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庭
一开始小卡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沐沐又重复了一遍。今晚我要在这里睡。说完这话,沐沐翻了个身,侧卧着看着小卡。她躺在一张深蓝色的沙发床上,头枕着自己的右手,左腿微微向前曲,露出T恤下玲珑的腰身。书房里没有开灯。小卡的右肩斜靠在崭新的原木门框上,脚上穿着灰色的船袜,湿透的背心里胸膛起伏明显。他挡住了大部分来自身后的光,书房的木地板上投下他被拉长的黑影。见小卡不讲话,沐沐也不再说了。明暗之间小卡的脸色变得难以辨清。沐沐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脸上表情也一定有些无奈。不过只要自己语气坚决,小卡从来都是拿自己没办法的。隔着两米的距离,沐沐还是闻到了小卡身上微酸的汗味。今晚他们刚刚搬完最后八箱子书。两个人来回六趟,最后是小卡一个人多跑了两趟,把最后四箱书都搬进了书房。
趁着小卡搬书,沐沐便在书房用刀子划开纸箱上的胶带,把自己的藏书一本本放进空空的书架上。书架是入墙式的,专门请了木工师傅定做。层板选材偏白的木材,沐沐觉得这样显得干净。每层之间的高度则是沐沐用尺子量了十本小开本的书之后得出的平均数。底层有可以横放大开本的格子。书架还铺设了无声轨道,装上了金属框架的玻璃门。对沐沐来说,这里才是新家的中心。她还能记得这些书在自己家里书架上摆放的位置。从初中开始她便养成了在每一本书的扉页写上日期和购书地点的习惯。后来网购得多了,便不再写购书地点,只写自己当时居住的城市。大部分情况下,她不用翻开扉页也能记起关于这本书的所有信息:谁送的,什么时候买下的,生日还是旅途中买到的。
在沐沐自家的房间里有两个书柜,一个是四年级搬家时买的。那时候妈妈没想到她会爱看书,书柜小得像个摆设。另一个是高中时从家私城买回来的,款式和房间风格很不搭,不过容量很大。沐沐把新书柜放在正对自己床脚的位置,以便躺在床上时一抬脖子就可以看到它。第一次到沐沐的房间,小卡便注意到了这两个书柜。沐沐的床有一米五宽,她永远都只睡一边,常看的书被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另一边。小卡觉得很惊奇,只知道她爱看书,没想到她真有那么多书。除了教科书和几本体育杂志外,小卡从来没有什么额外的书。他不看书,但喜欢看书的女孩子。看书的女孩子总是跟其他女孩子不太一样。但究竟哪里不太一样,小卡也想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有点怪,敏感,发脾气的点总是很难摸清楚。有时候相处起来挺麻烦,不过小卡还是喜欢。拥有一个文艺的女友,自己似乎也变得有点文艺,起码是拥有了一个充满了书的书房。
一开始带沐沐见自己的哥们,她总是话不多。聊天的节奏也跟大家不太一样。大家沉默时她投入,大家投入时她寡言。有时候她的回应让朋友很难接话。小卡想不清楚该怎么表达这种感觉。也许就像在后半拍的四分之三处猛地敲下一个犹疑的鼓点,准确是挺准确,但就是让人不太舒服,不太符合大家的听觉习惯。有时候大家对沐沐找不到话说了,就说她挺文艺的。这对沐沐来讲也不是什么好词。沐沐对小卡说,文艺这个词已经坏掉了。小卡不明白文艺有什么不好,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词,怎么可能坏了。沐沐说,现在夸人文艺,就像说她上咖啡厅喝下午茶非要带本《小王子》。虽然一个下午也没翻开过,但也要放在咖啡杯旁拍照,加上美美的滤镜再发朋友圈。小卡听了觉得这样也挺好。就算沐沐和他到咖啡厅去非要带本书,那也没什么问题。
其实刚恋爱时,沐沐很想见见小卡最要好的几个哥们。当年,沐沐和小卡同在一所高中,同级不同班。但沐沐也听过这些男生的名字。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校园的各处。他们的绯闻和壮举总是全级的话题。那时候沐沐比现在更加内向。她知道自己在话题圈之外,在主流之外。但这让她很安心。与一般高中生不同,他们是开摩托车上学的。学校自然不允许学生开摩托车上学。于是他们把车寄存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他们是高中放学后的一景。骑着自行车的沐沐经常看到他们骑着摩托车载着女朋友绝尘而去的身影。小卡比他们乖一点,但他最好的朋友还是高中的这群哥们。小卡经常提起他们,说他们在高中时一起打球,说谁谁谁曾经把前女友搞大了肚子。当年他们都是穷得发疯的大学生,但还是凑齐了做人流的费用。
见过两次之后,小卡便感觉到沐沐不太愿意和自己的哥们聚会了。沐沐觉得他们都臃肿得可怕。三四年前明明还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现在都被生活收拾得服服帖帖。唯一保有的活力就是腆着日益增长的肚腩开几句黄腔,哄笑一阵后,举起酒杯说“干干干”。平时小卡不喝酒,只是兄弟聚会推不掉,便喝几杯。如果沐沐在场,他会喝得更少一些。相比于澄城里这些迅速老去的男人,他身上多少还保有几分少年气。所以除了高中的这群哥们之外,小卡没有什么多余的朋友,自然也没有应酬。沐沐把一本书放进了书架,才发现是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那是莫茶送给自己十七岁的生日礼物。那时候她在高三补课。放学时天色已晚,走出教室才看到走廊边上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把书交给自己之后就走了。书也没包装。里边夹了张字条,男生的字体,又粗又大,写了一句:白昼之光岂知黑夜之深。隔了好多年,沐沐才知道这句话原来是尼采说的。她突然感到有些沉重,也没来得及细想,便把书从原本的位置挪到了最显眼处。
小卡把最后一箱书搬进了书房。沐沐一边拆开箱子,把剩下的书放进书架;又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小卡,让他擦擦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小卡开了空调,让空调的风直接往自己的胸膛上吹。他喜欢看沐沐在书架前忙碌的样子。她小个子,有些圆乎乎的。小卡最喜欢的是沐沐浑圆的屁股。从腰身下鼓出来的一块,肉肉的,特别好看。以前两个人睡在一起时,他总是喜欢把手放在沐沐的屁股上。与身高平齐的格子都放满了,沐沐变得有些吃力。她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上边的书架。每放进一本书都要折腾一会儿。小卡都看在眼里。他只是喜欢看沐沐踮起脚尖的样子。那一瞬间她的脖颈变得很细,身材像一个芭蕾舞演员一样美丽。在绷紧的腿部之上,沐沐的臀部变得更加诱人。要不是沐沐开口于让他帮忙,他还会看下去。
把剩下几本书都放进了书架后,小卡把空箱子都放在客厅角落里,以备下次使用。他回到书房,发现沐沐正在摆弄那张沙发床。她费力地想把它拉出来,但怎么也不得其法。蓝色的沙发床正对着书房的书架,靠着墙放着,旁边是一张小小的原木边几,看书时可以放一杯饮料。从沙发床的底下打开机关,一抬,再一拖,便会变成一张单人床。抱枕也变成了枕头。沐沐喊小卡帮忙。小卡便过去,三下五除二把床鋪直了。只是不知道沐沐要做什么。听见沐沐说她要在这里睡一个晚上时,小卡实在不知道沐沐耍的是哪一出。最近他们因为装修的事情,已经闹了很多次不愉快了。小卡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只是知道在沐沐犟起来的时候,最好别去跟她硬碰硬。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小卡吐了一口气,便说,那好吧,被子都在主卧的柜子里。放进新家之前,也已经洗过了。你要是冷,就拿去盖吧。那我先走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小卡心里憋得难受。他以为沐沐把沙发变成床,是为了在书房来一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爱了。白天两人都要上班,周末和晚上的时间都花在了装修新家上边。请了装修设计师之后,从一开始的草图,修改草图到最后的效果图,中间不知道历经了多少次不愉快。在有些事情上沐沐既很十分强势,也有足够的精明。和设计师会了几次面之后,她便发现对方总是拣软柿子捏。于是过后她便有些埋怨小卡太随和了,动不动就附和设计师那些不切实际的方案。
沐沐从主卧的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抱着被子穿过客厅,薄薄的袜子踩在地板上,凉意由下往上升起。自踏入十月以来,天气已经渐渐有些凉意。被子刚刚洗过,又软又香。把它拥在胸前,穿过只有一个人的新居,沐沐心头有些暖意正在化开。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忙得接连感冒了几次。每次都是还未痊愈便又重感。每天下班后,便在药店和家私城之间奔波。回到家草草洗一个澡,吹干了头发倒头便睡,再没时间翻开床边堆着的书。尽管所有的事小卡都帮着做,但偶尔周围的环境一安静下来,沐沐还是止不住想,自己为什么要一毕业就回家。
沐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点燃了一小块香薰蜡烛,把它放在书桌上。自己则躺进沙发床,把被子卷起垫垫在身后。人半躺着,眼前就是刚刚装满六七成的新书架。沐沐喜欢这张折叠沙发床。她和小卡两个人走遍了澄城里的大小家私城,也没找到一张合适的折叠沙发床。相比于北上广深,澄城外来人口少得多,房价也便宜。商品房面积大都在一百平米以上,很少用得着收纳型家具。沐沐还是坚持要一张可以折叠的沙发床。
从下定决心要买这张沙发床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准备。她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朋友到她家来住。小卡的爸妈有自建的一小栋房子。小卡的大哥跟爸妈住,二哥已经成家立业,和他嫂子两个人也买了一套商品房。既然已有先例,沐沐也不担心要与公公婆婆同住。澄城太小,就算不住在一起,有什么事彼此之间也不过是十五分钟的车程。她用一年时间,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打算把自己像一条蛇般委身于装满了白酒的大玻璃瓶中,去度过一个冬天,或是度过一生。这也许由不得她。所谓力所能及的准备,是有一张能当床的沙发,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哪一天厌倦了,起码不用出家门,便有一个地方可去。沐沐也知道这多少是不太实际的做法。想到不到两千块就可以买到可以收纳的退路,沐沐便觉得自己离结婚又近了一步。
自从和小卡在一起后,沐沐渐渐愿意相信,人的轨迹在一出生时就被规定了。而规定的方式是由一个点生发出一条线,然后有另外一个点,构成了一条线段。这条线段是由无数个点构成的,而两端的大点则又指向无数个方向。从蹒跚学步到把自行车后边的辅助小轮拆掉,这些点又生发出更多的线条。它们不再泾渭分明,在澄城出生的人更是如此。线和线之间就跟这里的人际网络一样,总是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地交错,或者是貌似平行,实则看远了,还是交在一起。到了开始明白事理的年纪,这些线条已经构成了一个人赖以生存和逃脱不去的网络。假如没有外来的奇怪力量,人总是从这些线条里企图寻找出“因地制宜”的最“佳”法则。
每次沐沐想要回头,想要挣脱目前的生活时,她就越发地相信宿命论。她出生时,澄城还很落后,只有一座破落的大众电影院。从她家阳台望过去,便是电影院的正门。这座混凝土建筑有些遗留的苏式风格。这么说是夸奖它了,其实它是无比纯粹的丑,并没有任何风格。它侧面的小门里,开着城里的第一家咖啡厅。爸爸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会在晚饭后带着她到楼下散步。他们一家三口经常路过这个咖啡厅。沐沐很早就懂得以孩童的方式,加上电视剧里常有的桥段去幻想成人世界的种种。比如那时她就觉得自己的父母肯定是在这间咖啡厅里相遇相识的。
沐沐的爸爸在国企工作,妈妈则是中学老师。九十年代的澄城电影院里放的是各种港片。对澄城人来说,香港并不远,谁似乎都拥有一个香港亲戚。这是潮汕人的标配。街头巷尾的流行歌曲暗示着这座澄城奇异的地理位置。人们既要听香港四大天王和叶倩文的粤语情歌,也爱听凤飞飞和叶启田的闽南语歌。但这两种方言在澄城人听来,都是半懂不懂的东西。所幸对澄城人来说,谋生也不用考虑那么多。那年头不断有国企员工下海捞金,一年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疯狂的时代里,人人都想掏出仅有的硬币投进老虎机。沐沐的爸爸也动了辞职下海的念头。一开始只是夫妻之间的讨论,话题也没有溢出铁饭碗的铁与不够铁之间。后来,镍质的硬币砸得铁饭碗叮当乱响,话题也就难以收拾地蔓延到了夫妻生活的日常不满。他们一吵架,就难免各种跑题。每一次跑题都让沐沐妈妈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一遍眼前这个男人的疯狂程度。最后一次大吵的时候,沐沐爸爸像这个澄城三分之二的男人一樣,说了一句“我们男人的事情你们女人懂什么”。沐沐妈妈连一只碟子都没摔烂,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回到了澄城另一角的娘家。傍晚时分又差了她两个弟弟过来,收拾了几件软细,还搬走了一台缝纫机。
最让沐沐爸爸感觉到恐惧的,还是妻子完全没有带上沐沐的意思。在长达一年三个月十二天的分居时间里,沐沐的爸爸前后多次登门。从假意服软到真心道歉,千百般方法都试过了。最后还是拍胸脯表决心,不再考虑下海,才让缝纫机和妻子一起回了家。后来门口的老大爷挪喻沐沐妈妈,说她比国企的党委书记更能留住企业优质员工。那时候沐沐在上幼儿园。没有了妈妈,就由爸爸每天载她上学。后来她也像所有的九零后一样,热衷于反思原生家庭与自己性格之间的关系。她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既不深刻也不丰富。妈妈是不见了,但还能在外公外婆家看到她。每次见到自己,妈妈都很开心,会拿出大白兔奶糖给自己吃。舅舅的孩子,比沐沐大一岁的表哥也会陪自己玩。他们在小院子里玩开火车的游戏。火车头很大,后边拖着几节轻飘飘的塑料车厢。一开始还有轨道的。后来轨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见了。但火车还能开。只是轨迹变得难以捉摸。表哥以为把火车放在家里门口的水井边沿石圈上开,便能开出原来的圆形轨迹。结果火车跌落了水井。他们跑进客厅里,沐沐就看到了妈妈从手掌间抬起的一张哭脸。有一回,沐沐听见舅妈对表哥说,无论妹妹做什么,你都得让着她。
沐沐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幸福。于是作为补偿的疼爱也令人不适。除此之外,她很难想起自己当时有什么不开心的。她只是还能记得那段时间自己不太爱吃饭,因为爸爸做的菜实在是难吃死了。
跟着缝纫机一起回来的,还有小表哥的蓝色手风琴。那是最小的型号,专门给儿童学的。小表哥已经换了一个大一些的。沐沐妈妈把蓝色手风琴带了回来,还给沐沐在文化馆报了班。授课男老师壮得像只螃蟹。手风琴不比钢琴容易,头几年不练完整的表演曲目,只有各种各样的练习曲,要在练习曲里打好基本功。男老师拿着铅笔,在五线谱上标出记号,前两节先拉,到了后两节再收。一开始,沐沐总是弹不好左手的部分。毕竟在演奏时,左手的贝斯部分是看不见的,只能通过手感判断圆形按钮的位置。等到换第三把手风琴的时候,舅舅说小表哥已经不肯再去上课了。为此他们打了他一顿,但依旧无效。那是一把核桃色的手风琴,比前两把更加精美,键盘上方也终于有了变音器,像一把“真正”的手风琴。之后的记忆变得破碎而不太可信。沐沐第一次晕倒是在幼儿园毕业的汇演晚会后台。她还记得墨绿色的幕布一拉开,她看见底下乌压压的小朋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之后的沐沐显得萎靡不振,连手风琴都背不起来。她似乎陷于混沌之间,在一个月内晕倒了三次。爸爸妈妈着急了,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沐沐的脊椎有了毛病。医生也难以断定是不是手风琴过于沉重的缘故。但爸爸认定了,肯定是被压坏的。可是在此之前,小表哥抱着核桃色的手风琴学了两年,也没见他有什么毛病。
后来沐沐翻看家里的相册,才发现小学一年级之前,自己总是穿着各种明艳的小裙子。她以为是妈妈帮自己打扮的。但妈妈说那时候沐沐自己就喜欢这些。她也没多说什么,沐沐在医院里捡回了一条命,按医生的话说可以算是完全康复了,只是身体底子变得很差,话也变少了。她还记得小学上体育课时,自己经常可以开病假条,坐在一旁看同学们玩游戏。那三年时间里,她长得很快,个子比同龄女孩子高出一截,排队总是站在第一个。也许是住院时服用了一些激素类药物的原因,沐沐四年级就来了初潮。她看着自己从教室倒数第二排慢慢往前边调。周围的女生开始像树一样生长,只有自己不再沐浴春风。
青春期没能改变沐沐的性格,她依旧不爱出风头,也不为人注意。周围没人知道她还会拉手风琴,而且已经可以把《塞利维亚的理发师》拉得很流畅。妈妈已经不再督促她练琴,也不再让她到文化馆去上课。她给沐沐买了一个120贝斯的黑色手风琴。颜色是沐沐自己挑的。它更华丽,也更加沉重。每天抱着它,把平常的空气吸入风箱,又在转瞬之间化为乐音流淌出去,振动了紧闭的窗棂。每次卸下手风琴,沐沐总能感觉到胸口的温热。她的胸脯比同龄的女孩子更早变得丰满,她的腰身也已经摆脱了童稚的形状。每天洗澡对着镜子,她都能发现自己的身体和上周相比出现了哪些新的变化。为数不多能够参与的几次体育课上,男生总是对她跑步的身影投去热烈的眼神。她选择不去理会。每次在小说里看到关于裂开的石榴的描写,她总是想到自己。那是一种成熟而甜蜜的滋味,弥漫在空气之中,混杂着湿气腻得过了头,以至于带着些许腐烂的意味。
沐沐不免要从生之中去想到死亡,她曾在最迫近的地方徘徊过,现在和以后也注定无法远离。她还没有能力去分辨每一种过于饱满的情绪究竟来自何方,更无法将它们妥善安置。在手风琴也无法排遣情绪时,她曾偷偷用刀子在右手前臂上划出一道伤痕。只是不像破窗理论说得那样,从此陷入重复割伤自己的泥沼无法自拔。
她有更快乐也更为隐秘的方式。所以后来她的每个男人,都可以听到同一个故事。她的第一次,是给了自己,给了一支日本斑马牌的自来水笔。她还记得那天下午反复练习的曲子是《蓝色多瑙河》。序奏模仿圆号的部分每一次重复都让她内心的情绪翻滚升腾。沐沐仿佛真的见到多瑙河面上的浓雾在渐渐散开。在练习了几次之后,她放下手风琴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很快就达到了顶点。一点点的血并没有让她惊慌。她洗干净了血迹,换了一条新的内裤,然後把那支自来水笔从窗口丢到了楼下的花坛里。
在沙发床上躺了一会儿,沐沐又起身用手机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点。最近太忙了,难得安排出一个空闲的晚上。可是自己既没有睡意,也不知道干什么。她站起身来,在书房来回走了几圈,停在了书架面前,伸手取出刚刚放在显眼处的《且听风吟》,站在书架前翻了翻。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后退了一步。她在书架右侧平身处看到了一排村上春树的小说。大多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出版物,白色的书脊,书名的黑色字体被淡淡的褐色衬着。《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之前出版的村上春树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林少华的译本。后来才有了施小炜的译本。听说两个人为此还大打了一场笔仗,指责对方的译文不够地道,错漏百出。村上春树小说中那种迷离扑朔、隐隐绰绰的感伤氛围,多是林少华的翻译效果。
沐沐也不喜欢林少华充满各种转折词的翻译风格,总是“虽然即使并不是,可是確乎也未然”。但回头重读《挪威的森林》,心头浮现的也都是自己高中时期的经历。村上春树的主人公大多活在不为生计忧愁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充满了空闲、收音机、即将煮熟的意粉和打来电话下命令的无名来客。读了大学之后,沐沐才发现,澄城里没有一家餐馆能端出一盘合格的意粉。只要年轻,就可以把粿条当作意粉,把上层的沙茶酱当作焗烤的芝士。眼前破败的街道,单车碾过便会发出瓦声的豆腐渣人行道砖和四处响起夹杂着粗口的家乡话,似乎都无法阻挡沐沐对村上式的感伤产生共鸣。沐沐把《且听风吟》也放进最末端的空位上。手指像弹琴一样扫过书脊,最后定在了《东京奇谭集》上。
取下了书,沐沐回到沙发床边。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小卡说自己到家了。沐沐回了一个“嗯嗯嗯”的表情。每次她不想聊下去,她都发这个表情。较早的一条信息是嘉诚半个小时前发的。他说,在吗?沐沐犹豫了一下,又发了一个“嗯嗯嗯”。其实沐沐不太记得他究竟叫“嘉诚”还是“佳诚”。只知道他没谈过恋爱,比自己大一岁。他们在一个公司上班,他在广州总部,而沐沐在澄城分部。一开始因为业务,两人才加了微信。在沐沐心里最难受的某个晚上,她开始跟他聊一些其他的话题。沐沐知道怎么引起话题,又让他不过分地迫近自己。掌控聊天的节奏是必须的,毕竟沐沐什么也不想做。她只想聊天。嘉诚一定在深夜无数次翻看过自己朋友圈里的自拍。于是,有些照片只有嘉诚可见。而她和小卡的合照,则对嘉诚不可见。
翻开《东京奇谭集》,沐沐从目录里挑了名字最诱人的一篇。刚刚看了个开头,沐沐就记起了大部分的情节。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格外漫长,她买来一堆书,其中就包括村上春树的所有短篇。每天除了拉手风琴,沐沐便躺在床上看小说。她和当时的男朋友还没分手。有一天下午他知道沐沐爸妈都上班去了,便说要到沐沐家看她,说自己很想听沐沐拉手风琴。沐沐拉手风琴的时候,他走来走去,一直盯着房间里的装饰品。等到一曲终了,他便急不可耐地抱住了沐沐。就像村上春树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写的那样,“那个年龄的男孩子都那么粗野,只想自己,脑袋里除了往女孩裙子里伸手没别的”。上了大学不久,沐沐就和他分手了。她从来都不乏男生追,尤其是比她年长几岁的学长。即使过了七八年,她还是能想起他们每一個人的长相,他们的癖好和自己最后离开他们的原因。他们总将沐沐眉眼之间的忧伤看成了软弱,以为自己可以在她身上任意施展过时的男人味。可是当他们像小卡一样碰到沐沐坚韧的部分,才发现她可怕的执拗。
半年前,沐沐到广州开会,公司把酒店订在琶洲一带。两人住一间标间,沐沐和澄城另外一位三十岁结了婚的女同事住一间。出发前,沐沐知道会见到嘉诚。她把最爱的香水装进了行李箱。会场茶歇时,他们见了面。沐沐坐在椅子上,吃着女同事带回来的一小盘点心。沐沐眼尖,先认出了嘉诚。他拿着手机,在会场通道上四处张望。两个人都穿着职业装,见了面,寒暄了几句。沐沐跟嘉诚介绍了女同事,之后又问了一句,上次的项目现在进度怎么样了。嘉诚一愣,也开始说项目的事情。沐沐一边和嘉诚聊天,一边注意着女同事。毕竟她知道小卡的存在。澄城太小,谁和谁之间都沾亲带故,一点事情不用风吹,都能毁掉绯闻主角的名声。所幸她打过招呼便又坐下来,一直埋头吃着自己的小点心,对两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女同事婚后胖了一整圈,终日端着看破红尘的姿态,最爱在办公室里给年轻的男同事上人生教育课,告诉他们什么是婚姻什么是人生。
吃过了晚饭,沐沐回酒店房间洗了澡,把香水放进包里。临出门前跟女同事说了一声,自己去找大学本科的舍友聚会,晚上可能不回来。女同事半躺在床上,用“你们年轻人就是情谊深”的眼神瞥了沐沐一眼,便又低头玩手机了。沐沐在电梯里喷了喷香水,便打了车。她把地点定在跑马场附近的一家小酒吧。嘉诚先到了,他换了一身休闲装,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Polo衫。头发用了啫喱水,硬邦邦地蓬着,有些老气地朝着右后方梳去。他的普通话不太好,带着粤语的口音。他比白天放松了一些,但脸上总带着紧张的笑,看上去既努力又笨拙。沐沐已经过了欣赏这类男生的阶段。
嘉诚说,我早上看你桌子上放了一本小说。村上春树的书好看吗?嘉诚说他自己没看过村上春树。他是大学毕业之后才看书的。她喜欢看东野圭吾,还去过电影院看过东野圭吾作品改编的电影。沐沐没看过东野圭吾。十年之间,畅销书的头把交椅已经换了人。不过还是日本人,名字也还是四个字。只过了喝一杯酒的时间,沐沐就感觉到了这个男人有些粗笨的迫切。他既没有灌醉自己的酒量,也没有那个胆量。坐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沐沐有些看不清楚嘉诚的脸。在沐沐走了神的幻想里,对坐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以前自己在广州交往过的男人,似乎都比眼前的这个有趣一些。不过他那么无趣,自己也就不痛苦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
嘉诚买了单之后,他们向北走去。穿过黄埔大道,人声的喧哗渐渐掩盖了车辆行驶的轰鸣声。石牌东路上是不夜的生活,粗俗坦荡得就像那位正在酒店里玩手机的女同事。这里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食肆,只有烧烤,汤粉和味道可疑的糖水。好几年过去了,卖衣服的店员没什么变化,依旧站在店门口以“拍手称快”招徕顾客。内衣店里胸罩和内裤也都是那些艳俗得有些骇人的款式,大多数商品都来自汕头潮南区的小作坊。沐沐知道从哪条小巷子拐进去五十米,在握手楼底下有一家好吃又便宜的烧烤店。店主很胖,讲一口东北味的普通话。有个男生曾经带沐沐去过那里。路过那条巷子时沐沐想着,只是不知道烧烤店还在不在了。文星连锁酒店已经倒闭了。半空中的灯箱不亮了,玻璃门把手上横着一个粗大的自行车锁,里边乌漆墨黑,前台已经被工人砸塌了大半。嘉诚走在靠路的一边,看到沐沐在破落的酒店门口停下脚步,便跟着停下来。沐沐没什么心思去跟嘉诚讲自己过去的故事。还记得第一次开房的时候,沐沐很吃惊,世界上竟然存在没有窗户的酒店房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要比有窗户的便宜几十块钱。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做爱,沐沐总是想起《情人》里在性与死亡之间的勾连。大学毕业后,沐沐回到澄城工作。她把自己的情感经历缩短了压扁了再除以三。但即使这样,小卡听到沐沐的情感经历,还是难掩脸上的吃惊。他在沐沐之前,只谈过两次恋爱。妈妈也经常告诉沐沐,不要谈太多次恋爱。如果谈了太多段,那么起码不要每一段都跟别人说。妈妈没说的是,多少次才是太多次。
走到石牌东路的尽头,沐沐看了看时间,说自己要回去了。嘉诚好像鼓足了勇气一样,伸手摸了摸沐沐的头。沐沐没闪躲。她已经想好了拒绝的理由,如果嘉诚提出让她留下来过夜。嘉诚收回了手,沐沐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点什么。没等嘉诚开口,沐沐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拥抱。嘉诚似乎不懂如何正确地拥住沐沐。他虽然高一些,但太瘦了,胸口靠上去硬邦邦的,不像小卡多少有些胸肌。回到酒店的房间,女同事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玩手机。看到沐沐回来了,抬了抬眼打了声招呼,便又低头对着屏幕嗤嗤地笑。沐沐觉得浑身黏糊糊的,便又重新洗了个澡。她想不清楚,今晚自己是满足了,还是没有满足。大学毕业之后,也不是没人劝过自己,不要马上回澄城工作。可以留在广州,考个公务员或者在企业上班。生存压力虽然比回家要大一些,选择留在广州,起码是选择了活在这样的生活里。她想过了,如果当时留下来,她的月薪至今也不过万。自己不是工作狂,身体条件支撑不了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每天在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上班,下班挤一个小时的地铁,在体育西路换乘一号线回到自己的城中村公寓里去。七八百块的高跟鞋踩进小巷子路面的积水,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每隔一段时间,沐沐便将自己和嘉诚的聊天记录清空。该记得的东西,都在脑子里。有时候她会把发给小卡的照片,也发给嘉诚一份。嘉诚的反馈总是更热烈。沐沐不再想见到他了,把他放在五百公里之外去想象就够了。洗完澡,沐沐确认自己没有失望。嘉诚不应该更好。他最好木讷笨拙,缺乏情趣,引不起沐沐真正的兴趣。假如他再好看一些,再动人一些,那么他也应该相应离得更远一些。可以在武汉,在上海,或者甚至在北京。他一定不能是澄城人。他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他最好只是午夜手机屏幕亮起的原由,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在小卡发现之前,嘉诚甚至不存在。是小卡发现了嘉诚的存在。那是如同生活一般乏味的偶然。沐沐将手机递到小卡的面前,让他看看自己选的壁灯好不好看。他们在新家的客厅里坐着,屁股底下的沙发是两个人半个月前共同选定的。按理说,嘉诚从来不在白天找沐沐聊天。不过那是周末,也许他在五百公里之外闲得发疯。他说,宝贝,在吗?噔地一声,那条信息便出现在屏幕顶端,横亘在相拥的恋人之间。
沐沐也还记得那天小卡的反应。他伸手去按屏幕,不断地向上滑动。他好像看到了月球的背面,那些没有来得及删除的对话,自己也十分熟悉的照片都突然照亮了他的脸。聊天记录最顶端并非河流的源头。小卡有些慌乱。他看到的是一句相同的话,宝贝,在吗?这些有限的信息既可能来自一条漫长的河流。它从雪山而下,曾是涓涓细流,而后落到平原上变得野心巨大。夜里磅礴的水声流过枕边,却没能吵醒任何一片树叶。或许是被陡峭丑陋的山峰阻挡了,迫使它想起原初的激情与贫瘠。追溯的困难在考验小卡的想象力是否丰富与心胸的宽广与狭隘。如果他打算结束这段关系,那么他可以尽情地想象。如果不是,那么他最好收敛一些,以免在痛苦与愤怒之中不能自拔。
小卡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时多少有些慌乱。他还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应付眼前的状况。仿佛有什么力量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把他从椅子上猛地推起来,推到和沐沐四目相交的对立面上。沐沐还坐在沙发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卡,等着他愤怒地用最肮脏的词语来羞辱自己。沐沐认定了在一瞬间自己已经想好了所有事情。她可以接受最差的结果。订婚礼金原封不动地退回,房子归谁都好,房款和装修款算清楚就好。小卡不会跟自己分手。后来,她每每回想这一天,又觉得自己并不是在那一瞬间想好了一切。从嘉诚第一次说出“宝贝,在吗”的时候,她就开始思考对策。或者说,那条信息在手机屏幕顶端出现是命运的必然。而在必然的时刻,沐沐必须表现得比过去二十多年的每一秒都更勇敢与冷漠。她需要坚如磐石地自我认定或是自我欺骗:我已经想好了一切。做好了最差的准备。看着小卡因气急败坏而苍白的脸,沐沐突然有些想笑。她还是忍住了笑。她做好了迎接恐惧的准备,然而恐惧迟迟未到。
但当小卡脸色由苍白涨成通红,肩膀像老鹰一样微微耸起并吼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沐沐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把最初的话吐了出来之后,小卡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他终于有能力组织成句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愤怒。说到他自己对沐沐多好的时候,他总是有些词不达意。不时涌上喉咙想哭的冲动让他在句子中间不恰当地停顿下来。每每这种时候,小卡总能看见父親秃了头的脸。它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的正中央,引发新一轮哭泣的冲动。父亲在看着自己。他说,你要是哭了,就太不像个男人了。父亲究竟想让自己分手,还是振作起来熬过这一关。
沐沐看着眼前的男人变得暴躁而犹豫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最好别动,不要在不合适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她自然也感到伤心和愧疚,但事已至此,情绪也不是最要紧的问题了。一阵如释重负的感觉从心底缓缓扩散开来,不完全因为嘉诚被小卡发现了,更多的是自己那颗不愿死去的心被小卡发现了。小卡可能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认识了沐沐,也就重新认识了现实,小卡要与自己共享的现实。小卡不可能想不到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他。沐沐有过更多彩的生活,既然沐沐不是天生如此,那么它只能是一种权衡。从他们认识的那刻起,便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权衡。既然他们的爱情开始得如此稳妥,那也不需要过多的借口才能继续。沐沐只是暴露了自己。她说对不起,以后除了公事,不会再和嘉诚聊天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说完,沐沐感觉到一阵久违的空虚,之前的充实荡然无存。小卡还要再发一阵子的脾气,冷落自己一些时候。沐沐也会再一次,再而三地把手机屏幕递到小卡的面前,让他挑选壁灯,还有新家其他的一切。壁灯的款式眼下还未确定,但总是要定下来的,毕竟卧室那面墙太空了,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沐沐做了一个漫长而揪心的梦。
早上醒来时,沐沐花了一点时间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手机里嘉诚和自己的聊天还停留在昨晚的“嗯嗯嗯”。小卡发来几条信息。早上八点,他说自己一会儿要过来新家接她。因为昨晚他把车开回去了。小卡问她,想要吃什么早餐,他可以打包。隔了半个小时,他说自己吃完早餐了。之后是一张图。照片的主角是澄城新区新开的一家早餐店。角度是从车内摇下车窗向外拍摄的,图片底部拍到了车窗玻璃。有点脏,他们已经很久没去洗车了。沐沐说了好几次,想吃那里的广式早茶茶点,但总是没空。最新一条信息,小卡说他接了沐沐,再一起吃早餐。沐沐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了。客厅里传来清嗓子的声音,沐沐知道小卡已经来了。她走出房门,小卡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夜之间降温了,他套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袖卫衣,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小卡说,快点洗漱去吧,一会儿我们去吃早餐。沐沐说,我先刷牙。
刷着牙,沐沐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想起了昨晚的梦。梦和现实的情况不完全一样。梦里小卡少了一个哥哥。小卡有两个哥哥。他们家有三个儿子,小卡是最小的一个。大哥只比二哥大一岁,小卡比二哥小了三岁。梦里小卡只有一个大哥,大哥也还是轻度智力残障人士。小卡的爸爸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具工厂。说是工厂也不太贴切,但规模比作坊稍大。他们拥有自己的厂房。二哥毕业后就在爸爸手下干活,以后准备继承工厂。而大哥则在工厂门口看大门。沐沐见过他。他坐在门口,旁边的小桌子摆了一套工夫茶具,还有几只自家生产的玩具残次品。桌子底下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土狗。他见到沐沐显得很开心,一直咧着嘴,手指着自己的茶具,招呼她喝茶。小卡不像二哥那么明摆着厌恶大哥,平日里小卡对他能帮则帮。不过,他也不想让沐沐喝大哥的茶。因为他总是不洗杯子。经年日久,茶杯底总有暗黄的茶垢。虽摆着三只杯子,但永远只有他自己喝茶。
现实里小卡的妈妈总想给大哥找个老婆。这样她自己死了之后可以安心。前段时间小卡告诉沐沐,妈妈打算找中间人,给大哥娶一个越南老婆。她们源源不断地刚从广西北海登陆,贤惠的名声乘着东风吹到了潮汕。沐沐听了没说话。昨夜的梦围绕着大哥的葬礼展开。那条无精打采的老狗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大哥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他半夜出门寻狗,一转头望见狗正在路对面,他大喊着,紧走几步要跨过马路,结果被一辆套牌柳州五菱小货车碾死。在梦里,沐沐像一个摄像头,亲眼目睹了一切。她不知道这会成真,而自己将忘记这个梦。她想到的是昨晚看的小说。昨晚的梦更像是村上春树的小说。或者说,梦是读小说结下的果子。在小说《拧发条女郎事件》里,女主人公幸从小厌恶家族聚会。每每在家族聚会中见到父亲那边的年长男性亲戚,身体会有奇妙的反应。“感觉近似于心悸,发作时整个人动弹不得,什么也思考不了”,甚至“那里也在颤动”。与大学时期相识的老公结婚之后,幸马上改用了夫姓,和关西老家也几乎断了联系。只在爸爸去世时回去过一次,“其余的亲人一概不再联系”。婚后幸一直住在东京,辞掉工作当了家庭主妇。从事律师行业的老公给了她安稳的中产阶级生活。“诚然,生活中令人不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绝对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在一次丈夫亲人的聚会之中,年近不惑的幸又被奇异的感觉袭击。于是她选择逃离自己的生活。“从东京到箱根的高速公路上,时速一直保持在一百公里左右。车载音响里切利比达克指挥的《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缓缓流淌”,“心情随之开朗起来,仿佛自己生活中微妙的含义已经变成了单薄的舞台背景,秘密不再成为秘密”。
刷完了牙,沐沐走进书房换衣服。这里成了她暂时的卧室。沙发床还没收起来,摊开的小说集就在小几上。想到就要出门了,沐沐转头对着门,跟客厅的小卡说,我们把沙发床复原了再出去吧。小卡坐在客厅玩手机,没听清沐沐说了什么。他起身,走到书房门外,稍稍一愣,又推开虚掩的门。推门的微弱气流唤醒了房间的气息。弥漫在书房各个角落里的是早晨的味道与沐沐的体香的混合。沐沐举着双手,正脱下一件睡衣。她的腰间已有些许嫩嫩的赘肉,却使她更加迷人。小卡记得他们第一次做爱时,沐沐背着小卡坐下,把双手放在腰间,又扭过头,抓住小卡的手,按进自己腰间。她让小卡循着自己摸索到的位置去感受。她说,你摸到了吗?这里有两个小小的窝。有没有?这是腰窝。以前皇帝选妃子,这是身材匀称的标准之一。小卡还记得自己的手指头点在她腰上,仿佛点在小孩的酒窝,软糯又香甜,自己也笑了起来。沐沐的身材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她侧着身子,双手向上举起时,腰间猛地收缩,肋骨也隐约可见。形状饱满的乳房在指尖与睡衣纠缠时,向小卡展露着微微颤抖的柔美侧影。
小卡虽然比别的男人对自己更好,但沐沐始终缺乏某种强烈的爱恋。当小卡从身后抱住自己时,睡衣还束缚着自己的手。一瞬之间,沐沐觉得自己像被捆绑住的猎物。他们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爱了。她听见了小卡有些粗重的喘息声。也许,他昨晚就想留在这里。要不然他怎么会离开得那么迟疑。沐沐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两人就这样倒下,会不会压坏这张新买的沙发床。沐沐先缓缓地向后退一步。缓缓地躺上去总是妥当一些。小卡的手已经不安分地往前邊移动着,沐沐感到了一阵上涌的电流。她对着挺立的右耳轻轻地发出呻吟,继而感受到这个男人压在自己身上的全部重量与另一声呻吟。沐沐听见小卡有些急躁地地解开裤子,皮带头跌落在木地板上发出银色的声响。小卡用手按住沐沐的膝盖,分开她的双腿……高中时的那位男友第二次到沐沐家时,不再说自己是为了听沐沐拉手风琴。他说,很久不见,我想去坐坐。他通过社交软件知道沐沐刚刚毕业,回到了澄城。三四年不见,沐沐发现,眼前这个男人除了头发变短外,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为自己不高明的油嘴滑舌而沾沾自喜。他混得不错,军校毕业后,在边防派出所上班,有编制。这是澄城相亲的高配。沐沐承认了自己的犹豫,因为身体差需要被照顾,因为澄城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收下了对方的鲜花和礼物并不能消灭内心的犹疑。她只是犹疑着,该不该让他到家里来。他已经不再找任何借口。甚至不像四年前一样,急匆匆地穿着高中校服裤冲下楼去买一盒避孕套。他变得成熟而淡定,把一切伪装成即兴,只是兴起而为之。事后,他在楼下药店给沐沐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药。之后的两个月里,沐沐不得不与强奸犯成为了情侣。一边忍受着经期不准与怀孕的恐惧,一边与他维持着情侣关系,为最差的结果做好准备。沐沐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抗拒。而当一切发生时,抗拒只能让自己更加疲倦。回家的前三个月,她几乎如丧家之犬。确认没有怀孕的翌日,沐沐就跟他分了手。一切看起来就如同年轻情侣之间一次兴起为之的擦枪走,而沐沐与他保持的情侣关系更让一切板上钉钉。以至于最后分手的时候,他们很像一对真正的情侣,而他还挽留了一下。
沐沐选择把这些事情烂在心里。只是偶尔想起时,她发现当时的自己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与犹豫。在和小卡热恋得最死去活来的时候,沐沐也知道小卡所有的缺点,也知道他缺点对自己的好处。每个想要分手的念头都是惊险的一跃。沐沐想,所谓的远方与对岸,不过是另一个朝向看似相反的悬崖。自己不可能是常胜的羚羊。就算真有这样的羚羊,也不会是小时候差点把命丢掉的自己。她从来不过是守着贫瘠的一亩三分地,眼睛稍微抬起头看看前方罢了。沐沐甚至很喜欢自己的犹豫。不然自己也许在某次争吵中,就从小卡的手掌之中飞走了。犹豫至今,双方已经见过父母,分摊了新家的首付,新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上个月也拿到了婚纱照。所有的线在沐沐假寐的时候慢慢生长,向沐沐缓缓地包围,缠绕,一圈两圈,终于到了打结的时候。一切都牢固得令人安心。在上个月之前,沐沐甚至还在自己的犹豫不决之中,看到了未来生活安稳的可能性。
在接近最后的时刻,正在冲刺之中的小卡俯下身去亲吻沐沐的胸部,并用左手握住了沐沐右边的乳房。那一瞬间,沐沐觉得所有的秘密都迟早会暴露,包括正在被吮吸的乳房里正在变坏的结节。但还是过后再说吧。小卡离开了沐沐的身体,他帮躺着的沐沐穿好了衣服,又捡起地上的裤子重新穿上。沐沐感到很疲倦,躺了一会儿才从床上起身。她坐在沙发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小卡手脚敏捷地穿好了衣服,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之后,他拉开了书房的窗帘。窗外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让书房里看上去有一丝暖色。小卡发现空气之中漂浮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尘埃。小卡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淋漓舒畅。他对坐在床上的沐沐说,起来吧,我带你去吃饭。刚刚说好的那家。吃完了我想载你去兜风。沐沐说,就在澄城?小卡说,随你,远一点也好。今天周末,总得找个地方去。
沐沐本想双手撑着床沿缓缓起身,一声尖锐的咿呀声吓得她登时弹了起来。她回头蹲下身子查看,折叠沙发床的一颗轮子已经掉落在地。小卡也蹲了下来,他用手轻轻把沙发床的床面抬起,发现固定轮子的金属支架在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沐沐说,坏了。这就坏了。她虚弱的脸上做不出什么沮丧的表情。小卡说,没事!明天我找个师傅来看看。不行再换掉。他让沐沐递给他一张纸巾,叠成厚厚的一小块垫在地板上,然后才把床面轻轻放下。他说,我们走吧!临出门前,沐沐又回头看了一眼微微倾斜的折叠沙发床,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饿。
从广式早餐店门口出来,小卡载着沐沐在澄城内兜风。午后两点的澄城行人稀少,窄小的马路也不像平时一样堵车。人行道上停放着各种无牌的摩托车。穿过文化路的时候,沐沐还见到几个骑着单车的中学生从他们左侧呼啸而过。他们骑着单车,又站起来踩蹬,互相竞速,看起来很是开心。近来澄城执法力度变大,红绿灯旁的大树下常常埋伏着交警。于是很多中学生开着摩托扭着屁股超车的街景又消失了。看着他们的车辙碾过落着树影的水泥路面,什么痕迹也未留下便往前去了。沐沐坐在副驾驶座看着,也不说话,只是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拐入了县前街,又穿过中心小学门口的空地。路过大声公超市门口,向左拐入了益民路。将要路过沐沐家的小区时,沐沐发现路对面的大众电影院正在被拆除。这栋丑陋的灰色建筑被列为危房已有好几年。正门上挂着的男科医院广告海报早就褪了色。现在终于要拆了。自己每天都从这里路过,此前竟然没有发现大众电影院已经开始拆除了。看来最近真是忙坏了。路过临时红绿灯的时候,小卡没有停下的意思。路口没有别的车辆。既然红绿灯是临时的,也就意味着澄城人也就知道这里没有摄像头。于是小卡向左拐,把车子开入了环城东路。他看起来有些饱腹之后的困倦与慵懒。沐沐知道他每次吃完午餐总需要躺一下,碰到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他更加需要午睡。沐沐偷偷用眼睛余光看着他。她不希望他突然转过头来问自己,你看我干嘛。安全带穿过了他的胸膛,又穿过他的肚腩。他穿着的是自己给他买的Polo衫。他比自己刚开始认识他时,更懂得如何搭配衣服了,看起來也年轻一点。不过沐沐也发现,小卡也在慢慢地发胖。他的肚腩会渐渐长出来,直到翻过裤腰带并把它盖住。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鸡鸡时,也依然觉得自己很男人。
在环城东路的尽头,沐沐想提醒小卡不要左拐,华侨医院门口总会塞车。也许是午后,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上一次公司组织员工体检,结果出来之后,医生看了看B超检查报告单,告诉沐沐,她原本就有的乳腺增生变得更加严重了。现在需要每半年定期检查一次。接着,她跟沐沐说了一个新的名词,结节。拿完体检报告的那个下午,沐沐没有马上赶回公司。她打电话跟主管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开着自己的小摩托回了家。她在房间里呆了一个下午,还拉了一下手风琴。从开始装修新家以来,她就没有再碰过手风琴了。沐沐回味着走出医院大门时感到的如释重负。实在太累了,有时候也不知道如此东奔西忙,费尽力气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过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人要从白纸上画出第一条线,是为了画第二道。沐沐现在知道的更多。她还知道,这第一道线怎么画,用什么颜色的笔,多大的力道,朝着哪个方向,曲线还是直线,又画多长。很多事物的起源是一种偶然,没有道理,最好也是没有道理的偶然。当年吃下的激素药物救了她的命,也让她提早发育,变成一个身材小巧的女生。也是幸好,它还给了自己美妙的身材。沐沐从来都知道,自己算不得漂亮。她也知道男人的目光盯着自己身体的哪里。起码总有男生围着她转,起码有很多的他让她挑选。而现在,它又再一次发生作用。只是沐沐已经不太在乎,它究竟要把自己带往哪里。
和小卡不同,沐沐其实最喜欢的是自己的胸部。她觉得自己的胸部不仅高耸,而且饱满,就连乳晕的大小也正合自己的心意。青春期时在镜中端详自己的身材,目光往往落在自己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身之间。第一次查出乳腺增生时,沐沐还在广州读大学。她问医生,同龄女孩子乳腺增生的多吗?医生给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答案,大概是说因人而异。沐沐又问,那和自己童年时吃过的激素类药物有关吗?医生的回答近似于会有一定的影响。言下之意是,很难构成绝对的因果关系。所以,当澄城的医生跟她说需要定期检查,再发展下去会有癌变的可能性时,沐沐并不惊讶。她只觉得一切都快有了尽头,自己东奔西忙的生活似乎也跟着有了意义。那个下午,沐沐坐在房间里,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掀开了胸罩底下的钢圈。是的,沐沐摸到了。在靠近腋下的位置,它就在那里,像一个胎儿般安静地生长着。不同的是,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降临,也许它永远不会出生。毕竟医生还说了,心情郁结也会让它生长得更快。不过,最近自己从来没有心情好的时候。或许是几年后的一天,也许那时自己正过得快乐,也许是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如果是后者,那挺好的,毕竟它是一个堂而皇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理由。
如果早一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沐沐也许会更用心装修新家。她开始庆幸自己的选择大部分都是对的。最大的正确是坚持和小卡一路从恋人谈到了结婚。她想,哪一天自己出了事,也有人照顾了。而且只要在澄城,一切都会方便而轻易。沐沐对小卡很了解,他不够强大,也不够有趣。但他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迟钝。对于什么是爱,他不够敏锐。他过的是眼前的生活。但这不妨碍他履行自己的责任。无论出于什么名义,又是什么原因,动机早已不再重要。只要她的选择是对的就可以了。虽然几乎做对了所有的选择题,规避了绝大部分的风险,可是也不过如此。但所幸的是,还有更坏的情况可能发生,还有更不堪的生活可能存在。而这一切暂时还没发生。不过当更坏的事情可能发生时,沐沐便感觉到自己之前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轻轻地捏住了它。原来它就藏在自己的身体内部,不声不响地安抚了自己。
可惜只过了几天,沐沐便又发现,就连这样的轻松也无法持久。要把你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生活,即便因为可能提前到来的尽头而变得有了意义,也还是令人厌倦。昨天夜里突然在新家留宿的想法让她度过了相当美好的一夜。沐沐看着眼前正在开车的小卡,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在轨道上运行着。婚纱照早就拍好了,再过两分钟,如果小卡在路的尽头向右拐入中山北路的话,就会看到路旁的薇薇新娘婚纱摄影店。结婚的日子是双方父母共同商定好的,酒家也已经订好了。小卡看上去有些疲倦,但依旧很开心。他也发现了沐沐似乎一直看着自己。于是他转过头来看沐沐,发现她只是望着车外不断向后消失的街景久久地出神。见到小卡看自己,沐沐便闭上了眼睛。小卡向右转弯,看到了那家婚纱店。他还记得那天沐沐很开心。她挑了几套最小码的婚纱,上身的效果都很惊艳。只是后来因为赠送镜框才出了一点小插曲,但一切都还好。
小卡侧过头来看自己时,一缕阳光恰好掠过小卡,打在沐沐的眼睛上。她突然感觉到困倦,几乎要沉在座椅里睡过去。闭上了眼睛之后,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睑照进心里,沐沐更加放松了。她的眼前只有暖暖的黄色。她已经决定了,给自己多一点保守秘密的时间。等结婚了,搬进了新家,过几个月总有时间可以说的。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小卡果然向右转弯拐上了中山北路。他们朝着车站的方向开去。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广阔。小卡还是专心地开着车。难得他有这样的闲心。只是他似乎不太知道,澄城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一去。于是他们在澄城的大街小巷里又兜了两圈。午睡醒来的人们开始走出家门,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旧城窄小的道路重新变得拥挤。沐沐也乐于就这样安静地转悠着。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要是腻了,找一个咖啡厅坐下来,喝杯咖啡打发时间。
车子驶过南门,路面变得有些颠簸。路窄车多,好几次会车都要小心翼翼地避让。小卡开得有些腻了,他看到前方的蓝色路牌写着莱芜12km。他提議说,你不是说很久没看海了吗?我们开到莱芜半岛上去吧!沐沐说,好。过了中山南路的红绿灯,向左驶上莱美路之后,路上车辆变少了,水泥路面多有破损和修补,带着城郊乡野的气息。小卡摇下车窗,灌进车内的风吹散了他午后的倦意。道路右侧有一条与路平行的臭水沟,上边飘着澄城人称为水浮莲的入侵植物和各种垃圾。不再燥热的风中带着污水难闻的腥臭味。不过他不在意。沐沐不断整理被吹乱的长发,又让小卡把车窗开得小一些。味道实在太难闻了。呼呼的风声被隔绝在玻璃之外。小卡目不转睛地握着方向盘。沐沐第一次感觉到,车内实在安静得过分。她想找点什么话说,又不忍打破这久违的安静。澄城在他们的身后越来越远。路旁不断出现的小路,路头的石碑上刻着通往的自然村村名。路旁最后一棵树从车窗外飞速向后消失时,沐沐发现路旁的风景已经换成了灰色的混凝土石基。顺着道路左侧斜斜地遥望,那是一片刚刚竣工的富人别墅区。南澳大桥建成之后,莱芜半岛重新热闹了起来。这些富人别墅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既有着哥特式高耸入云的尖顶,又有古罗马式的圆形穹顶。沐沐眯着眼望去,不由得想到刚刚回到澄城时,发现满城的女孩子都画着广州两年前流行的眉形。
也许是感到空气流通不畅,小卡伸手拧开了空调按钮。他们刚刚通过一座小桥,正在几十米连续的减速带上颠簸着。过了小桥,路标上写着离海滨浴场还有3km。听见接连不断凿凿的声响,沐沐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刚刚睡着了。似乎望过了高耸入云的尖顶之后,她便陷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糊之中。一些无关紧要的想法又在她心底出现。就在忘记了时间的片刻,许多念头像行云一样流过,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沐沐感到一阵棉花似的沉醉与轻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嗅到了盐的味道。听见沐沐的衣服与座椅摩擦的声响,小卡知道她醒了。他说,你看,已经可以看到海了。不知什么时候,副驾驶座的车窗外已经出现了一小块浑浊的海。渔民在海上搭建的养殖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载导航显示他们正往大陆西南方的边缘开去。在公路消失的地图上,半岛周围一片湛蓝。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