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曾经的艳阳天
我们为什么还在东北?
1976年9月,拥挤的下班路上,人群突然向两侧退去,自发让出一条通道,敲锣打鼓的仪仗队缓缓走过,后面跟着数十辆大解放,车斗里站满身穿工装、胸别红花的老工人,他们一手拎着装有脸盆、搪瓷缸子、糖果的网兜,一手向行人摆手,大人们回以热烈的掌声,孩童们则追着车子疯跑嬉闹、讨糖吃……
“仪式像御街夸官,但不是中状元,而是光荣退休了。”鞍钢退休工人田力解释,御街夸官也叫游街夸官,是古代制度,指新科状元殿试钦点之后,由排列鼓乐仪仗鸣锣开道,在皇城主干道上走过,接受朝贺的仪式,目的是激励众人以此为标杆,积极上进。
鞍钢仿照夸官办退休仪式并非孤本,而是在各大企业厂矿间,流行了近20年的常规节目。可即便如此,仍历久弥新,甚至在工厂社会化功能的叠加作用下,潜移默化出“工人即荣耀”的社会认同。
“当时我13岁,吃着工厂发给爷爷的退休喜糖,喝着父亲从车间打来的盐汽水,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原地乱蹬,生活简直太美好了,恨不得见人就报告:‘咱一家都是工人,我长大后也是。”现实还真不出田力所料,高中毕业后,充分备考的他从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了一名鞍钢工人。
与生于新中国老工业重镇的田力不同,百公里外,广袤的红海滩上,李锦华又是另一番感受。
还是1976年,欢喜岭采油厂在盘锦正式建厂,荒凉的盐碱沼泽和芦苇荡迎来了全国各地奔赴而来的石油工人,他们在帐篷里安了家,一边搭基建、一边搞生产,奏起了辽河油田的创业序曲。
年幼的李锦华跟着父亲李春财,从老家搬到盘锦,身份也随之改变——由农二代变身工二代。父亲夜以继日忘我劳作的身影,田野中红彤彤的特有荣耀(采油工人的工装是红色的),印在她的心里,更生成一种骄傲和自豪,令她心甘情愿走入父亲规划好的结局:从油田幼儿园到油田小学,再到油田技校,最后被分配回油田工作,为名副其实的工二代画上圆满的句号。
“一身工装,扎两条麻花小辫走上街头,用现在的流行语形容,我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李锦华打趣。
的确,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工人们生龙活虎、争分夺秒地劳作,不仅厚积了工业强国的黑色土壤,更强化了当工人的体面与荣光,“连对象都好找咧。”
当时流行这样一个顺口溜:一年车子二年表(自行车和手表),三年就把对象找。“住厂子分的房,食堂管饱还能外带,看病厂里有医院,孩子上学小初高全包。生活上没顾虑,职业稳定还有面儿,能不抢手吗。”
无论主动出击,还是按部就班,在很长一段历史长河中,工人无异是大多数人理想职业的首选。如此看来,1976年也真是一个有趣的年份,它跨越地域将人们连接起来,用无数个体的亲身经历,替一个时代宣告:我们为什么还在东北。
时有落花至
告别了1976年,再来看看后来是如何作答。
“怎么,国营厂还能倒闭?怎么,工人铁饭碗还能打破?”1986年,拥有70多名工人的沈阳防爆器械厂,成为中国第一家正式宣布破产的公有制企业;1992年,在媒体热烈鼓噪和“徐州经验”启发下,中国大型企业——本溪钢铁,第一次打破铁饭碗,10.6万名职工实行全员合同制……阵阵惊雷,震动了整个铁西区、沈阳市、辽宁省,乃至国内外。
那时的铁西,流行一首叫《下岗工人》的歌:習惯了接订单的手,今天的指尖流出彷徨;装工资的口袋,今天写满空荡……
“我穿工装回厂办事,在厂门口,一个小孩吵着要去公园玩,妈妈不同意,指着路过的我说:‘赶快回家写作业,现在不好好学习,就得像他那样进厂当工人。”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获得者、铆工杨建华心里难受极了,但也只能暗自无奈地叹气。
就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却仍有一群人考技校、钻技术、进工厂,田力就是其中一员。“家住工人街、工业路,祖辈、父母、叔伯,亲朋邻居全是工人,作为工三代的我,除了工厂,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干点儿啥。”田力坦言。
为什么工人子弟一定要是工人?英国人类学家保罗·威利斯早已给出答案:既不是他们笨,也不是他们不努力、不改变,而是他们主动选择走上父辈的老路。
往大了说,“一个大国强国,怎能少了工业?总要有一群人去支撑它的发展,不至于出现人的断层和流失。往小了说,上一代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这一切,对于我们下一代也最熟悉,也最稳妥。”田力坦言,芸芸众生不是西部牛仔,不靠冒险精神过日子。
然而,仍有许多人把东北的惆怅、难解的改革命题、转型的阵痛、近乎偏执的坚守,统统归咎到东北人自身的懒惰上。
在《丑陋的中国人》书中,柏杨对东北最刺眼的攻击即东北人懒惰,称可能是当年帮助日本人做事“磨洋工”习惯了;在《凤凰周刊》刊登的《振兴东北,先震东北人》一文里,东北籍作者激愤地指出:懒成了现代东北人的通病,许多青年宁愿游走江湖、给人看场,以期一朝富贵,也不愿意本分地干活儿,靠勤劳吃饭。盲从的自媒体时代,诸如“逃离东北”“10年流失400万人”“冷清凋敝,难见青年,满目银发族”“过年返乡票东北最难买”,危言耸听且缺乏考究的苍白观感甚嚣尘上……“他们为何‘自甘如此”的疑问也开始充斥网络。
作家谢景芳曾说过:“历史是一种提供丰富选择的源头,历史是一种选择性的记忆。”通俗地讲,就是大家都说要铭记历史,但真铭记起来,却往往是有选择性的,正如我们记住了东北在九一八事变中的沦陷,9月18日在社交媒体打卡“勿忘国耻”,但我们却模糊了,从一开始,东北就是工业文明产物的现实。
20世纪20年代,辽宁就有30多万产业工人,走在全国前列,而这一形象,又在1949年建国后被强化,在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东北落地了156个国家重点工业项目中的54个,成为全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单拎出来一个沈阳,就为全国提供过20万台击穿设备、60万台冶金设备、2亿千伏安的变压器、40万中级和高级人才,直至20世纪90年代,东北都是全国城市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
所以,请不要断章取义,否则,钢铁、飞机、轮船的种种,无数个昭示世界的第一,以及改变世界产业格局的物质力量,就不会拔地而起。否则,在工厂社会化架构的城市文化系统中,在车床轮转、世代交替间,以“懒惰”二字来带动传播共鸣,诠释固守一地、身肩重任,一代代传承和强化了的职业认同,势必被归为哗众取宠——对人间厚重的不体谅和对生活察看的轻浮。
不仅如此,1999年的春晚,还给出了另一种回击。那年正值国企改革,数以千万计的工人下岗,饰演下岗工人的黄宏,在小品《打气儿》中喊出这样一段自白:“谁都能一帆风顺?谁这辈子还不遇上点儿事?就拿我来说吧,过去大小也算个干部。不是跟你吹,18岁毕业我就到了自行车厂,先入团后入党,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直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这些被称为经济转轨过程中必然反应,本应是弱势一方的群体,以平静的姿态默默承受历史转型的断臂之痛,承载了某种社会发展的宿命,为技术升级、国企改革和腾飞争取了时间。试问当下还有何种理由,因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而忽略了那些被撞到的人呢?
清辉照衣裳
随着国家有关东北振興的政策红利不断释放,投向东北的资本渐如过 江之鲫鱼。
2018年,毛振华控诉当地政府严重侵占民营企业权益的声音还未消失,“投资不过山海关”的风向就已经有所转变,王健林800亿元投到沈阳,马化腾和马云也频繁动作,腾讯与辽宁省人民政府牵手打造“数字辽宁”,阿里巴巴和黑龙江省共建“数字龙江”,深圳大象文化科技产业有限公司等168个项目签约,总投资1869亿元。
与此同时,在全国百万城市白热化的人才竞争战中,东北的“回振”让人眼前一亮,如智联招聘对全国37个主要城市的招聘数据监测发现,2018年春、夏两季,沈阳地区人才供需竞争指数仅次于北京、上海,居全国第三位。电商平台大数据统计显示,沈阳的高校毕业生本地居留率高达49%,仅次于北京的51%,居全国第二位。
回眸过往,在国家工业化战略的布局谋篇中,为先锋、为时代冲锋陷阵的工人们,纵使迷茫彷徨,但从未胆怯,更在改革开放宏大的舞台之上,完成华丽转身——撕掉了“技术技能素质不高”的标签,伴随着80后、90后专业技术人才的加入,“工人荣耀”也开始演化出新的注脚。
“祖辈们付诸一生的事业,怎能轻言放弃。或许是受前辈们无形的影响,又或许是缘分已然注定,我2009年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聘考进工厂,成为生产线上的一名普通轧钢工人。”李亮坦言,炉膛里沸腾的铁水,数千度的高温,什么都可以熔化,却熔化不了工人炼钢的决心,炼钢炉发出咆哮,似乎在唱着让人遐想的坚持之歌。
想必看到这里你终会明白,我们亲切唤作工一代、工二代、工三代……工N代的他们,究竟为什么还在东北,正如歌中吟唱: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 恰巧你们也在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像夏花一样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