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岩
唐诗殿堂群星璀璨,各路神手妙师,依其诗风成就冠名落座: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魔白居易。到得中唐后期的刘禹锡,因其不同凡响,人们就以“诗豪”称之。
唐敬宗宝历年间,一直持有书信往来却鲜未谋面的故友,刘禹锡和白居易相逢于扬州。其时刘禹锡赋诗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在诗坛引爆了一枚重型炸弹: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刘禹锡因在顺宗时期参与“永贞革新”,两度谪贬外地达23年。在奉召回京途中,与同贬苏州、病辞返京的白居易在扬州相逢。同为天涯沦落人,异地相逢更伤情。两位故友相约游历,相谈甚欢。在一次把盏相敬中,白居易赠诗曰:
为我引杯添酒饮,
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
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
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
二十三年折太多。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故友相逢,白居易倾情相见,童心尽显,无拘无束,和盘托出对刘禹锡遭遇的同情惋惜,对时势世态的嘲讽抨击。哀伤里饱含惺惺相惜的深情,悲叹中难尽心灵温抚的慰藉。真乃君子相见,敞开肺腑一片心啊。
刘禹锡酒兴正酣,闻听白居易赠诗,感慨万分,遂清嗓亮声,深情唱和了上述那首七律。两诗珠联璧合,相映生辉。刘禹锡唱和诗中,首联紧扣白诗的话头,娓娓起吟,使人倍觉亲切自然。颔联引出此后经年物人全非之慨。当年的故友、永贞革新的领军人物王叔文,谪贬渝州即被赐死,王伾贬居开州憋屈而逝,与自己第二次同贬的至交好友柳宗元,分手四年后也驾鹤西去,真是怀旧空吟,悲杀人哉!诗中以王质烂柯、恍若百年的典故,道尽世间的沧桑巨变和诗人的悲痛情思。诗中最关键的一笔,是在颈联笔锋一转,以沉舟、病树自喻,尽抒诗人阔旷、乐观的胸襟和倔强张扬的自信,与白诗“命压人头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相呼应,豁达大度,立意高远,诗的气势意境陡然高耸,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时有评论认为,刘禹锡和白居易这两首诗,是唐诗酬答唱和诗作中的奇葩。善于造境,饱含深情,语言洗练,工于用典,堪称完美之作。相较而言,刘诗紧扣白诗的主旨意境,却又高出一筹,展现出一代诗豪的别样风采。
人常说,一首诗要有诗眼,才能折服读者令人赞叹。而这诗眼,若能饱蕴精华,出类拔萃,抑或摄人魂魄,振聋发聩,该诗当可称为绝唱了。窃以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完全称得上这样的诗眼。刘禹锡的这首唱和诗,为这句话铺设、打造了不同凡响的载体。而这句话,因其具有多元的内涵、元素和张力,又使得这首诗得以蜕变升华,以至意蕴隽永、脍炙人口而传流千古。
说到“沉舟”“病树”,自然会联想到刘禹锡的人生经历和仕途生涯。谪贬外地,辗转奔波23年。一个曾经深受皇帝宠爱、炙手可热的京官,瞬间沦为人见人踩的倒霉蛋,如此冰火两重天的境遇,在一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将会造成怎样的震撼与创伤?将要承受怎样的苦痛与煎熬?
当年,想那苦熬太子、中风失语的李诵,即位后半年就被赶下台来,朝中方兴未艾的“永贞革新”同时惨遭扼杀。身为其中核心人物的刘禹锡,自然厄运难逃。在贬任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的途中,新的诏书又贬降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而且规定永远不得大赦,永远不得调往内地。面对雪上加霜的遭遇,刘禹锡依靠铁一样坚硬的内心,寄情于山水,抒怀于笔端,一晃就是10年。在奉召回京后,因当年的政敌坐在宰相的位上,刘禹锡第二次又遭外贬,连州、继而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连任刺史13年。这23年的风刀霜剑,风雨兼程,刘禹锡从刚过而立、英姿勃发的青年,变成了步履踉跄、霜鬓皓首的老人。这身体的蹂躏摧残,内心的倒海翻江,怎一个苦字了得!
当然,苦难对强者来说,自是一种磨砺,一股动力。刘禹锡正是这样的强者。在朗州,他在诗情喷发的同时,与韩愈、柳宗元在哲学的思辨交流中,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转身。不仅完成了《天论》三篇哲学名著的著述,还创作出大量诸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饱含哲理的诗篇。在连州,他发挥所长重教兴学,开创循礼重文之风,使连州获得广东科场上“科第甲通省”之誉。在夔州,他深入山乡水寨,吸收民间营养,创作出诸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系列精品。诞生于和州的《陋室铭》,更让他留名千古。在与白居易的纵情交流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绝不是一时兴起的拈来之词,而是他久积于心、饱含血泪的感同身受,是他不屈不挠、时刻铭记心间的一辈子人生!
经典,自然经得起时间长河的淘汰,受得了世人百般的挑剔责难。所谓众口皆碑,光芒不灭,正是经典的本质属性。从这点来看,刘禹锡的“沉舟、病树”,堪称不可多得的经典。身处苦难而筋骨坚强,心遭摧残而仍惦念诗和远方。不以己悲,乐见物喜,哲理激发,催人奋进,正是这种经典诗句的魅力所在。
正是基于这样的胸襟,他不向苦难低头,生活和创作都充实丰盈;不向权贵献媚,两次贬后回京依然孤傲如旧,两次游览玄都观,先后发出“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和“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空谷足音,对当朝政敌和权贵予以无情的蔑视和鞭挞!正是这种风骨豪气,为他注足了苦难中前行的动力,也博来了世人和诗坛深深的敬佩。
被白居易冠以“诗称国手”的刘禹锡,透过这首诗及其800多篇诗作,为世人呈献出敢同厄运抗争、书就传奇人生的精神饕餮。“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赏牡丹》),其名至实归的诗豪大方之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