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栖 赵霞
赵霞:
刘老师,首先祝贺您获得了20199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的年度图书(文字)奖。《有鸽子的夏天》是您重拾写作后写的第一部小说。记得20177年的秋天,我们在青岛参加一个会议期间,我曾经问过您,是不是准备再写小说呢?您说有这个想法,而且,你想写写自己的童年。
第二年的开春,我还记得是二月里的一个傍晚,卫平拿着手机,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告诉我,你说的那个童年经历的小说新作写出来了,而且,他当时才读了个开头,就感觉到“文字好极了”,然后,他很认真地对我说,“这可能会是海栖的一部突破性的作品。”
后来证明,这部小说确实对儿童文学界来说,是一股清流,那么,这部在你恢复写作后创作的第一部儿童小说,对您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刘海栖:
在调到作协工作后,我就想恢复写作。之前我一直做童书出版,上世纪80年代也写过一些儿童文学作品,因为工作忙就放下了。
恢复写作当然还是想写儿童文学,于是,我就在朋友的指导下,看了一些书,开始动笔。先写童话,慢慢有些进步。但也觉得自己的生活素材很多,虽然在童话里用了一些,但远没有让我的书写欲望得到满足,就想写小说试试看。
我最先想到的是童年的这些记忆,就写了这本《有鸽子的夏天》。我一直觉得,在任何时候,包括最艰苦的岁月,孩子都有自己的欢乐,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园。那时物资匮乏,很多人温饱都没能解决。我们上学时,家庭收入人均不到八元的,可以免交学杂费,我们班有许多免交的。但那时还是都玩得津津有味。就是去找吃的,也能找出乐趣,比如爬到树上打榆钱做菜窝窝头,捡杨树上掉下来的“无事忙”包包子。以至于捞菜,赢杏核赢多了就腌咸菜,要是巴丹的杏,砸开就可以吃杏仁……其他诸如养鸽子、捞鱼虫、捡烟盒什么的,都可以吊足大家的胃口。
我在写的时候,就是回想和还原那个时候我和我们的心情、想法和视角,我想我还是做到了一些。
赵霞:
不单单做到了一些。我认为,您其实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一部《有鸽子的夏天》,把童年生活的滋味写得畅快淋漓。尽管那时的日子还远不能用富足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却不能限制一个孩子创造他的日常生活的想象力和行动力。海子、二米、鸭子、二老扁,养鸽子、玩杏核、抽陀螺、捞菜……那样的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却也是那样的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这一群精力过剩的孩子,多么令人头疼又多么令人羡慕。一看到他们,我们就会想到,不论社会如何演进,生活如何变迁,在历史的角落里,总有一个永远的孩子,在那里不知疲倦地蹦着,跳着,玩着,笑着。我猜想,这部小说里描写的许多人物,一定是有生活原型的。
刘海栖:
《有鸽子的夏天》写的是我的一段记忆。小学没有毕业,学校就停课了。我住在小说里描写的山水沟街边上,许多小学和中学同学也住在那条街里,我就和他们一起玩。正好是夏天,我们就一起玩杏核,主要就是我描写的那个玩法,还有其他玩法。我们住的地方是城市的北部,地形低洼,下大雨时会发大水,水冲到最北边的横街上,排泄不畅,满街的水能叫小孩游泳。我们就在里面游泳。我家屋后隔着一个夹护道就是菜场,很多菜都是随地堆放,大水来了,菜就被冲跑了,许多孩子就站在水里捞菜,特别喜欢捞到西红柿,捞起来就啃。这些我都写到小说里面了。
那几个人也是真实的存在,把指甲弄弯的徐善明挑杏核天下无敌,他就住我们院子里,他手上有六个指头,我开始想这么写来着,后来发现没必要。他的二胡拉得很好听,会拉《江河水》。二老扁也是一个同学,他家是东北的,弟兄几个后脑勺都是睡硬枕头睡扁的,东北的风俗。不过他家倒不穷,他喜欢做木匠。我也学过木匠,我们有好几个人都喜欢学木匠,我结婚时沙发就是我自己做的。所以王木根是好几个形象的合体。我当兵后,那位东北人的同学还给我写信,问我部队里要不要木匠。我把这件事情写到我后来的小说《小兵雄赳赳》里了。
在书中,我对街坊邻居的描写比较多,我想通过我的回忆和描写,留住街坊这个词。随着城市的发展,街坊慢慢消失了,起码在孩子们中间消失了。我们那个时候,街坊是城市里一种的生活状态,它把人密密地织成一块布,互相交融,谁都离不开谁,谁都躲不了谁,也就规范了人们的许多生活样貌。比方说,俗话里有“三岁看老”,现在估计没法再用了,一个人要无数次地离开故乡前往他乡,甚至都没有故乡的概念,别人看不到他几年后的样子。而那个时候,大家世世代代地生活在一起,潜移默化,水乳交融,三岁以后你想长成别的样子都不容易。这些从街坊里生长出来的树成为了城市的一种标志。我想告诉现在的孩子,什么是街坊。
赵霞:
在我眼里,您就跟万事通似的,什么都晓得。我喜欢听你谈童书,谈出版,也喜欢听你谈时事,谈文化。我们一起在博洛尼亚参加书展,听你介绍意大利各地的地理、物产、民风,大有意趣。我知道,你还上过体校,进过兵营,打得一手好乒乓球。但是我原本不知道,你原来还养过鸽子,学过木匠活。你能如数家珍地报出鸽子的各种名号及特征,还弹墨线、使刨子,做过凳子、柜子,居然还组装过收音机……
童年记忆对一个作家来说,真的是弥足珍贵。我知道,其实,你是将你的很多经验都融进了你的小说中。你的擅长很多,这些,在你写小说的时候,都会跑出来帮你。比如《有鸽子的夏天》里那些旧时童年的游戏、旧时平民的生活,之所以那样眉眼鲜活,神情毕肖,都是因为有你童年时代的亲身经历衬底的緣故吧,对于那个时候的孩子来说,有小动物陪伴的童年,那些养鸽子的经历,就更是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了吧?
刘海栖:
是的,我喜欢养东西,养过鸡,养过金鱼,养过虎皮鹦鹉,也养了鸽子。第一对鸽子是回老家时带回来的。老家村里的一家门楼里住着一对鸽子,它们孵了小鸽子,我要了一对。小鸽子不会吃东西,人家教我把高粱米塞进嘴里,把小鸽子举到嘴边,小鸽子就呀呀呀地往你嘴里拱着吃高粱米。我把小鸽子带回家,一直这么喂,直到它们自己能吃东西。后来好长时间,我都能想起那种生高粱米的味道。这段开始也写进小说里,但后来觉得使情节拖沓,就删掉了。
我又到集市上买了几只鸽子,但都不是好鸽子,好鸽子贵,买不起。离我们城市不远的地方有个很大的集市,里面有鸽子市,好多卖鸽子的,我们小孩常过去看,见到了许多好鸽子,有那种眼圈特别花哨的大鼻子,有点子和两头乌四梢白,还有马头信鸽,叫我们无比羡慕。可是有一天,鸽子市叫人砸了,不许卖鸽子,我没在现场,但去过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说其实是有造反队的想吃鸽子肉了。有个同学会做鸽哨,到处找葫芦做盖,大家也都觉得这是不得了的人。
后来我的鸽子能飞出去飞回来了。它们在家里也乱飞,到处拉屎,把我妈搞得特别烦,光嘟囔,把我爸嘟囔烦了,把鸽子摔死了两只。我妈做了红烧鸽子,我赌气一口没吃。从此就不养鸽子了。
那段记忆对我很重要,海子身上有我的影子,我就是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性格上受到那样的磨炼,很好。
童年生活对于我后来的性格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我前些日子参加一个讨论会,对描写男孩子的阳刚做了些思考。我在部队大院生活了一个时期,又在山水沟街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这两个地方的男孩子,在性格和表现上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
一致的地方大都相似,不一样的地方却很不同,比方说,大院的孩子更多讲规则,该认输的时候认输服气,但街上的孩子不一样,有些更加好勇斗狠,不服气,有时候甚至会打破规则,会不顾一切,弱小的未必就真弱,强大的也怕不要命的生瓜蛋子,有些小孩你根本就揍不服,转眼就再用黑石头砸你家玻璃,所以還是躲远点儿最妙。
我生活过的那条街上,过去是搬运工人的聚居区,很多人都是下苦力的,他们抱团,讲义气,这些也都传给了后辈。大院的孩子可能更爽气,他们不会对物质那么看重,丢掉的还可能再得到,所以不那么计较。街上的孩子会为了得到什么而做不懈的努力。山水沟街这些孩子在父辈身上承接了义气,他们有自己的处世和处事的准则,这些东西一直陪伴他们长大。
赵霞:
对于您能用那样清浅自然的语言,把这些记忆里的经验生动地还原出来,说实话,读作品之前,我的心里还是怀有疑虑的。我熟悉你的童话的语体,那种热闹、夸张、充满喜剧味儿的幽默,用在童话里自成一家,别具一格,却恐怕不是最适合儿童小说的语言质料。
令人惊喜的是,到了《有鸽子的夏天》,您把小说语言的感觉调得恰到好处,如你笔下的童年世界,朴素而鲜活,清亮而生动,趣味与幽默都酝酿得恰到好处。神气的二米和他的鸽子群一出场,我们仿佛听到了鸽子翅膀的扑棱声,还有那渐渐地淡远又渐渐响回来的鸽哨声。在这个由视觉、听觉、触觉、想象等一齐烘托出的画面里,有一种切实寻常而又莫可名状的气息,牢牢吸引着故事里的海子和读着故事的我们。
刘海栖:
我是在写作过程中,一点一点地悟到语言对于文学的重要的。在开始写作童话时,我更多追求热闹和幽默,有些是必要的,因为童话要讲的故事更多是幻想层面,要必要的夸张,或者热闹,或者悲伤,要像一团火那样去激荡小读者。
但小说不一样,小说最好是静水深流,要平静地去讲述,尽管面对小读者,但还是要更多地调动他们的阅读和生活经验。我很赞成有的老师的说法,儿童文学的写作里要克服文艺腔和学生腔。我以为,这当然不是全部讲的语言问题,在讲故事上,在细节描写上,也有很多这样的问题。
我在写这部小说时,没有刻意地去把人分成两种,非黑即白,我的山水沟街都是好人,即使是那个卖肉的郭一刀,也没有坏到哪里去。我总是回忆,那个时候身边的人有这个那个毛病,但没有发现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也许有,但我们是小孩,看不出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我们眼里的坏人往往在后来想起来,是好得很的人。
所以,我想使我的小说里充满善和爱,充满温暖和亮光。我觉得刻意地去做什么,编什么,就难免文艺腔或者是学生腔。当然在语言上,更是注意要克服这个问题。
一部小说,即使是儿童文学的小说,语言也应该是要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所有的内涵,都靠语言来承载。作者需要打磨作品,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打磨语言。
这部作品我改了许多遍,其中最耗费我精力的,还是打磨语言,我总是想尽量地去还原我们那个时代和身份,但也不是完全地照搬,要尽可能有文学的、符合书面阅读习惯的表达。
另外,我也尽量少去使用形容词,更少有成语或者熟语,而变成比喻或者平实的描述,这样更符合那个年代和适合读者,但由此可能少了好词好句,那不是我的特长。
通过写这部小说,我对今后的文学表达树立了一点信心,我还会继续去探索,去打磨。我们的儿童文学无疑应该更精致,更具有文学的魅力。我会慢慢写,慢慢地去超越自己的过去。我想,我们所有儿童文学写作者,都应该心里有读者,有文学,静下心,慢慢写,我们的儿童文学才会越走越好。
赵霞:
记得20188年4 月,您带着作品初稿到红楼来开研讨会。山东教育出版社的编辑们把纸稿装订成册,加了靛蓝的封皮,成了一本漂亮的小书。您给每本书上都题了字:“谢谢朋友指正”。我们七嘴八舌,但是都说,小说写得好。你却说,我不知道啊,我就这么写了。大家看着您,像看武侠小说里那些不张扬的主人公,明明功法大成,自己却不知情,一朝出招,举座皆惊。您看向周围,却是一脸的憨然。这憨然的神情底下,是一个人本性深处的谦逊。红楼研讨会上,我一直记得,就在那个会上,您不止一次说,我就想听批评,那样我才知道怎么能写得更好。
对于我们的意见和建议,不论可行与否,您都欣然纳受。《有鸽子的夏天》几易其稿,我亲见您怎样为了改出一个满意的片段,自己跟自己较劲。您说,我的最好的写作时间,也许就在这些年,我没有时间好浪费了。我甚少从您身上见到这样带着庄重忧思的语气和神情。我当时就问你,这么写,会不会太自苦了?您说,没关系,我喜欢。
这无疑是最好的写作状态。我想,这大概也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刘海栖:
我一直是抱著学习的态度在创作,态度是谦卑的,这种谦卑也是由衷的,这与我的经历有些关系。其实,我更喜欢把自己当作一个童书出版人。从部队退伍后,我就进入出版社,编刊物,做童书,还负责过一家出版社。所以,我对童书的兴趣实际上是由于职业的关系,一点一点积累,逐步逐步增加,兴趣越来越浓。我时常对朋友说,童书出版十分迷人,因为它有趣,并且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又有趣,又有无限的可能性,不喜欢才怪。我看着中国童书出版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上世纪90年代,许多专业少儿出版社甚至把儿童文学编辑室都取消了,但现在,儿童文学成了图书出版中最为亮眼的一块沃土,有了“黄金十年”的说法,并有继续强势下去的趋势。而我的出版生涯并没有和这个辉煌一起持续,在中间戛然而止。我有点失落,但也有点不甘心,于是开始了儿童文学的写作。
我很爱听朋友们谈创作。因为工作的便利,我交了不少作家朋友、理论家朋友,还有编辑朋友,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并把这些养分用到我的创作里。在出版社工作时,虽然就埋在书堆里,埋在稿纸里,但真正能静下来读书的时间基本没有。离开出版社后,我反倒能读书了。做理论的朋友给我开了不少书单,我也注意他们谈话,谈到好书的时候就记下来,买来去读。一来二去,还真是读了一些书。
于是,我知道了什么是好的儿童文学,知道我要去追求什么样的目标。创作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创作是个体劳动,但归根结底,还是各种经验的汇聚。对我来说,文学有一个场,这个场能把能量调动和激发起来。与长期从事的职业有关,我习惯于和别人交流,习惯于许多人配合着去做事情,我把这个经验部分地用到我的创作里,似乎很不错。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好多朋友都对我提供了帮助,甚至连书名都是在朋友的督促下反复推敲了几次,最后,一位很好的朋友说,行了,及格了。我很感谢他们。
生活对于我的创作很重要,尤其是当年纪大了后,回忆的事情多起来,常常想起童年的事情。我们那个时候的童年,物质很匮乏,过了不少苦日子。但再想一下,似乎当时没有觉得有多么苦,哪怕没有吃饱肚子,也没觉得多么不得了。
朋友有观点,就是孩子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自己的欢乐,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那时在贫瘠的土地上,还是能恣意地生长。我在书里写到的弹杏核、做煤饼、捞菜和养鸽子,都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们绞尽脑汁地去寻找快乐,而且总是能找到。当然,这些都与父母的荫庇分不开,他们像大鸟一样,把我们这些小东西裹在翅羽下,为我们遮风挡雨。其实这本书也是献给他们的。
那时的生活质量和现在没法相比,但带给一个孩子的欢乐一点都不少。我就想把这些写出来,能为蓬勃生长的儿童文学增加一点我们的记忆,这既有意义也是责任。我动笔时,这些细节就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叫我欣慰不已。有许多那时并不多么起眼的事情也浮出记忆,看上去也无比诱人。
朋友看我的稿子,说你应该省着点用你的生活,其实你的这些细节可以做更多的东西。我说不怕,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多得不得了,不用省。这本书之后,我又写了两本有关的小说,发现这些资源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好像越用越多。我很感谢我的童年,我们像草籽一样,被风刮过来刮过去,在所有的地方生根发芽长大,长成自己的模样,为生命发出自己的声音,亮出自己的姿态。
赵霞:
生活是珍贵的矿藏,作家是为自己,也为读者开采这矿藏的人。您的儿童小说写作,我以为正在探向童年生活和精神世界里最珍贵的那部分矿脉。透过这些文字,我们既看见过去童年和生活的真切样貌,同时也在更深切地体味、思索属于孩提时代的某些永恒的诗学内涵:它的“像草籽一样”的微小与坚韧、它的“在所有的地方生根发芽长大”的顽强与蓬勃,以及在某种无可回避的“被风刮过来刮过去”的童年命运境况里,一个孩子坚持要留下的“自己”的“模样”、“声音”和“姿态”。
这些年您一直都怀着对创作的敬畏和谦卑之心,在认真读书、思考儿童文学的艺术之道。我在与您交流的过程中,也发现您的创作态度特别认真。一部作品反复推敲,多次大幅度修改,是您创作的常态。这在今天这个“焦虑”和“快速”的时代尤其珍贵。
对您未来的创作,我和许多读者朋友们一样,也都充满了新的期待和想象。祝福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