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云
黛玉一定是很美的,穿着偏于朴素。这是我们对林黛玉外貌的基本认识和大致判断。《红楼梦》第三回对三春、凤姐、宝玉等重要人物都有服饰描写,而林黛玉是进贾府事件的线索和核心人物,文中有她的外貌描写,却独缺她的服饰描写,这令人惊奇、深思,也令人钦佩曹雪芹的绝妙。
服饰留白之妙
进贾府,黛玉最先出镜。文中细腻刻画了黛玉的心理状态:“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她回忆母亲贾敏曾经的教导,思考该如何谨慎进府,担心被人耻笑。而后,到达贾府,黛玉用心倾听,仔细观察,小心说话,与每一个人会见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并不是细致静止、单一浅薄的描写,让读者从中看到了机敏通灵、深谙人情世故的林黛玉,给读者留下了抽象而难以捉摸的想象空间,去想象林黛玉会是怎样的气质,让黛玉具备了更多的想象美的元素。这与曹雪芹为黛玉的服饰留白,重在刻画其气质美是一致的,也更为高超和成功,因为一身固定的服饰给人的想象美是狭窄单一静止的。
贾母最尊贵,多次催促黛玉来自己身边,最先出场接待年约七岁的黛玉。会见时曹雪芹没有对贾母的服饰予以描写,只有对其外貌的直接描写“鬓发如银”。贾母是一位尊贵慈祥的老人,并不需要特别展现其服饰等外在的视觉上的美丽特点。
但是,未被特意刻画外表服饰的贾母是林黛玉进贾府所认知的第一人。黛玉从未见过贾母,未经旁人指点,首次见到贾府众人,立即如小鸟般扑进了贾母的怀抱,这就更显示出黛玉的聪慧与孤弱感。为找到母亲般的依靠,黛玉极为思念贾母,已经在心底无数次想象过贾母的样子,辨认贾母只需心灵直觉。
贾母立即引黛玉与三春相见,姐妹“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身着“钗环裙袄”。曹雪芹对三春的服饰描写也很简单,相对于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而言,三春在小说中的角色并没有那么重要,对其服饰描写“留白”也能够让人理解,同样体现了曹雪芹在选择外貌描写角度时的巧妙。
三春的服饰既不会比宝玉、熙凤的华丽,料想也不会比黛玉的更有独特个性。虽然三春都属于“金陵十二钗”,都是极为独特真实的女子,但三人服饰一样,即便用更多的笔墨描写,也未必能展现她们各自的性格和品质。倒不如重点写她们的身材、面容、眼神等,更能显示出三春的气质。
她们三人是“一样的妆饰”,显得姐妹融洽,有富贵人家的规矩,更引人关注。如果三春的服饰也作浓墨重彩的描写,就会笔墨堆砌过多甚至冲淡了对宝玉、凤姐两个主要人物服饰的刻画。
重彩服饰刻画奇特人物
写黛玉与凤姐的会见,读者会深深记住凤姐服饰五彩缤纷的样子。曹雪芹对凤姐的服饰进行了从头到脚的刻画,对她的外貌进行了美妙独特的夸赞:“这个人的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裙边系着……身上穿着……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服饰的种类、材质、花纹、颜色、造型、工艺、光泽都被细致刻画,彩绣华丽的服饰正是凤姐地位和权力欲望的体现。她钻营权势和财富,是贾母大儿子贾赦的儿媳,是贾琏的妻子,是贾政之妻王夫人的侄女,掌握着监管贾府事务的权柄,深得贾母喜爱,有自我炫耀的地位基础,更积攒着丰厚的私产,有盛妆打扮的富足经济底气。凤姐重彩的妆扮比她天生的丽质显得更为出彩,更彰显了凤姐贪婪跋扈、八面玲珑的性格,将凤姐天生的美丽演变为富贵艳俗之美。
王夫人向黛玉介绍宝玉,故意说宝玉是一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黛玉的母亲也曾对黛玉说过,宝玉顽劣异常。通过两人之口,宝玉给黛玉留下的是“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的印象。而黛玉见到宝玉时,发现宝玉是“一位年輕的公子”,与王夫人的描述相反。“公子”应该文质彬彬,至少外表形象较好,黛玉的感受,不乏对宝玉的赞赏之意。
黛玉仔细观察了公子宝玉的外貌,借助黛玉的第一眼,曹雪芹对宝玉的服饰也进行了从头到脚的细致夸赞,宝玉“头上戴着……齐眉勒着……穿一件二色……束着……外罩……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服饰主要是大红色、青色,整体感觉端庄齐束,并不炫耀、虚华、偏邪。再看面容气质,黛玉发现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即瞋视而有情”,是一位纯澈、慈善、英俊、多情的罕见人物。
黛玉被宝玉的优秀气质给惊呆了吧!但不知宝玉闯进屋子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黛玉。曹雪芹为宝黛的首次公开相会设置了许多障碍,两人相见之时,还要进行一次艺术“摇摆”:让宝玉又立即转身先去拜见母亲,错开了宝黛两人活动的时间和空间,先让黛玉一方有时间静静观察宝玉。更在贾母说笑宝玉“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时,再让黛玉趁机看了宝玉“第二眼”。
第二眼中的宝玉服饰再次被从头到脚地重彩刻画,宝玉“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束带……身上穿着……半旧大袄,仍旧带着……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更显示出宝玉的本色、随和、亲善、朴素和多情了。这与第一眼的服饰描写区别明显,前后镜头紧续,构成本真与世俗的鲜明对比。宝玉结束世俗事务回到家,立马就换上轻便的服饰,以生活细节真实地说明他本性不喜欢严束的装扮,更深恶世俗。
对宝玉两次重彩的服饰描写,借助“摇摆”自然产生的“两个镜头”,深刻显示出宝玉在世俗与本性之间的矛盾,突出了宝玉热爱纯真,但又不得不面对俗务的处境。
宝玉眼中的黛玉为何缺了妆饰?
贾母说笑之时,宝玉早看见了黛玉。借助宝玉的第一眼,曹雪芹也细细刻画了黛玉的形象。但与凤姐、宝玉明显不同,曹雪芹不仅没有浓墨重彩描写真正的女主角黛玉的服饰,甚至无片言只语提及。因此,服饰描写的“留白”艺术,在林黛玉身上运用得特别明显。当然,我们还会赞叹“留白”黛玉服饰的巧妙。
曹雪芹对凤姐、宝玉侧重服饰描写,但对他们气质描写的笔墨较少,唯独多次通过他人之眼,反复对黛玉进行正面的本色和气质描写。因为黛玉的美丽是极为独特的,是天然的美、忧郁的美,是不需要外在世俗打扮的美,与贾府中所有女子的美丽不同,非“十二钗”中任何一位女子可以比拟。所以,要展现黛玉的美、刻画黛玉的个性就必须着力刻画黛玉的本色和气质。何况,黛玉进贾府是《红楼梦》主要人物齐齐登场的第一画面,是刻画人物形象极为重要的镜头和时刻,就必须将人物的鲜明形象拿捏准确,描写的角度和特点需要准确定位。除去服饰描写,才能更加突出黛玉的七窍玲珑、玉质风流,释放读者对黛玉天然美的想象空间;相反,增加对林黛玉的任何服饰描写,都会吞噬黛玉的天然灵气。
黛玉进贾府,曹雪芹运用了“重彩”与“留白”技巧,不仅依次重彩描写了凤姐、宝玉的服饰,甚至对接待林黛玉登岸来府的仆妇、小厮,贾赦房中的姬妾,贾政房里的丫鬟都进行了概括的服饰描写,以此巧妙衬托其主人的形象,唯独没有描写主角林黛玉的服饰。结合起来看,对凤姐、宝玉、黛玉三人的描写技巧形成了三组对比。凤姐形象是世俗服饰与天然美的融合;宝玉形象是世俗服饰对天然纯澈的束缚,但是宝玉始终保持了内在的纯真和真情;黛玉的美是天然去雕饰,是以平淡之笔刻画的莲心真美。
我们难免会去想象黛玉进贾府时的服饰。我们对“留白”的服饰描写进行怎样的“补白”呢?从父母亲的身份、教养来看,黛玉进府的服饰一定具有特色。林如海是探花,是读书人的典范,必定深有学识,会对家庭带来浓厚的文化熏陶。林家还是注重书香礼仪的读书世家,林如海对女儿也进行了细心的文化培育,延请了贾雨村做家庭教师。林黛玉必定有独特的社会认知和文化气质,穿着打扮也定然不同流俗。
黛玉多次回忆母亲对她的教导,显然,贾敏对黛玉的培养很用心。贾敏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是贾母的掌上明珠。三兄妹中,贾母最疼爱贾敏。见识广博的王夫人亲眼见证过贾敏的小姐生活,称赞贾敏是唯一的豪府小姐。那么,贾敏细心教导的林黛玉岂能平凡?家庭教师贾雨村就非常惊讶黛玉的高贵气质。毋庸置疑,留下空白的黛玉服饰必然也是一番天然的特色。
从林家的家势来看,黛玉的服饰不会太奢华。林家渐趋没落,财富地位与贾府的差距悬殊,黛玉也没有来过贾府,即便听了贾敏的介绍,毕竟还是没有真切见识贾府上下的服饰奢华,她也就不便也不愿格外置备高价华服。何况,即便是精心准备的服饰,在奢华程度上也一定会在贾府逊色。
王夫人在黛玉进府时,关于黛玉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凤姐:“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这是王夫人关心黛玉的第一句话,还恰恰是针对衣服的,就默默而有声地回应了“曹雪芹为何唯独‘留白黛玉服饰描写”的问题。“随手”一词看似亲和,实际上掩饰了王夫人的一种认识:黛玉的穿着过于朴素。意识并不能被完全掩饰住,王夫人相信,贾府“随手”的一件衣服都会比黛玉身上的衣服华丽些,对黛玉来说都是贵重的。事实的确如此,因为黛玉就连看到贾府三等仆妇的吃穿用度,都感觉超众非凡。
是以,为黛玉进贾府时的服飾“补白”,应该给黛玉送上素雅、玉青,清水芙蓉般的服饰,黛玉应该具有白衣仙子的脱俗灵气,就像第八十九回潇湘馆画像上的嫦娥、女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