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楔子】
巫瑶把脖子挂在绳结上,求死的心思昭然若揭。蒲博衍喝茶旁观,也没出言阻止。他只顾用葱管似的手指拨弄着算盘,将账本剩下的那几两银钱清算明白。巫瑶拎着绳子犹豫许久,终于听到了蒲博衍不甚走心的规劝:“你若现在死了,我也没钱给你买棺材。只得找张席子随意卷着扔出去,你若死不瞑目,记得别来找我。”
巫瑶把脖子从绳圈里取出来,冷声道:“你我已至绝路,死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蒲博衍将算盘珠子抚回原处,挑弄着一双狐狸眼,笑道:“谁说我们一定会死?”
【一】
巫瑶与蒲博衍是青梅竹马,互相坑害却又不离不弃地长大。为求生存,二人做了赏金猎人——赏金猎人,只要雇主给足银子,即便是皇帝的内裤,他们也会想办法偷到手。
当然,没有人会高价购买皇帝的内裤。
但总有人会觊觎皇宫里的宝物。
四羊方尊,商末的礼器。赵老板出万金悬赏,蒲博衍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尚未掂量自己的斤两,便答应了这件差事。东西摆放在皇宫内,想要混进去倒也不算太难。毕竟宫中人多眼杂,总有一两个宫女太监揣着不该有的心思。
事情至此,还算顺利。
谁料这俩平民窟出来的孩子都没见过世面,只道“四羊方尊”这礼器是个喝酒的杯子。即便是青铜浇筑,也不过是揣在怀里就能带走的小玩意。谁料此物摆在那里,比腿长,比腰粗,敦实似地缸。巫瑶用尽气力,它却纹丝不动。
巫瑶沉沉叹了口浊气:“看来是白忙一趟。”
“不止如此……”蒲博衍缓缓抬起头来,双眸了无生气。
答应这差事前,他与赵老板立下生死状。要么带着四羊方尊去换黄金万两,要么就带着自己的人头前往谢罪。赵老板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得罪了他,天虽高海虽阔,但没有一条是活路。巫瑶年方十六,尚未活够。听闻此言,只觉双腿疲软,前途一片黑暗。她掐住蒲博衍的脖子,恨得咬牙切齿:“你想死便自己死,拉着我做什么?”
声响有些大,惊动了殿外的守卫,二人仓促逃离,却也暴露了长相。
皇室与赵老板都想要他们的命,前有狼,后有虎,压箱底的盘缠也已耗光。巫瑶不知自己哪里还有活路,便想干脆吊死。无奈脖子刚套进绳子,两条腿就抖了起来。
发自肺腑地,她还不想死……
与蒲博衍拌嘴几句,外头赵老板已携人杀了进来。
巫瑶此前未曾与赵老板见过,原道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不料本人却生得清秀,五官精致,似有病态。他也没什么架子,随意拎来一张椅子便坐了下去,转而淡淡问道:“蒲公子,你答应我的东西,可有寻到?”
蒲博衍面不改色心不跳:“自然已经到手。”
赵老板四下看去:“似乎不在此处。”
“不,赵先生所要的四羊方尊,的确是在草屋之内。”
巫瑶听闻此言,吓得脚趾微颤。即便蒲博衍最擅胡说八道,可现在说这种转瞬便会被拆穿的谎言,除惹怒赵老板,决不会有其他好处。她默默后退,寻一个逃跑的好角度。待一会儿当真打起来,自己转身便跑。至于蒲博衍,生死有命吧。
不料,蒲博衍转身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到赵老板面前:“她,便是四羊方尊。”
蒲博衍,怕是已经疯了。
【二】
四羊方尊是晚商的礼器,距今已逾千年。可即便是这般古物,也绝对不值万两黄金。赵老板明知此物存放在宫墙之内,可觊觎它的心思没有丝毫退却。万两黄金绝非小数,即便是富可敌国的赵家,这也算是下了血本。
既然四羊方尊本身不值万两黄金,那它对赵老板来说,一定还有其他必须得到的意义。
商周礼器多为祭祀用品,而祭祀大多与鬼神相关。巫瑶猜测蒲博衍是想赌一次,赌赵老板求的不是青铜礼器,而是礼器内藏着的其他东西……
“我费尽周章潜入皇宫,寻到了四羊方尊。因其体积庞大,不知该如何带出。纠结之际,无意惊动了守卫。打斗过程中,我受了伤,鲜血溅到四羊方尊上,她便出现了。”蒲博衍拽着巫瑶,同赵老板说得一本正经,“得她庇护,我才成功逃出。如果赵老板寻的是四羊方尊那笨重之物,大可命他们砍下我的头。如果赵老板寻的是她,烦请兑现万两黄金的承诺。”
赵老板站起身,贴近巫瑶后拉起了她的手。
因为害怕,巫瑶已是手脚冰凉。不料,对方的手比她还要凉。似被困在炼狱深处的恶鬼,温柔地欺身而上。巫瑶像被灌了迷魂汤,呆愣在原地。她甚至忘了转身赏给蒲博衍一巴掌——若为逃命将她推至险地也就罢了,他竟还惦记着那万两黄金?
赵老板看着她,轻轻笑道:“我想要找的,的确是她没错。答应你的,我绝不会食言。只有一点盼你记住,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存在。”
蒲博衍颔首笑道:“我从未见过赵老板,更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他微微一顿,继而补充道:“宫中守卫见过我与这位姑娘,若日后有消息走漏,也许是出自他们之口,还望赵老板明断。”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赵老板始终未曾放开巫瑶的手,过低的体温让他那张本就清秀的脸看着像是病得厉害。巫瑶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没有那般可怕了,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底气,竟对他生出一丝怜悯来。她反握住他的手,似是想用自己那不算温热的体温替他暖暖。不料却是换来了他的轻声浅笑:“你終于不怕我了。”
这提醒了巫瑶对他的畏惧。
赵老板此时的温和,怕是全部来自于蒲博衍的谎言。一旦谎言被拆穿,盛怒之下她怕是想保全尸也难。巫瑶盼望着蒲博衍能有些人性,想好后路便救她于危难。不料蒲博衍离开得毫不拖泥带水,甚至不忘拿走桌上的算盘以及荷包里仅剩的三两八钱。巫瑶知他不靠谱,此行离开,怕就是永别。她下意识追上去,却被赵老板拦了回来。
直到蒲博衍带着巫瑶那颗凉透了的心离开得彻底,赵老板才轻声开口道:“你可唤我子受。”
她愣怔地回应:“我叫巫瑶。”
“巫瑶……”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蛮好听的名字。”
【三】
巫瑶随子受回了赵家,虽日子过得养尊处优,但也免不了担惊受怕。
蒲博衍给她安了一个“鬼神”的身份,可她的确只是肉体凡胎。若赵老板当真让她做些什么非怪力乱神不可为之事,她该如何是好?
有侍女从她门前经过,端着小厨房刚刚炖好的补药,往子受房间走去。
巫瑶一早便知赵子受身子不好,因为寻常人的身子不可能如他一般,冷得没有生气。他费尽心力想找四羊方尊,应该就是想要借助鬼神之力找回健康的身子。无奈巫瑶只是冒牌货,委实没那本事。她惴惴不安地在此住了七日,每日总能梦到一些不该梦到的东西。比如四羊方尊、朝歌、烈火,还有一只赤色皮毛的九尾狐狸……
狐狸前肢站起,化作人形。铜镜映出她的模样,称得上倾国倾城。
巫瑶不怎么识字,但没少蹲在房梁上蹭说书先生的故事。话本子里道,商朝末年,纣王无道,宠信妖妃妲己,上演了牝鸡司晨的闹剧。这妲己为千年狐妖所化,一颦一笑,容色倾城。举手投足,媚骨天成。
说书先生喜欢讲那些美人误国的故事,而讲述最多的,便是这只赤毛狐狸。听说周军打入朝歌后,她被丞相姜子牙砍了头。巫瑶听后,还觉可惜。好端端一美人,怎么就担了这红颜祸水的罪过?
巫瑶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又不知为何难以转醒。她明明从未见过这个对镜理云鬓的女人,却还是下意识叫出了“妲己”的名字。仿佛是旧友,仿佛一早便已相识。
梦至深处,熊熊烈火的灼热让她想要快速逃离此地。她看到了鹿台,碧瓦朱甍,雕栏玉彻。它在烈火中沉沉死去,与之一同赴死的,还有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他的背影伟岸,他的笑声凄厉。他打翻座座烛台,而后转身看向她:“既已离开,为何还要回来?想要亲眼见证孤的狼狈?”
巫瑶听到回答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妾身归来,与大王共赴黄泉。”
这是她的声音,却又不像她的声音。柔弱、娇媚,温柔刀般可以扎进人心。
“为何?”
她向前一步:“妾身是大王的王后,大王若死,妾身自然也不会独活。”
“孤倒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他大笑着向火光中走去,长袍曳地。她下意识地想要追上他,却被那吞吐的火舌阻断了去路。
“巫瑶,醒醒!”有人推着她的肩膀,将她从梦中唤醒。她看到了蒲博衍,他穿着一身夜行衣,急切道,“在这种狼窝里,也难得你能睡成这副死猪的模样……阿瑶,你怎么哭了?”
这不是她的泪,而是梦中妲己的泪。
巫瑶拉着蒲博衍,没头没尾地问道:“我美吗?”
蒲博衍眉心微皱,没有理她。
巫瑶接着问道:“妲己若是我这般容貌,纣王可愿为其自毁江山?”
蒲博衍摇头摇得没有半分犹豫。
“他转身同我讲话,可我始终没能看清他的模样。”巫瑶抓住蒲博衍的衣袖,认真道,“就算你能猜到赵子受欲寻四羊方尊是为寻可实现自身愿望的鬼怪,可又如何能够确定他要寻的是个女人?你当初将我推出去,不似豪赌,倒像是胸有成竹。蒲博衍,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你想要知道的,他通通不知道。”不知何时到来的赵子受寻了一把挨近窗框的椅子坐下,用讲故事的语气缓缓道,“他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为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不是四羊方尊,而是你。蒲公子,收了我的金子,你便不该再回这里。”
蒲博衍插科打诨道:“我就是想回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四】
市井传言,妲己是有苏氏的姑娘。
狐妖,是山里修炼的精怪。
妲己出嫁前,喜欢一个叫作伯邑考的男人。
而狐妖却霸占了妲己的身子,祸乱纣王的江山。
二者只是共用一副皮囊的关系。
“世人皆道,占用妲己身子的狐妖觊觎伯邑考被拒后,气急败坏便怂恿纣王将其剁成肉馅。实则不然,纣王杀死伯邑考时,妲己尚未出嫁。”子受淡淡陈述,“而妲己与狐妖,从一开始便是一人。她仰慕着伯邑考,因想要为其复仇,便以苏氏之女的身份入了宫。”
自此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从内部坏了大商国运。招来武王伐纣,一路高歌东进。纣王走投无路,在鹿台的熊熊烈火间化为灰烬。
“妲己未曾离开,亦死在鹿台大火,四羊方尊留存着彼时的记忆。”子受盯着巫瑶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寻到了四羊方尊,想起往事也不足为奇。我为寻你,以魂魄之姿苟延于世已有千年。”
巫瑤缩着膝盖默默后退,看他那副瘦弱的书生模样而猜测道:“你是伯邑考?”
他皱了皱眉,未置可否。
“也许,你寻错了人。”巫瑶直言,“我只是一寻常女子……”
赵子受懒懒笑问:“你可知妲己那日为何不曾离开?”
巫瑶回答不出这突如其来的询问。
“因为伯邑考也死了,他变成了兔子,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话本有讲,伯邑考因被狐妖陷害,而被剁成肉酱。纣王下令,将其做成馅饼,送与其父姬昌。姬昌返回西岐,吐出一只白兔。所以,伯邑考的确是变成了兔子。
子受懒懒笑道:“千年以后,他们终得相见。你们走吧,时移世易,倒也不必再提从前。”
【五】
离开赵府,巫瑶依旧噩梦缠身,因为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
伯邑考已经变成了兔子,又怎会以魂魄之身留存世间?若自己当真不是妲己,那人又为何要费力找寻?那是他喜欢的姑娘,即便过了千年,也该刻于脑海。
梦中,她又化作那赤毛狐狸,依偎在男人身边。毛茸茸的尾巴盘在身前,爪子扒着他的手腕。
巫瑶终于想起,她不是妲己,而是那只狐狸……
她生在西岐,因是神兽,而被大公子伯邑考豢养。她已修炼至九尾,无奈始终不得人形。只得去想旁门左道,便欲偷蓬莱的琼枝甘露。不料甘露未到手,反而天降五雷,劈得她肝胆俱裂。她一路逃至朝歌,以为要命丧于此,突然有人为她挡下最后一道天雷。男人名唤帝辛,是人族之王,天雷也奈何不得。巫瑶心跳得厉害,第一次恨自己不争气,至今也甩不掉这身狐狸皮。
她怕自己留下会给他招惹更多的麻烦,便逃回西岐。途经有苏氏,遇见一些琐事——有苏战败,向商王求和。试图进献金银与美人,无奈挑选时日,也未曾寻到定能哄商王开怀的美人。历经天劫恰好可幻化人形的狐狸主动走上前去,嬌声问道:“诸位大人,觉我这般相貌如何?”
有苏氏大喜,为其命名妲己,将她风风光光送入朝歌。
妲己,就此成为后世口诛笔伐的妖妃。
虽她什么也没做,可商国之乱倒也当真因她而起——帝辛为她挡下那道天雷,虽未曾受伤,却毁了帝王之气。商朝,危矣。
她费尽心力来到帝辛身边,并非是为祸国殃民。她只是喜欢他,只要能陪在他身边,这千年的修行都可以放弃。无奈她的存在,只会招惹更多祸事。她不想那般自私,便擅自离去。无奈大商气数已尽,周王的军队到底还是攻进了朝歌。她拼了命地赶回去,却只得见鹿台的熊熊烈火,他在其间与她道:“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火舌将他吞没,所以他没能听到巫瑶那句撕心裂肺的追问:“你若死了,我还能去哪里?”
她任凭大火肆虐,千年道行与那身狐狸毛皮毁于一旦。她身有罪孽,于冥府赎罪千年才得转生。前尘往事,本应遗忘,可那人偏偏要帮她记起!
“子受,我竟忘了你的名字……”
帝辛,名子受,后世称之为商纣。
他的肉体在火焰中焚毁,魂魄却不甘地留存下来。因为他心有一人,至死难忘。那人心里装着的却是旁人——他知自己当年救下的狐狸便是妲己,可妲己喜欢的是照顾她多年的伯邑考。他以为伯邑考变成了兔子,不会再入轮回。不料千年以后,他们却一同出现。
蒲博衍,正是伯邑考。
妲己喜欢伯邑考,他拦不住的。
子受自嘲似的笑出声来,他本就虚弱至极,如今支撑他苟活于世的执念已散,他也该散了。
魂飞魄散前,巫瑶远远向他跑来,她撕心裂肺道:“你已等我千年,为何不能再多等一些时日。前尘往事,我已全部想起。自你从天雷下将我救下,我的心便生在了你身上。子受,我们之间的故事,从来没有伯邑考……”
他缓缓挑起嘴角:“原是我误会了。”
她冲上去想要抱住他,可他仿佛从未出现过。
世界寂静,赵府空旷。唯留在宫中的四羊方尊,窥视着千年前的过往。
【尾声】
巫瑶一直问自己,当初在冥府受刑千年也一定要转生入人道是为何故?
仔细想想,大抵是想以人类之身与他结为连理。不招厄运,不称妖妃。
如今她已得了人类的身子,可她的王,此时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