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对我管教很严。虽然我们几乎不交流,但我们深深地爱着对方。
好多年前,年幼的我被一种莫名的病痛折磨着。记得那段日子里,每天早晨,父亲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抱到车座上,蹬着车去医院。我们的足迹踏遍了市区、郊区乃至县里大大小小的医院。父亲的自行车载着我走过柏油马路和乡间小路。一路上,父亲忧心忡忡地蹬着车,我坐在后面轻轻咳着,静静地数着父亲飘落在后背上的一根根黑发。父亲急匆匆地奔向挂号处,我立在那兒,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凑到矮矮的窗口前。然后他领着我坐到大夫面前,急切地向医生讲述我的病情,当他渴望的目光从医生脸上移到我脸上时便化成了怜爱和忧虑。医生把一张单子递给父亲,父亲拿着它又急匆匆地往外跑,高大的身躯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间,我长大了,我的病也慢慢好起来了,父亲的背影从医院的候诊大厅来到了我放学的路上。放学了,父亲在校门口接过我肩上的书包,在前面走着。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如他那般高大。下雨天,父亲便会打着伞等候在校门口,接过我的书包,递给我一把花伞。雨水滴答,我撑开伞,跟在父亲的背影后面。父亲把我的书包挂在脖子前,用左手护着书包,弓着腰,把雨伞尽量向前倾,走得很费劲。书包一天比一天重了,它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压在父亲的心上。又过了几年,它变成了一只轻巧的坤包——我工作了。可是,每逢雨天,父亲还是等候在单位门口,还是递给我一把花伞,拿过我肩上的包。我说:“爸,这包是皮革的,不怕雨淋。”可父亲还是把它挂在脖子前并用左手护着。我撑开伞,跟着父亲的背影。父亲的腰弯得更厉害了,这绝非一只坤包可以压出来的,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老了。
父亲老了,就在我对他的背影的企盼中,就在我对他的背影的注视下,一天天地衰老了。他的腰杆不再那么挺直,他的步伐不再那么稳健,他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健壮了。于是,好多年前的那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只不过我和父亲换了个位置——我陪着父亲去看病。
我掸去父亲肩上飘落的一根根白发,说:“爸,我搀着您走。”可父亲推开我的手,坚持自己走。我们又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的眼睛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不再是我印象中那般高大了,他的背微驼着,衣服有些松垮。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几个顽童嬉闹着直冲撞过来,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跑去搀扶父亲。离开医院后,倔强的父亲再次拒绝了我的搀扶。我拎着药,望着父亲的背影,一阵阵心痛与自责。我突然体会到了当年父亲的感受,那就是对亲人的刻骨铭心的爱。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擦拭着眼睛,我看到夕阳深沉地出现在天际,它一点一点地映红了父亲那苍老倔强的背影。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生中一个朴素的道理: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会有一个背影。这个背影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爱。不管我们一生将走多远,无论命运如何颠沛流离,这个背影都会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