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石
这几日一直在战斗,与虫子战斗,与老鼠战斗,捍卫我的环境卫生!我租的这栋房子建于19世纪50年代,约有170年历史的它,符合我们对老旧事物的一切想象。全木质的结构时而发出声响,木板的裂缝和房子地基的空隙为动植物的通行提供空间,墙面裂开的层层白皮在诉说着沧桑的故事。整栋房子身处森林之中,四周被大自然环绕。
一栋藏身自然而疏于打扫的房子,刚住进来的时候,各个角落布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我拿着扫帚,先从房顶清扫,再用抹布一点点擦。脑中浮现的是安徒生童话里乡村小镇的勤劳姑娘,身边放着水桶,水桶上搭着一块抹布,手握着笤帚清扫着房屋里灰尘的场景。
随着打扫的深入,我发现几乎每个有蜘蛛网的地方都会跑出来一只或大或小的蜘蛛。每每碰到,我都会尖叫着扔掉抹布跑开。蜘蛛是最常见的,不仅有蜘蛛,每间屋子都有好几扇窗户,每扇窗户上都趴着大大小小的不知名字的虫子。最初我以为有8条腿的都是蜘蛛,后来发现有各种大大小小貌似有8条腿的不是蜘蛛的古怪虫子!每日的见闻在不断地刷新着我的认知。日子过得心惊胆战,时时处于戒备状态,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和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抬头、低头,巡视各个角落,随时准备消灭虫子!
后来见多了,倒是习惯了。但虽说习惯了,却并没有对虫子习以为常,也永远不可能习以为常。这段清洁的日子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如此害怕虫子?
仔细琢磨,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自然环境中生活过,这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经验。虫子,是在遥远的自然之中,与我的城市生活相距甚远的。对于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我,楼宇是丛林一般的存在,而自然的丛林只是城市的装饰。自然的功能是美化城市环境,城市中的花花草草、树木绿植,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工艺品。并且,为了让这些植物可以长久存在、只作为工艺品存在,还要定期喷洒各种药物以驱除虫子。
记得小时候,每到雨后,天清气爽,我就跑到院子里玩耍,顺着院里的灌木丛走一圈,能发现好多蜗牛和蚯蚓,这是我童年的乐事之一。我蹲在地上看着它们慢慢爬,把它们放在手心里玩,偶尔还会把蜗牛拿回家养。想来那时的我是不怎么害怕这些小生物的。后来的某一天,下过雨后,不见蜗牛和蚯蚓出来,它们逐渐消失了。我不解地问爸爸,爸爸说可能是因为院子里的绿植都喷了药,所以这些小生灵就不见了。再后来,爸爸禁止我碰院子里的植物了,因为上面全是药,对身体有害。渐渐地,我也就不再去院子里玩耍了,想来这就是我和自然的日常接触中止的那一天吧。
虽然我们知道大自然孕育了生命,给予我们食物,然而大自然是什么?或许对现代城市人而言,大自然是书本上的知识,是远离都市的农村和偏远地带。无论茂盛抑或荒凉,它都是一种遥远的存在。我们是主体,自然是附属品,这已成为一种缺省配置,一种社会认知。
近年来,我在学习中不断地进行自我剖析、自我反省,认识到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自大和狭隘,认识到了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认识到了生态这一概念是属于人类文明层面的,而不仅是生存环境这一层面的。
然而,即使在理论层面认识到了,要想知行合一仍是相当困难的。即使在意识层面已经彻底转型,但是习惯了工业化城市生活状态的我,又如何能够在大自然中与尘土和虫子相处?我是要把它们清理掉,还是要让它们尽可能地远离我的生活空间?
不仅是虫子,灰尘也多到让我无奈。书房的办公桌,足足擦了4次才勉强擦干净。后来我也学聪明了,拿着吸尘器先吸一遍,无论是虫子还是灰尘统统处理掉,再擦起来就方便多了。手握吸尘器的我,由衷感慨,太感谢吸尘器的发明者了,生活里不能没有它!那么,灰尘是什么?我们又如何能将其清理干净?换句话说,没有灰尘的空间还是地球吗?人类还能生存吗?
现代化的卫生观念,规定“灰尘”代表着“脏”,“脏”代表着“落后”,代表着“非现代化”。所以,进屋要换拖鞋,要换家居服;即使在屋里穿的是家居服,进卧室也应该换一套专门在卧室穿的衣服;室外穿的衣服是绝不可以进卧室的,更不可以沾床。这些规则是现代化的标尺,是衡量一个人现代化程度和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我的家庭教育让我一直处于现代化的上游,自幼以来,我手握着这把标尺衡量他人的现代化程度和文明程度。所以,当此刻的我重新思考这把标尺及其刻度时,不觉慨叹:这种标准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卫生的社会学。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卫生的社会学。“卫生”这一概念都包括什么?比如,要干净,不能有灰尘;要人化,不能有虫子;要消毒,不能有细菌。那么,卫生的概念是如何建构的?“卫生”这一概念的貫彻实行,又是怎样地改变了人与自然?这种意识形态与工业文明的关系是什么?一方面,城市的人力图隔绝自然,生活在一个所谓“现代化”的环境之中;另一方面,内心深处的意识中还留存着自然的美好,要在小区、街道布置自然,要在自己的家中布置自然,要买花花草草,但又同时要消灭花花草草里的虫子。如此的拧巴,这种拧巴表明了什么?
住在这栋房子里,我时常有种错觉:我们是闯入自然的不速之客。工业化城市所塑造的城市景观,还没有污染这一方净土。在此,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对于自然的敬畏。当然,在过往的旅途中,我的心灵不时被大自然的巍峨磅礴所震慑。然而,旅行是短暂的。
自科学革命以来,人类视控制和压迫自然为常态。人类所创造的工业文明的狂妄与自大,在破坏自然的同时,也在毁灭人类自身。虽然我在意识层面业已解放,但是我身体的感知和反应仍受困于工业文明的意识形态。在这种受困与挣扎中,我第一次无比痛恨人类掌控自然的意识,这种痛恨是从我的身体感知层面生发的。
我是多么向往在后院的森林中奔跑,而不用时刻警惕飞舞在身边的虫子。我是多么向往可以躺在康奈尔大草坪上晒太阳,而不用时刻警觉虫子爬到我身上。我是多么向往可以在自己家中轻松随意,而不用随时抬头低头检查角落里正在爬行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