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教育

2020-05-01 06:08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孩子

李 娃

胡志薇赤裸着身体走出浴室,越过新的旧的塑料袋、几个空泡面盒子、开了封的高温杀菌牛奶箱子,以及透明和不透明的瓶瓶罐罐,从水泥地板上那一小堆一小堆的衣服里拖出一条纯黑裙子。那裙子是全化纤的,一点皱都不起。裙子的镶边有一个地方开了线,她还没有缝上,房间里早就没了针线。她把自己套进这条黑裙子里就下楼了。摁了电梯往下的按钮,电子显示屏里的数字在“18”那里停了三十五秒钟,这远超正常的下降速度。没错,三十五秒,她一秒一秒数过来的。

“呃,今天出来得迟些啊……”电梯门口,小区保安把头向她伸过来。事实上,她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出门了。保安是个老男人,小个子,哈着背,一身起了皱的制服,嘴里含着半根烟,那烟像是燃着,又像是灭了。他说话时从不看人,俨然是在自言自语。她不走大门,乘坐电梯直达负一楼,从地下车库走出去。她没有车,这只是她的习惯。保安室就设在地下车库对面的电动门边,这老男人,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初来这里时,胡志薇请他看过一次水管,那水管出水很小,几乎冲不开燃气热水器。他说是正常现象,六层以上是加压水,都只这么大的出水量。当时他站在她的身边,边说边点着头,他的头直往她的脖子边上凑,她知道他是想多看一些。她的胸口,两个扣眼锁着仿佛随时都会迸落的扣子,衣缝侧漏了她的乳。她看着他,当一个冷笑话来看他。而他始终保有最初的热情。

“听说了吗?东湖里头死了一个伢子,差三天满十六,下身赤条条的……”他的眉毛挑起,半截烟被舌头推到了嘴角,“说是夜里去耍水,他家离那湖有一两里,热天小伢子总是贪凉,跑那么远去,送死的。湖里一年总要淹死几个人……”

“哦……”她不禁应了一声。这已经足够鼓励他了。“听到报信,一家人哭得像个什么一样。他娘见了那硬翘翘的尸,直拿脑壳往树上撞,不是旁人拦着,只怕会一头撞死。”他的舌尖在舔嘴角的那根烟,眼睛斜向她,又眨巴了两下,描述的场景使他兴奋,而他确信这些乐趣对于他的听众来说也具有同等意义。

“嗯。”她略低了头,绕开他,往前走。他尾随着她。地下车库前坪,前两天新铺了柏油地面,到处是混浊的印子,衬得那些未被践踏碾压的地方越发油黑地突兀着。“有人说要报公安,他家才想起要报案,听人说法医要开肠剖肚,那家就说算了,莫再遭二轮罪……”他的话音带着熏臭的唾沫气味,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电动门口,门柱的电子显示屏上溜着一行字:“红门开,开红门……”

人行道地砖是蛋黄色,她默念着:“红门开,开红门……”有一句话一直在她两只耳朵旁轮番地转,“东湖里头死了一个伢子……东湖里头死了一个伢子……”头很疼。她的头颅里好像有几双手,狠狠地揪扯,把她的每一条神经往不同的方向拉。太阳穴在跳,她的心也在跳,她的心跳得太厉害了。她吞咽了两下,嘴里焦干,嗓子眼觉得疼痛。正是这些导致她失眠了三天两夜。

她得去看看医生,但她走的是去超市的路。不工作没饭吃,超市是她的饭碗。两年四个月零七天前,她不工作,在她的养母胡银香家里吃饭睡觉,那个家只有她与胡银香两个人。听胡银香说她是在出生大约一两天时被人丢在了东湖边的乱草堆里,胡银香把她抱起来,然后收养了她。那是一个夏天,她的脸上身上爬满了蚂蚁,像只小猫一样“嘤嘤”地呜号着。胡银香那天想要去投湖,她说:“也是我们两个命不该绝。”

胡银香见到那个还在动着,耳孔里进出着蚂蚁,满头满身被咬出红色疹疱的小肉团时,就忘了自己是想去死的。胡银香花了一些钱来治疗她,每天用一个陶制的擂钵捣出的米浆来喂养她,在她两岁之后,把那个擂钵捧出来给她看,告诉她是怎么鼓捣这个东西让她苟活下来的。

胡银香对她好到了极点,时刻担心她会生病,风不吹雨不淋地养着她,但她常常生病,半夜发起烧来,抱着背着往医院跑,儿科俨然成了半个家,那儿的医护对她们俩再熟悉不过。担心她被人欺负,到哪里都带上,谁说谁劝都不听,大会小会小惩小诫之后,胡银香原本稳坐国营单位营业柜台的好工作终于丢了。

胡银香摆水果摊挣钱,等到她六岁,社区的人找上门来给她上了户口,又把她弄到了幼儿园。那个幼儿园是全封闭式教育,一周放假一次,胡银香不放心,天天跑去看,隔着铁栏杆什么也看不到。有一次她提了水果给门卫,放了她进去,说五分钟的时间,必须按时出来。胡银香苍蝇似地乱撞,冒着被驱逐的危险从这个班级的门口跑那个班级的门口,乌压压的都是小孩子,恰巧在吃饭的点上。突然听到肚子底下一个“嘤嘤”的声音,一低头,看见她在哭,还是那个猫一样微弱的响动。她就坐在一排一座上,仰头看到胡银香,眼泪珠子断了线,全掉在了桌面上那只小小的饭碗里。胡银香蹲下来,用手帮她揩掉泪水,怎么揩都揩不完,眼泪太多了。

胡志薇记得,就是从那天起,不到临上课前的一分钟,胡银香是不会把她送到班上的。她离不开胡银香,胡银香也离不开她。但是她们在相爱了二十三年后分开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她们俩躺在床上,她跟胡银香说她想谈恋爱了。胡银香问那人是谁、哪里人、干什么的。她说是想,还没有。胡银香说那你一定要打开眼睛寻,不然吃亏的是自己。胡银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是她无数次叮嘱过胡志薇的话,从几岁说到二十几岁。

胡志薇觉得胡银香根本就不想让她谈恋爱,她是想让她这个养女陪她一辈子。这是胡志薇头一回这么想。她感觉有些愤怒。正好胡银香伸过嘴来想亲吻她,胡银香时常亲吻她,有时是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是蹲在地上摘菜叶,或者手里提着一条新买的鱼……她只让胡银香亲到脸颊和额头,对嘴亲吻的次数因此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在她最感动的时候发生过,但她已经记不起来是被胡银香的什么行为给感动了。每次在应胡银香的要求回吻她之后,她习惯性地擦自己的嘴。胡银香总在这个时候鄙夷地问:“很脏吗?”她不答话。“看到你这样擦我心里不舒服……”明明是挫败懊丧的,胡银香却还是在笑着。

那个晚上胡银香像往常一样突然凑过来,她的嘴撅得很长,因为皮肤过于紧缩了,毛孔粗大的下巴像一片半干的橘皮,眼睛也被牵拉着眯缝了起来。那两块眼皮上纵横了许多的褶皱,胡志薇想好老啊,以后可不能老成胡银香这个样子,她得死在老之前。她凶猛地将胡银香一推,吼道:“哎,你发情了吧?”胡银香痴了一两秒钟,问:“怎么了?”

胡志薇说:“不要碰我。”“为什么?”胡银香焦躁地盯着她,伸出臂膀来,勾着她的脖颈,力道出奇的大。胡志薇用超乎寻常的力量阻击了这样一次侵袭。她仰过身子说:“很痛的。”“那我轻一点,”胡银香青了的脸色又回了暖,像哄个孩子似地哄着她,说,“来吧。”她抓住那条胳膊猛地一甩,就像全力将一根挡在她面前的木棍子投掷出去。胡银香的胳臂快要给她折断了,但她没喊疼。

胡银香的嘴唇哆嗦着,接着身子也开始哆嗦,她叉开了五个手指,给了胡志薇一巴掌。胡志薇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舌尖扫了扫齿龈,用手指抹了一下嘴唇,转过头,声调阴沉地说:“你把我搞出血来了……”她的眼里有着平静的恨意。胡银香愣了一下,忽地向她扑了过来,拉开她搭在嘴边的那只手,焦灼地问:“哪里出血了?”

胡志薇把头一扭,整个人从床上站了起来。她站得很直,坠了眼帘,双臂下垂,像一座凛冽的雕像。

她往床边踏出一步,胡银香蹿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说:“你要走到哪里去?”又说,“不要你走!”胡银香的嗓音急切而又恳切,蛮横的,却又是心虚的。她还真是了解她,看出她已决定不再与她共处。她想挣脱,眼神刀片一般雪亮。胡银香脸色煞白,仿佛哪里被切割到了,失了血,还很痛。用这样一张丑陋的脸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胡银香的整个世界都在晃来晃去。“算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打你的,我不该打你的……”说了对不起,说了娘女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说了很多求饶的话,可她还是一言不发。她放弃了挣扎,任由胡银香攥着,手掌都被掐疼了。

胡银香突然止住,喧闹的世界停了摆。胡志薇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管子,大管子,管子之外是无垠的空旷地带,有风从极远处来,隐隐约约潜流着突腾着,她等着那风来。她听风越游越近,终于呜呜呼呼地灌了进来,一股股地涮着她灯壳子一样的空落落的身体。她觉得阵阵的凉与冷,那风里仿佛带了一层极细的沙似的,拖过去丝丝缕缕的疼痛,她想:这很不舒服。那风继而暴烈起来,啪啪地响,在她的脚下化作一顿震颤——胡银香在打自己的耳光。

胡银香边打边跳,一边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觉得有些意外,转而又觉得并不意外。胡银香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她笔直地挺立着,无声无息,不动不移,像一尊静穆的神。“哇啊——”她听到一个类似婴孩般的哭声,只一声,长长的,凌厉的,竭尽全力。胡银香随着这一声哭喊后仰,一头倒在了床上。胡银香终于完全消停了。

起了雾,胡志薇只能看到周边几丈距离内的东西。前面一个光头男人在人行道上踏着一辆三轮车,每踏一步他的头就会随着肩背的下躬而往左右移动一下;一个绿衣男人和一个红衣女人并排走在她的左手边,红衣女人一脚一脚全在临时停车位的黄线上。绿衣男人左肩挂了个包,包带过长,直悬下来,撞着他的膝盖,他手里推着一辆老式载重自行车,车子半新不旧。红衣女人烫了满头绵羊卷,后颈的肉褶子显得松弛肥美,他们边走边聊。红衣女人不时拿手指点着绿衣男人,拽一下斜挎小包的细带子,便倾几下头,神情严峻。看上去三十有余的绿衣男人侧过耳去,恭恭敬敬的样子,是在接长辈,也许是他母亲的一场训诫吗?人行道正对面走来一个戴着米色编织帽的老汉,一只手里提了两个透明的小塑料袋,包子馒头,一把葱两株菜,另外一只手的指缝里夹着一个邮政信封……每个人的心里都怀有各自不对外人言道的故事,但她意兴阑珊。她感兴趣的事向来很少。

她瞟了一眼右手边,那边有一些老房子卧在人行道底下,她看的并不是房子,而是太阳。太阳正吊在一幢两层楼的人字屋顶上,白剌剌的,像个冷冰冰的大瓦数电灯泡,又像是颗阴森森的横眼珠子。恍如那日凌晨三点的遽然灯起。那时她躺在沙发上,用手挡住突来的灯光,一个高大的黑影子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是胡银香,站得牢牢的,离她一米远——她躺着,她站着。这情景与几个小时前如出一辙,不过站的人与躺的人换了个位置而已。

胡银香头发梳得溜光,在脑后盘了个髻,穿了条碎花裙子,底下一双已买了一些日子总舍不得穿的黑色皮革凉鞋,提了个小包。她的语调平和:“要走也是我走。我眼睛见不得你走,那就还是我走吧。对的也是错了,错的也是错了,今后,你好自为之啊。”她有些懵,只觉得心里头泛起微微的寒意。要挽留吗?她想着。但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她听到胡银香开门关门的声音,轻轻的,怕是会惊动旁人似的。胡银香像一阵风,温柔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数天花板上蒙的那层塑料编织膜的条纹,数了很久,到底是红条条多还是蓝条条多,她到最后便糊涂了。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脸朝下,光滑的水泥地板上突然多了个水印子,吧嗒吧嗒,水印子多了起来,有些沁到了弯弯扭扭的细窄的裂缝里去。后来水印子消失了,晨光照在她穿粉红塑料拖鞋的脚趾上,斜拉出一个影子。那影子显得她大脚趾出奇的大。

“红门开,开红门……”她走着想着念着。“东湖里头死了一个伢子……东湖里头死了一个伢子……”这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绕着。

从滨江路的尽头往右拐,走上弼时街的人行道,在弼时街的尽头拐向左手边。北正街到了,胡志薇到了她的目的地。头上“家家乐连锁超市”的招牌上,“乐”字掉了层红皮,“乐”是白“乐”了。她觉得刺眼。好些天前她就跟店长说过,店长说往公司里反映,多少天了,还没修改过来。店长是个屁,芝麻大的事都做不了主,“往公司里反映”这句话在他的嘴里都念融了念化了,反映之后呢,连个泡都冒不起来。公司自有公司的安排。但店长又不是个屁,他管着超市里这五六个女人。谁负责哪个柜台,谁搬货,谁搞卫生,谁活儿轻谁活儿重,盘底钱货出了岔子谁负责,都由他说了算。女人们在他底下,哈巴狗似的,明白走运背时得便宜认栽都在他的一念间。她们把饭盒里带的菜拨到他的碗里,把手搭在他的膀子上,说花边事件,某个熟人偷情的怂与窘,隐晦的房中笑话,接连地打哈哈。她们是极其快乐的一群。她们与他嬉闹,嗔笑着拍打着他,他去掐她们的脖子,她们啊啊地叫,他们搂作了一团,都是好玩的事。

有时店长冷不丁地往某个的大屁股上揍上一掌,不轻不重的,足够让旁人听到,那个女人便笑,骂着,挤着眉眼说给另外的女人听,炫耀自己所得到的一个赏赐似的,或者跑开几步,回头又冲他喊:“没洗三朝吧你,没名堂的!”那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见……这些时刻,她们快意而又满足。但另一些时刻,她们又会避开他,凑到一起,说他的不是,这些时刻的发生与她们遭遇到的真正不快紧密相连——她们中的谁受到了他的不公平对待。这群女人想用摸顺一头宠物皮毛的办法来驯服这个男人,但她们从来都是不成功的,她们在他的掌中翻覆。他乐于此道。

她并不急着进超市,在台阶上杵着,这一趟路程耗费了她不少气力,她要缓一缓。耳边有只狗在叫。隔壁针纺店门口的笼子里,白狗的毛色有些发黄,团身打着转,叫一声就拿爪子刨一下铁笼的底板。老板娘每天午间打水拖地,完了提起剩下的半桶水往铁笼里猛地一倒,狗很知趣地提脚任水冲过来,在里边打滑。前后换过几个笼子,越换越结实,狗只管在笼子里天复一天地团身打转刨地号叫。

有一回,店长跟那老板娘站在各自的店门口聊天,店长说这狗打生下来脚爪子都没沾过地,只怕是前世作了什么样的恶,这世变狗还要关一世。人畜一般同,人要快乐,狗也是要快活的,天天望着你的屁股,性饥渴。老板娘笑得嘎嘎的,你也天天望着,那你饥渴不?那天老板娘好像还有话要说,恰好有客人进了她的店,她就不再说了。

胡志薇眼角的余光落在对面的那家银行。银行临街的一边,那一溜齐膝高的装饰台沿上尽是污迹,一道一道的。那上面曾经有过一个乞丐,仰卧在台板上面,嘴半张着,一条腿间或抖一下,脚踝带动的抖动,脚掌在空中划出一个隐秘的扇形来。也许他就是这样驱赶苍蝇的。三十六七度的气候里,他袒着胸腹,身上披了件黑油油的棉袍,袍子的下半截已经烂透了,像被犬牙咬过。他的双腿很粗壮,饱满坚实得像两个沙袋似的。那么他的臂膀同样的粗壮,这是非常容易得出的道理。看不出年纪,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他没有头发,好像连眉毛胡须都没有,浑身没有一根毛发一条皱纹,铁塔一般酱黑腻亮的一个人。有一处是个例外,来去的行人都见过,他那双腿之间凸起鼓囊囊的一团白肉。原来他竟可以那样的白。

那个乞丐似乎对钱没什么兴趣,他从不做出任何讨要金钱的暗示,当然也没有人丢钱给他。他提一个黑乎乎的缺了口的篮子,篮子里有个碰了底子的搪瓷盆,半盆残羹剩菜,油汤油水从盆底篮底往下滴溜着,每当一个油印巩固形成后,他便往后移出一个空位,那一道道渍痕俨然计时器,他这样数落着他的人生,并不期待意外和惊奇,直到那个孩子的出现。那孩子跛了一条腿,眼睛惊悚般地瞪着,他的眼睛是有问题的,比常人要大得多。他的身体发育也出现了问题,十几岁了,身高不及一个同龄女学生的肩膀。他的家就在银行后面旧政府大院的一个宿舍楼里,老房子,是租居的。他没有上学,也很少出门,被人见到时,总是由父亲或者母亲紧拉着手走,好像没了他们,他就不会走路似的。他们永远匆匆忙忙,不会与任何人有眼神的交集。那天孩子独自一人走了出来,走到了乞丐的面前,乞丐还在睡着,时不时地抖一下腿。他站了许久,看了许久,那个人睁开了眼睛,他们对视着。孩子没有说话,慢慢地伸出手,指着他的胯裆,他先不解,转而微笑,最后他们发出了同谋般的窃笑。

孩子的母亲突然现了身,惊恐地把他从那个乞丐的身边拉开。他不肯,掏母亲的口袋,掏出一块钱来。他不是把钱丢过去,而是伸直了手臂,眼巴巴地看着那个人,绿色的纸票子在他的手指间不停地颤。他的母亲开始骂他,他划拉着跛腿抵抗她的拖拽。这些她都看在眼里,那时超市来了货,她拿着笔和夹板笔记册站在货车边做核对记录,女人们站在车边接下装满这样那样货品的大纸箱子,骂骂咧咧哼哼哈哈地往平底拖车上码,然后拉着那车往超市的仓库去,她们在她的身边佝偻蚁行。她往那边看了又看,店长叫她,她也不应。她见证了那个跛腿孩子独自出门冒险的全过程。那孩子第二天晚上死了。

“志志啊,你来了啊,到哪里做客去了喽?你这客就做得远啦——”胡志薇听到了尖声尖气的招呼声。一张精瘦的山羊脸出现在她的前面,那是负责塑料制品区一个被人叫做三三的半老女人,吧嗒吧嗒地朝她走过来。她不理她,她惯常不理人。“志志”这个称呼是这群女人给她取的,她们把这两个字发音为“止志”,她们故意的。这镇上,“止志”跟“乳房”“吃奶”一个意思。女人们从见面的第二天就开始长短嘴地说她,她的打扮、她的姿态,以及码货时一个细微的动作。她说:“莫讲了莫讲了,我不想听!”

有天下晚班的当口,有人拍着手跺着脚辱骂她、诅咒她,说到她的祖宗十八代,她回过去一个大嘴巴子。边上的几个推推搡搡,明是拉架,暗是加奸。她的胸脯被抓出了几滴血。店长过来,叫散了她们,把她给留了下来。他安慰她,说都是这样欺生的,他会关照她。她做出很感激的样子。他捉起她的一只手,她那手背上被她们粗厚的黑指甲划出了几道殷红的印子,他说真作孽啊。

他的脸变得非常严肃,五官渐渐聚拢,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险峻。他像一头狮子,视线死死地投向她的那件挂了线的白色雪纺衫的上半部分,那里峰峦骤起。然而他在她的面前过于矮小了,因此他像狮子的部分便太少了。她心底一声轻笑,指着胸前那两个细细的血印子给他看,无辜地说:“出血了。”几个红褐色的小点儿微微地颤抖着,在她颤抖的峰峦之上。他的手突然攥紧了她的手。她猛地拉了他一把,头往他的方向靠过去,她的力大得令他惊骇。他几乎被拉得一个趔趄,明明是她想靠着他的胸膛,可她的头把他撞疼了,不是一点点疼。她像一堵倒塌的墙,生生向他砸过去。“啊,我想呕,我脑壳晕,她们打了我的头……”她干呕着,他把她给推开了。他怕她吐到他身上。

他送她回家,举止像个正人君子。她在道谢后目送他,他朝她回了一次头,他那微驼的背、叉开双腿走路的样子,都让她觉得他已十分老了,因为老而让他的所作所为显得十分好笑。

他在她负责的区间停留,在她码货时摸过一次她的腰,站在她身边说话,用肘尖蹭一蹭她的胸。后来他叫她到仓库去做货品的清点,他站在她的身后,用他自以为的雄伟去抵触她的臀,他做旋转的动作,是间断的顺时针的,之后他把手搭在她的盆骨上。他叫出声了,似是呼气,又似是喘气,像是牲畜所发出的。她突然一转身,跟他说货的事,他的动作他的声音都被她无视了。他支吾着,她一本正经地谈下去,他有了一种颓然的表情,他在迅速地萎缩,缩成一个泥制的丸。离开仓库时她对他怀有同情心,他的弱,他所筑的神庙,他的拱顶的摧枯拉朽地倒塌。她又觉得很好笑,差点笑出声来。

她冷淡地越过了山羊脸,去往她日常的那块工作区间,迎面遇上了他。他问:“没什么事吧?手机打不通。”她说没事。他说那就好,销掉你的两天假。他没说要扣工资,更没说要开除她,在她的意料之中。

女人们交头接耳,神态紧张,其中一个喊出一声:“她凭什么只销假——都没请过假……我们谁还像过她这样?”她们开始包围那个男人,如一小股激昂的洪流。她们冲着蹲在远处一个角落里佯装摆货的山羊脸喊:“三三,你早看不惯,你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不过来?”没有中间路线,她们必须团结起来。上帝让女人生来就是辩论家,怨恨愤怒使她们不顾一切,她们才是王者。唯一的男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已经压制不住了。

胡志薇看着眼前激动的一群人,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午后。那时胡银香离家出走刚满一个月。三个女邻居结伙走进她的家,质问她,胡银香去哪了,她说不知道。她很奇怪,这些人从前跟她和胡银香连泛泛之交都称不上——无非是跟胡银香短短地聊过几句天、借过一把剪刀,她们不在胡银香摆的摊上买水果,胡银香抠得很,从不轻易让人得她的便宜——她们竟然前来讨伐她。从胡银香消失两天之后开始,最初是指指戳戳,后来叫住她问她话,直到找上门来。她说:“关你们什么事?操什么空闲心?”整条巷子的人都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们嚷嚷着,她的耳郭边仿佛有万千的捣槌在杵。她不示弱。“算了,她没有心的,喊不醒的!”有人叹惜道。

她就这样离开了家。沿着十字街往前走,穿过东门口,在一个拐角看到墙上贴的一张褪了色的墨字小广告,有房出租。九楼,四白落地,极优惠的价钱。有人夸她有眼光,前面许多人得知这样的高层小区里还有新房子搞廉价出租,都怀疑是房子晦气不干净,其实这房子是一个老女人的。那老女人七十多岁,这小区是把她的两间平头瓦屋拆了才建起来的。开发商补了她一套房子和几十万块钱。她儿女都不在本地,她就指靠着那笔补偿款来养老,新房子的装修由谁出资,方案在几个子女之间转了一圈,最终也没能定下来,干脆随便收拾出来放租,倒也省了心。她带了她的那几十万往她最小的一个女儿那里去了。这老女人不是个正经人,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拖了四个孩子,自己又吃不得苦,从遮遮掩掩到大大方方地偷汉子,儿女叫完这个爸又叫那个爸,天知道她有多少个孩子爸。说的人神秘而又得意地笑着。这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趣事。又说这老女人走了一世的狗屎运,没经一点风雨,老了揣那么大一笔钱,出去了多少年从不回来看她,在外从不说自己还有个娘的儿女都争着孝敬她。钱是大爷,人是二爷,说的人的感慨倒是很真诚。胡志薇听他说话,就像坐公交时听车上音箱里放出的歌,似入耳又似未入耳。说话的这个人是楼下的邻居,也是那偷汉子的老女人从前的老邻居,突然走了进来,真一个不速之客。他只来了这么一回,再没来过。她不是个好听众。

超市里女人们的声音骤雨一般,胡志薇想起她离家的那个时候,外头正下着大雨,她没有伞,雨声在巷道里轰隆轰隆的,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胡银香走后的那一个月里,她每个夜晚躺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窗户口,看着光从那里拉起又从那里撤下去,夜的凝滞止息,使她无法思考。等到太阳一高,她推着水果摊子出门,进货销货,收钱找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晚上七点进了门就不出门,接着看着窗户口的天光灭了又明。她认为道理在她这边,她的生活本就该这样继续下去,可是他们讨伐她时的那声叹息嘭地一下把她给打败了。

“不要讲了吧,我不在这里住了!”胡志薇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四下瞬间安静了下来。“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超市音响里的那首老歌又唱了起来,那一板一眼稳稳妥妥的歌声从来就没断过,只是人们常常会忽略它。她来的目的就是跟她们说她不干了,这自然是她们没有想到的。挑头的那个干瞪着她,山羊脸望了她一眼,又望了挑头的那个一眼,眼珠子瑟瑟缩缩,最后那半截子眼光便落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抿住了嘴,涨红到脖子的油脸上有着一种被救赎般的表情——是她救了他。

她从超市出来,不紧不慢地走,穿过街道,走到了银行的那线台沿前。她看了一会儿,仿佛在研究那些深褐的油渍道子,然后就在台沿的末尾一个尚未打上印记的位置坐了下来。她在手机上点下了“1”“1”“0”,她说:“喂,我要报案……”

雾还不散,她想。人行道边的枫树掉下一片叶子。树上的叶子倒垂,不像夏日里该有的青翠浓密。叶子的那端是迷蒙的白色。两天前的晚上,她下晚班,见到了这台沿上的乞丐,他坐着,而不是躺着。跛脚的孩子站在他的身边,那孩子伸出一只手,指着他。他抬起头来,也伸出一个指头,他们的指尖碰到了一起。乞丐起了身,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孩子跟在他身后。她悄悄地跟着他们。她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的情况下就跟了过去,当时她也并没有多少好奇心,好比见到别人打哈欠,自己也会打哈欠,是一种传染。人生里总有这样的时刻。他们走到人行道的尽头,在路口又走上了另一条路,那条路临江,夜时少有人走,何况天气太热了。他们沿着江边的栏杆走着,在栏杆与灌木相交的地方折向东边。他们一直走到了东湖。

他们很清楚该走哪条路,哪条路是不受打扰的。胡志薇小时候曾经好几次到过东湖,那时这个在六十年代人工挖掘出来的大湖还是国有渔业养殖场,湖间有交错的小径,沿路是高大的水杉。东湖是渔场,也是这个小城当时唯一的休闲场所,不过城里的人都在忙着讨生活,除了谈恋爱的人或者无所事事者会去那里,东湖一直都是平静的。她去时都是瞒着胡银香,但十几岁后她就不再去那里。渔场早被废弃了,城镇在变化,想要休闲已不止那一处,不必走那么远。胡银香离开家的那个夏天,东湖被填了一半用做房地产开发,留下的半块水域新铺了路,沿着那条新路往前走,路的另一边是一条高高的堤坝,这样便远离了繁华路段,走得再远些是丘陵和许多的树,那里没有人居住。

她远远地跟着,有很长的一段路她见不到他们,她不愿被他们察觉。路灯竖起,却没有送电。堤坝那儿,沿线的灯间隔很远,偶然照过来,路途昏暗。起了风,并不凉爽,热气往她的裙子里鼓腾,她觉得她的凉鞋的鞋底太薄,快被脚下的水泥路面给烙化了。丘陵已不远,耳边的风声夹着浪声。东湖的水在潽着岸。

没有人往这里来。除了他们三个。乞丐与跛脚孩子停了下来,林子很密,树冠尖上抹了一点堤上传来的灯光,他们窝进了丘陵地圈成的一个不规整的半月形里,光线昏黄。胡志薇也停了下来,停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不远不近。她看到那个乞丐脱下棉袄又拉掉了围在腰间的那块布片,他提起那个孩子的衣襟,把那件T 恤衫挽过他的头,兜在了他的脖颈后面。他把那孩子的短裤脱到了鞋面。她吸了一口气,她的嗓子里好像被什么给堵住了。密集的刺痒从她的小腿往她的膝盖上飞快地爬,瞬间就攀上了她的大腿,她怔住了。

铁塔般光溜溜的乞丐双手抓着那孩子的肩膀,一下就把那孩子给带离了地面,他像支着一个木偶人一样,把那孩子举到了与他的身高相等的位置,那孩子低低地叫唤了一声:“哦——”是被攥疼了吗?但他没有挣扎。“这里,这里……”她听到那尊铁塔发出的声音,迷糊的,呓语一般,也许不是“这里,这里……”但她只能这样听着。她看着那孩子在空中像一只跳球一样一下一下地往那铁塔弹去又弹开,两具体尖的相撞,像老鼠一样低吟,从粗大的喉咙里破出的混沌而又沉闷的哼叹……她的脚趾蜷缩了起来,蓝色的闪电从胶漆一般浓稠的夜空里刺下来,准确地冷静地扎在她隐匿的山巅,深深包藏着的火与岩浆瞬间喷涌,风暴与流沙呼啸在她的耳边,她不能呼吸,她的嘴张着,像一个溺水者。不,沉溺她的不是水,是电,是光,是千万道电与光的聚合和奔流。沉重的巨钟从隧道里奏出它的轰鸣:“嗵——嗵——嗵”。她的胸腔塞满了不知名的气体,那些气体在巨钟最后一次奏响中悄然涣释。

电光消失了,四下阒然,她的身体像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树叶,风声,一波一波的浪……眼前的一切恍若隔着一块玻璃屏幕,她回忆儿时,巷道里的几个女孩藏身在路边的树间,脱了裤子,察看嫩芽一般的性别的标记。她们试探着彼此,细声地笑。她站在一艘铁船的船舷,胡银香在船舱里,她背对着舱门。船靠近了码头,一个年轻的男人踩着趸船上的一个缆绳桩看水,抬头看到她,笑起来跟她说了一句话,她朝他笑着。船再开动时,那年轻的男人来到了她的身边,邀她往他那边走一点,他让她看水面,看那水面的漩涡儿里将要开出的花朵,她专心地看着。他的手经过了她的头顶、耳畔和脖颈,停留在她的胸口和胯间。她穿着花裙子。他戴着金丝眼镜,奶油面皮斯文相。他按着她那块突出的可爱的骨头,她久久地看着水面的漩涡。他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开舱门不到两尺。他消失了,而她始终无法看到从水里开出的花朵。她走在放学的路口,风很大,沿路商铺顶上掉下一块窗户玻璃,在她面前摔个粉碎,她继续往前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径直向她走过来,在她的正对面,他的身子一低,撞着她的肩膀疾走,她感觉大腿被动物的爪子挠了一把,她被他挠了。她转过身,大声地骂,像巷道里的妇女一样,她早就在她们的吵闹里学会了许多骂人的话。

她在校门外的那条小路上远远见到了两个长头发卷边裤的小青年,他们截住了一些人,她看到他们去掏那些人的衣兜,拿走他们的钱,她没有钱,往前走着,毫不担心。他们看着她走过去,并没有向她伸手。放学的校门口她又一次见到了其中的一个,他捏着她的衣领,她随着他的牵引来到了围墙的背后。他把她按到了墙上,拉开了裤子的拉链,可他忽然地仓促了。他的脸皱成了一团,她看到了他鲶鱼一样的出口,潮湿的黏糊的沫汁滴滴答答。他垂着头走了。第二天他把她带到了东湖,他们在草丛里滚,他的俯冲让他的小腿抽筋般地颤抖,结束之后他想站起来,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就这么一步,他倒在了水里。他在水里扑腾,她呆呆地看,当他把头再一次从水里露出来时,他喊:“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向他伸出手,他够不着,她趴在岸边,往后伸着她的腿。他拽住她的脚爬上坡岸,草扎着他的脸,他没喘气,死去了似的。他们站在黄昏的湖边,她面朝着高大的枞树,他在背后撞击她,低低地咆哮着,他终于成熟了,而她丝毫没有感到乐趣。她对他说:“没有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用折叠小刀比在她的脖子上,要她说有意思,很有意思。她不说。他的汗水从眉尖滑下来。他说有一天他一定要杀了她,不过他并没有杀她,他突然不再找她,就这样失踪了。

她回想着说没有意思的那天,又模糊地记起那些更加遥远的夜晚,胡银香抚摸着她,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像只畜物嗅着她。她一动也不动。胡银香以为她睡熟了。她看见她的养母全身都在抖抖索索,招摇得像片树叶。她开始探寻自己的山洞,沿着那隐蔽了亿万年的荒凉通道向前。她的山洞里有一块块的壁画,通道凹凸不平,她有点厌烦,回头看胡银香,不能理解那样的招摇。而她的世界嘣的一声响,恍若撕裂的锦断开的弦。她被吓到了,她的山洞深处原来还有一条悬空的细窄的桥,现在突然崩塌了。

终于她不再担忧那座悬浮的桥,她的山洞在震动,浪潮一样起伏着,她感觉很新奇。她化身为另一片招摇的叶子。夜是一根藤蔓,她看不到自己的根系。她们不是叶子,她与她只是托身于这黑色的无尽的虚空里。她的心往下沉着。

凡此种种,皆无乐趣。直到这一刻,妙不可言。然而,终究是太短暂了。胡志薇听到那孩子在啊啊地叫,他在挣脱。他越动弹他的脖子就被卡得越紧,褐黄的光晕里,锁着他脖子的那两条胳膊在微微地震颤。她像被当胸的一记重拳击中,几乎闭过气去,腿脚无法支撑她的身体。她靠着树,看着那孩子蹬着两条细细的腿,她的眼前起了雾。那个孩子好像没了骨头,他的头和四肢都是软绵绵的。后来他倒在了地上,一直紧箍着他的那个人把手一松,他像个绒线娃娃一样被抛下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那棵树,她的血管在弹跳,在眼眶,在太阳穴,在耳朵后面,快要迸出来了……

她觉得额角很痛,是她一直把头抵在树干上,抵得太久了。终于她站了起来,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电击,她的全身酸痛麻木。胸口那里仿佛被尖利的爪子掏去了一大块,一团重物牵着她腔壁的血管和筋膜从空出的那个地方沉甸甸地往下坠,生疼生疼的。那个乞丐早已经离开,他从眼前走过去时,她觉得他是飘浮着的。她像个瘸子一样走向了刚才他们所在的地方,那个孩子不见了。什么都没有。冷气顺着她的指尖脚尖往她的那颗仿佛吊在胸腔外头的心脏里窜,冷透了。她感到恶心。她跑了起来,她在发胀,手指胀得发麻,整个头脸往四下拉扯着几乎就要绽开了,好几次她的膝盖撞到了地面,但紧接着又飘了起来,她好像看到自己成了一只充满了气体的圆滚滚的球,她还能听到訇訇的声响,那是她的心,在她的整个身子之外吊着荡着。她拖着这轻飘飘的身子进了电梯,九楼房间的门口,她感到庆幸,她的包没有丢。她用钥匙顺利打开了房门,发了好一阵抖。后来她似乎是睡着了,两个相抵的指尖,像跳球一样的孩子,他被摇晃着,他的头掉过来又掉过去……残破的碎片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清楚这并不是睡眠。她想起了胡银香,竭力地从这个夜晚走进另一些夜晚,而那些夜晚像寒冬里哈在玻璃窗上的那一口又一口白气,尚未成形就散了。她的心跳一阵快一阵慢。

胡志薇从银行的台沿上起身,店长从街对面走过来,他说你回去吧。她摇了摇头。他审视着她,说,你是有新地方去了?她说是的。他有些失落。她想跟他说店门上那个白色的“乐”字真不好看,又想已经说过了。她想跟他说针纺店前的那只狗,又想,说了他能做些什么呢?狗是那个老板娘的,谁又做得了谁的主?她的想法方生方灭。那你就好走吧,他说。他又加重了语气,以后别来我的超市了,不要再来找我。他不甘,有怨气。她有些耻笑他,大尾巴狼一条,真不知道他凭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110很快就要来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那个跛脚孩子不是溺死的,是被掐死的。她还会去见刑警,见孩子的父母,她要见的人还很多。她想等要见的都见完了,她应该搬回小巷去。她是不知道怎么去寻胡银香的,如果胡银香有一天回来,她没有走,她们就都不走了。她想告诉胡银香什么是快乐,快乐不是胡银香所经历的,她经历过了。她有一些东西可以教她。

她抬头去看路边的枫树,白太阳变了颜色,有些发红,雾淡了不少。她仿佛看到那蓝红条纹的塑料编织布,听到编织布上面小爪子跑过来跑过去,灶台上穿过两只蟑螂,毛巾架子底下挂着一只长脚的大蜘蛛……她觉得自己如此新鲜而又完整。她想起胡银香说的话,对的也是错了,错的也是错的了。她想,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有一些事已经发生了,有一些事必须要发生。一个节,一个点,一个拐弯,都在它们该在的时候。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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