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向日葵

2020-05-06 06:58禾木
中学时代 2020年4期

禾木

小时候,我有一个特别要好的玩伴,他的名字叫轩——“器宇轩昂”的“轩”。

旧城区尚未大规模改建之前,我住奶奶家,和轩是邻居。

每天,我只要将头稍稍探出门外,就能看到轩孤单地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扔石子。轩很内向,不像同龄孩子那样爱热闹,在很多个漫长的夏日,他都是自己跟自己玩儿。

轩的饮食起居由他的爷爷照顾。

轩的爷爷常在日落时分久久地凝望天边的斜阳,不发一语地抽完一杆烟,半夜却咳嗽得厉害。

轩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粉粉嫩嫩,但他太瘦了。我也很瘦。

大人老拿我们打趣:“你们两个人插上羽毛就可以飞了。”

我和轩真正相识是在一个晴日午后。

那天,我吃过午饭,懒懒地卧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双眼微闭。没过多久,轩从外面回来,手上拿着一束向日葵,穿过树荫。茂密的树枝将日光切割成无数细小的光点,这些光点轻盈地落在轩的眉睫,伴随他脚步的移动而变换位置,将他原本就红润可爱的脸照得更加通透漂亮。

他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我大喊一声:“好漂亮的向日葵啊!”

他停下脚步,表情里有几分惊讶,几分自豪,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木然。我跑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说出了有生以来最引以为傲的一句话:“向日葵是落在地上的阳光,你知道吗?”

话音刚落,我仿佛看到轩脸上凝结的阴郁刹那间灰飞烟灭。

从此以后,我和轩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我们在奶奶的阁楼上面嬉闹,任扬起的尘埃送别一个又一个日暮;我们在院子里丢石子、晒太阳,撕碎明黄色的向日葵来下一场花瓣雨;我们在离家不远的小土坡上,看将坠未坠的夕阳在肩头跳轻快浪漫的华尔兹……

“我们会一直当朋友吧?”

“嗯,我们拉钩!”

……

这是我们之间最常玩的游戏,对白是从电视上热播的言情剧里学来的。

此去经年,我在别处读到这样的文字:“一份年少的约定犹如雪中的脚印。春天来了,冰雪融化了,誓言也会化的。青春经不起等待……”我的记忆渐渐模糊,连那些初衷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只是轩曾经笑容满面地站在时光的阴影里对我说,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

轩的爷爷很喜欢我。

趁轩不在,他拍拍我的头,说:“你可要多陪陪轩。”

我懵懂地点点头,伸手去抓他的烟杆,结果被呛得双眼泪流。

这时,轩捧着向日葵走回家,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轩爱画画,并极有天赋。

我见过他临摹美术课本上凡·高的名作《向日葵》——线条流畅自然,对色彩拿捏得恰到好处,画的右下角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我不明白轩为什么钟情色彩如此浓烈的油画。

我只知道凡·高一生穷困潦倒,但我希望轩快乐。

时间以我们意料不到的迅疾速度在掌心蔓延——或许你也有相同的感受:当身心都处在欢乐里,连四季更迭都会变快。

走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新抽枝芽的植物尚未完全覆盖早春的土地,我们真切地感受着脚底雪化后裸露的大地有多么苍凉。

天下起小雨来,轩做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动作——脱掉鞋子,拉住我的手奔跑。

这般炽烈的友情多么令人难忘啊!我的爸爸妈妈忙着工作,很少来陪我,轩的爸爸妈妈更是从不来看他,我们几乎相依为命。在纯真的孩提时代,我们总能轻易相信和依赖他人,不带任何心机城府,也不考虑利害关系——与此相比,长大以后的我们在从前的自己面前要显得复杂太多。

“原来我一个人/还有朋友挺得住/大风大雨/赤脚跑步……”后来,我听到这句歌词,总不可避免地想起轩拉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的那一幕。

然而,上天总是不遂人愿,一个不留神,命运就朝跟你料想的南辕北辙的方向轰轰烈烈地飞驰而去。

作者简介:

禾木,“90后”青年作家,陆续发表、出版原创文学作品近百万字,作品收入《你暖起来就像好天气》《15岁敬启:露天操场上的雏菊时光》《缪斯超市》等上百种选集,参与《好家风伴我成长》等系列少儿文学作品创作,出版个人作品集《做作时光》等。

那天,我和轩像往常一样闲坐在院子里,尽情沐浴微风。

我们什么都没说。不过,我看得出他隐忍的哀伤,以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尽管他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他不愿意说破,我也没有勇气问,我们都是如此聪明而怯懦的孩子。

第二天,我打开门,脚下是一束灿若星辰的向日葵和一张鹅黄色的信纸——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再见”。

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爸爸说那儿有很好的医院,可以给爷爷治病,还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没有妈妈。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妈妈抛下了我,爸爸要工作,所以我才和爷爷住。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谢谢你让我感受到温暖。

真相大白。

轩是勇敢的孩子,我无法想象他小小年纪如何能承受这一切。

我发疯似的跑出去,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无迹可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让轩的生命里有了一段绮丽的风景。想到这个,我的眼眶不自觉地湿了。

轩,愿上天赐福于你。

轩,愿我的思念你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