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亡的天花

2020-05-07 08:02周岩壁
寻根 2020年2期
关键词:殖民者娘娘天花

周岩壁

在20世纪,天花峰回路转,实现了“历史的终结”。1967年,世界卫生组织发起消灭天花的运动。1977年,最后一例自然发生的天花患者,在索马里出现。1980年,世界卫生大会正式宣布:天花被完全消灭,天花病毒在自然界已不存在,只有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实验室中保存有天花病毒,以备意外之需。

我们以天花在河南省的情况为例。1958年,郾城发现河南最后一例天花病人。1962年后,河南按免疫程序进行划片种牛痘,预防天花。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天花消灭后,河南停止使用牛痘疫苗。(《河南大辞典》,新华出版社,1991年,第712页)就是说,天花已成为第一种也是至今唯一被消灭的瘟疫。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写巧姐出天花,请大夫来诊治。大夫说是出痘疹,即天花,要凤姐预备桑虫、猪尾。“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痘疹娘娘。”十二日后,巧姐病愈,毒尽斑回,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

《紅楼梦》的描绘非常写实,这也是旧时治天花的常规做法。对于家庭来说,出天花,是非常严重的事情,生死攸关,需要小心翼翼,郑重对待。为什么?我们查一下历史,在种痘法推广之前,也就是19世纪前,西方世界大约60%的人口受天花威胁,出天花者的死亡率是10%,主要是儿童。(霍华德·马凯尔:《瘟疫的故事》,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4、77页)中国情状与西方世界仿佛。毕竟天花已远离,自“80后”一代起,连预防天花的牛痘都不曾种。所以,对《红楼梦》中巧姐出天花的描述,大都相当隔膜。这需要我们耐心对上引的那一段略加解说。大夫要凤姐预备“桑虫、猪尾”,这是天花病人常用的两味药。桑虫,即桑蠹虫,样子像蚕蛹,寄生于桑,绞汁和白酒酿服,治痘疮毒盛。猪尾,实指猪尾血,调龙脑(热带产的一种树胶,可做香料)少许,新汲水服,治痘疮倒靥——“倒靥”是行话,指天花将结痂时候。

关于痘疹娘娘,则是民间淫祀,有巫术成分。大约和曹雪芹同时的李汝珍,在《镜花缘》第五十五回告诉我们:世间小儿出天花,皆痘疹娘娘掌管,男有痘儿哥哥,女有痘儿姐姐,全仗其照应,方保平安;痘疹娘娘一般供在尼庵里。大概贾府权势浩大,痘疹娘娘很识趣,不避趋炎附势的嫌疑,屈尊到贾府来接受供养了。

出天花时候,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非常多:严冬多设炭火,盛暑多置冰水,务使室中寒暖和匀,卧处最要无风,通明忌暗,常令亲人看守,夜中灯火莫离。慎帷幕,洁被服,除秽气。忌触油漆气,忌吹灭灯烛气,忌脑麝诸香气,忌韭蒜粪秽诸浊气,忌鱼腥煎炒诸油气,忌闻哭泣、骂詈、呼怒、歌乐及锣钹金器之声,忌洗面,忌生水入疮,等等。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正和凤姐的“四面”——上引文字中曹雪芹用了四个“一面”——忙乱钟磬相应。我们再看舒白香回忆道光十二年(1832年),他3岁出天花的事儿:祖父请名痘医孙谷留家不肯放归。刺鸡冠,割羊尾,搓桑蚕,皆祖父母亲手安排,迨毒食足而痘见点。迨灌浆,痒而要搔,母亲日夕不眠而管视予手。卒至于麻,亦天数也。(转引自周作人:《儿时的回忆》)

在细节上与贾府的规矩不尽相同,却都是慎而又慎。就这,百密一疏,舒白香挠痒抓破脸上的痘痂,成了麻子脸!好在是个男人,倒也不怕。女人麻脸就一定可怕吗?也未必。《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的第五房姨太太孟玉楼,不就因为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增了几分妩媚吗?何况,麻脸而生,总比夭折强吧。

关于天花的传统观念,我们总结一下:天花,一名天疮,言为天行疫疠;又名百岁疮,言自少至老,必患一次;又曰痘,豌豆疮,以其形似豌豆。病原胎毒而起,至于天行传染时益甚。刚开始,寒热三日,发红斑,俗名现点。初发于头面,渐及肌体,三日成水泡,俗名齐苗。水泡内容物混浊,为乳性脓性。三日,中央现脐,俗名灌浆。又三日,脓泡干燥,成痂发痒,俗名上岸。痂脱乃愈。为时十二天。

巧姐和舒白香,他们出天花,都是因为没有种痘。我们再看一下19世纪末绍兴周家的三个孩子。周作人和他妹子幼年没种痘,同时出天花,周作人幸而挺了过来,幼妹却因此夭折。这是1888年,周作人3岁,妹子未满周岁。(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他们的大哥周树人,就幸运得多,3岁时父亲请医生来给他种牛痘。鲁迅回忆说,当时还有个种痘仪式,“堂屋中央摆一张方桌,系上红桌帏,还点了香和蜡烛,父亲抱了我坐在桌旁边”。(鲁迅:《我的种痘》)这是在1884年。鲁迅种的是洋痘,他没有具体说是怎么种的。根据1935年版《中华大字典》的相关内容,大概是:“以刀刺小儿臂,以牛之血清纳之,数日后,痘由刺处而出,俗称挑苗。”

18世纪末,Benjamin Jesty根据一般人的观念,认为患有轻微牛痘的挤奶姑娘不会感染天花。英国柏克利乡间医生Edward Jenner用科学方法研究这个问题,发明或者说改良了种痘方法:将病毒放入小牛体内,待其作用减弱时,再把痘浆注射于人体,从而使人减轻或完全避免这种疾病的危害。(W.C.丹皮尔:《科学史》,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360页)这种种牛痘的方法,大概是随着传教士进入中国的。

在宋代,我们也有自己的种痘法,就是把痘痂研成细末,给孩子由鼻孔吸进去。据鲁迅说,“痘疹发出的地方没有一定的处所,但粒数很少,没有危险”。关于土法种痘的效果,似乎很完美。但我们对鲁迅的话,也不可全信。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父亲何必费事给3岁的鲁迅种牛痘?这就是说,鲁迅的父亲已经知道土法种痘不如洋法——牛痘!1798年,接种牛痘的方法出现,而且非常有效,但它并没有在世界各地得到大力推广和普及。

天花是旧世界(亚洲、非洲和欧洲)的一种传染病,据说公元前1122年——周武王伐纣时候——中国文献里对它已有描述。(《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第15卷,第422页)唐代医书《外台秘要方》卷三“天行发疮豌豆疱疮方”十三首,罗列的就是十三种治疗天花的药方。天花虽然危害很大,是西方17、18世纪最严重的瘟疫,但天花在历史上的影响,比不上14世纪的黑死病,主要可能是因为受害者以儿童为主,生过此病后,成年人大多已有免疫力。

但是当欧洲殖民者在15世纪末登上新大陆,情况就不同了。殖民者给美洲原住民带去了多种前所未有因而不具有任何免疫力的传染病,其中最致命的一种就是天花。科斯特率领300多名西班牙殖民者能够征服2500万人口的阿兹特克帝国,用的秘密武器就是天花:阿兹特克人俘虏的一名西班牙士兵染有天花,由此传染给土著!10年后,阿兹特克人口减少到650万人,生存者一蹶不振,一个强大的帝国从此消失。另一个强大帝国——印加帝国(今秘鲁及周边国家),也因为天花流行而被皮萨罗带领的180名西班牙殖民者轻而易举地征服。北美殖民者有意将天花传给印第安人,给他们送去天花患者用过的毯子。在天花肆虐下,几个原先有数百万人口的印第安部落减少到只有数千人或灭绝。在与殖民者接触之前,美洲原住民有两三千万,到16世纪末,只剩下100万人。殖民者却自命不凡,得意忘形:印第安人像“腐烂的羊一样”死于天花,“凭着非凡的美德和上帝的保佑,我们没有一个人染上这种疾病”!(霍华德·马凯尔:《瘟疫的故事》,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78、84页)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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