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轶
女人的不舒适都是从开完同学会开始的,丁蔚就是如此,半年前,她参加完毕业十周年的同学会,不舒适的状态整整持续了大半个月。
搁在往日,丁蔚的自我感觉一向不错,她念本科时是文科生,工作后,因不满单位的人浮于事、死气沉沉,工作三年后全凭自学,以同等学力考上了计算机系的研究生,毕业后成为一名女码农,两年后就做到软件架构师的位置。恋爱也很顺利,相亲认识的老公在本市一所重点高校的测绘学院做老师,因为工作时间相对有弹性,儿子基本由他管教。婆婆远在河北农村,务农为生一辈子,经常因为帮不上儿子媳妇满怀歉疚,因此每次来武汉,都会不辞劳苦,忍着其他旅客的白眼,非要带着成麻袋的山芋花生,带着一箩筐自家母鸡生的鸡蛋上火车。丁蔚把婆婆带来的土产拿去跟女同事分享,互联网公司里从前台小姐到人事部主管,都说她摊上这般勤劳能干又不管事的婆婆,真是福气。没错,在参加同学会之前,丁蔚真的觉得自己福气深厚,包括她经常加班加点忙工作,老公也没啥抱怨,最多委婉地劝她:“还是先去给儿子讲个睡前故事,再回去书房加班。我可不希望等儿子长大了,写起《我的妈妈》这样的作文来,一个动人的细节都没有。”
而参加了同学会,丁蔚看到了以前与她平起平坐,某些地方甚至还远不如她的女同学们的生活,忽然日新月异,该怎么形容她心态的微妙倾斜呢?打个比方吧,她觉得毕业十年,她的女同学们纷纷穿上了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带豹纹的,带宝石镶嵌的,带羽毛和手工玫瑰花的,金属钉状高跟,水晶几何高跟,包了小羊皮的圆柱形高跟,只有她,过得那般平凡黯淡,连拿到朋友圈里去秀个幸福的样本也没有。她仿佛是电影里只有十句台词的女配角,随便穿了一双球鞋就度过了小半生。
想来想去,丁蔚都不甘心呀。她自忖也不是很有虚荣心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放着闲适的工作不干,硬要吃苦受累当码农,来实现自我价值;她也不会放弃家庭条件更好的追求者,偏偏选了出身农家又读到博士的丈夫……然而,为什么那些女同学像高跟鞋一样闪亮的生活,依旧深深地刺激了她呢?也许,这种刺痛感就来自关于高跟鞋的说法吧:“如果你觉得高跟鞋难穿,只会有两个原因:第一,你的脚型不对,第二,你的鞋子不够贵。”用这比喻来形容生活,前一个原因似乎是在说,你选错了事业与伴侣;后一个原因是在说,你的经济条件不够好。
总之,参加完同学会,加了女同学们的微信,翻阅她们之前的朋友圈,丁蔚越发感到自己毕业后的这10年乏善可陈。不信你看:同学A,丈夫经商,自己做全职太太多年,攒了满柜子的包包和高跟鞋,满柜子昂贵的护肤品,她的日常就是与同一圈层的女友们逛逛街,做做美容,接送孩子去上剑道课和小提琴课。丁蔚看到,她所有的结婚纪念日,不是在马尔代夫潜水,就是前往芬兰,戴着鹿皮帽子坐在雪橇上,追看极光。
同学B,家中有猫有狗,买个全自动的猫砂盆就花去1万元。这家人夫妻俩都是普通文员,然而生了两个孩子依旧能过得如此宽裕,双方父母的赞助功不可没。男方父母赞助了婚房的首付与孙女们所有的教育费用,女方父母赞助了婚房的月供,还贴补了外孙女们的保姆费和进口奶粉钱。同学B与老公的工资只负责养猫养狗买花戴,于是,同学B的朋友圈依旧洋溢着浓浓的公主风,她依旧像大学时代那样,是动漫展上的常客,上海与东京的动漫展都去过,自己年纪渐长不好意思玩角色扮演,就把大女儿打扮成挑染着蓝头发的二次元小萝莉。她怎么有权利过这样的生活?她怎么有权利生了两个娃,还赖在小公主的队伍里?
丁蔚越看越不服气,顶让她不服气的还有同学C。同学C大学时就是英语课代表,是丁蔚班上唯一过了英语专业八级的學生,毕业后果然进了外企,升到中层。现在,同学C凭借几十万的年薪,全身上下都是精英级别的样板装束,外套全是香奈尔,首饰全是伯爵,手表是迪奥的最新款,随着时间的流逝,白色羽毛装饰的前置摆陀左右款摆,好像一袭舞裙在沙沙作响。同学C很忙,据说她的老公在另一家外企,级别比她还高,时间比她还紧,因此经常见同学C在群里白送各种演出门票,还有某某庆典的游乐会和自助餐入场券。同学C真诚地说,她跟老公都要开会、加班,实在没工夫去,有需要的请私信。丁蔚看男女同学酸溜溜又甜蜜蜜的口气,猜想他们都不好意思白受人恩惠,然而,过了不到一刻钟,同学C就宣布,票已顺利出让,手慢的同学对不住了。
因为在互联网公司传染了直男思维,丁蔚的不爽全写在脸上。老公问起缘故,她毫不避讳地就把同学ABC的例子都说了,而且还说了那个著名的结论:“如果你嫌穿高跟鞋脚疼,那是你的高跟鞋不够贵”。说完这句话,丁蔚心头有点打鼓,以为积极努力做科研教书的丈夫会批评她,谁想老公一言未发就出门了。到了晚上9点钟,这个书呆子拎着两双高跟鞋进了门。一双是时尚圈声称每个女人都该有一双的红底鞋,设计师是著名的鲁布托;另一双也来自一线大牌,是那种声称“贵了就符合人体工程学,就不挤脚”的代表款式。丁蔚的先生还很细心,考虑到丁蔚每天靠地铁+公共自行车上班,高跟鞋还没有选那种跟极细、头极尖的款式。丁蔚当场试了试,似乎不挤脚,似乎久站不累,第二天就半信半疑地穿着上班去了。
走在路上的丁蔚觉得脚底生疼,第四与第五个脚趾被挤得蜷缩起来,大脚趾奋力地向后勾紧,整个人才不会前倾失去重心。一整天,丁蔚都在“你好有女王范儿”的羡慕声,以及“当心脚下的电线,当心地毯边缘的隆起”之类提心吊胆的自我提醒中度过。是的,她已经没法毫无妨碍地做事了,她站在高跟鞋上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形象,既不像一名训练有素的码农,也不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名媛,她成了四不像。
丁蔚不信邪,一连7天穿着红底鞋走东奔西,奈何就是穿不熟它。她无奈,又换上另一双昂贵的高跟鞋,这双就更不舒适了,穿了八九个小时,脚背与鞋面接触的地方已经磨红,小脚趾快要磨出血泡了。她像站在骄傲的刀尖上,没错,小时候读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很难理解小公主用鱼尾去换人类的双足,为什么会煎熬得像“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现在,丁蔚彻底理解了。她还明白纽约的华尔街金领为何会穿着球鞋通勤,而把高跟鞋装在透明的塑胶袋里拎着走,到了公司才换上。世上哪有什么穿着不累,奔跑如飞的高跟鞋啊。
时间久了,丁蔚与十年未见的女同学们渐渐熟络起来,才洞察到她们内心深处的焦虑与不满,洞察到每双高跟鞋背后必有的挤兑、摩擦与疼痛。同学A坦陈:与老公不睦已有多年,她也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属,几次提出离婚,都被溺爱儿子的老公拒绝。老公坚持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要给商业伙伴们一个慈父良夫的形象。她怎么办?暂且只能如一个稻草人一样强颜欢笑地活着,继续扮演一个无所不有的富商太太的形象,继续配合老公在各种纪念日撒狗粮。
同学B,坐享优裕的生活固然不错,但成年人还在依靠父母的援助,多半会受他们的控制。两边亲家已经为教育孙辈的问题,为孙辈应该上什么样的小学,为女方应该不应该赴京进修一年,吵了无数架,还逼自家的独生子女站队表态,其中的狗血剧情,按同学B的话说,简直是活生生的电视剧剧本,可以拍48集《妈妈与婆婆的战争》。同学B说:明白我为啥沉迷于二次元动漫了吧?就是因为现实世界实在是太烦了呀。
同学C,丁蔚万万没想到这种在公司说一不二的女强人也有烦恼。在外企那种工作压力极大的地方,兼顾工作和孩子,是不现实的。加上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帮不上忙,她拖到30岁才生孩子。为保住职位,她坐月子都在处理报表和邮件,在与丈夫的相处上,同学C也感受到很多不适,需要压抑和忍耐。丈夫是一家美企在中国华东区的高层,经常凌晨1点多还在处理工作。他当然是一个好人,可也将工作上一丝不苛的习性延伸到生活中,在家里,他严于律己、苛以待人,经常把老婆当下属来谆谆教诲。同学C由衷地对丁蔚说:“你不知道我老公心中的红线有多少,一不留神踩着了他的红线,他就要连篇累牍地教育你。而且,一生气他就要说英语。我考过英语8級,都跟不上他的语速哇。”“平心而论,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夫妻那种静水深流的默契感,两个人都不装、不傲慢也不卑怯,不炫耀也不遮掩,一看就是那种舒服的平等关系。”
丁蔚刚谦虚了一句:有吗?我们的关系有你说的那么好?忽然她就噤了声。她想起“高跟鞋”事件的尾声——在她磨破了脚、连套上球鞋也嗷嗷叫之后,老公网购的“防磨脚啫喱”终于到了,这是一种日本人的小发明:穿上鞋子前,把啫喱挤在容易磨破处,皮肤就上了一层隐形的保护膜,强度远超丝袜,疼痛就降低了。
丁蔚默默地看老公在自己的脚背、脚趾和脚后跟上喷上啫喱,稍稍吹干后再换上球鞋,果然不疼了。走几步,像走在棉花糖里一样舒适。丁蔚终于打心眼里承认,所谓舒服的高跟鞋之说,都是骗人的,都是强迫女性去走一条荆棘之路,满足穿着者与观赏者的虚荣心。丁蔚把高跟鞋小心包好,放回鞋盒。
她终于意识到,不穿高跟鞋的人生,自有它可徒步万里、可实现自我的底气在。而这份觉悟,恰恰是眼前这个安详笃定的男人给予的。她应该珍视这份自由的馈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