姨从广场消失,不要跟她一起受惊吓,不要看见她的尴尬、屈辱,却又怕老太太走掉,那样她就彻底孤立无援了,真有个三长两短,都没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她看见王姨掏出手机跟什么人焦急通话,然后走近两个年轻人。王姨的耳朵有些背,平时说话的声音就比别人大,紧张时刻,声音更大了。声音虽然大,却并不像吵架,慢条斯理,句句铿锵。两个年轻人偶尔咕哝一句,听起来像辩解。张珊珊听不懂王姨在讲什么,但能分辨出来老太太讲的是英语,王姨语速不快,她还能听懂几个单词。这个老妈妈,不简单!王姨是做什么的呢?同住几天,只知道王姨姓什么,知道她的年龄和属相,人家一直不透露身份,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王姨准备把她拉走时,张珊珊看见团里的大部分人,正在向她俩冲过来。导游和领队的脸上满是怒火!即便她和王姨安然无恙上了大巴车,没付一分钱给那两个年轻人,他们的怒火也没消失。张珊珊平时晕车,她一直坐在导游和领队的后排。她听见他们在前座骂人:“不要脸。”“太猖狂了。”“欺负游客不会俄语。欺负游客耽误不起,没有时间报案。”她知道两个人不是在骂她,他们在骂那两个小混混,但是她耳根发热,心里发慌。毕竟又是自己惹了娄子。为什么又是她而不是别人?!就不该早早从教堂出来,就应该乖乖跟在导游和领队的身边,那样就不会再次犯错误,不会连累王姨替她辩护。真是丢人呐!
真是对不起领队和导游,对不起大家。
一个人,在一个临时的团队里,也应该是有尊严的。
张珊珊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补救。
4、在车上冥思苦想时,她听到导游介绍圣彼得堡的芭蕾舞:“俄罗斯古典芭蕾的名声想必大家都知道,时间宝贵,我不多说了。明天大家就要回莫斯科,今天晚上是看芭蕾最好的机会,谁感兴趣,到我这里报个名,我帮助联系买票。现在是旅游旺季,这几天进宫殿时都要排队,你们能看到的,排队的人各种肤色的都有,金发碧眼的也很多。圣彼得堡古典芭蕾舞的演出票不好买,《天鹅湖》尤其难买,演出的芭蕾舞团是从前沙俄时代的皇家剧团,剧场也是皇家的,那里面富丽堂皇,建筑本身就是艺术品,先不说看什么演出,就是进剧场感受一下当年沙皇、贵族是如何看芭蕾的,也不枉此行吧?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可以说一票难求,游客很多,我只能说试试能不能订到票。想去的可以在我这报名,能订到就安排大家去,订不到如数把钱给大家退回来。再次说明,去看芭蕾完全是自愿,大家愿意去我就辛苦一下,不愿意去的话,晚饭过后就让司机送大家回酒店休息,大家可以自行去酒店附近或者涅瓦河边、涅瓦大街走一走,体验一下极昼是什么感觉,但一定要注意安全,要以家庭为单位或者至少三人以上成行。大家记住,你们的护照在酒店,身上没有护照,一定要小心,虽然天黑得晚,毕竟也是夜里,异国他乡,行程过半,马上要回国了,大家要格外注意安全。”
导游的倡议,并没有人马上响应。多数人大概都不是第一次参团旅游,大家都有程度不同的经验教训。该花的钱,该买的东西,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打算,未必要等导游引导。眼下网购如此方便,很多东西可以当天送达,可以送货上楼,在旅游景区买特产越来越像傻瓜。旅游有陷阱,游客很谨慎。面对购物和自费项目,谨慎可以理解。沉默之中,谁也不会想到,第一个响应导游的,会是一路上没买过贵重物品,甚至可以说就没怎么消费过的张珊珊。前面进过的几个店,紫金、蜜蜡、总统牌手表、望远镜等当地特产,张珊珊一样没买。她不需要这些东西,没这个消费准备。还好,导游和领队每次只是把大家带到店里,虽然积极向大家介绍商品,对她这种没买东西、不愿消费的,也没特别的表示,不像传说中的不买东西就不让出门或者给脸色。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紫金项链、蜜蜡原石,不在张珊珊的消费范围。她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戴过的最贵重的首饰,还是结婚时婆婆送的一条小金项链。
渴望找回面子的张珊珊把右手举起来,声音很大、态度很坚定:“我报个名。”
有人开头,车里气氛一下子活躍起来。7号家庭、5号家庭相继报名。一共有19个人愿意花钱买票。芭蕾舞真还是挺有吸引力呵。
张珊珊虽然举手报了名,但她其实并没看过一场完整的芭蕾舞,从没想过有一天可能在圣彼得堡的皇家剧场看俄罗斯古典芭蕾,看大名鼎鼎的《天鹅湖》。她甚至很多年没进过电影院了。如果认真算起来,她这辈子进电影院看演出的票钱绝对不到1300块人民币。这票是真不便宜。她听过《天鹅湖》这个剧名,但不知道《天鹅湖》讲的是什么故事,作曲家是谁,为什么世界著名。使大劲想,她应该在电视上看过一段《天鹅湖》的片断,好像是女孩子扮演的四只小天鹅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嗯,确实很好看,音乐也好听得很。那段舞蹈片断好像就叫《四小天鹅》?早知道能看到《天鹅湖》,应该多做点功课才是,至少要在网上查一查相关资料吧?
但就在十天前,她其实还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到俄罗斯来旅游。在她很少做的旅游梦中,第一个目标是巴黎、伦敦或者罗马。她的护照是跟跳舞的姐妹凑热闹一起去办的。当时说好了,挑个时间大家一起去欧洲,至少要去巴黎看看: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爱丽舍宫、老佛爷……生活在一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很多地方,没去过却也耳熟能详,既然大家都说好,不远千里、万里,愿意漂洋过海的去看一看,一定有可看的理由。当初和她一起办护照的姐妹跟着旅行社飞过欧洲、访过巴黎了,只有她没去过。她不舍得花钱,舍不得把钱扔在路上。去欧洲,最便宜的旅行社团费,没有一万、八千块钱下不来吧?她和老公月收入加一起还不够。儿子、儿媳小两口还房贷呢。她不忍心。那几个姐妹跟团一起去欧洲时,也是赶上妈妈身体出问题,住院抢救。去欧洲旅游能有护理妈妈重要?
那次之后,几个舞友姐妹再去韩国、日本出行,不再问她去不去。她们把她甩了。她不生气,也不嫉妒,每天照常去北陵公园,乐乐呵呵跳舞。跳舞是多么好的健身方式呵,出点汗、甩甩胳膊腿就能身心愉悦,一分钱不用多花,有时服装还有厂家广告赞助呢。那些优美的曲子,《卓玛》《花儿香》《忧伤的华尔兹》《美丽的神话》《阿尔瓦古丽》《蒙古人》《吉祥》《天路》,所有的曲子她都能背下来旋律,愿意踩着优美旋律翩翩起舞。姐妹们晒出国旅行照片时,只要看见了,她积极点赞、献花。她不吝啬赞美。有的人在路上心里感觉美,她在家心里踏实。省钱就是挣钱,这么说没错吧?
十天前,老伴下班回家,告诉她:“大哥儿媳来电话,她有个同学在旅行社,说有一个去俄罗斯旅游的名额,价格超级便宜。”是旅行社的尾单,什么人报了名临时有事情去不了,旅行社要凑人数。老伴说了一个钱数,她以为开玩笑,根本不相信。真便宜。不可能再便宜了吧。沈阳到莫斯科直飞的往返机票还不得七八千呵?比往返机票便宜得多,旅行社靠什么赚钱?就在她纠结去还是不去时,儿子给他来电话:“妈,听说有一个去俄罗斯的尾单,您还犹豫什么呀?去吧去吧,您去散散心,我赞助!不用您花一分钱!您还从来没出过国呢,要不是小丽怀孕月份大了,我让她陪您去。”
从知道有尾单到最后出行,只有三天时间。她去旅行社交团费,小李姑娘再三叮嘱她:“张姨,麻烦您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团费的事,这个团是全程无自费的高品质全包团,费用比一般的团都高,而且因为报名人数多少、时间早晚,每个人的团费可能不完全一样,为了不让大家出行产生不愉快,合同里特别强调了保密原则,希望您能理解并且配合——您不问别人,万一别人问到您,您一定按照合同里的标准团费讲。”她在合同上郑重签了字,告诉小李姑娘自己一定遵守承诺。她在心里也相信自己会遵守承诺。她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回到家里,她甚至没再告诉老伴团费的具体数目,只是跟老伴开玩笑讲:“团费确实很便宜,确实是全程无自费的高品质团。正好不用给你们买东西,省钱了呀。”老伴笑呵呵回她:“你这辈子就知道节俭、省钱,也该为自己花点钱了。赶紧收拾出行东西吧!”
穷家富路,该花的钱得花。导游跟大家说起要看芭蕾舞时,她当然不是动心看演出。她只是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一路上导游小程不停讲解,嗓子都说哑了。大家在车上睡觉的时候,她几次听见前座的小程在和什么人视频说悄悄话,应该是他在国内的家人吧。小程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听见他跟孩子柔声聊天,问孩子们都干了什么,有一次是跟媳妇商量儿子的柔道课要坚持,儿子不爱画了可以把美术班停一停,女儿的舞蹈还是要学的,跳过舞蹈的女孩子气质好啊。两个孩子,在外面学这么多课程,得多少学费?全靠小程当导游养家,也真不容易。还有领队王风,这个一脸青春痘的年轻人,她几次听见他嗳气、打嗝。一定是胃不好。当领队也不容易,把三十几号人从国内带出来,要让大家玩得高兴,还要安全,不出意外带回去,挺累的。人在旅途可能出的意外,你不出来真的想象不出来。在圣彼得堡入住那天,前台办手续比较慢,大家在大堂等待的时间有些长。跟他们一起等待的还有另外一个团的游客。闲聊中得知,他们竟然是同一架飞机过来的。那个团呀,有一个家庭六口人,小两口带着双方家长出来玩,从莫斯科往圣彼得堡来时,在列宁格勒火车站等火车,到的时间早了些,分散行动时,小两口把四个老人安顿在一家意大利餐馆,给老人点了吃食,让老人一边吃东西一边等时间,没想到其中一个老爸烟瘾犯了,说是要到火车站外面换换空气,说是抽根烟就回来,结果老人出去以后就没再回火车站。老人的护照儿子拿着呢,因为是一家人出来,平时都是一起行动,老人没带手机,又不会一句俄语,据说英语也不会,他会去哪儿呢?领队、导游、家人,到处找,怎么也没找到,急死个人哪!两个小时以后,火车马上开车了,才听说老人找到了,还是通过求助使馆找到的。老人可能是迷路了,迷路以后不会问路,年纪大了,不担事,一着急竟晕倒了,被救护车送进当地医院。虽然旅行团给大家买了意外险,在医院看病不用额外花钱,可是一家人在俄罗斯的行程实际上是结束了——谁能不管昏迷住院的亲人,还继续游山玩水呢?
听到这件事时,张珊珊还不曾在冬宫走丢,也还没在喀山大教堂门口差点被讹。那时她还想过,自己一定不要出什么意外,一定不要给团队带来麻烦。她不愿意走丢,不愿意被人讹诈,不愿意让导游和领队为自己额外操心,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想办法弥补吧。1300块钱,对她来说不是小数目,如果花这些钱自己感觉更有尊严,那就花。
午饭过后,导游小程给大家汇报订票情况:“现在是这样,有关方面给我们反馈,票肯定能订上,但位置不理想,是在楼上最后一排,而且还不能保证挨着。还有就是,很遗憾,今天晚上皇家剧场演出的是一出现代芭蕾舞,不是《天鹅湖》,之前的信息有点不准确。现在需要大家自己拿主意,现代舞,大家看还是不看?据说《天鹅湖》临时挪到附近的另外一个剧场演出,大家是要继续看现代芭蕾舞,还是去另一个剧场看《天鹅湖》?如果两个都不想看,我现在就把钱退给大家。说实话吧,现代芭蕾我看过一次,实在是看不懂,还不仅仅是最后一排位置好不好的问题。情况就是这样,大家自己拿主意。”
导游的话张珊珊都听见了,她没积极表态。她根本不懂古典芭蕾和现代芭蕾有什么区别。对她来说,只要是芭蕾舞,看什么都一样,反正都没看过,反正也都不懂。还有另外几个家庭去看演出,就让他们决定吧,她只要跟着大家一起走就是了。她听见王姨第一个大声表态想去看《天鹅湖》,大家一致同意导游帮忙订票去另外一个剧场。她没表示反对。
再也不想与众不同了。
5、接近饭点时,导游在车上告诉大家,晚饭后在餐厅门口集合直接去剧场。王姨代表7号家庭提建议:“可不可以我们快点吃饭,送我们回酒店去换身衣服?听说在俄罗斯看芭蕾很正式,要穿正装,女士应该穿长裙吧?我们带了服装,想回去换上,看演出至少我们得穿正式一点是吧?我们早晨出发时不知道晚上要去看芭蕾,没有准备。”7号家庭的建议得到了5号家庭的热烈响应。张珊珊听见小程和王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斜过身子去跟司机交流。大巴车司机是一个身高一米九多、胳膊上有纹身的壮汉,说话脸上没表情,语速快,态度冲。交流了一阵,小程告诉大家:“对不起,司机师傅说今天的行程我们昨天就告诉他了,他认为没有改变的必要。请大家理解一下,这边的人就是这样,认死理,不像我们国内的人容易变通。另外呢,我知道这边看芭蕾舞以前确实都穿正装,女士穿很漂亮的长裙,不过现在因为游客越来越多,看芭蕾的外国人不少,所以剧场里也没那么严格讲究了,请大家放心,不会因为着装不正式影响大家看演出,大家完全不必担心。说到这边的人不会变通,我给大家讲个我经历的事情。是头几年吧,也是这个季节,是在莫斯科,有一次天太热,我看附近有一个酒吧,就想进去喝杯凉啤酒。我进去了以后,看见卖啤酒的柜台在排隊。我很奇怪,什么好喝的啤酒还要排队?站跟前一看,发现是接啤酒的姑娘太轴了——她用三只啤酒杯直着接酒,接出来的啤酒一多半是泡沫,然后她耐心地等待泡沫散了,再把三杯酒并成一杯递给顾客。我看她效率太低,就上前跟她讲——姑娘,你把杯子斜着放、慢点接,一次就能接满,保证不起泡沫。你们猜怎么着?那金发姑娘看了我一眼,啥也不说,根本不理我碴儿,继续那么三杯变一杯地接,气得我转身就走了。头几天我有事又去过一次那家酒吧,还是那个姑娘接啤酒,还是那种三杯变一杯的接法,我真是服了,无语。我在这边二十多年了,对当地人的脾气比较了解,有的时候真不能以国内的标准来衡量这边,所以这几天有些事情如果不周到、不好变通,还请大家多理解。”
7号家庭、5号家庭不再提回去换正装,别人也没提新要求,车里重新开始平静。看演出的在期待,准备晚饭后马上回酒店的,大概也安排好了后面的活动。圣彼得堡正处于极昼之中,每个晚上只黑天三个来小时,出去体验一下挺好。张珊珊遗憾8号家庭只有她一个人,她再也不敢擅自行动了。让她自由行动她也不敢呐,最起码语言不通,就是最大障碍。如果三毛子在圣彼得堡就好了。至少他可以来看看她,晚上带她出去走走,请她去喝扎啤。年轻那会儿,三毛子是同学当中最能喝啤酒的。如果他真在这边生活,俄语应该没问题。又想起在教堂广场的意外。对王姨充满感激的同时,她对老人家也真是敬佩。王姨因为会讲英语,居然让那两个小混混没有得逞,会说英语真是很重要。而且,那两个小混混居然也能听懂王姨的训斥,让张珊珊再次困惑:在一个讲俄语的国家,年轻人会英语,至少有一点文化吧?有文化而不靠文化活着,就像那个会拉手风琴的老汉实际上是靠别人的施舍活着,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哪个社会都有一些让人不能理解的边缘人吧。张珊珊打心眼里羡慕那些念过大学、英语说得跟汉语一样好的文化人,像王姨这种。可惜,这辈子不能重来了。
不必回酒店换正装,张珊珊也悄悄松了口气。7号家庭三口人,每人都带了一只28寸的大托运箱,三口人每天换衣服,看得出来人家的生活真是非常讲究。王姨连血压计都带着,早晚各量一次血压,每天都吃大瓶子里装的维生素药片,格外注意健康和保养。相比之下,张珊珊觉得自己活得太粗糙了——只带了一个随身小箱子,连托运都不必,直接带上飞机就行。出行匆忙,她带了冲锋衣外套和必要的几件换洗T恤、一条长裙,带了两条配合照相用的丝巾,一条黄色,一条蓝色,配她的红色冲锋衣,颜色很鲜亮。看她装行李,左比量、右比量,放进去又拿出来,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老伴还跟她打过哈哈:“我说,这回你带的衣服就别像去北陵跳舞似的,太花哨了吧?人家外国老太太是不是不像中国老太太这么喜欢大红大绿?”老伴年轻时当过兵,是妈妈当年托人介绍的。这辈子,他们也红过脸,但总的来说,过得还成。至少有一个共同的好儿子。在家里,她说话永远占上风,她记得自己当时就严正反驳老伴:“你说错了,你看电影里的美国老太太,很多都披红戴绿的。头几年我在北陵公园里看见的那些外国老太太,多数都穿着大花衣服,不穿花衣服也要把嘴唇抹得通红!”
张珊珊其实也带了鲜艳的红色长裙,照相很好看,可惜她对气候的判断出了差错,那条裙子是纱料的,太薄,压根儿没有机会穿。这里的温度,无论莫斯科还是圣彼得堡,早晚都凉,看街头当地人,不少人是穿着薄棉衣的,因此这几天她的冲锋衣外套就成了不离身的衣物,裙子只能压在箱子里。真回酒店换正装,事实上,她没有衣服可换。
很快到了剧场。小程和王风下车,把票发到大家手里。他们的座位仍旧在楼上,但多数是第一排,看舞台很清楚,一点遮挡没有。空调大概不好,有些闷。剧场有些陈旧了,是老建筑,但并不像程导说的那样金碧辉煌,反而看上去有些破败,有点像她厂子的老职工俱乐部。那个红砖外墙的职工俱乐部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的,三毛子听他妈妈讲过,当年的苏联专家,每到周末就在那里跳舞、联欢,吃大列巴,喝一种叫格瓦斯的饮料。头几年工厂整体搬迁,老俱乐部已经拆掉了。张珊珊从楼上往下看,观众正陆续落座,确实有人穿得很正式,但也有很多人并没着正装,就是很一般、很平常的衣裳,大概这些人就是像他们这样的游客吧。楼下的座位差不多满了。他们一行人纷纷在找自己的座位,拿着票对号入座,准备迎接演出。张珊珊的右手边,是一个陌生的老阿姨。老阿姨面目慈祥,头发花白,看上去像中国人。张珊珊进去落座需要老阿姨起身让座,她说了句“对不起”,老阿姨马上站了起来。张珊珊说了“谢谢”,坐下以后就跟老阿姨搭话:“阿姨,您也是中国人哦?”老阿姨回她:“是呵。”张珊珊又问:“您也是游客呵?”老阿姨回她:“不是,我住武汉,来看女儿。我女儿在北京工作,她国内的公司派她到这工作一段时间,刚好武汉现在开始热了,女儿就给我买了机票,让我过来住一段时间,我陪女儿,也避暑了。”
对话至此,这个晚上本来应该平安无事,大家心平气和欣赏芭蕾舞演出。偏偏张珊珊又多了一句嘴:“您女儿很孝顺呵,1300块人民币给您买芭蕾舞票。”老阿姨愣了下,回说:“没有那么贵,女儿说她在网上订的,合人民币400块钱吧。”老阿姨说完,大概怕张珊珊不相信,掏出手机,让张珊珊看手机上的截图。截图虽然显示的是卢布,但很容易换算成人民币。张珊珊心里咯噔一下,拧身对左手边的王姨说:“您看看,人家在网上订的才400块钱。”
張珊珊和王姨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吸引了陆续落座的团友。王姨的女儿好奇,过来拍下了老阿姨的截图,然后是5号家庭的墨镜妹妹拿了王姨女儿的手机去看,很快,张珊珊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了,男声、女声都有,隔了好几个座位都能听到。有气愤的声音,有骂人的声音:“知道导游黑,没想到黑成这样了。”“400人民币的票,收我们每人1300?一个人赚900,我们19个人,这一场演出他们哥俩儿赚多少?太过分了吧?”“这事不能这么完!我们可以花钱,但不能当冤大头!”
张珊珊心里又咯噔一下。心疼自己的钱,更主要的也是明白自己无意中又惹事了。如果她不多问那么一嘴,此刻大家一定心平气和,正等待着演出呢。看大名鼎鼎的皇家芭蕾舞团演出,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真是应该好好欣赏。就因为她多了一句嘴,问出了芭蕾舞票的真实价格,团友们生气了,发火了。这个晚上的演出,大家如果看不好,她真是罪过呀。
她还在内疚,音乐响起来,剧场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那些靠脚尖起舞的演员,他们的脚真是铁脚呵。张珊珊不知道他们跳的是什么,但能看出来挺美。现场伴奏的音乐好听,男演员、女演员,跳得都非常精彩。反正她是跳不出来。人家是专业的,童子功,不大点儿就开始跳呵,她这种退休以后开始跳广场舞的怎么能比。看着他们不停地旋转,张珊珊有些头晕。眼睛看着舞台,耳朵里既有音乐也有邻近的声音。她听见几个人声音不低地还在讲话,尤其那个墨镜妹妹,声音很大:“王风不接电话,姓程的也不接电话,已经给他们发信息了,没准儿俩孙子正在河边喝伏特加欢庆呢!这事情他们得讲清楚,不讲清楚,马上向他们国内的公司投诉他们,让他们下岗!这么欺骗消费者,没有王法了!”张珊珊心里诧异那个妹妹是做什么的,平时看上去挺温文尔雅的。
场间歇息,十几个团友不出去活动,聚在一起继续讨论。有人说已经接到王风的回复,说他和导游正在剧场外面,因为没有演出票,现在进不来。关于票价的事情,他们会当面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大家不要急于投诉,请大家一定安心欣赏演出。他们沟通情况时,张珊珊再不敢插嘴,她发现也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他们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他们会不会以为她是导游和领队的托儿?8号家庭明显是团里报名最晚的,经常跟团旅游的也许知道这種可能就是尾单。几次进店,别人差不多都花钱买了东西,只有她一分钱不花,导游和领队好像也没有格外表示。回应《天鹅湖》演出时,是她先举的手,她不是托儿是什么?如果是战争年代,她这算什么?卧底吗?内奸吗?但张珊珊知道自己心里委屈得很。她也是交了1300块钱进来的,是她先发现了票价的巨大反差呵。当然也是她影响了大家看演出的情绪,也是她又给领队和导游带来麻烦。万一导游和领队因为这件事情被投诉,她过意不去。她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人家啥也不说,都是关心她,为她着想。她里外不是人呵。
下半场演出,张珊珊看得糊里糊涂。她发现自己确实欣赏不了芭蕾舞。现代芭蕾什么样儿她不知道,这种古典的她其实也看不明白。音乐听上去当然还不错,现场演奏比录音机听上去更有感觉。她能看出来舞台上的表演是在努力讲一个故事,用舞蹈的方式讲一个故事,好像还是一个挺悲伤的故事,好像还是一个爱情故事。可是,讲故事如果用说话的方式不是更直接吗?为什么非得跳舞呢?张珊珊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人,很多事情她不会拐弯。就像看体育节目,张珊珊最不能理解的就是竞走。每次老伴看竞走,她都要转台,或者马上从电视机前走开。人与人之间,比速度的话,最好看的当然就是跑。听发令枪起跑,谁先到终点谁就是冠军,是王者。而竞走呢,却定了那么复杂的规则,给运动员以束缚,以不能完全表现速度带了枷锁的方式表现速度,这是为什么?就为了多一个运动项目吗?她看着别扭,理解不了。体育比赛她就喜欢跑步,从五十米、一百米到马拉松,都喜欢。她看马拉松时,老伴就会走开去干别的。老伴说她固执,嘲笑她:“你就是因为小时候练过几天跑步,结果就认准了跑步这一项,别的都不肯承认。”她固执吗?她不承认。练过跑步倒是真的。她小时候跑得快,在皇姑区的体校练过一段时间短跑。可惜天赋还是不够,或者也是没碰上合适的教练。反正她跑步在学校至少能排在前三名,学习成绩倒是排在后面,最后连大学都没考上。如果像姐姐那样能考上大学,有个干部身份,不至于早早退休,退休金才这么点儿,连姐姐一半儿都不到。
胡思乱想中,演出结束了。掌声四起,鲜花上台。演员在谢幕。芭蕾舞演员谢幕的姿态真是优雅。这个她喜欢。她跟着大家一起热烈鼓掌,把手拍到疼。
走出剧场时,张珊珊看见领队和导游站在门口迎接,而不是约定的集合地点。19个游客,围成一个大圆圈,听两个人解释。主要是程导在说话:“对不起大家,关于票价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肯定不是1300块钱拿的票,但也不是400块钱拿的,那种400块钱从网上订的票,要提前很长时间才能订到,也就是说是预订的,而我们大家的票事实上是下午才订的,我是从另外的渠道拿到的,所以是经过加价了的,这个我不隐瞒大家,怪我白天没跟大家解释清楚。还有呢,这件事情跟王领队没有关系,希望大家千万不要为难他,如果说有责任,都在我一个人。事实上,除了有关渠道在票价上加了价,这1300块里面还包括接送大家的车费、司机师傅的小费。大家知道,这边的大巴车司机每天只工作十个小时,超时的话,我们要额外加钱。今天晚上大巴车来接大家,就是额外加钱的,这个钱,比大家去乘坐出租车要便宜许多,而且还安全、方便。现在剧场外面的情况你们也能看到,演出散场时,观众这么多,根本打不到车。当时我们考虑大家基本不会俄语,说不清楚酒店的地点,护照不在身上,确实有考虑大家的安全。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我跟王领队说过,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这样,每个人最后我只收500块钱,剩下的钱如数给大家退回去,不够的话我自己填补,算是我对大家的歉意——影响了大家看演出的心情,对不起大家。”
张珊珊看见墨镜妹妹表情严肃,举手示意要提问,王风做手势拦住她:“各位,对不住,请大家先听我再讲几句。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说,我们哥儿俩对不住大家,影响了大家的心情,再一次表示道歉。程导其实有些话没有讲,我来替他说。程导这个人呢,我认识五年了,他以前不是做导游的,他是做贸易的,这一路上他的讲解大家也能听到,很多时候他不是在背导游词,他是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在跟大家讲解,因为最近几年贸易不好做了,他才开始做导游,也是生活所迫,没办法。他两个孩子,小的本来没想要,因为大的得了白血病,配型一直配不上,所以才下决心要了小的。养活两个孩子不容易,尤其还有一个生病的孩子,大家想象一下,真是超级不容易,希望大家理解。关于票钱,就像刚才程导说的,马上把钱退给大家,希望大家在最后这两天的行程中,玩得愉快,留下一个好印象。谢谢大家!我们哥儿俩给大家行个礼。”
一阵唏嘘,然后是沉默。两个人都很诚恳,虽然这里面好像也还有一下子说不清楚的东西,张珊珊一下子想不明白是什么,只是有一种直觉。可惜现在无法跟任何人交流。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两个血气方刚的老爷们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可以了。她在心里这样想,却仍旧不想说话。打破沉默的是王姨:“这样,大家都不容易。一码归一码,导游刚才说把钱给大家退回来,我看大家也不用客气,该收就收,毕竟钱是大家自己挣的,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话说回来,我们大家都是有爱心的人,如果谁想对程导的孩子有所表示,我建议大家可以适当捐些钱。我没做过财务工作,但不怕麻烦,可以辛苦一下做这个事情,再来两个团友负责监督最好,咱们团里如果还有人做过财务,也可以代替我做这个事情,我毕竟年纪大了,眼睛花,万一算错不好。大家看行不行?”
有人赞成,有人不语。张珊珊属于不说话的那种。尽管讲话的是她喜欢的王姨。
沉默是金。就在两个小时之前,如果自己想到妈妈说过的这句话,如果自己张嘴之前把要说出来的话过一下脑子,也许,这个晚上,甚至很久以后,回忆俄罗斯一行时,大家肯定都会更加愉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这样呵。妈妈。
这个晚上,张珊珊几乎彻夜不眠。这一天的经历如此丰富,如此跌荡起伏,让她身心俱疲、大脑高度兴奋。当她在床上辗转,看到王姨暂时也还没有入睡的意思,尽管她不愿意回忆不愉快的经历,还是忍不住跟王姨说起那件事情,更主要是想表达对老人家的感激之情:“王姨,上午多亏您了,谢谢您。我不懂英语,听不明白您对那两个年轻人到底说了什么?”
王姨大声笑:“我说了什么?我都快忘记了!我想想,大概意思吧,我说你们两個长得挺英俊的,应该是有前途的年轻人。我刚从你们的教堂参观出来,你们经常离教堂这么近,一定知道有个上帝,你们知不知道上帝在看着你们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了。当时怎么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会儿着急呀,怕你真被他们讹上,当时除了讲道理打动他们,咱们俩动手也打不过他们不是?!其实我跟他们说话也是缓兵之计,那之前我给我闺女打过电话了,让她赶紧去搬救兵,去把导游和领队还有大家伙儿尽量都喊来。人多力量大,咱又没真犯什么错儿,我就不相信他们能得逞!”
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天行程,白天坐游船,在涅瓦河上欣赏两岸风光,下午游览圣彼得堡要塞,晚饭后去火车站,乘坐夕发朝至的火车回莫斯科。这一天,程导却没有出现。这不正常。他是从莫斯科跟着大家一起来的,理应跟大家一起回去,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会自始至终跟着大家,从接机开始,直到给大家送上飞机回国。张珊珊听到有人在私下小声议论,昨晚团里有人连夜向国内举报了导游和领队,态度很强硬。旅行社表态取消了程导后面的工作,据说这种被投诉的导游公司会有惩罚,至少会有经济惩罚。据说领队也会被惩罚,但因为还要带大家回国,所以对他的惩罚也许会延期到回国以后。
大家小声议论,张珊珊一句话不说。不问,不打听。在大巴车上,坐在领队王风和新导游的后座,她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张珊珊心情不好。进入眼帘的一切风景,都像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样。亲身经历异乡景色的兴奋与喜悦,从她心头消失了。
6、回到莫斯科,本次旅行最后一个晚上,王姨邀请张珊珊陪她去附近一家超市。这有点出乎张珊珊的意料。她想不到王姨会背着女儿和外孙女邀她一起外出。那时候她已经洗完澡,坐在床上发呆,还不想马上收拾行李。王姨问她:“你还是睡不着吧?行李不收拾了?要不咱俩出去上超市走走?刚才车往酒店来时,我注意到拐弯那地方有一家挺大的超市,有点像咱们国内家乐福或者华润万家那种。这几天跟团进珠宝店,我还是好奇这边老百姓日常消费的超市是什么样子。如果有合适的东西,咱们最后再买点什么?就咱俩去,不喊我闺女娘儿俩了。她们年轻,觉大,这会儿肯定睁不开眼睛了。”
王姨的建议,出乎张珊珊的意料,但她很开心。她也一直想进一个当地人购物的超市,给家里人带点合适的纪念品,却苦于没有机会。她自己一个人是再也不敢单独行动了。王姨会英语,跟她去肯定没错。
拿上房卡,悄悄下楼。晚上九点多,天却仍然有亮光,西边的天空还有晚霞,映照着不远处的林地。王姨一边走路一边哼歌,旋律张珊珊很熟悉,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这样的时刻,王姨哼了这首歌,张珊珊有点感动。她给王姨以晚霞为背景拍照,也让王姨给她拍照。从酒店到超市,走路大概十分钟,只有她们两个人在人行道上,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去。路两边的建筑,也让张珊珊感觉非常亲切——这一带都是新的楼房,样式跟这些天在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老城区里看见的有历史感的房子不同,这里的房子都很新,跟国内大城市里的新楼房很像。张珊珊甚至认为,这些房子没准儿就是国内来的建筑公司盖的。她在附近的好几栋楼上看到了中文标识,一栋楼上写着中国联通,一栋楼下有中国银行,还有一个地方商会组织的招牌。正当她要回国的时候,这些中文招牌让她格外亲切,也开始想家,惦记着老伴。身体好时,家里都是她做饭,她不在家,老伴净糊弄自己吧?王姨把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哼了一遍,又哼一遍。这里是真正的莫斯科郊外,在这里哼唱这首歌再恰当不过。此时、此刻,再也不会重来。这样的时刻,一下子又让张珊珊格外怀念俄罗斯之行。是的,人还没走,已经开始怀念,尽管有一些波折,尽管在这里不出预料地没碰见那个人,但更多的是愉快、新奇,对于头一次出国旅行的张珊珊而言,用大开眼界形容一点不为过。大巴车上放的那些苏联歌曲,那些熟悉的旋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秋莎》《红莓花儿开》《伏尔加河》《小路》,当她重温这些年轻时和那个人一起听过的旋律,回到这些歌曲的故乡,她像回到从前,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她还年轻,还在恋爱,还在到处疯跑,还没结婚,也还没有被无名的病症折磨……
她们一起进去的这家超市,规模比她预想的大很多,里面的东西也全,从日用百货到食品蔬菜都有,但逛超市的人却很少,也许是时间晚了的缘故吧,像给她们开了专场。她们在食品柜台流连,仔细看每一样商品的价格。张珊珊印象深刻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吃的,譬如一升装的纯果汁,人民币四、五块钱的样子。还有五百克装的蜂蜜,她记得程导说这边的蜂蜜一般是椴树或者荞麦花蜜,价钱不贵,重要的是肯定不会掺假,如果不嫌沉,可以买几瓶带回去。她在心里迅速算了下,即使买十瓶,才合人民币二百来块钱,回去以后亲戚们每人送一瓶,礼轻情谊重,挺好的。可惜她行李带小了,装不下呵。听了她的感慨,王姨告诉她:“你可以买了装我箱子里,我箱子大,挺空的,有地方。”张珊珊不好意思:“那么沉的东西,怎么能让您拿着呢。”王姨笑:“又不是我背着、扛着,可以办托运呐。另外,我有件事情正想麻烦你呢。”
张珊珊想不到王姨有什么事情需要麻烦她。借钱肯定不会,她知道王姨带着信用卡,她看见过王姨刷卡买东西。那会是什么呢?她不问,洗耳恭听。
王姨说:“我有个老师,九十多岁了,年轻时在莫斯科留学。他现在不可能来这边旅游,其实是已经不能自己下楼了,每天就在楼上活动,天气好时保姆推轮椅下楼透透气。我出来之前,给他打过电话,问他我可以给他带点什么回去。他说用的东西就免了,这么大年纪的人,没有什么特别想用的东西了,就是还想吃几口这边的大列巴、酸黄瓜、鱼子酱。鱼子酱海关不让带,大咧巴和酸黄瓜应该可以。这样,我每样买点,放我的行李里托运,但是我不能说是我买的,我跟我闺女就说是你买的,你箱子里放不下,放到我的箱子里。等到了桃仙机场,你把这些东西全都拿走,哪天得空,我去你家把东西再取走,你看行不行?”
王姨说得很慢。感觉她讲这些话很艰难,在斟酌词句。张珊珊甚至想,这一路上,王姨是不是都在想着怎样买到这几样东西,这些话怎么对她这个陌生人讲出来?一个像她妈妈一样年纪的老人家,到俄罗斯来旅游,临走的时候想给一个上了年纪的另一个老人家买大列巴和酸黄瓜带回去,张珊珊能想象出来他们之间会是怎样一种关系。那个老师,肯定是个男的,王姨跟他关系不一般,可女儿对他们的关系并不赞同。王姨不想让女儿知道,不就说明了一切?张珊珊不傻。
在张珊珊表示同意之后,她们一起去面包区。走了几个来回,王姨面露失望。面包区的品种虽然非常丰富,但并没有那种她想要的几斤重的大列巴。找了个超市的服务员,服务员告诉她们,现在人的消费习惯,一般只买切成片的小列巴,当然,口味也是多样的。她指了几款颜色发黑的面包,说那些都是传统口味的。
她们买了列巴、酸黄瓜和蜂蜜,一起往回走。天仍旧未黑,路灯都还没亮。东西不轻,她们走走停停,速度很慢。一路上仍旧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走。到了酒店门口,王姨问她:“你困吗?”张珊珊说:“不困,在外面再待会儿?”
她们坐到酒店门口的长椅上。有些时候,有些人,在一起不说话也很舒服。在张珊珊眼里,王姨就属于这样的人。不远处有林地,有隐隐约约的林涛声。她听见王姨慢慢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出国旅游了。年纪大,走不动了。跟着旅行团,我这个年纪的,有的團根本不收,收了也要有家属陪着。闺女单位挺忙的,要提前请假,要申请护照,出来一趟不容易。小的要上高中了,准备高考呢,更不可能随时出来走。自己走吧,虽然我也会说英语,可是闺女不会同意的,毕竟年纪大了,她不放心我。小张你还年轻,趁着能走动,一定多走走。”王姨哭了吗?张珊珊好像听到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那一刻,她不敢去看王姨的眼睛,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慰这个跟自己妈妈一样年纪的老人。
天终于黑些了。王姨仍旧没有上楼的意思。她小声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次是用俄语唱的,跟一路上大巴车上放的原版一样有滋有味。唱得非常用心、动情,像在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她的嗓子不错,很专业的样子。张珊珊终于有机会、有勇气问她:“王姨,我看您像个老师呵,您就是老师吧?您是教音乐,还是教英语?”
半明半暗中,她听见王姨笑:“你看我像老师呵?你眼光还不错——我曾经在师范大学教学生,不教音乐,也不教英语,我是一个物理老师,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其实我只会用俄语唱这一首。我的老师唱得才好。他也是教物理的,在这边留过学,会唱很多俄语歌。对了,待会儿上楼,你想着提醒我,把那张《天鹅湖》的碟放你包里,我在剧场买的,准备回去送人。你没看见我买东西是吧?那会儿你和我闺女她们去卫生间了,我自己去的。麻烦你了,等我取大咧巴的时候,你一起给我就行。我老师说他当年留学,穷学生一个,舍不得钱看芭蕾舞。出来的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我一定替你看一场。他说,好呵,就看《天鹅湖》吧。”
张珊珊的眼窝湿了。她把脸扭向另外一个方向,怕王姨看见。
真想跟王姨讲一讲那个叫三毛子的人。却说不出口。
夜很深了。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虽是夏天,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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