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凯尔
“你还在跟那个酒吧工作的阿朗混在一起?”晚上吃饭的时候,姐姐问起叶昀,“我看到他载你回来。”
“还以为自己在叛逆期吗?”母亲将最后一碟菜端来时,也加入了这个话题。
叶昀伸手夹菜,“我没觉得自己在什么期。”
姐姐似乎很认真,又一次露出那种过来人的姿态说:“你跟他不会有好结果的,虽然他的手臂很结实。”
“我没跟他在一起。”
“你自己看着办。”
“由此证明,三个女人组成的家庭并没有给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母亲说,“看看你姐姐,难道你就不懂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吗?”
这话说得好像叶昀从未付出过似的,而她们永远不知道的是,在姐姐结婚那天,姐夫从背后抱住了叶昀,双手在她胸部使劲地揉,还咬住她的耳朵,舌头像虫子一样在蠕动。当她准备反抗时,姐夫突然松开嘴巴说:“你姐姐怀孕了,你不会希望孩子没有父亲吧?你应该学会闭嘴。”他脱下她那套作为伴娘的裙子,但他没有机会做过分的事情。当他准备用手指伸进她下体时,因为花童的乱闯,他惊慌失措地帮她穿上衣服并对花童说:“这位小姐姐的衣服掉线了,新郎身兼多职正帮她修剪呢。”花童点点头,又跑了出去。后来姐姐流产了,叶昀一直没提过这件事,姐夫也不再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曾表态,说流产是对他的报应,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个传统的男人。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当兵结束后在海上工作,大半年才回来一次,休息一个月又返回海港,每次回来都跟姐姐疯狂造人。他也说自己回到船上会拜祭海神,但天知道船上是否有女人,叶昀一直猜想他总会想尽办法出轨的,报应过了,他必定认为自己已经解放。
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姐姐嫁得好(当然她们不知道他是个敢对妹妹动手的人渣),姐夫每次休假回来都会把半年的生活费给她,是他支撑起了她们大部分的家用,姐姐自己也还能存上一些。
不过这些都与叶昀无关,她只是想到姐姐与母亲的男人都没有做好本分,心里对这些事多少有些敏感。很多人误以为她跟阿朗是一对小情侣,会得到长辈的祝福,事实上只是阿朗暗地里追求她,她知道自己心里并没有把他看得太重要,她也知道自己有时过于安静,不说话的时候足够让身边所有人崩溃。如今叶昀二十七岁,工作换了几次,都是些无关紧要又无需特长的工种,人生对她来说似乎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想要什么都不清楚,毫无主见”,母亲不得不对她操心,但她提前摒弃一切繁复的东西让她显得更像是追求简单事物的好女孩。
“不管怎样,这个周末去你们父亲家的时候,至少给我表现好一些,我不想在某些方面输给他。”母亲说。
“你从未输过。”叶昀说。
“我不去了。”姐姐说。
“为什么?”
“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你自己在家可以吗?”母亲担心地伸过手去,“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姐姐摇摇头,“我一个人可以。”
母亲叹气,“由此证明三个女人组成的家庭给你们带来的体验很可能是今后不再需要男人了,除了年轻力壮的男人给我们扛来煤气罐与桶装水。”
“兴许再过不久,我也能扛得起煤气罐。”叶昀说。
“一个女人过早独立只会剥夺男人追求你的权利。”母亲优雅地放下碗筷,结束了这场谈话。
叶昀还没谈到自己最近学会了开摩托——阿朗那辆跑车,奔驰在路上的时候,马达的声音可以盖过整条街。如果母亲知道了定会说她不像个女人。不过她不敢开太快,大多数时候也达不到那个效果。她有时候觉得姐姐挺悲哀的,活在自以为的幸福之中,被丈夫欺瞒。姐夫的行为也给了叶昀一种机警,她一开始很难接受,但这些年慢慢结识了不同的人,也就视为平常,只是心里开始滋生了一种生活对女性而言更像是猎手的感悟。
如果你往这里一直走,很可能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感到一股潮湿的气息了吗?那儿有个巨大的沼泽地,沼泽永远无法给你辨认方向,被它拖延的步伐会致使你转移注意力,万一你不小心陷进去,很可能就丧命。你必须不停地抬腿,不停地使劲,可是你知道你不会一直有力气。所以你得往那边走,那儿是男人们开出来的一条路。入口处是树枝渐渐搭起的一个拱门,你进去之后会闻到枯木腐烂的味道,也许还能听见某些动物发出的咕哝声。
母亲为了照顾两个女儿,很多事都亲历亲为,比如这天她说她来驾驶。姐姐站在屋门口对她们说:“替我问好,如果他的新太太没怀孕的话。”叶昀在副驾驶大笑,随后又意识到不妥,马上停下来。姐姐自从流产之后,再也没有怀孕的征兆了。母亲当然很担心,但她又能做什么?她转弯的时候方向盘转得太慢,叶昀一度以为车子会滚落到右边的石沟里去,但母亲又淡定地摆正方向。
以前,叶昀每次出门都会有些另类想法,她想到自己能够离开那个地方(或真正独居)的时候,也许会做很多从未做过的疯狂事,她能想到自己应该会有非常多的花样。但现在那些想法已经被消磨掉了,她一直都没独立的机会,在接近三十的路上,好多东西会突然静止。她想到那个沼泽,位于县道公路旁,没有路灯也没有任何招牌,只有绞缠的树枝搭起来的拱门。在阿朗告诉她之前她已经知道,但她不清楚路边会有一条小道。母亲开过那段路的时候忽然加速了,叶昀没来得及注意观看拱门的出现,她知道她错过了。其实她后来偷偷去过好几次了,她听取了阿朗的建议,选择另外一条男人们开辟的路,从沼泽旁边走过。在沼泽后面的别墅群里,有一栋房子把门面漆成了黄色,非常显眼,她暗自在那附近观察过房子与男人。他见过那个男人。
“你总在扭头看什么?”母亲察觉到叶昀频频转头。
“没什么。”
“你衣服带够了吗?阿朗对你是认真的吗?”
“也许阿朗对谁都是认真的。我说了,我跟他只是朋友。”
母亲摇摇头,将音乐声调低,“你要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整日跟一位男性单独在一起,人们就会议论什么。你没有这个意识。谣言能煽风点火,等到你烧着了,你的名声也就不好了。”
“名声没那么重要,保持矜持能带来幸福吗?有那样的意识也不见得就能找到好男人。”
母亲笑笑:“算你明白你还需要找到好男人。”
叶昀知道母亲后悔嫁给了父亲,一个早早搞大她肚子的男人,又受不了两个孩子的折磨,简直像神经质一样想要把两个孩子塞回她肚子里去,有一次还把不肯睡觉的叶昀随意抛到床上。“如果那是木板床或是放着什么坚硬的玩物,很有可能你就变成了智障,或者死去。”母亲多年前总是提起这件事,用以谴责她前夫的过错。如今,也许人到中年会对生活产生更多的感慨,父亲有时候也会懊悔自己没有参与两个女儿的成长,不过他很少提,只是叶昀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悲伤。她同姐姐谈过,但姐姐已经不怎么看重父亲了,她的心思全在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期待下一次可以成功怀孕。他们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见面的,在父亲有了新太太之后(或者说新的女人,他们并没有领证),他声称自己能在这个时候重拾对感情与生活的向往是个奇迹,希望她们三个女人能够支持他。这件事几乎让母亲患上了抑郁——如果他能重拾对感情的向往,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起码问一句我还会不会给他机会?他既然知道我们是三个女人在一条船上,为什么不试试给我一副船桨?当然,最后还是理智的姐姐跟她揭穿她不愿意承认的事。“那个男人只是你的前夫,他抛弃了你跟孩子,是镇里最著名的负心汉,他没必要回来划船,如果你还指望开始长白头发的男人给你帮助,那么你跟少女们就没什么区别。你要么狠心不再见他,要么妥协,冷静看待当前的关系。”母亲愤怒地斥责她,但同时也惊讶地意识到女儿是对的,才开始接受前夫的邀请。而叶昀从那时起,心里隐隐感到,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灾难。
离开家之后,父亲在邻镇租了一段时间的房子,直到与那位姓莫的女人确认了关系,才花钱买下现在的楼房。房子原先的主人移民加拿大了,因为时间比较紧急,以较低的价格抛售。“上天总是对他这种人特别照顾,给足运气,令许多男人羡慕。”母亲为他能买下这套漂亮的房子而感到不公平,一面向屋子门前等待她们的那对新夫妇露出微笑,一面说:“但你还是要优雅地迎接。”叶昀提上袋子,里面装有两个人的衣服,她们计划这个周末在这里度过两夜,当然是父亲的邀请。
“我亲爱的昀昀。”父亲很热情,眼神里有一种伤感,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父亲,似乎只有在见到女儿才明白所谓父亲的含义。“你现在看起来像我了,这很好。”
“我没觉得。”母亲反驳。
他向叶昀介绍莫女士,“上一次碰巧她不在,这次你们终于见上了。”
正当叶昀犹豫该如何称呼莫女士的时候,她先开口了,“叫我莫姐就好。”
母亲象征性地问候他们,但看不出她内心有无波澜,兴许也不是第一次来的缘故,并不见外。她将小篮子给到莫女士,猛地说她是如何一大早就做好了这一篮华夫饼,就像不能认输般在一开始就要把武器亮出来。“你竟然还会做华夫饼,不得了。”对方的称赞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叶昀有时候觉得母亲太好胜了,但莫女士似乎并没意识到(或许假装热情),她欣然地接过篮子,不知道(不计较)那种女人之间的较量。
“还好,给你们留了这台车,来往变得更方便些。”父亲说。
“也许你留下的最好东西就是这辆破车了。”
母亲常常毫不留情地翻旧账,有意无意地把前夫的行为当成一种谈资。叶昀从这一刻开始有些恍惚,隐隐之中,她似乎察觉到母亲身为一个女人,有时候太过刁钻了,她以自己的经验来教导两个女儿,并在能有机会损伤他人的时候绝不姑息。但另一方面,当她独自面对孩子时,又常常泛出母爱,温和地谈身为一个女人应该怎样怎样。
叶昀说不清楚,很难给出精确的想法,也很矛盾。但莫女士对她露出的诚恳微笑叫她明白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她有一种预知,会跟这位女士进行一些谈话。
“华夫饼的制作跟蛋糕基本一样,只不过是烤箱换成了加热模具。”母亲开始沿着她胜利的话题展开,但见面就聊自己的点心真的有些太要强,没有什么人会自信到一直谈一份心意——那本应该只是一份见面礼。
“你姐姐不来吗?”父亲问道。
“不太舒服。”母亲立马对他解释,“她向你们问好。”
父亲感恩说自己有两个孝顺的女儿,转头问起叶昀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找到新工作。叶昀摇摇头,没有出息常常令她羞于开口谈自己的事。
“原来在游乐场工作的事,为什么不干了?”
“上次出事之后被记者报道过,后来就有政府部门的人去封了场所,所有员工都被迫休息一个月。再次营业就减少了很多项目,高层不得不进行大裁员。”
“真可惜。”莫女士说。
“对啊,当天就开始裁员。”
父亲握着叶昀的手,有些替她抱不平的意思。他说:“我听说裁员能够得到一笔不少的钱。”
“是,我拿到了一年工资的赔偿。”
“那是应该的。”
“人们总是以为用一笔听起来不错的数目就能打发员工。”母亲插话,“他们根本不清楚人类需要一份职业是为了什么。”
“老板们很清楚自己所做的决策。”父亲说。
“你没必要替有钱人说话。”母亲说。
“大家都有难处。”莫女士试图解围,但其实谈话都很轻松,没有人感到不适。莫女士起身回到厨房,该去准备午餐了。留下原来的一家人,格局似乎变得不那么自然,但这大概只是叶昀自己的感受。母亲开始谈到自己要在家里做很多事情,无法像莫女士那样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聊到热情时会忽略这个男人的身份,什么都讲一通。在她喝茶与谈话间的那些手势,像极了自己就是屋里的女主人。
“需要帮忙吗?”叶昀走进厨房。
“不必麻烦你,亲爱的。”莫女士说,不一会儿又补充道,“如果你想,可以把马铃薯切成块状?”
叶昀扫了一眼客厅,没人留意她已经站在厨房里。她洗净手,开始削皮。
“你母亲厨艺很好,几次她来吃饭,我都必须比平常认真十倍。”
叶昀知道莫女士在开玩笑,但还是觉得如此轻松的谈话更有生活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平日里谈太多那套条框,她觉得莫女士真是令她舒服。
“我上次吃过你的盐焗鸡,父亲带来的时候,还没上桌就闻到了香味。”
“那可是我最拿手的,可我不能永远指望一道菜。”她像是话里有话,“你呢?你对烹饪有兴趣吗?”
叶昀摇摇头。
“你是在忧虑什么?如果是工作,我认为你无需太紧张。”
“不是的,我对工作没什么期待,我不是那种积极向上的人。”
莫女士笑笑:“年轻人别太早给自己定义,否则真的只会往‘不积极向上’的方向走哦。”
“你是这样放任自己的吗?” 叶昀觉得她很有意思,“不是放任,我是说,更随意一点?”
“对,更随意一点。其实你也可以做到,不是吗?相比你姐姐,你没那么讨厌我吧?”
叶昀忽然感到不好意思,确实也谈过莫女士(三个女人的家庭里无法不谈论父亲的新女人),但她并非是讨厌她,某种程度上这个女人还算是自己的后妈。“不是的,我姐姐并没有讨厌你。”
“不然,她为什么避开每一次与我的会面?”
“她最近两年非常注重自己的身体,自从流产之后,她对任何事都小心翼翼,现在还开始慢跑,饮食上变得挑剔。”
“怀孕不仅仅是女人的问题,男人也有责任,难道你姐夫没有问题?”
叶昀感到困惑,“我不太清楚。”
“那位叫阿朗的男孩还跟你在一起吗?”
“肯定是父亲又乱说了,我跟他没有在一起。” 叶昀把一只只马铃薯放到砧板上,逐一切开,“啊,看来母亲说得对啊。”
“你母亲说了什么?”
“谣言是煽风点火的,很有可能我最后就依靠绯闻嫁给了他。”
莫女士大笑,外面客厅的对话声忽然停止,两人往里看。她才又压低声音。“到底是过来人,你妈妈是个聪明的女人。”
“在她这个岁数,也许她的聪明是依靠生活经验给的,而不像你这样,以脑子作为基础。”
莫女士走过去教她如何更好地切成大小一致的块状,叶昀觉得自己用词有些过分了,但好不容易跟别人说出了直接的观点,自己也变得轻松。
“后来我意识到,这块地长得不好的原因是因为土壤问题,但这附近找不到好的。”
夜晚,大家坐在门前喝茶,父亲对自己新打好的水泥路面表示很满意,可以停放两辆车子。
“你可以到外面买一些专门的土壤。”
“价格可不便宜。”
“但其实草坪也可以停车。”
“暴雨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麻烦。”
叶昀想到沼泽的那些土壤,大概湿地会更有养分。她没心思认真听他们说话。大多数的镇子都一样,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叶昀没觉得这里漂亮,也不认为父亲亲自填实的平地有多么了不起,如果让她做,她也可以。她只是想起那片沼泽,低洼,有大量的积水,远看像湖泊,却又有杂草冒出来。也许某些地方过度灌溉,致使地貌发生变化?她一直很想走进沼泽去,看看泥潭会陷多深,反驳阿朗那不是杀人的洞穴。也许水塘到处都是蝌蚪,水田鼠会被她吓得失去方向,幸运的话,还能发现从未见过的两栖动物。她还想起那个男人,在自家房子门前坐着抽烟,跟镇上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想要走进去,其实是想走近男人。但她该说什么?
“我们也曾想过弄成一个好看的院子,搭个葡萄棚,底下还可以种番茄。”莫女士说。
“这两种东西可以种在一起?”母亲质疑。
“不知道啊,试一试,说不定就成了上紫下红的,多好看。”
“她就是有很多小心思。”父亲笑笑,搂过他女人的肩膀,“还好,我的水泥包比种子先到,不能怪我自作主张。”
莫女士笑笑,像个小女人一样把脑袋歪在她男人的肩膀上,但这样的姿势令叶昀的母亲有些愕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离开男人那么久了,也许这对新夫妇来说再平常不过,但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个久违而梦幻的动作。母亲已经失去依靠了,并且为了两个女儿整日操心,生活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依靠”。年轻时还有男人找她约会,也表示过愿意重组家庭,都被她一一拒绝了。每当外界有这种讯号,叶昀就会为母亲担忧,留意着她脸上的变化,怕她多年堆起的坚强一触即溃。事实上,叶昀还是把母亲想得太脆弱了,她确实失落了那么一会儿,但很快就顺着他们的话题引向别的事情,重新占据主场。
后来叶昀觉得无趣,便先回房睡觉了,但她最近睡眠很浅,晚上母亲走进她卧室拿什么东西的时候把她吵醒了。“也许我们的衣服应该分开装。”母亲轻轻地说,伸手摸叶昀的额头。叶昀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关于沼泽的梦。母亲关上门之后,她再也没有睡着,起身披上薄外套走出卧室,一种沼泽的幻境在脑里翻涌。她想到厨房去泡点什么喝的,找了一会儿,厨房的器具相互碰撞发出声音,莫女士从后面走来。
“需要帮忙吗?”
叶昀吓了一跳,“被我吵醒了?”
“我以为你父亲肚子饿呢,平时这个点数,很容易发现他在厨房的背影。”
“我不饿,只是想泡点喝的。”
“如果你睡得不好,可以试试这个。”
莫女士打开橱柜,踮起脚翻了一会儿,拿出紫色包装的盒子,“这是薰衣草加白菊,非常好闻。”
“喝了会睡成死猪吗?”
“会让你拥有美梦。”
叶昀冷笑:“在你这个年纪还相信美梦吗?”
“我只是说,这些茶有助眠功效。你因什么事睡不着?”
想到自己母亲不会懂得她的那些感情事,叶昀似乎有了倾诉欲,也许她真的可以跟她谈谈。“可能是感情。”她说。
“我猜到了。”莫女士摇摇头,“女人啊,就无法离开感情了吧?”
“也许只是我个人的困扰。”
“在想如何才能喜欢阿朗吗?”
“不,我想我喜欢上了一个陌生人。”
莫女士有些疑惑,“说说?”
也就是住在沼泽后面的那个男人,他其实应该是已婚了,叶昀看到过他在屋门前抱着一个女人。他们其实先前见过。有一次在镇上,她同姐姐一同出街,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对方的帽子掉落了,叶昀捡起来递回给他。“抱歉,我没看见你们站在我后背。”男人说,“你没事吧?”姐姐捂着右边的臂膀,撞是撞到了,但不至于很痛。“你呢?”男人又问叶昀,她摇摇头。但她一直看着男人,有种强烈的力量勾起了她的目光,很难挪开。男人还是很得体的,从公文包里抽出纸和笔,写下电话与姓氏。“如果发现有伤痛的地方,请务必给我致电。非常抱歉。”他把帽子戴上,同她们告别了。姐姐当时接过纸条还对叶昀说:“像他这种有教养的人大概是住在那个高档别墅群里吧?”叶昀嘴上说不清楚,但心里开始羡慕住在那附近的年轻女孩,可以制造机会接触他。那天晚上,姐姐说她弄丢了那张留有号码的纸条,不然她们可以约他出来喝点什么。“也许他会看上你呢,可惜了。”姐姐说。但叶昀想到自己毫无背景或前景可言,高攀可不是她的作风。当然物质只是其中一个条件(尽管母亲告诫她要放在首位),但她似乎对那张面孔有着特别的感觉,如果不是曾在梦里见过,那就是爱情的触发——她第一次相信了自己的直觉,那种断定可以坚定到令她认为自己发生了蜕变。她假装无知,向阿朗讨教关于别墅群里的事情,他说了一堆,大致意思是那边的房子是地产商花重金打造的,能住进去当然是有经济条件或是地方官员。叶昀明白了,自己是很难(几乎不)引起他们注意的,不知道如果换作是姐姐,她会使用怎么样的手段,但叶昀不想跟姐姐说起这个男人,她感觉一个人进入自己的内心,就不想告诉别人那种私密的爱恋感。“你可以进去看看,这又没什么,”阿朗说,“不过是区域入口比较金碧辉煌而已,没人会看不起你。我还知道在县道有个小路口可以进去,我带你去看看。”于是叶昀坐上了阿朗的摩托,知道了那个入口,之后就有了自己常常去那儿窥视的习惯。阿朗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叶昀的家人更不知道,没人知道。但是那种感觉说来也很不可信,她一直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可以依赖一见钟情,如果男人们都像父亲或姐夫那样不靠谱,这种全然不知的状态就更危险,不是吗?她在心里写下了自己对爱情的期许,但究竟可以做什么,这种零交流的感受能持续到几时,她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无动于衷等于是拱手相让。”
“我明白,就好似顺其自然吧,其实也是放弃的意思。”
“你是这么认为的?”
“对啊,我们对这件事应该有一致的立场?”
叶昀点点头,喝了半杯对方泡好的茶说:“那你是如何喜欢上我父亲的?”
“中年人不谈爱情,只谈是否牢靠。”
“你跟我妈一样,她常说这种话。”
莫女士笑笑,说没人真的懂感情,但她了解到能否依靠确实是一个好男人的标准,她强调自己也是个传统的女人,无法独立自主,也谈到叶昀的母亲很不容易。所以其实她们又谈到了另一个层面的意思——关键在于你是如何把握自己的生活,你认为什么东西值得。莫女士还反驳叶昀当时说的话,“你母亲并不仅仅是依靠生活的经验,她对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她一开始憎恨你父亲跟我,最后还是屈服于我的闯入,尽管她表现得像个要强的女主人,但她只是想要挽回自尊。也许你们姐妹对她说过什么令她释怀的话,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需要自己的内心去面对。”
叶昀不知道说什么好,议题太大,她反而迷失了。事实上,她也不觉得阿朗真的有什么问题,但就是交不出那个机会,而那个男人给了她更多的感受,即便碰不到他。
她觉得茶太好喝了,不知是自己困了,还是薰衣草的作用,开始感到疲倦。她想告诉阿朗,自己喜欢上了一个陌生人,祝福他再找个好女孩。他定然会问为什么,而她会说有一个男人给了她某种可以投入的东西。是什么?是她猜想的一切——也许男人某天因为在沼泽边上摄影而看见她,他脑海里根本不重视贫富差距,他的心被这个大多数时候沉默且窥视他的女人融化了,他有着痛苦的婚姻而她正好出现,解开他冰封的心——但这些会发生吗?会令她快乐吗?
也许不会,但她知道有什么肯定是不一样的。
沼泽的水温忽然变暖了,也变得清澈了,在叶昀的梦里,她独自在那游泳。到了凌晨的时候,男人从屋里走出开始晨跑,在经过沼泽的时候发现了她,并对她说:“小姐,这儿很危险,你不该游泳,一旦你停下来,就会陷入泥潭里,逃不掉。”她听见他的声音,比起街上那一次更动人,而且带着警告的威严。她觉得身体变得酥软了,开始游不动了,但她对男人说:“我不会停下来的,为了你。”男人笑笑,脱下了衣服,伸脚试了试水温。“快过来,我要沉下去了。”叶昀说。男人游到沼泽中央,在几乎要碰到叶昀的时候,她整个人就不见了。男人试图捞她起来,但水又变得浑浊,冒出咕噜噜的气泡。
“我看见你们在聊天,你们很聊得来。”
清晨,母亲悄无声息地钻入叶昀的卧室,开始帮她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
“回家。”
“不是过两夜吗?”
“我一夜难眠,别说两夜了。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留宿?这世上谁还能与前夫以及他的新太太待在一块?简直是噩梦,我太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了。”
“我睡得很好。”
“那是因为你喝了别人泡的安眠水。”
叶昀笑笑:“父亲说今天带我到西郊去看那个马场。”
“取消,一切安排都取消。反正以后我们没有多余的钱骑马,还不如早点回去看看酸奶店老板的儿子旅行有没有回来,好给你介绍认识。”
“又来了。”
“人家每天卖出多少酸奶你不知道吗?总好过你跟别的女人聊什么理想感情,那不实际。你以为你还年轻吗?你姐姐生不了孩子已经很让我头疼了,你究竟想怎样?”
叶昀感到无奈,虽然不太乐意母亲这么说,但不想一大早就跟她争吵。她们到客厅时,莫女士正在准备早餐,她惊讶她们提着行李袋,问她们去哪。
“回家。”母亲说。
“不是明天才回去吗?”
但母亲似乎不想说话,叶昀知道是因为自己与莫女士的交谈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契合——至少是其中一个原因——致使母亲感到焦躁。母亲严格地把控她,致力于教导她,但她的“背叛”使母亲有了挫败感。
父亲还没起床,她们随便吃了两口便跟莫女士道别了。
“那你们有空常来,开车小心。”
叶昀临走前回头看了莫女士一眼,她只是笑笑,但依旧很大度的样子。
路上母亲开始进入一种周而复始的谈话,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父亲美好的生活、叶昀的不听劝,以及她与莫女士的谈话等等,都让母亲感到威胁。失败没有标准,失败的人生也从来没有人去衡量,但每个人都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母亲在很多方面的努力没有得到回馈,仅仅以自己的经验无法给孩子们带来更多的选择。她谈到最艰难的时刻,是她的男人突然离开她与孩子们,那一幕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在你们长大的这些年都没有参与过,我到底为什么会原谅他?”并且,如今这个男人还过着美满的生活,她还能有什么能耐?姐姐嫁给了一位海员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但生不出孩子来她也很担心。她一直讲,差不多到家的时候,忽然就流下了眼泪。叶昀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试着去理解母亲。“如果你把生活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就没那么累。”她说。
“可能吗?”母亲用手背擦擦眼睛,很快恢复了平静,“你从这里走回去吧,我该去市场买点菜了。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
生活就是一场灾难,叶昀心想,犹豫了一会儿后下了车,沿着小道往家里去。
她当然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崩溃,时间并没有让一个人变得毅力非凡,或者就算有,也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一击,让你对现实看得更清楚。母亲是那种很爱面子的人,但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因此而引发什么严重的错误,足以证明她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叶昀其实心里感激母亲,只是她不想走那些被她指引的道路。她说不出自己的需求,所以她通常会选择沉默,一直都是,常常令身边的人泄气。因为她知道,如果说出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母亲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如果不好笑,那就是妄想。
至于姐姐,小时候她一直是学校里的美人。叶昀常常跟在姐姐后面,偶尔也会有一些高年级的男同学过来挑逗她。但他们不会喜欢她,她其实是个丑角。后来她意识到这一点,放学就不再等姐姐了,而是跟班里那些同样毫不起眼的女同学一起。真正变得稍微漂亮些是在高中,结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姐姐那会儿因为早恋误了学业,很早辍学,身边有不少男人围着她。也就是那些年,她的身子开始坏掉的。因为收入不佳,母亲很多时候顾着工作,家里又没有男人,孩子缺乏适当的引导。姐姐瞒着家里人去堕胎(不止一次),听信花言巧语的男人们而服用避孕药,名声败坏,也很快传到母亲耳边,哭着用鞭子抽打她。叶昀上前阻止了,大家哭成一团,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垃圾。但那始终是自己的女儿,母亲将姐姐禁闭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好声好气地希望她能爱惜自己。过了很多年,姐姐认识了一位海员,虽然没有双亲,但母亲认为他是个好男人,两人很快就结婚了。
叶昀理解母亲的崩溃,也理解姐姐在这个当头的着急。她想,如果她能大胆一些,是不是可以改变什么?比如那个男人——她对他有了更浓烈的兴趣(以及幻想的寄托),如果她能嫁给他(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太太?)的话,姐姐为了怀孕的焦虑是否有好转,母亲是不是会感到欣慰,不必再为她操心,一举两得。
然而,尽管她知道姐姐是怎么样的人,了解有多深,也总有她猜不到的一面——当她步行回到家时,她惊讶得说都不出来。
门前停着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轿车,她叫不出名字,但流线形的车身让其显出非凡的地位。她推开门,地上有男人的鞋子,一双干净油亮的皮鞋。姐夫应该在两天后才会回来,难道提前了吗?她疑惑着走了进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姐姐正跟一位男人做爱——那位她第一次坚定地意识到有爱情触发的住在沼泽后别墅群里的绅士。男人抬高姐姐的双腿,姐姐双手抓住沙发边缘,以她曾经说到过的那种“最容易受孕的姿势”进行。叶昀的第一反应是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姐姐恶心的一面。她将行李一甩,那两人才发现她,三人目光相视。可悲的是——当男人转过脸的时候,叶昀依然会为那张面孔动情。她伤心极了,说了一句不要脸,转头就打算离开。姐姐也喊了一声等一下,但叶昀没有理会,直接冲出了门。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姐姐穿着外套捂住身体站在门口,“你不是也跟你姐夫做过吗?凭什么我就不要脸了?你给我回来!”
姐姐怎么会勾搭上他?但叶昀很清楚,不是吗?她声称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不见了,那是她的伎俩。她出轨是因为她怀疑姐夫的精子有问题,她出轨是因为她一个人过着空虚的生活,她出轨甚至是因为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同叶昀一样。但姐姐跟男人做了多少次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的?姐姐还像以前那样滥交吗?他不知道她在沼泽那儿偷看他吗?一个男人完美的形象在她脑里破碎成渣,如同密集的昆虫在头顶迅速飞转,她几乎要吐出来了。
叶昀朝那辆男人的轿车踢了一脚,车身发出了警报声,引得街坊纷纷出来看看别人家又有什么丑事。她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站在姐姐背后,愁眉苦脸的样子。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秘密,她为姐姐羞耻的同时也替自己感到丢人,随后跑了起来。
跑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天气凉了。她不知去哪,大脑无法思考,不知不觉就跑到阿朗那儿。
“你怎么啦?坐下来歇一会儿吧。你要留下来吃饭吗?”阿朗刚刚睡醒。
“不了,我想借一下你的摩托车。”
“你去哪?我载你去吧?”
叶昀摇摇头,阿朗迷迷糊糊地将钥匙给她,她骑上车后迅速扭转油门,迎着大马路疾驰而去。
她在那个最大的转弯处没有控制好方向,险些掉入右边的石沟里,但她也像母亲那样,淡定并及时地摆回了车头位置。她无法控制自己对男人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她在沼泽的入口处紧急刹车,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她感到有一股湿漉漉的凉冷气息从沼泽里面传来,那水面似乎有些雾气,她看不清楚。但有青蛙在叫,她听见了,呱呱呱。水田鼠呢?还会有吗?她原本打算一直开的,开到父亲的家里,向他痛哭一场,听听莫女士的想法,但她没这么做,她熄了火,从车上下来,走向那片沼泽。
沼泽飘来的雾气在她靠近时变得稀薄,但她闻到了更浓厚的腐木味道。枝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水面簇拥的杂草开始变得枯黄,似是在宣告某件事情的结束。在沼泽后面,那栋漆成黄色门面的楼房依然显眼,男人的太太正挺着肚子在门前来回走动。
叶昀需要真切地感受一种绝望,否则,她会担心自己对男人无法彻底死心——她第一次踩进沼泽地里,那些松软黏稠的泥浆就像是她在情感里的深渊,缓慢而无望地下沉、坠落。仅数秒时间,泥浆便漫过小腿,浑浊的水面暗藏汹涌。她忽然清醒过来,迅速抽回双脚退到草地上,一只鞋子被泥沼吞噬,不见踪影。她有些被沼泽的威力吓到了,站在边缘,一动不动。
但是她明白了——没了,完了,结束了——她的期待在初秋里的这一天将要变成沼泽里的枯叶。她意识到那些长期累积的感情如同地表无期流经的清水,从底处涌上来,越过她的心田,最后成为那片宽大的湿地。而这一切都不属于她。
许多事情无法作出选择是因为两者提供了同等的价值,但在一段未明的关系里,无法选择更多是外界给到人们某种备受折磨的考验——那些只靠臆想而产生的知觉、只靠等待而发现的洞察,虽然会质疑那不可靠,但也教会了你在时间的长河里找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也许在某一天,你甚至能用得上那些不完善的感悟,跨越自己所设定的界限,又或者重新开始,找出更多能得以生根发芽的路径,一点一点填补自己。
现在,叶昀只能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那位挺着肚子的女人来回走动,忍不住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