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云汉
摘 要:莱州湾南岸海盐业在中国数千年的盐业开发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特色,并呈现出阶段性发展的特征。自海盐业起源至东汉时期,是莱州湾南岸作为全国性海盐生产中心存在的阶段;自魏晋南北朝至宋元时期,莱州湾南岸海盐业地位有所下降,沦为区域性海盐生产中心;自明清至当代,随着晒盐法的出现,为莱州湾南岸海盐生产注入了强大的活力。但由于明清时期销盐区制度的限制,这一优势并未体现出来,直至新中国建立后,莱州湾南岸重新成为全国性海盐生产中心。
关键词:莱州湾南岸;盐业;阶段性发展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864(2020)01—0040—10
莱州湾南岸盐业开发历史悠久,自宿沙氏煮海为盐到当代的海盐生产,五千年绵延不绝,堪称中国盐业发展,尤其是海盐发展史的范本。这里有“宿沙氏煮海为盐”的神话传说,是早期海盐生产的起源地之一;有国内规模最大的制盐遗址,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中国制盐业的中心。魏晋以降,随着中国古代经济重心的南移,莱州湾南岸海盐业经历了由全国制盐中心到区域制盐中心的转变,其地位有所下降,但依然是古代民之所给、国之所仰的重要盐产区。时至当代,莱州湾南岸仍然是全国最大的海盐产地和海盐化工基地,原盐产量约占全国总产量的1/6强,可见其盐业地位之重要。
在数千年的盐业开发过程中,莱州湾南岸盐业呈现出阶段性发展的特征,进而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发展特点和海盐文化,这在中国盐业发展史上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一、自海鹽业起源至东汉时期:
全国性海盐生产中心
莱州湾位于渤海南部,西起老黄河口,东至龙口的屺姆角,海岸线长319.06千米,面积6966.93平方千米,是山东重要的渔盐生产基地。这里属淤泥质平原海岸,岸线顺直,多沙土浅滩,水深大部分在10米以内,海湾西部最深处达18米。由于潍河、胶莱河、白浪河、弥河,特别是黄河泥沙的大量携入,海底堆积迅速,滩涂辽阔,河流携带有机物质丰富,因而自古以来便“厥田斥卤”,“海滨广斥”,具有发展海盐业的广阔海滨滩涂。
莱州湾南岸地区的地下卤水资源相当丰富。卤水勘测结果表明,在东起莱州沙河,西至黄河三角洲平原,东西长达数百公里的滨海地带,分布有一条连续的浅表性地下卤水矿带,这些浅层卤水是全新世高海面时期海岸线深入内陆,海水经强烈蒸发浓缩后埋藏地下而形成的。矿带宽度大约在10~20公里,最大宽度达30公里,最大面积2500平方公里。其中,东起莱州沙河,西至寿光小清河口,面积1500平方公里的地区内,以广饶、寿光、寒亭和昌邑沿海地区的卤水储量最大,含盐浓度比正常海水高四至五倍。
莱州湾特有的生态环境与卤水资源,为海盐业的发展提供了基础。从历史文献资料分析,莱州湾南岸可能是盐业生产最早的地区。《尚书·禹贡》载:“海岱惟青州……厥贡盐絺。”盐,是青州地区向夏王朝进献的主要物产,而青州的盐业生产主要在莱州湾南岸地区。王子今先生在其《盐业与〈管子〉“海王之国”理想》一文中推定:“先秦时期最重要的海盐产地可能要数青州”,青州的海盐生产中心区域则“在今莱州湾沿海地区” ①。
考古发掘资料同样明确显示出,莱州湾南岸是先秦时期海盐生产的中心区域。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莱州湾南岸的潍坊市寿光、寒亭、昌邑以及东营市广饶等地发现了商周及宋元等不同时期的数百处盐业遗址。其中,寿光双王城盐场遗址群,是目前国内发现的规模最大、年代最早的海盐生产遗址,发掘出了最早的海水制盐沉淀和蒸发池,规模最大的盐井、盐池群和盐灶等制盐设施。这些大规模、密集分布的盐业遗址群表明,这里可能是殷商至西周时期的盐业生产中心。有学者据此推论,这里很可能就是宿沙氏之国②。这一论断被燕生东先生的研究所进一步证实。他通过对大量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的研究与考证,认为“殷墟时期至西周早期是渤海南岸地区第一个盐业生产高峰期”,“渤海南岸属于殷墟时期商王朝的盐业生产中心”。他认为,从商代盐业生产的文化性质来看,殷墟时期的渤海南岸地区考古学文化属于典型商文化系统;从周汉文献与出土文字资料来看,渤海南岸地区应是商王朝直接控制的区域;从渤海南岸地区在商王朝的地位来看,是商王朝直接控制的、唯一的产盐之地和唯一能通往海洋之地方;从盐业的管理与控制来看,渤海南岸地区商代制盐业是有组织的规模化、集约化和专业化生产;从盐运路线来看,该地至少有5条运盐之路通向中原腹地,尤其是安阳殷都王畿区及周围地带③。由上观之,莱州湾南岸地区可能是中国海盐生产的起源地和先秦时期的海盐生产中心。
莱州湾南岸为商周王朝盐业生产中心的地位,还可以从如下三个方面加以进一步说明:
一是商周盐业遗址密集分布且规模巨大。近年来盐业考古发掘显示,在东至昌邑,西至无棣的渤海南岸滨海地区发现了700余处盐业生产遗址,商末至西周时期的盐业遗址98处,其中以寿光双王城水库盐场遗址规模最大。双王城水库盐场遗址位于寿光市北约30公里处的羊口镇,在3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发掘盐业遗址87处。其中,商末至西周时期盐业遗址76处,东周时期4处④。学界认为:“这是渤海南岸商周时期规模最大的制盐业遗址群,也是到目前为止我国发现的商周时期最大的制盐业遗址群。”燕生东先生指出:“通过对遗址群进行勘察、钻探和小规模试掘工作,考古专家们进一步明确了双王城盐业遗址群就是商朝的制盐中心这一看法。”⑤ 另有研究表明:“与大规模盐业遗址群出现同时,渤海南岸内陆地区殷商文化、经济突然繁荣起来,聚落与人口数量也急剧增加,并形成了不同功能区的聚落群分布格局,因而可认定该地区属于殷墟时期的商王朝盐业生产中心。”①
二是莱州湾南岸制盐规模庞大且产量惊人。考古资料证明,在众多制盐遗址中,每处遗址就是一个制盐单元作坊。“经初步计算,每处制盐作坊单元一次举火就能获盐上千斤。殷墟时期,双王城就有同时共存制盐单元约50处,东北坞也有20多处。仅双王城每年制盐可达四五万斤,整个莱州湾南岸地区,不下10余处大规模的盐业遗址群,年产量至少几十万斤,数量也是相当惊人的。如果每一制盐单位有盐工10人,仅双王城就有盐工四五百人,而整个渤海南岸地区,直接参与盐业生产的人数应在数千人以上。”②
三是制盐技术日趋成熟,显示出巨大的生产能力。在双王城制盐遗址中发现有大量的卤水坑井、卤水沟、沉淀过滤池、蒸发池、储卤坑、大型盐灶、灶棚、烧火煮盐的工作间、生活用蓄淡水坑、储藏生活用品的窖穴等。学者认为,这一时期的制盐方法为煎盐法。其制盐流程包括取卤—制卤—煮盐三道工序。具体而言,就是开沟或打井取卤水,将卤水泼洒到摊场上,然后摊上草木灰,经日晒蒸发浓缩,析出的盐花附于草木灰表面,然后刮取盐土放入坑中,再淋上海水使之成为高浓度的卤水,经过反复多次提纯卤水浓度,再设盐灶,以盔形器进行煎卤,最后破器取盐③。
秦汉时期,莱州湾南岸盐业在先秦的基础上持续发展,继续领先全国,是全国海盐生产的重镇。公元前221年,秦王朝建立后,置寿光县,城址可能在今寿光市北境双王城水库一带,即双王城盐业考古遗址所在区域。寿光古城又称盐城,位于寿光市北的巨淀湖畔,秦代寿光古城可能就设在当时的制盐基地附近。清嘉庆《寿光县志》载,盐城在今羊口镇寇家坞村北,六股路村南,古巨淀湖(又名清水泊)内。清光绪《寿光乡土志》载:“古城在清水泊侧,汉寿光故城也。”《汉书》载“寿光有盐官”,今尚有官台(今羊口镇官台村北)。寿光盐城应是在盐业经济基础上形成的一座城市,为当时的盐业中心和朝廷贡盐的制造基地。
汉初,弛“山泽之禁”,允许私人自由煮盐,北海郡滨海地区的盐业生产得到较快发展。据《盐铁论》载,文帝之时,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山东有许多私营盐商因经营盐业而致富。私人大盐业主,如齐人东郭咸阳经营煮盐业,家产达数千万,富比王侯。齐人刀间,“逐渔盐商贾之利……起富數千万”。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汉代在全国设盐官37处,其中沿海地区共置盐官18处,山东就设有11处,约占沿海盐官的2/3。而莱州湾南岸区域独占7处,这表明莱州湾南岸海盐业在全国海盐业中的重要地位。莱州湾南岸海盐业的发展带来了王朝盐税收入的增长,山东盐产区几乎承担了西汉王朝1/3的赋税额,成为汉王朝经济收入的重要支柱,可见当时海盐业在全国的重要地位④。东汉时,由于取消了盐铁官营制度,民营制盐业日益繁盛,各郡国产盐铁者虽仍设有盐官、铁官,但仅征收租税而已,其生产与销售均由民间经营,故民间煮盐、铸铁之业又盛。当时北海国制盐业得到较快发展,莱州湾南岸仍然是全国性盐业生产基地。
莱州湾南岸地区之所以能在自海盐生产起源直至两汉这一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成为全国性的海盐生产中心,首先是由这里得天独厚的卤水资源决定的。学术界一般认为,古代海盐业的发展经过了煮海为盐到制卤煮盐、制卤晒盐的三个阶段。在煮海为盐的阶段,由于海水含盐浓度不高,仅为3%左右,这意味着每取得1公斤盐,需加热蒸发掉30多公斤水,这必然导致制盐成本的提高。莱州湾南岸地区由于具有相当丰富的浅表性卤水资源,这一过程便直接简化为:盐工从卤水井里提出浓度较高的卤水稍加净化,储存在小口圜底瓮中,然后利用加热或摊灰刮卤的方式,进一步提高卤水浓度,并进一步净化卤水,最后把制好的卤水放在大口圜底罐内熬煮成盐。这也显示出莱州湾南岸盐业早在商周时期就超越了煮海为盐的低级阶段,而直接进入更为先进的煎卤为盐的阶段①。这就为莱州湾南岸海盐的超先发展提供了雄厚的基础。
二、自魏晋南北朝至宋元时期:地区性盐业中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莱州湾南岸地区作为全国性海盐业生产中心的形成与确立,是以大一统国家政权的稳固为前提的。然而,自东汉献帝黄元初年(220)禅位曹丕,到隋文帝开皇九年(589)统一全国的魏晋南北朝300余年间,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战争频繁、政局动荡、民族融合和南北文化交流的新时代。这一特定的历史环境,一方面使人们在兵燹饥馑、祸乱相循中难安其业,四散流徙,从而为人民带来了更大的灾难;但另一方面则因各地域、各民族政权的纷纷建立,而使旧有的全国性经济体系重新熔铸。在这一过程中,以地域资源为基础,生产技术含量不高而具有重大经济利益的盐业,成为整合的首要目标。
首先,古代盐税是政府相对可靠的税源,为各个割据政权所重视。盐是古代人少数不能自给的生活必需品之一,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必须每天吃盐,而且每年盐的消费量大致可以预测,所以盐税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变相的人头税,为历朝所重视,相应的盐业生产也为朝廷所关注。从统计资料来看,唐朝以前基本没有与税收相关的系统的统计资料,很难确切地知晓盐税在政府财政税收中所占的比重。唐朝以后的有关资料显示,从唐代到明代的一千余年中,盐税大约占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到百分之八十②。这一统计数字是否准确或其准确程度如何,虽有待进一步考证,但这说明盐税是古代朝廷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以此为前提,魏晋南北朝时期不断更迭的各个政权,为保证朝廷财政和军资,加强对盐业的控制乃至竭力保障盐业在其政权境内的生产,就成为必然。
其次,中国盐业资源相对丰富,为盐业在古代的全面发展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中国盐业资源分布相当广泛,在包括台湾在内的各个省域内,大致上只有贵州、江西和安徽等因盐业资源太少而不具备生产价值。由于原料的不同和自然环境的差异,古代各地计有10余种不同的制盐方法。古代中国文化在黄河中游的发展,齐国在沿着莱州湾南岸一线的兴起,以及秦国的扩张,都与食盐资源有着密切的关系。有的学者指出,一个区域能够脱离中央政府的控制,保持政治上的独立,盐的有无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自秦朝统一中国以降,凡是能够保持相对独立的区域,都拥有自己的盐业资源。西南的云南和东南的福建是两个经常在政治上保持相对独立的区域,两者都以产盐著名,而在中国历史上政治混乱的时期,四川要比其他区域更占优势,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四川盛产盐和茶①。各个政权为了可靠的税源要控制盐业,为了政权的稳定同样要控制并发展盐业。
第三,盐业生产以地域资源为基础,生产技术含量整体不高,伴随着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人口的大量南迁,江淮以南的盐业迅速发展起来,并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北方。南方自孙吴政权历经东晋及宋齐梁陈,相对于北方战乱不定的局面一直是稳定的。众多的北方汉民纷纷南迁,史称“洛京倾覆,中州仕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②。大量北方人口的南迁,带去了中原相对先进的生产技术与文化,大大加速了江南开发的进程,使南方的农业及工商业有了迅速的发展。就盐业发展而言,汉代置盐官37处,整个江南沿海地区只有会稽郡海盐、南海郡番禺和苍梧郡高要共计3处,加上内陆地区的盐产地,整个江南地区总计也不过8处,明显是北多南少的局面。东晋人口南迁之后,迅速发展盐业生产,并以浙东诸郡县为海盐生产基地,恰如《吴郡缘海四县记》所载:“已分海滨,盐田相望,吴煮为盐,即此典之。”③ 这一情形发展到唐代就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唐代长江以南的海盐产地有23个县,长江以北海盐产地只有15个县④。在海盐生产多地齐头并进的情形下,莱州湾南岸地区事实上已经难以保持其独有的优势。
第四,就生产技术而言,伴随着制卤技术的发现与逐步普及,莱州湾南岸地区所具有的浅表性卤水优势不再明显。有证据表明,在隋唐甚至更早的历史时期,在东部沿海地区诸盐场就已经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制卤技术。尽管这些制卤方法因与各地的物候条件相适应而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但就整体而言已经体现出了生产工序健全化、生产分工系列化的趋势,生产者之间的组织配合也比较密切合理。更为重要的是,从史料分析看,隋唐时期的制卤方法成本不高,其基本操作,妇女儿童即可胜任。考虑到古代运输条件的低下,这种成本较低的制卤技术,足以抵消莱州湾南岸地区浅表性卤水的优势。
魏晋南北朝时期,莱州湾南岸制盐业虽仍继续发展,但在全国盐业生产中的地位明显下降。北朝时期,朝廷把海盐的产、销权全部收归官营,凡产盐地区均设盐官,监督盐户生产,盐产品由政府统购统销。《魏书·食货志》载:“自迁邺后,于沧、瀛、幽、青四州之境,傍海煮盐。沧州置灶一千四百八十四,瀛州置灶四百五十二,幽州置灶一百八十,青州置灶五百四十六,又于邯郸置灶四,计终岁合收盐二十万九千七百二斛四升。军国所资,得以周赡矣。”⑤ 从盐灶数来看,当时沧、瀛、幽、青四州共有2666灶,进行海盐生产的规模是比较大的;就产量来看,2666个盐灶一年产盐209702斛4升,平均每灶年产78.66斛(1斛为10斗),产量应该不算太高。但从这一史料分析,一是以青州为中心的莱州湾南岸一线的煮盐业在四州中名列第二,其已沦为中国北方的第二大产盐区;再是北朝时的煮盐方法以置灶煮盐为主。另外,大致在北魏时期,盐工已经能够加工生产精制盐,这种由普通白盐精制而成的盐,被称为花盐和印盐。这种盐“白如珂雪,其味又美”①。煮盐业的兴旺,为北方各朝财政和军资提供了充足的保障。
隋唐五代时期,长芦、淮、浙、闽、粤等地盐业渐兴,莱州湾南岸一线海盐业生产在全国的地位持续下降,但与长芦盐区并称北方两大海盐产区。《新唐书·食货志》将青州列为“盐价市轻货”的七州之首,而且青、潍、密三州煮盐业依然兴盛,产盐源源不绝②。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青州》载:“青州古齐,号称强国,凭负山海,擅利盐铁。”唐穆宗长庆二年(822),青州置盐院,主征税缉私之事。《太平广记》记载唐后期在青州北海郡设“北海盐院”,说明唐后期莱州湾南岸地区的盐业生产仍在继续发展。唐德宗时,淄青节度使李纳、李师古长期霸占青州盐池,甚至派重兵戍守。该藩镇势力自擅青州盐铁之利后,成为当时势力最盛的藩镇。
北宋时,山东是全国著名的7大产盐地区之一,食盐产区主要分布在密、登、青、莱、滨州等五处,其中青、莱两州位处莱州湾南岸一线。北宋前期,这里曾出现大量专门从事盐业生产的盐民,官府则实行“官不榷盐”制度,即灶户“各煎各卖”,灶户所产食盐,或自由销售,或由官府统一收购,后期实行“交引盐”或“钞引盐”法。其时,每灶约由四五户组成,平均每户年产盐9000斤左右,产值为150贯(缗)左右。宋代,“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占国用“十之八九”,官收盐利中“海盐与解池之盐最资国用”,年获食盐总量从2亿多斤增加至4亿斤左右。宋仁宗皇祐年间(1049—1054),青州通判黄庶用詩歌记录了一次风暴潮的灾害:“盐民没利家海隅,奔走末业田园芜。天意似遣阳侯驱,卷水沃杀煎海炉。”③ 从中反映出寿光、千乘的海滨居民基本上放弃了农业生产,而专致于盐的煎制,专业化程度很高。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因淄、潍、青、齐、沂、密等州连年灾荒,宋廷乃诏“弛盐禁,听民贸易,官收其算”④。自此,榷盐政策渐废,山东各地盐业大兴。据《宋会要辑稿》载,京东东路青、密、登、莱、潍、淄诸州每年交纳盐税租额约132544贯,元丰年间实收188630贯。京东西路诸州每年征收盐税租额约为47559贯,元丰年间实收75261贯。京东路要比京西路多收盐税租额多达11万3千多贯。由此看出,京东路的青、密、潍诸州都是重要的盐税供纳地。
金朝统治北方时期,山东盐业较前代有所发展,并一度处于领先地位。金太宗天会九年(1131),金朝升青州为益都府,将京东东路改称山东东路,治今青州市。益都府辖境中重要的盐场即包括今莱州湾南岸地区的寿光、广陵(今寿光境)、高乂(今寿光境)、密州(今诸城)等盐场。当时山东盐场主要分布在益都府、潍州、滨州、密州、登州、莒州等沿海地区,盐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25%,居全国之首。为加强山东地区盐业的管理,金朝初年曾在山东益都、滨州两地分别设置盐司。金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益、滨两盐司合并为山东盐司。金承安三年(1198)前后,山东盐司岁入盐课额达255万贯,占全国7盐司总收入的40.91%,成为金朝财政收入的主要支柱。山东食盐产量之丰富、盐区分布之广阔,在北方地区首屈一指。该地区所产食盐不仅自给有余,而且远销河南、江苏、河北等地。当食盐外运盛季,曾出现了“盐舟梗阻”① 的景象,足见当时盐业贸易的繁忙盛况。
元朝时,两淮盐场仍然是全国规模最大的产盐区,两浙盐场的生产能力也不断提高,山东盐场虽显衰微,但仍能与吴越海盐产地相媲美。当时全国有盐场160余所,岁办盐课钞766万锭,山东盐道司管辖盐场19所,元朝山东的盐业规模位居全国第四,盐产量约占全国总产量的12%,岁办盐课钞75万余锭,食盐行销山东、河北及江苏的部分地区,岁办盐额最高达31万引(每引400斤)。当时全国每年盐产总量约为256万余引,山东年产约为31万引,每引重量按400斤计算,约合1240万余斤②。位于莱州湾南岸一线的官台场年产量约占全省1/6,当是山东省19场中产量最高的。元人杨维祯的《海盐赋》描绘了青齐吴越海盐生产的强大气势,赋云:“鲸波际天,鲛门飞烟,截流云于银浦,峙群玉于琼田。征夏后制贡上书,考管氏海王之篇。知海盐之为利,实民用之所先。青齐之境,吴越之壖,斥卤万里,宵烹夜煎。因润下之至味,取作成之自然。尔乃牢盆疕司,亭民输力,铲锂广场,刮磨荒碛。畦塍棋布,坟壤山积。”从文赋所描述的青齐吴越宏阔的煮盐场景看,当时山东盐业仍呈兴盛景象,山东沿海各盐场均达到了相当的规模③。
三、明清时期以来的海盐生产
晒盐法何时出现,又何时在莱州湾南岸盐场较为普遍地应用,这是莱州湾南岸盐业史值得研究的问题。郭正忠先生的研究表明,海盐晒法可以上溯到宋金时期,并有确切的史料证明海盐晒制法在金代就已在莱州湾南岸出现④。但更多的学者认为,山东海盐生产中,包括莱州湾南岸盐场在内,晒盐法出现并加以应用始于明清时期。纪丽真教授对此有较为深入的研究,认为包括莱州湾南岸在内的诸山东盐场,采用晒盐法应始于明清时期,并进一步指出,晒盐法的出现,是一个极大的进步,是由量变到质变的一个飞跃⑤。
海盐晒法与煎煮成盐法相比较,其优势明显:一是生产成本降低,工序大幅减少,并省却了盐民的煎熬之苦。煎煮成盐法工序相对复杂,并需要大量的人力准备柴薪进行煎熬,生产效率却不高,一盘每次只能成盐百斤。晒盐法由于不用煎制卤水,制盐过程中就不需柴薪和煎盐之盘,既节省工时、降低成本,又提高了效率。更重要的是,晒盐法利用阳光这一自然力,让卤水经日光曝晒,自然结晶成盐,省却了盐民的煎熬之苦。二是晒盐法提高了成盐的质量。煎盐法所制成的盐品质量低,煎制的盐味苦性燥,已不能适应人们生活的需要。正如光绪《增修登州府志》卷之二十一《盐法》所述:“各滩灶户向皆煎盐,薪刍不给,价常昂贵。居民又以煎盐味苦性燥,春夏腌鱼,秋冬腌菜,不能持久。”煎盐改为晒盐,既方便了沿海居民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还提高了盐民的生活质量:“各滩灶户向皆煎盐……居民又以煎盐味苦性燥,春夏腌鱼,秋冬腌菜,不能持久。近来各滩渐请晒盐,盐价稍平,民甚便之。”
晒盐法自出现到普及推广,历经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之所以出现这一情形,其原因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其一,晒盐法对自然气候条件的依赖性很大,盐产量的稳定性较差。晒盐法较早出现于东南沿海一带,并逐步向各盐区推广,然而直至清末,沿海诸盐区仍然是煎煮法与日晒法并行。其原因在于晒盐法受到日晒和降雨双方面的影响,产量的稳定性较差。东南沿海气温较高,蒸发量大,因而有利于晒法制盐,但晒盐法又受降水的影响,气候越干燥,蒸发越快,制盐越容易。从前者看,莱州湾南岸一线所处的华北地区,最利于产盐的夏季约3~4个月,最不利于成盐的结冰期约1~2个月,而东南沿海气温较高,全年不结冰,均可成盐;从后者看,我国降雨主要来自太平洋的水汽,雨量自东南向西北逐渐减少,而全年平均阴雨日长江以南普遍多于100天,东南沿海更多,位处渤海湾的河北、山东一带全年阴雨日则少于75天①。另外,影响海盐生产的重要因素还有飓风,福建、广东的盐场常受飓风的破坏,导致盐场完全毁坏,而莱州湾一线基本不受飓风的影响。
其二,晒盐法不能直接用海水曝晒,仍然需要灶民取卤,而为了获取大量的盐卤,盐民需付出辛苦的劳作。东南沿海各盐区主要用灰淋法与土淋法取得卤水,然后晒盐;而莱州湾南岸地区存在大量的浅表性卤水,可以直接从地下打井取卤晒盐。由于各地降水量、阴雨天数及飓风频率等方面的差异与影响,沿海各地的晒盐方法也不尽相同。莱州湾南岸所在的华北地区主要采用大盐池晒盐,两浙地区采用板晒法,闽粤及浙南则多采用埕晒法。相比较而言,板晒法和埕晒法简便易行,但出盐量少,生产率低下,这也是为适应东南沿海地区的气候条件不得已采取的必要改变。莱州湾南岸地区所采用的大盐池晒法,省工省力,出盐量大,很多情况下,一池卤水几天即可生产盐数千斤。
其三,晒盐法最终取代煎盐法,除了晒盐法自身的優势外,还在于伴随着明清时期人口的急剧增长而导致的食盐需求量大增及煎盐燃料的相对短缺。晒盐法对气候条件有较强的依赖性,进而导致盐产量的稳定性较差。煎盐法则不然,有了卤水,加燃料煎煮,即可成盐,产量是可以预期的。然而,伴随着明清时期中国人口的急剧增长,盐民灶户所占有的专门生长芦苇的荡地越来越少,燃料供应明显不足。乾隆年间的一份奏折表明,福建盐民过去买一斤薪柴约需30钱,而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则需要90至100钱②。这意味着制盐成本仅此一项即上涨了三倍,而这一时期的盐价并无大的变化,盐民显然难以承受,进而不得不寻求新的制盐方法。在此情形下,晒盐法取代煎盐法已成大势所趋。
晒盐法的出现并逐步推广,为莱州湾南岸的海盐生产增添了新的活力。一方面,莱州湾南岸具有浅表性卤水的天然优势由此得以充分展现;另一方面,这里又有大盐池晒盐的气候优势,这就为莱州湾南岸海盐业的大规模扩展提供了良好的前提。
明代全国共设有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福建、河东六个都转运盐使司,盐使司下设有分司,分司下设若干盐场。《明史》卷八十《食货志四》记载:“山东所辖分司二,曰胶莱,曰滨乐;批验所一,曰泺口;盐场十九,各盐课司一。”分司下设立19个盐场,其中的官台、信阳、固堤三大盐场在今莱州湾沿岸,无论是灶户数量,还是盐课岁额、食盐产量都属山东19场前列。尤其是官台场,其在19场中名列上等,为“大课场”。到明朝中期,盐丁大减,官台场地位才有所下降。盐运使甘一骥曾多次上表奏疏,请求改革盐政,要求体恤灶民、清理不法商贩、禁止私自贩盐、革除弊端,并且请求开通小清河,方便官台盐场的盐运①。通过一系列改革举措,官台盐场的盐业生产又得到了恢复和发展。至清代乾隆年间,官台盐场年产量高达1500万斤,并在其周边出现了“是百余年,生齿日繁,元气渐复,盐价至贱,销数乃极畅而不可遏”的兴盛局面。
清代,山东盐场由19场裁并为7场,但寿光官台和潍县固堤盐场仍是山东最大的盐场。尤其是清朝乾隆年间兴建的富国盐场,迅速发展成为当时全国十二大盐场之一,并与官台场、王冈场、固堤场构成莱州湾南岸的连片盐场。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永阜盐场因黄河决口被毁,清政府确定在官台、王家冈、富国盐场大量辟滩,并允许商人投资建滩。次年,官台共新建盐滩348副,年产盐达3400万斤,官台场逐渐成为山东第一大盐场。官台场在每年3月20日开晒,6月20日止晒,约5日成盐一次,每池产盐多者2000斤,少者1000斤。小清河疏浚通航后,官台场盐运输便捷,盐业迅速发展。至光绪三十四年,官台盐场东西长120里,南北宽100里,辖宋家、郑家、官台、郭垣、宅科、宁家、肖垣、横垣、崔垣等10处产盐地,滩田发展到405副,年产原盐高达10000万斤。由此可见,清代以后莱州湾沿岸的盐场产盐量一直居于山东19场之前列。莱州湾南岸盐业的兴盛可从食盐贸易得以说明。清光绪三十三年《寿光乡土志》记载:“侯镇为盐商荟萃之地。每值春秋两季,人喧马腾,彻夜不休……小清河岸商停泊,连樯约三里许,杂货卸地,堆积如阜。”其中的食盐贸易当是大宗。清宣统年间,寿光官台场产盐18.35万包,折合3.7万吨;昌邑富国场产盐1.3万包,折合2600吨。其晒盐较煎盐产量增加16倍。以海盐的迅速发展为基础,山东成为较早实行票盐和最早实行盐课折银的地区,也是最早设立都转运使司和最早差遣盐御史的两个盐区之一。
资料来源:姜道章《历史地理学》,台北三民书局,2004年,第309页;曾仰丰《中国盐政史》,上海书店,1937年,第209-210页。
近代以来,随着盐政变革、制盐技术发展和现代制盐企业的兴起,尤其是伴随着铁路、汽船等近代交通工具的出现,行盐区的界限被渐次突破,莱州湾南岸盐业呈现出由衰落到复兴的艰难变革过程。民国二年(1913),山东设盐运使署,并辖有盐场7处,当年山东盐税收入419万元,占全国盐税收入的22%。民国三年,广饶王家冈场并入官台场(称王官场或官冈场)。同年,北洋政府废除引票制,改由凭财政部颁发的运盐执照运销食盐。20世纪的前30年间,山东海盐总产量较19世纪末期增加了3倍多。1933年山东产盐937万担,占全国产量的21.6%,居全国首位。
新中国建立后,莱州湾南岸盐业迎来新的发展时期。1957年,莱州湾南岸盐区成立了复滩委员会,重点复建寿光、昌邑和潍县的民营盐滩,采用民办公助的方式,复建了潍县泊子盐场、昌邑灶户盐场、利渔盐场等,新增面积达5680公亩,新增产能1.8万吨。同时,山东羊口盐场、菜央子盐场得到大力发展。1957年,潍县、寿光、昌邑的盐田面积达11058公亩,至1960年总面积达到51.8万公亩,产盐34.8万吨。至1988年,莱州湾盐区作为山东省海盐的主要产地,拥有17个盐场,盐田总面积约400平方公里,海盐生产量为293.9万吨。从技术装备水平、产品质量以及企业经济效益来看,其在国内各盐区中均处于领先地位,主要盐场综合机械化水平达到60%以上,单位面积产量高达73吨/公顷,列北方各海盐区单产之首。
莱州湾南岸是中国海盐业起源地之一,盐业开发历史悠久,盐业发展源远流长。这里曾是商周时期的制盐中心,也是中国最早实行食盐专卖政策的地区。魏晋以降,莱州湾沿岸盐业生产地位虽有所衰落,但仍不失为全国重要盐产区。晒盐法出现后,莱州湾南岸盐业凭借其优越的自然条件从逆境中重新崛起,并逐渐占居了全国海盐业生产中心的地位。
(責任编辑:邓 军)
Periodical Development and Characteristics of Salt Industry on
the South Bank of Laizhou Bay
YU Yunhan
Abstract: During the thousands of years of salt industry development in China, the sea salt industry on the south coast of Laizhou Bay has formed its own unique characteristics and exhibited the features of a periodical development. From the origin of the salt industry to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Laizhou Bay was the sea salt production center. From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o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status of the sea salt industry on the southern shore of Laizhou Bay declined and became a regional sea salt production center. The production of sea salt on the south bank of the Gulf has injected strong vitality to the Laizhou Bay, but due to the limitation of the salt-selling system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is advantage was not reflected. Until the founding of the New China, the south bank of Laizhou Bay became a national sea salt production center again.
Key words: South Bank of Laizhou Bay; salt industry; periodical develop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