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藤村的文学“告白”与人物改写

2020-05-06 08:59赵群
青年与社会 2020年7期
关键词:原型

摘 要:作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岛崎藤村开启了通过文学“告白”完成自我审视和自我救赎的文学写作风格。通过小说中虚构与事实、告白与改写等写作手法的处理,藤村借助小说,实现自己的小说创作初衷,完成自我观照。文章通过对其家庭题材小说——《家》中人物“俊”的原型及其改写意图分析,试图理清岛崎藤村写作期间的思想矛盾状况,指出作家的文学主题设置对作品中人物虚构处理带来的影响。

关键词:岛崎藤村;《家》;“俊”;原型;人物改写

一、《家》的文学“告白”属性

岛崎藤村作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与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森欧外等齐名的文学大家,一生横跨日本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笔耕不辍,为日本近代文学留下了诸多经典名作。文学生涯历经50余载,从浪漫主义诗歌到散文集《千曲川素描》,从批判现实主义的《破戒》,再到其后的家庭三部曲《春》、《家》、《新生》,无不展现了作者对人生的感悟和对自我生涯的反思。其著作引发了国内外研究学者的广泛关注和深入思考。岛崎藤村《家》的上卷完成于1910年5月,下卷完成于1911年11月,以藤村27岁到39岁之间12年的家庭生活为蓝本,描绘了日本传统家庭由盛转衰的家族兴亡史和家人之间的矛盾纠葛。岛崎藤村家的祖屋位于木曾河沿岸的深山中,具有典型的日本村落共同体特征。传统的日式旧家对藤村的思想和创作带了深远了影响。小说中,旧家庭中的幺弟小泉三吉即为藤村的分身。作者从明治31年夏天去长姐园子的婆家木曾福岛的高濑家游玩写起,一直到后来成为乡村教师、结婚生子、辞去教职举家前往东京、并经历外甥高濑亲夫的离世结束,小说内容横跨的12年对藤村来说也是其作为文学家不断成长与成熟、最重确定自己文学创作方向和风格的12年。其间藤村完成了从诗歌到散文的文学转型,并创作了短篇小说集《若菜集》、长篇小说处女作《破戒》以及第二部长篇小说《春》。就像藤村本人对自己的文学作出的总结那样,“在这十二卷拙劣的著作之中,不管打开哪一卷来看,都有我在其中。有着半生都在旅途的我。有着多少次遭遇挫折、感到沮丧的我。”“正如他所讲述的那样,藤村文学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自传性,而藤村文学的自传性特征又是通过十分明显的自我告白实现的。”另外,值得关注的是,《家》的创作时期正值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主导日文章坛的时期。受日俄战争后的经济萧条和“大逆事件”后压抑的社会环境等影响,小说家们纷纷将描写对象由外部转移至内面,从对社会的审视和反思转移向对自己内心的剖白,并由此催生了日本独特的私小说文学形式,田山花袋的《棉被》,岛崎藤村的《破戒》、《春》、《家》,德田秋声的《霉》等作品合力将日本明治文学推向了高潮。中国国内日文章学评论家认为“他的小说《家》,不仅仅是岛崎藤村文学的代表作品,也是日本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岛崎藤村自己也指出“我在写《家》的时候,以建筑的思维架构小说。而且,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概不写,仅限于屋内的光景。从厨房写起、从玄关写起、从院子写起。在屋里听到小河的流水声,才会去写小河。”

二、小说人物与原型倒错

“小说人物从生活里来,从观察中来,从熟悉的人里来,从你自身来,从类比中来,从回忆里来。”

鉴于上述分析可以发现,《家》具有强烈的自然主义文学风格,可以理解为藤村自我告白的一篇“自传性”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很大程度上就是作家生活周围的人物。“三吉”即是藤村的化身,《家》中的亲人即是改换了姓名的藤村的家人。《家》中主要描写了木曾山中的两个传统家族——小泉家和桥本家的生活日常和情感纠葛。小说中,主人公三吉的父亲小泉忠宽在三吉15岁时去世,长姐“种”嫁给了桥本家的桥本达雄。长兄“实”离家去东京闯荡获罪入狱。二哥“森彦”为山林问题奔走呼号八年后无疾而终,在东京的旅馆过起了寄居生活。三哥“宗藏”因为放荡而沦为废人,成为兄弟姐妹避之不及的瘟神。长姐“种”的丈夫桥本达雄抛弃家业与艺妓一起离家出走。长姐的儿子正太在东京炒股失败病死。三吉与妻子“雪”组建起新家庭,然而夫妻间也因各种嫌隙及各自抱有的秘密而无法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彼此倍感苦闷。关于主人公的此类种种情绪,评论家正宗白鸟一针见血地指出“想要打破旧家的桎梏走向新世界的努力在作品中随处可见,然而摆脱传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论是新婚还是艺术上新事业的开始、抑或走向充满希望的新生活的尝试都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阴影。”

主人公三吉的苦闷亦是藤村该时期的苦闷。考察藤村的人生历程可以发现,该时期于藤村而言,无论是事业上还是家庭生活上,都处在矛盾漩涡中央,是其生活和创作的重要分水岭。考察一下岛崎藤村的家庭族谱不难发现,小说中的小泉三吉即为藤村,“实”对应藤村的长兄“秀雄”,三吉的二哥“森彦”实为现实生活中的藤村二哥“广助”、三哥“宗藏”对应现实中的三哥“友弥”,妻子“雪”对应现实中的藤村妻子“冬子”。然而,藤村在小说中对女性人物“俊”的设置并未采取前述人物的直接对应关系,而是有意使其人物身份出现了一种“倒错”。小说中的“俊”作为旧家小泉家的继承人“实”的长女,不被旧家的传统拘束,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主见,被塑造成一位颇具叛逆气息的女性形象。由于父亲事业的失败和入狱,“俊”从小就跟母亲“仓”、妹妹“鹤”一起支撑起旧家的生活。母亲“仓”的怯懦软弱和妹妹的不谙世事促使“俊”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有自己主见、敢于对抗旧家权威的独立女性。由于成长过程中父亲的长期缺席、母亲的无主见,叔父三吉对“俊”的人生道路具有一定的发言权。对此,“俊”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当叔父三吉让“俊”放弃学习绘画和唱歌时,“俊”借助母亲“仓”的口驳回了叔父的建议,将自己喜欢的绘画坚持了下来。在婚姻问题上,“俊”也没有拘泥于日本传统家族制的影响,勇敢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对象。中根千枝对日本的家庭关系分析指出,“在日本,作为传统的家族制度名义下的继承者的长子会留在家中,并在家中迎娶配偶,第二子和第三子離家。如果女子没有兄弟,则长女留在家中,招来夫婿。其他女儿离开本家。”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入赘”制度。近代进入明治时期之后,“家”的形态与功能逐渐固化。根据中根千枝的说明,在没有男性后裔的家族中,女性后代应该招婿以延续家族的传承。繁盛的小泉家传至“实”这一代后,主家的后辈中只有“俊”和“鹤”两位女性,没有男性。在这种情况下,作为长女的“俊”无疑应该承担起固守本家、在婚姻对象的选择上牺牲个人意志的责任。然而小说中的“俊”并没有因为旧家而牺牲自我。虽然她最后选择的结婚对象也是一位出生于旧家的年轻人,但她遵循自己的心意,“俊给自己选择的夫婿是一个爽快而沉静的年轻人”。然而,梳理藤村的亲戚族谱可以发现,“俊”的这些独立的个性特征并非现实世界中长兄长女“伊佐”具备的特征,而是藤村二哥的次女驹子的个性特征。结合之后的“新生事件”我们可以大胆想见,藤村对“俊”的原型有意作出了模糊处理和置换。

三、“个体”的偶然性与“文学”的必然性

(一)原型问题引发的争论

岛崎藤村一直备受小说创作原型问题的困扰。在小说发表后,所谓的原型人物发出口头或书面抗议的情况屡屡发生。早在明治三十五年,他就因小说《旧东家》的创作而与自己当时的恩师兼好友木村熊二决裂。藤村最初受木村熊二的邀请前往小诸义塾担任教师,并在此与第一任妻子冬子结婚,在小诸度过了七年。《旧东家》中关于妻子不贞的描写被认为是隐射了木村熊二的夫妻秘密而招来好友憎恨。明治三十七年,又因为《水彩画家》而引起了朋友丸山晚霞的抗议。明治四十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街树》,因描写了马场孤蝶和户川秋骨的交往而招来他们的强烈攻击。他们在公共杂志上撰文,抨击藤村为了写作而不惜出卖朋友隐私和秘密,纷纷与之决裂。此时的藤村可谓备受原型问题的困扰。及至明治四十二年开始构思《家》的内容时,为了避免类似的原型冲突,对一些有争议的事实和人物作出适当改写不外乎是一种暂避锋芒的个体文学选择。另外,此时的藤村并没有下定公开自己与侄女驹子不倫之恋的决心,必然会假托“俊”的身份将自己对驹子无法压抑的感情描绘出来。

(二)不伦之恋的改写

小说中的“俊”是三吉长兄“实”的长女,即三吉的侄女。作为旧家中成长起来的一位有自己独立思想的女性,与受传统家族制束缚的“种”形成了两代女性间的强烈反差。书中描写了一段三吉对侄女“俊”抱有特殊的“微妙”感情的描写。三吉与因妻子离家而来照顾其生活起居的侄女“俊”一起散步时,突然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袭击,充满罪恶感地握住了侄女的手。“突然,一股不可思义的力量让他握住了侄女的手。他无法控制。”从那以后三吉一面对自己被侄女吸引的感到气愤和无奈,一面有意疏远侄女,并因其若无其事的态度而苦恼。细读藤村的现实生活并结合后来的“新生事件”可以发现,妻子冬子离家的这段时间,藤村并没有对现实中的长兄“秀雄”的长女“伊佐”产生特殊的感情,而是对其后《新生》的女主人公——现实中的岛崎驹子产生不伦的感情。对于《家》与《新生》的关联,日本学者纷纷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正宗白鸟指出:“《家》中三吉摸 ‘俊的手,即为《新生》的一条重要的伏笔”。山室静指出:“妻子不在期间,三吉被性饥渴所驱使捏着侄女的手在月光下散步的描写无疑是《新生》事件的前奏,引人瞩目”。值得玩味的是岛崎驹子并非藤村长兄“秀雄”的女儿,而是其二哥“广助”侄女。藤村在小说架构中设置的这一“倒错”或许可以从其创作目的和当时的思想状态寻找答案。

美国作家奥森﹒斯科特﹒卡德在论述小说写作技巧时指出,“虚构的人物不一样,他们是有使命的。如果没有显现目标,作者要么让人物作出改变,要么换个新人。如果是主角,必须足够有趣、可信,这样读者才想读下去。如果是配角,他们得推动情节、反情节、缓解冲突、传递信息,之后,他们就可以消失了。” 这段论述可以很好地帮助我们理解藤村对“俊”的原型的置换。相对于二哥的次女而言,显然作为旧家继承者的“实”的长女“俊”的反抗精神更有助于实现作家的写作意图,即对传统旧家族制度的解构和控诉。

四、结语

日本当代小说家山田泳美曾提到”小说是内在的非虚构”,即在虚构的外衣下藏着作家某种真实的情感和意图。笔者深感为然。岛崎藤村在其小说《家》中对“俊”的原型的置换充分体现了一切虚构皆为表现主题服务的宗旨。如果说《新生》是藤村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眼光、踏上彻底告白之路的私小说创作之源,那么作为其前奏的《家》确为重点批判传统旧家制度、实现自我凝视的伊始。通过对小说人物“俊”的原型置换和改写,《家》的社会批判主题越发明确,也更能引发读者对苦苦挣扎于旧家中的觉醒知识分子的同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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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根本昌夫著,陈佩君译.小说教室[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03):4.

作者简介:赵群(1984- ),女,南京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硕士,三江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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