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之前谈短篇小说的写作,多强调它的个性,强调生活经验的提纯、艺术角度的选择,以及如何切割好故事的横断面。这次主要谈短篇小说写作的公共性。短篇,因为字数有限,写作者很容易只将它视为一种文体实验,一个有意味的断片,或者当成写作长篇小说的一种缓冲和铺垫,而缺乏耐心从中锤炼出一种“灵魂的深”。其实,写好一个短篇的要领,跟写作长篇是一样的:要为那些暧昧、无解、不确定的可能性而写作,讲述多重价值在其中的纠缠、交锋和新变,它既关注人性与日常,也可展开对神性世界、超验世界的想象,进而从一个小的角度观照人类的某种命运。
王威廉的《迷途之中,岂敢有捷径——短篇小说艺术散论》,视短篇小说为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的平衡交会,认为写好短篇小说的关键词,是控制力、爆破点和“随心造物”。好的作者应该在虚无的想象空间中把控自己,集中一点让独特的诗学和思想视野爆破,同时懂得如何用自己的生命气息去浸染物质符号,使其发出奇异的艺术光泽。写作的过程,归根结底是寻找自己的精神主体并不断使之变得润泽和高贵的过程。在密集的网络、便捷的人工智能日益把人的经验变得公共化、同质化、平板化的今天,作家尤其需要慎重地拷问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寻找一种新的、无法被复制的、能黏合现实与想象的言说方式。这种方式,不仅要符合现实的逻辑,还要符合艺术的逻辑、意义的逻辑,也就是说,能让小说变得更美更具文化的回响、意义的余韵。在此基础上,短篇小说和其他文体一样,也需回应时代给予的挑战:如何触及一个时代的新变化、新内核,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内写出无限的可能性?这是一个作家要反复感受、持续回答的问题。
张定浩的《小说与事件》,反对小说中过于粗鲁和独断的叙事者的存在,作家也不该把生活简化成苦难,而是要在更加宽阔、复杂的感受中,捕捉日常琐细中那些值得追索的事物,在拟像横行的信息世界里重构一个生机勃发的艺术世界。他认为,当下短篇小说所谓的“问题意识”,只是在安全区徒劳无益地自问自答,真正具有原创性、起源性的短篇小说,是一个事件的生长,这种生长是美妙的,是一次性、不可逆的。在这样的短篇里,人不是故事的奴隶,而是和故事相互依赖、相互渗透,作者、小说和读者,得以从固有的角色束缚中解脱出来,用更开阔的视野解读、领会生活。张定浩说,“将短篇小说视为一次事件,有助于小说家从那些蜂拥而来的、困扰他的现实信息中摆脱出来,因为重要的不再是现实发生了什么超出他想象的事情,而是去思考对他而言(进而对某个人物而言)发生了什么。”
王威廉和张定浩的文字,都谈到了小说的迷人之处,正是它可以呈现出生活的无限变化、无限可能。这种可能,深藏于艺术逻辑和作家的灵魂之中——通过艺术想象,作家激动着自己不安的灵魂,并在艰难的精神跋涉中开掘人性的幽微、心灵的奇观。有梦想、有秘密、有可能性、有精神奇迹、有价值的想象力,这样的小说,才堪称是诗性的、艺术的、有难度的,也才足以成为一份关于人类怎样存在怎样超越的个人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