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红梅
得益于外爷的长寿基因,如今母亲已90岁了。她出生于1930年。像所有不喜欢告诉别人年龄的女士那样,母亲也不喜欢提及她的岁数。她向往年轻,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那么老。
母亲年龄大了,我把每年休假的时间分成几段,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看望她。
母亲住在县城,由我妹照顾。和农村老人相比,生活条件算优渥的了。每天两个鸡蛋、两袋牛奶、一瓶杏仁露,是她多年一日三餐的标配,从不厌倦也从不改变。
每天睡到不想睡的时候,她就拿着自己的老年机按来按去。我经常能收到她的空白短信,知道她又在玩手机了。手机里存着她最亲的几个人的电话号码,她给谁按一定又在想谁了。
她的生活内容除了生存就是想念。接到我的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多会回来?
每天坐等吃饭的时候,她就打开自己的小电视机,里面存储了给她下载的几部国人耳熟能详的电视剧,有的对白听不懂,母亲就专注地盯着字幕,如同一个用功读书的小学生。在我陪她的那段日子里,房子里每天都会响起几次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那首家喻户晓的片首曲。
母亲识字,这受益于母亲少年时上过几年私塾。在电话还不普及的年代,我在外地上学时,每个月至少会给母亲写一封平安信。她年轻时还当过幼儿园老师,只是长期不动笔,写不了字。
母亲的童年很不幸。听说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那场瘟疫大流行期间,她的妈妈、我年轻的外婆在路上和同村一队送葬的人群相遇,仿佛被击中般突然打了个寒噤,几天后就丢下三个年幼的孩子,暴病而去,当时我的母亲才刚刚半岁。
极度悲伤的外爷请来几位本家匆匆送外婆出殡,还是婴儿的母亲被人用绳子拴在磨盘上,这也是农村的一种讲究,意即阻止亡人把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人带走。眼看着自己的妈妈要被抬走,又饿又怕的母亲大声哭叫。没有人顾得上哄她,她的姐姐哥哥都哭喊着送外婆去了。心烦意乱的外爷回头踢了我母亲一脚,说声赶紧带走,这是中年丧妻的外爷绝望的心声。在那食不果腹、战乱频发的年代,人们每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谁的心里能存留多少温情呢?
我的母亲是由长她12岁的姐姐带大的。姐妹俩一个人似的,小小的妹妹像瘦弱姐姐的驼背——姐姐走到哪里就把妹妹背到哪里,姐姐干枯的辫子上时不时还粘着妹妹的便便。因为吃不到有营养的东西,被汤汤水水喂养的妹妹总腆着一个小圆肚子。姐弟们相依为命,他们的爸爸、我的外爷走南闯北要去赚钱。后来外爷又续了弦,所以我姨出嫁时,也带着我的母亲一并过去。
长姐如母,我的母亲在我姨家度过了她快乐的童年。没想到善良的姨在24岁时又因感染肺结核撒手人寰,留下了自己年幼的女儿和妹妹。
12岁的母亲只好回到了家乡她的父亲身边。外爷虽不能照料几个孩子,但作为一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父亲,每到冬天,他就掏钱让儿女们上私塾,接受传统的知识和现代的观念。建国初期,农村妇女入党的凤毛麟角,母亲却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党员之一。
还与同龄女孩不同的是,母亲因为从小无人管束,没人给她缠脚,长成了一双解放足。18岁还没有嫁出去,成了村里的大龄剩女。
否极泰来。母亲的运气不算太坏,遇到的我父亲是一位壮壮实实的绥德汉,参加过有名的青化砭战役,成为解放军后勤中层军官。从现今存留的1947年的集体照来看,父亲俨然处于核心地位,神情庄重自信。他转业到我母亲所在村附近一所国营煤矿当负责人。
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外爷也是一位煤矿主,看上了我父亲长得帅、人缘好、能力强,趁公私合营的时机把女儿嫁给了我父亲。漫长的生活实践证明,外爷的眼光没有错,父亲是一个暖男,勤快敦厚顾家,对我姥爷也很孝顺。平时的家庭生活中除非被母亲唠叨得忍无可忍才发一下火,但也会被我们几个孩子一窝蜂上去劝住。
不料母亲还不到50岁,父亲就因脑溢血去世了。
母亲再次遭遇到人生的重大打击。她有时在夜里做噩梦时绝望的哭声,直到把我们吓出更大声的哭嚎,才能把她从梦中唤醒。
经历过人生各种磨难的母亲还算坚强,拉扯着儿女们都陆续长大了。她当年最不看好的我——这个排行老四的三女儿,成了孝顺她最为坚决的那一个。用母亲的话说,好苗不用剪。
去年初母亲肝囊肿大病一场,我回到老家,和家人们把她送到医院,她高烧四十多天才退,此后就基本上不能自己走路了。
顺其自然对不少老年人来说就是死路一条。为了让母亲能健康一点,长寿一点,出院后,我一直坚持给她买进口的氨糖,希望对恢复骨关节有所帮助。
今年春天,我回去看母亲,发现她吃饭不愿意戴原来的假牙,就带她去医院,医生说如果没有残留牙根就可以重新配牙了。我一看母亲的牙齿大吃一惊,发现又冒出了几个白白的牙尖。难怪牙床那么有劲,钙都补到牙床上了。
母亲虽然年迈,但有一颗渴望自由的心。因为不能独自走路,住在楼上的她很少下楼。越是这样,渴望外出的心越像孩子那样迫切。
前段时间回家,我们几乎每天下午都把她搀扶着,一步步挪到楼下,然后推着轮椅带她去附近的休闲广场,逐个追着场子去看热闹的健身操和广场舞。母亲如出笼的鸟儿,放飞的心情溢于言表。
最难的是回家上楼的时候,母亲因腿部无力,膝盖变形,几乎是以坐姿被姐妹们拉扯着挪到家里的。也许是连续几天晚上出去转,上下楼梯过于劳累,回家后又没有及时躺下休息,那天晚上刚睡下不久,母亲突然喊我,说她心脏难受,让我起来给她拿去痛片吃。在母亲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中,去痛片是包治百病的万能药,累了吃它,哪里疼都可以吃它。
我心一沉:去痛片怎么可能去了心脏的疼痛呢?母亲很多年前心脏就不太好,原来一直给她备有急救药,这两年没有听她说起,怎么就忘了呢?
我给她端来水,喂她吃了药。她按着胸口,呻吟的声音揪着我的心。我为母亲擦掉满脸的汗水,俯在她的身边给她揉胸口,左手累了换右手,坐着累了就趴着,希望能缓解她的疼痛,疏解她的恐惧。凌晨一点多,明知希望不大,我还是用手机地图搜索了附近的药店。只有一家药店留有电话。电话终于拨通了,一个睡梦中的男士回话说,他们没有住在药店,让第二天早上来买药。
怎么办?还是去医院吧!反复征求母亲的意见,她一直很清醒,要坚持等天亮了再说。为了给她心理上的支持,也缓解我的紧张和焦虑,我又把这次带回来的三种保健品一一给她吃了。
谢天谢地!天快亮时,母亲的心绞痛终于止住了,沉沉睡去。我舒了一口长气,暗暗庆幸母亲携带的长寿基因,帮她又挺过了一道难关。
第二天母亲吃了新买来的药,昏睡了一天,晚上好多了。我反省不该连续几天带母亲出去,让她太劳累。母亲赶紧说,不是累,是睡前喝的牛奶凉了,一副不自由毋宁死的乐观和坚定。我听了只好表示理解地笑了。
第三天母亲基本恢复了。中午我们准备出去吃饭,说给她打包回来。她坚持要去,翻看了炕边几件衣服都不满意,就指挥我拿出一个红色的提包,找出一件色彩鲜艳的蓝格莹莹的花短袖换上。
为了让母亲高兴,我会经常给她买衣服。以我每年至少给她买5件衣服算,二十年里,母亲起码应该有一百件衣服。因为她自己花不了钱,我就鼓励她把一部分衣服送人。送谁不送谁,给谁送哪件,都由她决定,好让她觉得对生活有足够的掌控感。
那天吃饭拍照片,她的那件蓝色花短袖果然完胜其它色彩,赢得家庭群一片好评。母亲指着手机屏幕上放大了的聚餐照片,满意地笑了。不仅仅因为她吃了足有一个中碗的各种刚出锅的软糯肉食,而且获得了被认同被关注的精神上的满足。
平常的日子里,母亲每天的运动项目就是在炕上脱下睡衣,换上喜欢的衣服,扶着学步车走到两步开外的饭桌前。
那天上午,我给她整理桌子的时候,收起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旧的镜子。下午的时候,听见她喊我,问我镜子哪里去了?我指指桌角。她说要另一个,那一个照人白一些。我拿着两个镜子比较了一下,她说的那个照人显得模糊一点,能遮瑕,的确有美颜效果。看来,爱美不是年轻人的专利。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母亲又打来电话,让我给她买双鞋子。我问是现在穿的凉鞋吗?她说不是,要春秋穿的,带红花的系带的鞋。她总是有长远目标,要慢慢地美美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