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忠
乘船游览过湛江的港口,岭南师范学院的周显波老师在渔人码头接到我,一起到岭师去。这也是提前就安排好的,晚上和岭师的老师们有一个学术性座谈。坐在出租车上,显波特意安排行经带有明显法兰西风格建筑的老街区,眼中所见,两三层的平顶楼房,拱形的门框和窗框,长方形的门窗,像积木盒子一样规整,唯有镶嵌在窗户上的铁艺给其增添了鲜活而凝重的感觉。在我这个喜欢东走西看却不得建筑和工艺学要领的人眼中,那种裸露着纯黑色的铁艺,盘曲成一朵朵枝蔓缠绕的花叶,比那些涂上各种油漆或者电镀成熠熠闪光的窗栏都显得更富有原生态,更容易显示出冰冷的铁枝与柔曼的花叶之间的一种妥帖与张力。但是,在湛江,这里的法式建筑和铁艺风格,却是和一段屈辱的租借往事相连在一起的。
车子经过寸金桥广场,已是夜色初上、灯光明如昼的时分,显波给我讲起寸金桥名字的来历,引起我的兴趣。十九世纪末,继英国将中国香港的租借地扩展到新界后,法国也在寻求在中国南海的特殊利益,强逼清政府签订租借广州湾即今之湛江海湾的协议,不待租界地段具体划定,就悍然于1898 年4月派兵攻占广州湾,迫不及待地自拟租界,侵吞湛江的土地,四处烧杀掳掠。湛江人民抱着“寸土当金与伊打,誓与国土共存亡”的信念,在河畔与强敌血战,付出相当的伤亡代价,但也遏制了法军的进犯,将法军阻挡在赤坎桥东,租界范围从纵深一百几十里缩小至三十里。1925 年,新建跨越文章河的桥梁,为纪念抗法战争的惨烈与荣光,遂命名为寸金桥。董必武为寸金桥题名,并且赋诗一首:“不甘俯首听瓜分,抗法人民组义军,黄略麻章皆创敌,寸金桥隔自由云。”诗中所言黄略、麻章,都是抗法义勇军与法军鏖战之地名。郭沫若在湛江观赏过以寸金桥抗法斗争为题材的戏剧后,亦题诗一首:“朝过赤坎闻传说,夕听南腔演艺林。法帝入侵凭傀儡,义民激忿沥肝心。千家炮火千家劫,一寸河山一寸金。不与奴才甘卖国,至今遗恨尚难任。”“一寸河山一寸金”,成为今日所说的“金句”,足以回应历史上这慷慨悲壮的一页。
虽然说,寸金桥的历史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但中国人以弱敌强捍卫民族尊严的记忆仍然在延续。在参观南海舰队博物馆的时候,有一幅油画给我强烈震撼。画面上,激烈的海战打破了大海的宁静,远处有战舰和炮火激起的水柱,近处是敌人的军舰已经笼罩在烈火和浓烟之中,火光倒映在海面上,敌舰的十字形天线也已经倾斜,人民海军的舰艇甲板上也燃烧着火光,那是甲板上的炮筒在喷射着怒火横扫敌舰,数十名战士端着步枪和冲锋枪向敌舰扫射,还有两位战士挥着手臂,怒目圆睁,正要将已经拉弦的手榴弹投向敌舰,让人怀疑这是海战还是陆战,是我的眼睛看错了还是画家画错了……
它记载的是发生在1974 年1 月的西沙之战。这场对南越海军作战胜利的捷报,当年就非常振奋人心,张永枚的叙事长诗《西沙之战》更让曾经是铁杆文青的我喜不胜读,反复聆听,我有个小伙伴喜欢朗诵,他朗诵张永枚的诗句“阳光在碧波上一耀一闪,/海风把浪花卷上礁盘,/金子似的沙土,白玉般的海滩,/珠贝铺满地,鸟肥积如山……啊!美丽的西沙群岛!像一把珍珠,撒在南海的水面”,至今让我回味无穷。
但是,关于这场海战的实况,却长期隐在幕后。当年的人民海军在吨位与战炮都数量悬殊地弱于南越海军的情况下,以小艇敌大舰,四艘中国的扫雷舰、猎潜艇等非主力作战舰艇,与南越四艘美式大型舰艇对抗周旋,南越四艘军舰总吨位六千吨左右,火炮约五十门;中国也是四艘军舰,但总吨位才一千六百吨,火炮少,口径也小,却以海上拼刺刀的战法大获全胜,击沉敌舰一艘,击伤三艘,而且一举收复被南越军队占领的三个岛屿。这幅海战油画,正是这场传奇般海战的一个侧面,永远彰显着英雄精神的传承。
参观东海岛上的钢铁厂,也是令我心胸激荡的一幕。偌大的厂房里,轧钢机长达几百米之长,一条条金红色的火龙,轰轰作响地从传送带上前行,钻进一个个封闭的除鳞箱,再次金光四射地钻出来,经过一台台热轧机,却并不就径直前行,而是前行、停顿、折返,就像钢铁巨人的回旋舞步;冷却的水柱如雨般下着,白色的水蒸汽滋滋地冒着,耀眼的金龙威风凛凛地行进着,一路走一路瘦身,变得更精粹更内敛。我的脚步越走越慢,切近地感受这难得一见的壮观场景,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手机,想捕捉到最为精彩的画面,几乎落到了采访团队的队尾。一块块钢锭运行的速度很快,刚把一团火红框定到镜头之中,还来不及按下拍摄键,它就轰轰隆隆地奔驰向前方了。几经琢磨,我也悟出一点心得,要想拍摄到金红色的钢锭在传送带上运行的瞬间,就要观察到从传送带的那一头有刚得到加温的钢锭送过来,然后将手机对准那黑黝黝的除鳞箱,待火红的钢锭刚一露头,就及时地按键拍摄,果然有几张较为满意的照片到手。意犹未尽的我,又请采风团的团友帮忙,拍摄我和火红钢锭的合影,以作留念。
同样让我振奋的是,这样长达数百米的流水线上,没有一个操作工人,全靠半密封的操控台上工友操控,省却了噪声和高温烘烤之苦,也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和工艺水平。据领我们参观的工人介绍,这座轧钢车间,可以将厚重的钢锭轧制为A4纸那样的薄片,可以用来做汽车和家电的外壳,可以做易拉罐的罐体,真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而且,湛江引进的是上海宝山钢铁企业,是中国最先进的炼钢轧钢生产体系。我的出生与成长之地太原,就是一座北方的钢城。许多年间,钢铁生产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工业指标,它成为共和国工业发展的重要指标和精神象征。新中国成立初期描写工业领域的文艺作品,如周立波的《铁水奔流》,草明的《乘风破浪》,以及场景壮观的电影《火红的年代》等,都曾经激动过清纯年代的人们。1983 年夏天,我就到正在建设中的宝钢参观过,当时就非常惊叹于宝钢的技术设备的先进。在我的经验中,太原钢铁厂的高大烟囱,永远都冒着浓浓的黑烟,在尚且没有环保意识的人们心目中,这才是钢铁生产发达的征兆。但在宝钢工地上,就有专人介绍说,这里将没有一个烟囱,所有的热能都会被完全回收,用来发电和供暖。不期在几十年后,在这里再度与中国最先进的钢铁生产企业相逢,再次领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伟大命题,岂不感慨之!
近些年,中国的炼钢业过度扩张,直到有关方面发红牌叫停,压产能成为一件令各地方政府非常头痛的事情。但是,在高端钢材的制造上,中国还有很多缺口,被誉为中国名片的高铁列车,在若干要求极高的配件上,就需要继续进口国外的钢材。愿湛江钢铁工业的发展,能够尽快填补民族工业的短板。
进入岭南师范学院显赫的正门不久,拐向右侧,就看到一座四柱三开间的棂星门,棂星门的横额上题“雷阳书院”四个鎏金楷书,在楷书两边还有文曲星的浮雕。两侧的立柱上是隶书体对联,“守道重醇儒,经师人师,文运宏开钦北斗;立名遵先哲,言教身教,士风不变式南邦”。棂星门灰白色的石柱面上,有青苔斑驳,更显出年代久远的气象。这座棂星门和重修书院记石碑,形成一个小小的广场,周围是一棵棵繁茂的大榕树,粗壮的树干,树枝虬曲蜿蜒,枝叶相交,绿意葱茏,从婆娑的树枝上垂下一个个气根,有的已经落地生根,围绕在榕树的主干周边,共同拱卫着大树,有的悬垂在半空中,莫不是文曲星飘飘的美髯?
这些大榕树,至今已经生长百年,而雷阳书院,始建于明代崇祯年间,距今已经有四百余年的历史,见证了雷州半岛的文脉传承。有明一代,是中国的官办学馆、书院大规模兴办的大好时节,雷阳书院应运而生。它曾经因为明清易代的战争而中断,却没有消亡,到康熙朝中晚期重建,清末民初更名为雷州中学,著名政治活动家谭平山曾任校长一职。如果说,南北朝时代的冼夫人,是在维护雷州半岛与中央政权的统一方面,在政治、军事方面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那么一座座学宫、一处处书院,则是为广袤的中华沃土之文化共同体的建构,为共同的思想情感和价值观念的形塑,扎下世代传承的根基。
在徐闻参观,有关介绍中讲道,明代的大文豪、有“中国的莎士比亚”之美誉的汤显祖,曾经在这里创办贵生书院。万历年,因为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而成为一个著名的历史节点,但是,黄仁宇的目光只看到了历史颓败的一种面向。2015 年初秋,我在台北访学,在中正纪念堂看到一个名为“万历万象:多元开放的晚明文化特展”,从书法、绘画、服饰、家具等多方面展现出万历年间文化的缤纷万状,印象深刻,其中汤显祖的一幅书法作品也跻身其中。“万历万象”展现的是世事动荡中展露出来的文化繁盛,用策展者的话来说,万历年间堪称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汤显祖就是其中最为夺目的明星之一。汤显祖在朝中犯言直谏遭到贬谪,发落到偏远的雷州半岛任徐闻县典史添注。时当万历十九年。斯时也,这位天才戏剧家的《牡丹亭》等尚未问世,但他真正体现了一位关心民族命运、体贴地方民众的文人的炽热情怀。他发现当地民众淳朴敦厚,但不知礼义,不曾觉察更不知珍惜生命的可贵价值。于是,他和徐闻县令协力创办贵生书院,亲撰《贵生书院说》,针对徐闻民众不懂得礼仪之道也不懂得重视生命价值的缺憾,汤显祖念兹在兹,极力完善之。他在徐闻一年有余,然后被调往浙江遂昌任县令,临别徐闻,汤显祖赋诗一首,继续阐释他的贵生思想:“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汤显祖《留别贵生书院》)珍惜有限的人生,谨守儒家礼仪,对百姓存有不忍之心而教化之规劝之。汤显祖在遂昌主政五年,兢兢业业,口碑极好,因他拒绝献媚于权贵,终于被逼辞职而去。对官场政治的看破,对礼义廉耻的失望,才会让他在《牡丹亭》卷首写下一段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这也是贵生说的新境界。
汤显祖在徐闻停留的时间不很长,但他的高风亮节却成为徐闻地域宝贵的文化传承。以贵生的精神劝化百姓,这才是人文化成的本意。据有关史料记载,与贵生书院同一时期建成的书院、义学,在徐闻还有数所,但是都先后湮灭不传,唯有贵生书院传承至今。教育,不仅是看书识字初通文墨,不仅是学习数理化工农医各种规律,更是人品人性人格的养成。汤显祖讲授的,不仅有才华学识,更有义理修养,诲人不倦,堪称古今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