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频
1
华之多最喜欢放假了,特别是暑假,那样,他便可以钓龙虾了。他那里沟汊湖陂很多,随便坐在哪儿,均可以钓到龙虾。
釣龙虾的法子有三种:第一种,找一根结实的木棍,木棍头上系一根线,线下扎一条蚯蚓或者小肉块,扔到水里,绳子被拉动,便可以提竿了;第二种,找一根铁丝,揉成圆形,再罩上一面网,网里绑一块肉,铁丝周边分别系上三根绳子,扭在顶部的一个大空塑料瓶子上,这样便可以放到水里了,不必去管它,到时提起来,里面会有很多龙虾;第三种,是那种买来的可以伸缩的虾笼,里面系上蚯蚓,留住绳子的一头在岸边,再扔到水里,便不必管它了。这三种钓虾法子可以同时进行。譬如:你先将铁丝网、地笼下水,再坐到岸边的榆柳下,一心一意去钓虾子。特别是铁丝网,必须半天一收,切不可过夜,因为倘使网中的虾子太多,会沉下去,等大瓶子浮上来时,什么都没有了。
华之多与王中华精通钓虾,从小学一直钓到高中,乐此不疲。当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适合钓虾子的。最适合的时候是夏季,虾子多,亦好卖。这些虾子都是野虾子,虽是自生自灭,但繁衍得很快。你看,一个炎夏的阡陌,真像一帧明清时期工笔重彩的秀逸画卷:无数的沟渠湖汊,被青绿的水草围绕,问或有几片荷叶擎在空中、紧贴水面,忽然来一阵风,吹皱一池浮萍,机警的几只虾子还会弹起水花,沉到水底躲避;田埂间的一排意杨被风不停地逗弄,叶子噼啪作响,好像拍着手掌,不单调、不尖刻,这便打破了乡野长久的岑寂与闷热;水牛感到热了、渴了,会走到水边,滚到里面,洗一个凉爽的泥巴澡,青苇问总有几只羽毛洁白的白鹭娴静地来去,这画面,极富乡土意味,可入诗。
华之多与王中华喜欢这样的“家园”。虽然他们是高二的学生了,却还是稚气未脱。班主任黎继隆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们早就抛之脑后了。王中华本来就很黑,加上成天在外面跑,又不戴帽子,结果晒得更黑,黑的程度几乎要超过酱油了,有很多乡民私底下呼之为“黑子”。王中华不仅会钓龙虾,还会钓鳝鱼。他在水边走一圈,便知道哪儿有鳝鱼。王中华肯吃苦,扑在岸边,耐心钓鳝鱼,嘴巴里面含一根南荻草,细细品味,等到他吐掉草时,便要提起钩来了。这时,往往不会落空,绳子下面是一根长长的黄鳝,甩荡繁转,似乎要跑掉——但是,还能跑吗?
华之多根本学不来他的“高超本领”,只能坐在榆柳树下,闻着水草、阳光、野花与泥巴缠绕在一起的气味,感到一阵迷醉。这种气味,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有点香甜、温软。
村子里的乡土书法家汪无边,少小离家,到老了思家心切,于是从青岛搬回来了。
下雨的时候,华之多与王中华没地方去,便去看汪无边练书法。汪无边不会驱赶他们,还会叫他们坐下,随便看他的藏书。
时问长了,汪无边发觉王中华的眼睛眼白较多,认为他是相书上说的“大奸大恶”之辈,于是很少搭理他。王中华不计较这些小事,坐在那里翻野史,一看就是一天。汪无边放在桌子上“装点门面”的一叠点心——云片糕,被他吃了个精光!汪无边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不好斥责。华之多偶尔见到了汪无边目中的不满,于是拉王中华走。王中华看书入迷,毫不理会他的好意。后来,他们再去时,汪无边干脆不开门了,他们闹了一个没趣。
他们渴望天晴,天晴了,便有鱼虾可捞了,捞了便可以卖钱了。王中华活泼好动,除了钓虾子,还要下河去摘莲蓬。有几次,天还没有亮,他便穿着长衣长袖去摘莲蓬。因为带着清露的莲蓬最嫩甜,会卖一个好价钱。华之多知道,王中华的妈妈很早就死了,他的爸爸是一个酒鬼,倘使他自己不去弄点钱,根本没有办法交学费。他知道王中华喜欢班里的班花包艳梅,却没有勇气去追。王中华知道门当户对的意思,他自己又穷又黑,而她家道兴隆,父亲是镇上米厂的厂长——他们根本不会有好姻缘!
这天,华之多早早来到河边,运气很好,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钓了半桶虾子了。太阳越升越高,晒得皮肤越来越热。华之多干脆搬到榆柳下去钓。可是枝叶问的知了不停地聒噪。
王中华走过来了,道:“知了那么吵,你不想爬上去赶走它们?”华之多笑道:“知了活着的任务就是吵人,你现在赶走它们,等一会儿又来了,有什么办法。”王中华蹲下来,放下手里的一个大绿皮西瓜,使劲一锤,成了两半,招呼华之多来吃。华之多甩了竿子,洗了手,抓过来边啃边说:“真甜,真甜!”
吃饱了,他们并排在树下躺下来,眯着眼看飞过蓝天的麻雀。周围起风了,葳蕤草木揉了揉腰肢。
2
王中华知道包艳梅喜欢华之多,自己却喜欢包艳梅,虽然得不到,但决不允许身边的人得到。
一天,村主任来找华之多,递给他一封信,转身走了。华之多打开一看,是包艳梅写来的,主要是问这个暑假他如何在过。到了田里,华之多很高兴,自然添油加醋地跟王中华吹嘘一番。王中华阴笑道:“拿出来我看看。”华之多把他当作兄弟,拿出来递给他。岂料王中华看完,便撕了一个粉碎。华之多后悔不迭,问他:“你为什么这样?”王中华怒气冲冲地道:“不为什么!”
之后,华之多几天没有搭理他,他反而觍着脸来道歉了。华之多大度地道:“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我知道你喜欢包艳梅——但是,是她写信来问我,不是我写信给她,你也看了,内容很平常。”王中华倒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了。
这天,天快黑了,太阳收束了它最后的光芒,那光芒好像燃烧过后的炭火,铁红中又有些黑色。华之多提着桶子,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要去那河边收虾网、虾笼了,不然的话,一天的努力便白费了。
此时,他看见王中华正在自己放有虾网的河里摘菱芡,急忙叫道:“快上来,别把虾子惊跑了!”王中华偏偏不听,还故意用脚踢打出浪花来。华之多差点流下泪来,道:“我又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害我?”王中华笑嘻嘻地辩解道:“我真不知道这里有你下的虾网——我刚才追一只青蛙,跟着它跑到这里,却找不到了,意外看见许多野菱角、野芡实,于是就下来了。”华之多质问:“我刚才喊你,你真的没有听见?”王中华一本正经地道:“听是听见了,只是没有听清楚。”
王中华抓着一大把芡实上了岸。华之多慌忙去取虾网,幸而那些虾子贪得无厌,还咬着里面的肉块不放呢,压根儿听不到王中华踩水的“泼刺”声。华之多轉怒为喜。
王中华手里的芡实还不太饱满,吃起来有点涩口,但他不在乎,一个个剥开吃完了。然后,他从草丛里取出下午放的几个鳝鱼笼子,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找了几个地方,一个个放下去。这时,华之多亦收完了虾子——整整一满桶哩!华之多看天黑了,没有时间回去拿鳝鱼笼子了,只能取出树下的那只备用的鳝鱼笼子,刺了一根蚯蚓在里面,沉下水去。华之多喊王中华帮他提一下,王中华声称自己还有事。于是,华之多只能自己提回去了。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鳝鱼笼子里的鳝鱼太多了,全部因拥挤窒息而死。醒来后,天还没有亮,但他睡不着了。他起来,打开灯,看了看钟,才早上五点,外面黑魃魃的。于是,他又躺下去。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连口、脸都来不及洗,慌忙向池塘跑去。
几分钟后,他来到河边,看见王中华已提着桶子从镇上回来了。王中华道:“今天卖的价钱很好——你的笼子里有没有鳝鱼?”华之多弯腰,提起水中的笼子,揭掉盖子,倒过来放在桶边磕,磕得挺响,只是啥也没有。
华之多纳闷了,喃喃道:“难道是有人动过?”王中华笑道:“谁叫你起来这么迟呢?天亮了,鳝鱼便跑了!”王中华在芦苇丛里下了铁夹子,一脸兴奋地走在鸡肠子似的河埂上,用欢快的、高亢的声音唱着:
池塘的水满了
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提泥鳅……
华之多扯了一根牛筋草,放在口里嚼,不久又吐了。
天非常热,村里的几只狗趴在树荫的沙窝里,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绿叶儿蔫了,无精打采。王中华坐在树下的木凳上大口吃西瓜,没有出去钓虾子。几个小时后,毒辣的太阳倾斜到西边了。这时,王中华要去河边芦苇丛里取铁夹子了。
王中华只穿着短裤,甩着膀子,晾着一身黑皮,在小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快到目的地时,他拉过正在河边钓龙虾的华之多,道:“走走,跟我取野鸭子去。”
华之多只得扔了竿子,跟他走。他觉得王中华体格健壮,真像一头黑牛,暗自笑了起来。
靠近芦苇丛时,里面传来“呷呷”的微响,王中华一阵激动,冲过去,扒开青芦,看见铁架子正夹着一只肥大的麻鸭子。麻鸭子被铁架子夹久了,没有力气叫了。王中华高兴地去了铁架子,提了麻鸭子,笑道:“我回去了,你还去钓虾子?”华之多道:“对啊,我不去钓虾子,还能去做什么?今年的虾子价钱特别好,多钓一点儿可以多卖一点儿钱哩!”王中华招呼他去家里吃麻辣鸭子片。华之多惴惴不安地道:“你爸爸看人,眼睛是斜着的,从来不笑,而且浑身酒气——我怕!”
“就你讲究多——你不去,我一个人吃!”王中华瞪了他一眼。
华之多没有搭理他,因为他看到了对面的小道上出现了一辆轿车,在经过他们身边时,停了下来。
里面下来一个人,却是亭亭玉立的包艳梅。
“王中华,你捉了麻鸭子啊……”
“对,你要不要,给你带回去吃!”
“不要,不要,你弄到一只不容易……”
“无所谓,这芦苇里多得很,只要我去弄……”
华之多朝包艳梅笑了笑,向河边走去,准备收拾桶子回家。这时,太阳光不是那么热辣了,远处吹来了清凉的风。甘蔗地里的长叶子如剑,在曼妙飞舞。包艳梅叫住华之多,问他:“汪无边老师住在哪里,你能带我去吗?”
华之多站在田埂上,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回头道:“好。”一边的王中华怒道:“别找他,我带你去!”
3
包艳梅听镇上的一个老人说,这里有一个老书法家汪无边。她很想学习书法,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坐上厂里的小车来找汪无边。
华之多带她到了汪无边的家门口。汪无边正和老伴儿剥莲蓬呢。汪无边听了华之多的介绍,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子:眉目清秀,白净高挑,穿着粉色藕花连衣裙,手如嫩葱一般,说起话来温柔腼腆,荡漾着一股水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淑女。接着,包艳梅讲了自己的想法。汪无边笑了起来,脸上的肉迅速堆积起来,褶皱层层。他看人总喜欢眯着眼睛,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很大,甚至有些瘪小。
汪无边起身,把他们到进自己的书房,指着笔墨,让包艳梅随便写几个字。包艳梅照他说的写了。汪无边赞道:“不错,不错!”
随后,几个人来到外面。汪无边交代老伴儿杀一个西瓜,端出来大伙吃。汪无边吃完了一瓤,冷不丁地问:“你们谁知道西瓜的老祖宗在哪里?”
华之多与包艳梅面面相觑。
汪无边道:“西瓜的老祖宗在非洲,是在五代时期传人我国的。呵呵……”
华之多非常佩服他,竖起了大拇指。接着,包艳梅询问了跟他学习书法的费用、上课时问等事项。
此后,每天的上午,都由厂里的司机接送包艳梅学习书法。奇怪的是,王中华亦要来学习书法,整天缠着汪无边。汪无边没有办法,只得答应。王中华每天下午用虾撮子到河里推,推到小鲭皱、麦穗鱼、青鳝、虾虎鱼、黄颡之类,均会给汪无边提一袋来。汪无边最喜欢这些小鱼小虾了,因此没有驱逐他,而是让他在这里练书法。
包艳梅练书法累了,会出来看外边的紫薇。这花很红,没有什么香味,没有鸟儿靠近,却很热烈。她喜欢这样颜色的紫薇,端庄典雅,大方秀逸。紫薇素净,很少招惹蝇虫。池塘里的几只鸭子,有时走到紫薇下歇憩。它们的毛羽是灰褐色的,嘴巴又长又硬,脚蹼是黄色的,但又有一层微红的色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笨拙得可爱。鸭子们不怕包艳梅,但王中华靠近它们,它们便“嘎嘎嘎”地跑下水了。包艳梅道:“你身上杀气太重,连鸭子都怕你哟!”
华之多没有来学书法。最近,他的妈妈病了,不能去赶集卖鱼虾了。他只有自己去卖。
回来的路上,他提着空桶子,高兴地走着,双脚上沾满了晨露。忽然,一辆小车冲到他的前面,停了下来,下来的人正是包艳梅。包艳梅对司机说:“您先回去,只有几步就到了。”
华之多愣住了,道:“你有什么事?”包艳梅笑了,好像脸颊上浮现出了桃色的云,道:“上半年,你在学校不是跟我讲了罐子鱼的故事吗?还有一段没有讲完哩!”
他忽而回忆起来了,问她:“你还想听?”
“还想听。”
“我们这儿沟沟汊汊很多,里面鱼虾也很多。找来一个圆肚子小口的罐子,里面装一些米糠、豆渣之类,用绳子系住罐子的颈项,然后慢慢放到水里去,绳子的一头系在岸边的木桩上。第二天去拉罐子,要慢慢地,等你拉起罐子,一看,里面的小鱼小虾多得不得了,还有泥鳅、刁子鱼呢!”
包艳梅今天的裙子是天蓝色的,走起路来衣袂飘香,不过,她走走停停,听得特别认真。
4
汪无边突然来河边找华之多,说要他代自己写一篇龙虾的散文,说是拿去本地的报纸发表,报酬是一百块钱。
他答应了,当天夜里就写了一半,感觉很好,关了门,自己念给自己听:
长江沿岸的河湖陂汊里生长着一种为人们欢欣并能创造财富的生物。你道是啥——嘿!你不知晓吧,它是龙虾。
古代中国的“土著”虾子是浅青色的米虾,即齐白石氏画册上的透明长须虾子。据生物史学者考证,而今赭红色体格偏大的龙虾(又名虾魁、龙头虾、大虾)来自美国。它的头胸粗大,坚厚多棘(前缘中央有一对眼上棘),外壳坚硬,背腹而平,体长三十厘米左右,呈粗圆筒状。
上世纪30年代,一艘停泊在旧金山湾的中国籍货船缓缓起航。海湾里的一些龙虾攀附到了船体外的青苔上,它们随着货船远渡重洋,抵达了上海滩的黄浦江。龙虾瞬间松开了钳爪和触须,开始在此地居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龙虾旺盛的繁殖力和超常的适应力,它们溯江而上,又繁殖开来,最终盘踞在了烟雨迷蒙的江南。米虾遂退守大江大湖了。
吾乡的稻田沟坑里鲜见螃蟹,只见瞪眼举螯的龙虾,傲慢地游走、觅食。龙虾一般栖息在水草、浮萍及树枝(浸泡在水中的)等隐蔽物里,昼伏夜出。浅水区是它们活动的乐土。倘使有风吹草动,它们迅速弹跳回水里。要想捉住它们,除了钓,还可以用方状可伸缩的尼龙网。居住在水乡的小孩子,哪个没有钓过虾子呢?捡拾一根长棍,将棍首系上长绳,绳尾绑上青蛙肉或乌黑的蚯蚓,朝水里一扔,溅起水花朵朵。手持長竿,倘使感觉水里有东西在拖,这时,你便可以毫不客气地提起长竿,也许有二三只虾子夹着肉,硬是不肯松手。狡黠的虾子会松手,掉进水里,暂存一条性命。也有贪婪而顽固的虾子,至死不肯放手,还得你捏住它的壳,才会“善罢甘休”。
钓一个虾子,丢一个到桶里,不久,就有了半桶,试提一下,沉甸甸的。上面的虾子不管不顾,踏在同伴身上,一意向上爬,全然不顾别的虾子的死活,然则枉费功夫。间或,翻到桶下,总会有气息奄奄的虾子。用尼龙网钓虾子,可以免受太阳炙晒与蚊虻叮咬之苦。譬如说夜晚下笼,清晨便可取了。里面挂有空果冻盒,可填进糠或油饼(榨取芝麻后的废渣),虾子闻香进笼,笼口易进难出。解开尼龙网的一头,提溜着尾部,狠劲抖抖,活蹦乱跳的虾子遂倒出来了。
昔日,十字路口有收龙虾的贩子,一手提秤,一手招呼着抓一虾袋的老妪与少年。价格是便宜的,两三块钱一个。不过,他称之前会剔除死虾(活虾鲜亮饱满、肉质紧坚,富有弹性)。皱巴巴的钞票上沾有鱼虾的腥臭,偶尔还黏有几根虾须。钱的魅力是无穷的。皱如核桃的婆婆脸上,绽放了一朵笑花,少年则手舞足蹈地远去了。
近几年,龙虾价格一路飙升,贩子亦繁多。他们不等你出门,直接“闯”进你家里进行交易。当然,死虾是会信手拈出的。有门道的人家,一天可弄到一二十斤虾子(十几块一斤),就是两三百块钱啦……
王中华感觉包艳梅对自己有些冷淡。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她走到一起,但还是忍不住“示好”。包艳梅对他爱理不理的态度,让他对华之多心生不满,觉得是他在背后捣鬼。
这天上午,王中华在汪无边家练了半个小时的字,看了几卷《民国野史》,磨蹭到中午,回家做饭去了。然而,他心里还是不痛快。那天早上,他看见包艳梅和华之多在路上走,有说有笑,却不知道讲的什么。他问包艳梅,包艳梅不告诉他。他吃完了饭,把碗一撂,筷子便掉地上了。他爸爸叫他捡起来,他粗声恶气地道:“你自己捡!”他爸爸喝道:“嘿,反了你了!”
他去睡午觉,却睡不着,汗水从额头、肩胛、腹背一起冒出来,黏糊糊的,烦不胜烦。他真想跑到华之多面前,骂他几句,让他下不来台。
下午五点以后,他摇了井水上来,淋了头脸,提了桶子往河边走去。
等到华之多来到河边的时候,王中华已经将虾网投放到每一个池塘了。太远处的是沼泽地,根本无法过去,还谈什么鱼虾呢。王中华一脸坏笑,嘴里嚼着一根狗舌草。华之多没有察觉异常,还笑着对他点头哩!王中华提着一个红色塑料桶,边沿的污垢黑乎乎的,似乎很久没有清洗了。
华之多蹲在岸边,往绳子上系蚯蚓,还想趁天黑钓几斤龙虾。王中华嚷嚷道:“伙计,这一大片水塘,都下了我的虾网,你别钓了。”
华之多站起来,去看一个个池塘,果然每一个池塘水面都浮着虾网的吊瓶。王中华劝他回去休息,明天早点来。
华之多火了,怒道:“你怎能一个人独占,总要给我一个地方啊!”王中华指着很远的地方,道:“你可以去那里,那里的鱼虾多得很。”华之多道:“中间隔着沼泽,怎么过去啊?”王中华没有说话,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了。华之多只能去榆柳树下了,那里的虾子虽然不多了,但总可以钓几只上来。
此时,王中华走上前来,抓住华之多的竿子,拗成了两截,甩到了河里。华之多瞪着两只冒火的眼睛,吼道:“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要处处刁难!”王中华很少见他发火,本来自己心虚,一下子后退了几步。
王中华憋出一句话来:“包艳梅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对我爱理不理的?”
华之多道:“我怎么知道?”
王中华问道:“那天早上,你们在河边说了什么?”
华之多道:“不过是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王中华意味深长地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华之多不耐烦了,道:“信不信由你。”又道,“明天不要把水塘全占了,我还要钓龙虾呢!”
王中华虎着脸,道:“你是小人。”
华之多走向前一步,道:“嘿,我怎么是小人了?”
王中华又骂道:“你卑鄙无耻。”
华之多遏制住怒火,道:“你这种人,我不跟你争。”说完,他提了空桶子要回去了。
忽然,王中华又骂了起来。华之多伸手要打他。这时,汪无边出现了,喝住了两人,问清了情况,叫王中华先走。王中华有求于他,不敢不听。
汪无边告诉他,那篇文章发表了,非常感谢他。说完,拿出了一百元钱,塞在了华之多的手心里。
5
过了几天,汪无边将这件事讲给包艳梅听了,包艳梅更加讨厌王中华了。
包艳梅没有法子赶走他,只能自己走了,道:“以后我不来上课了。”走前,将学费全部交清了。汪无边挽留不住,只得暗自嗟叹,怪自己嘴长。王中华却不知道包艳梅离开的事,依旧每天上午来这里练字看书。过了几天,他忽然发问:“怎么包艳梅没有露面了?”汪无边含糊其词道:“她家里有事,以后不来了。”王中华怅然若失,一张油汪汪的黑脸一下子暗淡无光了。
汪无边没有叫他以后不来,但是从这以后,他也没有来。汪无边从此吃不到新鲜的鱼虾了,便出钱买别人的吃,他怕自己找了王中华,得了他的便宜,他整天缠着自己,到那时候,可甩不脱了哟!
王中华整天在水里捉鱼虾,早上起早去半里外的集镇去卖,忙得不得了哩!王中华再没有与华之多争池塘了。华之多下了虾网的池塘,他便不去。他下虾网的地方,华之多也不过来,各自相安无事。
到了开学的前几天,只是中午最热,其他时间气温宜人。王中华又增加了十几个鳝鱼毫子,跑到邻村去下毫子。华之多看他更瘦削了,又怜悯他靠自己弄学费,于是对他的怨气慢慢消散了。
一天早上,王中华找华之多,让他帮自己推一大袋鱼虾赶集去卖,不然去迟了便臭了。华之多答应了。
在集镇卖完鱼虾,一路上王中华很高兴,不仅主动道歉,而且还讲起了捕鱼的技巧。华之多道:“我只想听你告诉我怎么挖泥鳅。”王中华笑道:“对别人,我是不会讲的。你嘛,是兄弟,我告诉你无妨。”
王中华是鱼虾的克星,常年在河塘里打滚儿,比起文弱的华之多来,自然是满肚子经验了。王中华骑着自行车,华之多坐在后面听他吐露“机密”:“稻田里的泥鳅,滑溜溜的,想捉到,不容易哟!挖泥鳅,要等到稻谷黄了的时候,稻子要割了,爹爹们会挖沟放水,方便收割。注意,水沟下面的淤泥里,藏着数不清的泥鳅、鳝鱼。有些窝窝里还有一些水,泥鳅就顺着水钻到了稀泥巴里。泥巴软,可以伸手进去捉。干裂的地方,必须小心点用锹挖,要不然,泥鳅会被锹切成两截的。我去年挖到过刺泥鳅,就是书上说的刀鳅——它的脊背像刀一样。抓的时候小心刺扎手,最好是戴上手套。”
华之多听完,笑道:“等十月份稻谷熟了,我在水田里挖到了泥鳅,一定做成红烧泥鳅,请你去我家吃!”
开学的前一天,王中华去交了学费,回来的路上,看见华之多还在河边坐着钓龙虾。王中华走过去,道:“我在镇上碰到汪无边了,他说马上搬到镇上,开一个书法培训班。”我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啥呀?”他说:“我也不情愿呀,儿子买了房子,压力大呀!我赚一点钱,好歹可以为他减轻一点负担。”华之多道:“难怪这几天没有在村里看见汪老师了,原来他要去镇上了。”
“你怎么还在钓龙虾,明天开学,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昨天我去学校报了名,交了钱。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妈妈最喜欢吃虾子了,我想钓几斤给她吃——她的病前几天才好!”
6
一天,华之多在上学的路上,见到了小学时的文老师,赶快绕道走。文老师不文明,骂打是免不了的,更多的是诅咒似的“欺凌”,他的口头禅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仇一定要报”,不知底细的人弄不明白,八九岁的学生娃究竟做错了什么,成了他的眼中钉。
当然,班主任黎继隆比文老师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某学生甲与他争辩了几句,他当时不会发作,下次遇见某甲走路,他会笑道:“你雄赳赳、气昂昂,大有跨过鸭绿江的势头。”然后周围是哄然的大笑。又或者,在课堂上,有学生调皮讲小话,他会说:“你是人才,只会讲小话,以后可以去修理地球了。”初听不痛不痒,再思却辛辣至极。学生们见了他,仿佛野兔之畏鹰鹯,甚至于绕道走。一次,学生某乙一边看他,一边绕道而行。课堂上,黎继隆怒发冲冠,声讨某乙的“罪行”,说某乙见了他像见一坨屎,还捂着鼻子,远远地绕开。学生们疑惑了,这句话不知是骂某乙,还是骂他自己。还有一次,学生某丙上课偷吃橘柑子罐头,被黎继隆发现了,黎继隆当场没收两瓶未开盖的,回到办公室打开一瓶吃,并喃喃自语:“好好吃!”
他们的教室在二楼,黎继隆和其他老师的办公室在四楼。黎继隆在教室安插了几名心腹学生,因而对学生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黎继隆不出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就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其中一名心腹学生叫西门金,喜欢添油加醋,把一件小事说成惊天大案。华之多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过《旧唐书》,私下呼他为“来俊臣”。西门金眉目问有愁怨,整日阴阴的,看人时眼睛是斜视的。譬如有人的书失掉了,他向黎继隆汇报,说是出了内鬼;有男生为女生提了一桶水,他说他们恋爱了;有人乱丢垃圾,他上纲上线,说是破坏环境。其他同学回避西门金,如同回避瘟疫。黎继隆常常发脾气。黎继隆常挂在口边的四个字是“秋后算賬”,同学们听了人心惶惶。黎继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阵子说话很和气,没有借机整人。时间一长,他又“旧疾复发”,毒舌不饶人……
马德里不会骑自行车。一次,他约华之多、王中华出来,到1975车站坐公交车,去城东看人钓鱼。公交车来了,人满为患,挤了又挤,人贴着人,空气污浊,人声嘈杂。华之多、王中华的脚是踮着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到了一站,下去一批人,更多的人挤上来,像极了密封的鱼罐头。刹车的时候,背后一群人的重量压到你身上,简直不能呼吸。司机驾轻就熟,车少则快,车多则慢,甚至哼起了《走天涯》歌曲。华之多巴不得飞到终点站去,站着太累了。很多尾气从窗户飘进来,呛得人一直咳嗽。华之多打趣道:“嚯,这酸爽,真新鲜,够味!”有一截路坑坑洼洼,公交车跳起又跌下,整得一车人连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华之多生怕这车轮受不了了,与车体自行分离。前面又堵车了,尖锐的汽车鸣笛此起彼伏,车流依然是龟速。性子褊急的乘客开始小声叫骂。马德里透过旁边的窗子,瞥了一眼后面,是望不到头的车流。此时,有人摇头晃脑地哼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唱得比猪叫还差,周围的人纷纷向他行注目礼。
“嘭——”的一声,公交车追尾了。
王中华在回来的路上,被野蜂子蜇了,痛得大喊大叫。华之多怜悯他,发扬救死扶伤的精神,背起他走。肿处在王中华右脸边,看着看着就肿起来了,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甚至挤歪了鼻眼,却又奇痒难耐。王中华想伸手去挠,华之多制止了,说破皮后会溃烂。王中华呻吟起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华之多终于把王中华送回了家。王中华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两眼翻白。王中华发了脾气,说没招它惹它,蜂子都来害人,太痛了——“哎哟、哎哟”直叫唤。华之多分析道,可能王中华的血是甜的——招来了野峰子。王父这几日打麻将输得很惨,引发了经济危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眼看又要出钱诊治,于是急火攻心,拍打桌子吼道:“你太没鸟用了,连个蜂子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上个月给你算过命,说你这个月有血光之灾,料不到就是这么个事!”
王父为了省钱,准备靠舌头舔出里面的毒素,但是一碰王中华,他便杀猪般的大叫,让王父束手无策。无奈之下,王父背上王中华去医院,住了七天才回来。华之多去看王中华,王中华右脸边上还残留一块粉红色的疤,在黑漆一般的脸上鲜明夺目。王中华嚷嚷说太丑,要去整形医院祛疤。王父又急了,只得道:“那我卖血卖肾。”王中华只得作罢。
出于关心,班主任黎继隆来劝王中华复学。王父见老师上门便道:“以后的学费是一个大难题。”黎老师道:“可以请示校领导,减免或全免学费。”
到了第二天,华之多、马德里来了。王中华还在犹豫,并道:“说客来喽!”马德里见到了他脸上的红疤,深感震惊,并对凶残的野蜂子予以强烈谴责。华之多道:“你若当我们是兄弟,就去上学。”王中华听“兄弟”二字,心花怒放道:“好!在家里也闷,还是回学校,再为人民立新功。”华、马大笑了。
王中华回到学校,像一个胜利归来的英雄。课后,包艳梅偶遇王中华,惊愕道:“你还在呀?”王中华道:“哦,你咒我死呀?我还没死呢!”为了避嫌,包艳梅跑了,她生怕他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唠叨个不停。
这时,王中华听说包艳梅失恋了,于是想鸳梦重温。王中华早已忘却了“永失我爱”的沉痛,坚信空虚的心灵需要女人的爱抚。虽然不可能走到一起,但走近一些到底是一种很大的“幸福”。
王中华写了一句话:“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托人送给包艳梅,包艳梅原件奉还,并捎回一句话:“我和你难道不是朋友吗?”王中华失望了,他望着星辰流泪,骂自己没有女人缘,更不会有桃花运。尔后,王中华见到稍微妍丽的女生,均有一种刻骨的恨意。
8
王中华在图书馆搜集资料,为休息的时候摆“龙门阵”做准备。他可以从《山海经》侃到东罗马帝国之覆灭,从管仲的“花边经济”侃到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昌盛。包艳梅呼之为“侃爷”,别班的学生却呼之为“孔乙己”,王中华火了,大叫:“怎么不呼孔安国、孔尚任呢?我才不是那穷酸迂腐的人哩!”
王中华只有找华之多谈心,华之多安慰他道:“咱们学生有力量,不计较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王中华道:“连包艳梅都取笑我。”华之多道:“她把你当朋友,才开一点儿玩笑呀,千萬别往坏处想。”
一天,包艳梅问他,中国总共有几个皇帝。他一下子傻了,道:“我哪里数过哟!”随即搬出《现代汉语词典》,翻看朝代表,一个个地数。华之多道:“别数了,只有一个皇帝——秦始皇。”王中华要他讲原因,华之多道:“秦始皇是所有皇帝的祖宗,没有他就没有以后的皇帝。”王中华若有所悟地点头。
王中华性诙谐,一次,有新转来的同学和他聊天,那同学问他是哪儿的人,他竞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教室里有一个角落,蚊子成堆,王中华谓之“蚊子的集散地”,蚊子从这儿出发,去寻找粮食,或者说蚊子在开会。
还有一次,黎继隆老师讲到张之洞办铁厂的事,后来又讲,遭逢乱世,一伙贼人刨了他的坟,拖出他的尸体,甩给狗吃。十几年后,海清河宴,又有人要重修张之洞的坟茔,就在周围找了一些残骸,埋到坑中了。这时,王中华举手发言,经黎继隆批准后,站起来大声道:“管他狗骨头、人骨头,先埋了再说。”一句话把黎老师都逗笑了。
包艳梅说王中华是活宝,是开心果。华之多说王中华是领导我们学业的核心力量,又说他是周星驰的祖师爷。反正捧比骂好,王中华欣然笑纳。此外,王中华对龚自珍展开大批判,拿起笔作刀枪,说他“教子无方、枉为人师”,养个儿子竞做汉奸,带洋人火烧圆明园。王中华还深入揭批唐人韩昌黎,“圣人请卸妆”,他的死亡与案牍劳形无关,与过食春药有关。当然,名人帘帷秘事只对华之多讲,不敢公开讲,公开讲就是名副其实的“毒害少年”,这十恶不赦的罪,他担负不了哟!还有一次,王中华把整个五代否定了,要打倒所有的文人墨客,直到他念到《花间集》中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方才为五代文人翻案,逢人就道罗隐、韦庄,俨然是绮靡诗词的“宣传队”。华之多道:“你的一条舌头,强于百万之师,杀人如麻,独断专行。”王中华笑了,不置可否。
9
王中华对于各种教科书“深恶痛绝”,最喜欢看闲书,记住了金圣叹与董桥、李清照与琼瑶,却忘了ABc与方程式123,在接连的三次周考中,一溃千里,成了第二名——倒数第二名。
黎继隆深入开展“治病救人”的挽救运动,王中华只道是课程太难,不敢提看闲书的事。王中华的语文考了六十分,勉强及格。其他的科目离鸭蛋(0)只有一步之遥了。王中华课后撕了成绩单,怕父亲看见。黎继隆或许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委托其他同学回家时,将成绩单递到王父手里。王中华惧怕得战栗了,王父却笑了。王父最近手气顺,打麻将赢了,大度地包容了儿子,并笑道:“你还行,下面有一个垫背的。”
而华之多绞尽脑汁,打题海战术,有时败了,也丢盔弃甲,当一回逃兵。华之多在黎继隆的鼓动下,立志学好本领,以后再“为人民立功劳”。
双休日,王中华贪吃贪睡,连闹钟都闹不醒。有时,华之多找他玩,他才会懒洋洋地爬起来。
而华之多呢,下课回来,就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鸽子了,打双节棍、看安妮宝贝小品文、吃石榴、听闲人讲流言、打扑克,简直是“柿油(自由)党”。华父唯一要求的就是叫他不要熬夜,早洗早睡。这时候,华之多又觉得时间太快了,恨不得拿绳子系住钟表的指针。有时,王中华问他休息的时间,怎么过?华之多如实回答。其实,华之多主要是爱听闲人讲流言。闲人们关心粮食和蔬菜,也关心阿富汗的战况、百慕大船舶失踪之谜。有一次,闲人甲讲了一则赫鲁晓夫的逸事,但闲人乙听到的版本不同,也讲了出来,闲人甲不买账,双方由吵至骂,又由骂升级至武斗,不明真相的观众越来越多,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和事佬出面调停,才算作罢。闲人甲回家照镜子,才发现额头少了一撮毛,忽而隐隐作痛。闲人乙回家盘点,亦看到右肩上的新衬衫裂了一条大口子,暗自叫苦不已。华之多讲给王中华听,王中华笑痛了肚皮,直接道:“都吃多了,为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开战,糊涂虫!”其实,很多问题不是忙出来的,而是闲出来的。忙的时候,忍辱负重。闲的时候,一触即发。
华之多生活的村子里,不仅大量生产流言,而且还是“百家讲坛”。不久,甲乙又化干戈为玉帛了,因为他们感悟到了老祖宗留下的“和为贵”三字的精义,不愿在战火中对峙肉搏。
一次,华之多出了校门,看到一个汉子推着三轮车走进来,并听到汉子放开嗓子吼道:“江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子蒸的,又老又香——哟——”动听的声音,比京腔更有韵味哩!别人院内桂树的枝丫伸出来,遮住了一大半的太阳光,云雀在枝头开讨论会,唧唧喳喳,热烈交流,各抒己见,真正的“百家争鸣”。汉子双掌皲裂、乌黑,央求他买一点,华之多哀怜他,出资收购了一斤。华之多回学校后,又听见汉子亢奋地道:“江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子蒸的,又老又香——”华之多笑道:“不会是打了鸡血吧?”
华之多忽而想起黎老师要求收集的歇后语——只弄到了两条,一条是求母亲挖掘出来的出土文物:瞎子磨刀——快了快了;另一条是闲人乙无偿提供的,猪鼻子插根葱——装象。华之多知晓,民间文学是一所巨大的宝库,需要用扎实的精神去调研,但他只想敷衍过去,遂既入宝山而空手归了。家里本有一册《歇后语集锦》,只因父亲的友人借去后,一直未归还,便无从寻觅了。
几日后,华之多放学出来,在路上看见闲人甲,闲人甲独家披露,卖菱角的汉子以为他家无男人,调戏良家妇女,被他打跑了,并告诫汉子:“终身不可入巷,見一次打一次。”华之多搬出语文书上的一句话:人之心险于山川。闲人甲愤愤不平道:“妈妈的,吃牛屎也不看堆头!”
王中华告诉过华之多,他在星期日,第一件事就是看几页《民国野史》,去食尚店吃三鲜豆皮,再找送煤的老汉谈石友三、张宗昌、孙殿英,十点买菜,十一点半炒菜、炖饭,十二半睡个囫囵觉,两点半爬起来,到柜子里翻红枣吃,之后,用毛笔抄写《玄秘塔碑》。王中华书法水平进步不大,归咎于毛笔,毛笔换了一支又一支,水平还是没有提高,他又归咎于汪无边,说老师水平太差。
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华之多拉王中华去跟菱角汉子推销菱角。王中华道:“我虽然是无产阶级的子弟,但是丢不起这个人,不去!”华之多好说歹说,王中华才答应去。
据说,菱角汉子生意做大了,连几家五星级酒店都要货。汉子拉华之多入伙,打零工,挣点钱花。华之多根据汉子留的地址来到了郊区,找到了那幢烂尾楼。他让王中华留在下面,自己悄悄上去,在三楼听到了自由澎湃的演讲,再从门缝中一望,黑压压的一片,都在幻想一夜暴富。他发现讲台上的人正是菱角汉子,穿着蹩脚的西装,拼命鼓动听众,什么1040阳光工程、广西北部湾,等等。直觉告诉他,这是传销!他吓得浑身是汗,蹑手蹑脚地走下来了。跑到安全处,华之多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商量是举报还是不举报,倘若举报了会怎样,不举报又怎样,约莫半小时后,一致决定不管这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事之后,王中华心生戒备,只要华之多约他出来,均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婉拒……
10
食堂后面有几株柑橘树,往往还没有成熟,青涩的果子就被毛手毛脚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摘光了。校长白乐观几番下令让孙英抓住“幕后黑手”,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最后不了了之。一天,白乐观让孙英在学校公开宣布,柑橘已喷剧毒农药,误食者前来办公室承认错误,不仅可领解药,还可以免除责罚,过期不候。一个小时之后,“唰”地挤爆了校长办公室,有男生、女生,有老师、门卫,更有食堂的师傅,俨然一场“群英会”。白乐观的目的已达到,吩咐孙英给每人发一粒糖丸(解药),并训诫道:“家丑不可外扬,我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以后不要摘柑橘了,又酸又涩,也吃不下去呀!”自此,再无风波,到了爽朗的秋日,黄果悬枝,亦无人敢动。可见,白乐观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当时,华之多他们班里,还有一个著名的男生,本名杜意如,诨名王安石。这小子从不洗澡,脸上汗垢呈黑色,与北宋不讲卫生的王安石一样,故被人叫作王安石。他听见了不恼不愠,扬扬自得,其实,同学们稍微念快一点,就是“晚安死”——在诅咒他呢!这小子是老鼠子嘴巴,夜里不吃一点儿饼饵瓜果之类的,压根儿睡不着觉。他在宿舍床下有一个木箱子,里面有五花八门的吃食,但从来怕人瞧见。每个人都有吃的,没有谁跟他计较,他却喜欢找人讨要东西吃,吃了几口,要么评价太干、太陈,要么评价太甜、太酸,让别人心里很不舒服。大家都不怎么与他交流,他却喜欢拉别人讲,讲孔子的饮食、孟子的脾气、荀子的权变,让别人烦不胜烦。
宿舍全体“上书”黎继隆,要求“驱逐王安石”,理由是他严重侵犯了同学们休息的权利,一张嘴喋喋不休,比知了还讨厌。控诉书到黎继隆那儿,宛如泥牛人海,再无消息了。据可靠人透露,王安石的爸爸是黎继隆的铁杆哥们儿。
华之多依旧记得那是在一堂历史课上,历史老师交代一定要记得“五胡乱华”“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并强调这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谁不记得枉为中国人。王安石正侧着头与同桌在讨论龙虾的几种吃法,被历史老师抓了典型,拖他到讲台上,然后冷笑道:“你口才挺好,纵横捭阖呀——那好,你跟同学们讲讲‘五胡乱华,哪‘五胡?”王安石慌张地道:“有胡适、胡风、胡传魁,还有胡蝶、胡琏。”说完,惴惴不安地瞥了历史老师一眼,同学们大笑。历史老师道:“我不是让你讲《百家姓》,你胡说什么,什么是‘五胡?看来你还没有弄清楚,你下去要好好复习。”王安石立马以子弹的速度回到座位。
之后,华之多发现了一个秘密,王安石是学校里的开心果,没有他的存在,生活将是枯燥的。
还有一个改变就是王安石被宿舍里的同学接纳了,原因是王安石请他们到大排挡撮了一顿,几个人喝啤酒醉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双眼迷离,四肢僵硬。看来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而后,王安石又买西瓜给他们吃,又带他们去城里快活,因此,杜意如的绰号由“王安石”变为“杜哥”,变为“杜爷”,再变为“杜总”。至于王安石一名,早就丢到爪哇国了。
王安石“上面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学校图书馆,羡煞一帮处于饥渴状态的小男生了。学校不允许一般学生进出图书馆,理由是看多了杂书会影响学习,其实,枯燥无味的课程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学,整日也只是混。学校宁可学生们的时间浪费掉,也怕他们看多了杂书,思想各异,不好控制。王安石从不炫耀这一特权,因为只有隐蔽才可以保证他长久地自由出入图书馆。倘若飞扬跋扈,被人告发,那就永远与杂书无缘了。
王安石与华之多打得火热,无话不谈。一次,华之多道:“我看过《二十四孝》,知道里面卧冰求鲤的王祥,他是你的本家吧?”王安石惊愕道:“有没有搞错?我姓杜,杜月笙的杜,安意如的意如,知道吗?”华之多认错道:“抱歉,他们都叫你王安石、王安石,我还以为你真姓王呢!”王安石当时追求的是高二的一个女生,花容月貌,走起路来如杨柳拂风,此女拒谈男友,并找人把王安石的情书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华之多料定她必是石女无疑,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见了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王安石,而不动心的吗?
王安石没有掉一滴泪,他宽慰自己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她还小,什么也不懂。”后来,此女约见王安石,王安石神采飞扬,又是沐发,又是穿新衣,结果却是高兴而赴,铩羽而归。华之多追问其故,王安石哭丧着脸道:“她只是找我借饭钱。”
11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学校金蕉文学社决定深入开展全校师生诗歌大赛,并在校内公告栏贴出了征文公告,大意如下:
校园是一本书,一草一木浸润着文化元素;校园是一门课程,传递文化气息。征稿体裁和内容:诗歌10行左右,短小精悍者优先采用。所有来稿作品必须是原创作品,贴近生活,有实质内容且积极向上,文风淳朴,逻辑思维通畅,语言运用恰当,有明确的中心思想。凡被我社采用的文章,都会付予一定的稿酬。欢迎文学社指导教师以及同学们向我社投稿。届时将邀请本地优秀诗人海鱼先生等人作为评审团成员,最终评出“今日校园新诗之星”。
这个公告的最大效果是使当地书店的现代诗集脱销了,连李太白、苏东坡的诗选集也被一抢而空。潮流所及,学校門卫大爷也翻出一本破旧而略带潮霉味的《天安门诗抄》在啃。据一些同学透露,获奖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见一见威名远扬的海鱼先生。一时,无数支笔在无数张纸上生产句子长短不一的诗歌,蔚为大观,一天的总产量简直超过了顾城一生的诗作。如若见到华之多的小诗,还会有人点头叫好,因为他毕竟看过名家名作。至于杜意如,完全辱没了乃祖杜子美的圣洁名誉,要么写的是亵诗,不能见人,要么是歪诗、打油诗,让人喷饭,譬如说: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夜来风雨声,不知死多少。又如:床前明月光,疑是甜冰糖。越想越慌张,口水流满床。
王安石的成绩一溃千里,却痴情于诗,主要抄写顾城的《远与近》等诗,因为看多了觉得精品太少,于是拿笔去修正,要么删去几句,要么添加几句,但功夫没有到家,往往弄得古诗新诗遍体鳞伤。例如王安石改后的“佳作”如下: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钱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钱时很亲
截稿的前一天,王安石亲自去文学社上交了诗稿,仿佛完成了终身大事,长嘘一口气。没有料到评选结果在三天之后就公布了,并且举办了隆重的颁奖典礼。参加那场盛大典礼的有小镇的几位重要领导,还有诗坛的海鱼先生等人。
下午三点,全体在操场上起立,而领导、评委们站在主席台上,高高矮矮,参差不齐。全体坐下后,小镇的一位主要领导拿起话筒,高度赞扬这次诗歌活动云云。接下来是一位高挑的校花歌唱校歌《我们沐浴在新时代的阳光里》,娇音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一些学生,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地看校花。华之多本想坐到前排,无奈毫无空隙可钻,只得作罢。王安石局促不安,不停地念叨:“我会得第几名,我会得第几名?”
这时候,海鱼站了起来,华之多才看见他是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不是什么海鱼而是干鱼。海鱼先生手里拿着一张纸,开始念前三名,第一名是杜卫星,第二名是宋中,第三名是王安石。海鱼先生隆重邀请三位获奖者朗诵自己的诗歌。王安石第一个冲在前面,抢过了话筒,意欲念自己的诗。海鱼先生优雅地制止了他。
第一名杜卫星是一个清秀的男生,开口就用普通话念自己的诗:春天/春天,颜色在融化……或许是语速太快,同学们只听见了“春褂”,意犹未尽,杜卫星却回首看海鱼先生,海鱼先生示意他可以“退位让贤”了。第二个拿话筒的是男生宋中,虎背熊腰,又黑又胖,乍一看,还以为是猿猴的兄弟呢!宋中毕业以后可以做杀猪佬,不可以做诗人,诗人倘若均是这模样,恐怕这世间会减却很多才子佳人的香艳典故。宋中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地动山摇:甘露在清晨/甘露在清晨/夸父渴了/夸父渴了/饮尽了长江的水……一些娇柔的女生掩住了秀耳,试图抵挡这“山呼海啸”之吼。海鱼先生认为时间有限,挥手让他退场,而他摆手向观众依依惜别,眼中噙着泪花。第三个上台的是王安石,他扭扭捏捏,像一个害羞的女生,底下嘘声四起。看他拿话筒颤抖的右手,可知他底气不足,然而若干秒后,他咳嗽了几声,台下一时“河清海晏”,他亲切地道:“领导们,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有幸获得了诗歌奖,感到非常高兴,感谢大家。现在由我来朗诵获奖诗歌《战马》:大海在暴风雨中沦陷/勇士的战马踏过闪电升上了乌云……”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准备看笑话,等他闪亮登场,才发现他的朗诵声情并茂,超过了前面两个人。等他朗诵完,全场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大家站起来向他致敬。王安石出了名,成了人物,连海鱼先生都走过来和他握手,说他是当之无愧的校园诗星。
海鱼先生附在他耳边道:“以后到我家来,我告诉你如何写好诗。”王安石信以为真,天天在教室里等他的通知,然而半年后,得到的是海鱼先生自蹈于沧海的噩耗。他的尸体旁,发现了四本书,《梦的解析》《恶之花》《幻城》《大淖纪事》,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北方的青狐有关,我决计去贝阙探寻灵异的世界”。王安石忽然有些怕写诗了,觉得诗歌就是毒药,可以迫害人,让人整天幻想,最终精神失常。王安石毁掉了全部的诗稿,从此做一个自由的人。
12
高三还没有念完,华之多亦办了退学手续,在镇上的布厂当了五年保安。五年后,厂子倒闭了,他只能来武汉打工了。
华之多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小报《泛海》编辑部做收发员,包吃住,算是站在了文学圈的门外。时间长了,华之多与副刊编辑朱福幸熟稔了,无话不谈,不是兄弟,胜过兄弟。
华之多平素呼之为“老朱”,并笑道:“你怎么不改名朱(猪)幸福,偏要倒过来,叫什么朱(猪)福幸呢?”老朱一本正经道:“这是父母取的,我改不了。我有笔名,叫石榴客。”据老朱自述,他毕业于武汉某理工学校,虽学的是化学,心里却偏爱唐诗宋词。老朱说他最讨厌晚年的白居易,纯粹是一根明哲保身的老油条。老朱否定了许多当代诗人,并道:“诗人多如牛毛,诗里水分太重了,连打嗝儿、骂人、放臭屁都写成诗,完全是恶俗!”老朱从小立志成为有用人,写出流芳百世的诗篇,羞死大批伪诗人。怎奈眼高手低,写出的诗作根本拿不出手,于是,老朱总在下班后,抽空背诵《杜工部集》,有时声音大、语速快,像念经咒,楼下的大妈还以为楼上有和尚在超度亡灵呢!
老朱已经在报社做了七年,三十几岁了,头发比女人还长,瘦长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俨然教授(叫兽)模样。说话结结巴巴,写文章倒挺快。每周副刊有一个栏目,叫“图说中国”,图片是别人拍的,配图文字由老朱执笔,印着主编的名字向潜冲。向主编给出的理由是,图片的拍摄者要求解说词署名必须是向潜冲,因为主编的名气更大,会吸引更多的人看。好似自己的儿子养不活,被人家抱走,喊人家爸爸,虽然心怀怨悒,却又无可奈何。
老朱有一部十七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向主编拿三千元买断,用他的名字在副刊上连载,导致报纸一时洛阳纸贵。闲时,老朱还写了一百多首诗,亦由向主编拿去出版赚钱。当地有一个保安裴清,仰慕打假英雄章慈,通过反复的比较与研究,决定拿向潜冲祭旗。不久,裴清在江鱼贴吧发文质疑向潜冲,说他背后有代笔,一时掀起轩然大波。自有耳目告知向潜冲,向潜冲找人删了帖子,并找人威胁裴清,叫他识相点儿,别无事生烦恼!
裴清胆小如鼠,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说:“再不敢乱发帖了。”事后,向潜冲问老朱,是不是在外面走漏了风声。老朱信誓旦旦地道,天地良心,谁乱说谁被撞死。风波平息后,向主编要求他转文风,老朱暗中叫苦。当然,向主编没有忘却立下汗马功劳的老朱,半个月后,老朱荣升编辑部主编。这好比富豪的女人,虽未扶正,好歹是个偏室,胜过露水夫妻,聊胜于无而已。老朱的心情一半仍是灰暗的,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不能见阳光的地下动物。
其实,收发工作是很清闲的。华之多没事,便写一些純美华丽的小诗。老朱在写一个官场小说。一次,老朱见到了他的诗,大为惊叹道,想不到我们这儿藏龙卧虎呀!其中的《初恋》云:
到底是苹果的味道
还是草莓的味道
我的记忆让桃花汛冲走了
我只记得她经过的河流的形状
还有从蒹葭间飞出的白鹭
她乌黑的眸子在林间闪动
我只记得她的粉红布鞋
唇的火唇的冰
皓齿咬过的樱桃
甜蜜了整个春天
她放飞的风筝
还挂在高高的碧空
至于牵的线呵
融化在了膨胀的夏天
走失的道路上没有路牌
老朱寻思:“我有助手了。”于是,替向潜冲写诗的“艰巨任务”就落到华之多肩上了。当然,向主编支付的诗作费用,他实施“四六开”政策,他四华六,毕竟他是“转手贩子”,得点“中介辛苦费”,亦是合法的劳动收入哩!
13
一次,他们坐地铁从盘龙城到中山公园,老朱只说打个盹儿,却睡着了,拉鼾声一声大过一声,惹得别人纷纷侧目,投来在猪圈看猪的鄙夷目光。中山公园旁边是协和医院,但他们直接从地铁口出来,进入公园,沿着河边小道漫步,看池水涟漪、重柳扬丝,前面是“二战”后中国武汉战区国民政府受降堂,但凡有“考据癖”的人,均会好奇地进去瞟一眼的地方。老朱在武汉时间不短了,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或许是因为都市生活太匆忙,忽略了它的崇高意义。
前面还有亭榭,坐在木头上,可以见到楹柱上的涂鸦,真是百花齐放,其中一条夹杂阿拉伯文、粟特文、回鹘文、英文,到底讲的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明白。老朱认为是全才写的,华之多认为有人在故弄玄虚。老朱深情讲述,高中时追过的一个女生嫌他脚大,没有接受他的情书,而是与一个瘦长的男生保持暧昧关系。老朱讲的时候声泪俱下。华之多道:“大脚定乾坤呢!”老朱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悲伤氛围中。老朱发毒誓:“多赚钱,住高楼,娶美女。”
之后,他们又去看孙中山宋庆龄夫妇铜像,老年人很多,打拳、聊天、下棋,人声鼎沸,好像一锅煮熟的米粥。有游客对他们道:“大哥,帮我拍下。”老朱接过手机,对准孙中山脚下的游客,“咔”的一下,便照好了。他们互相为对方拍照留念,还不忘举起V形手指。
出了公园后,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里面菜倒好吃,只是两个炒菜的长相奇丑,似乎是女娲造人剩余残品的苗裔。他们又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看到数不清的店铺、数不清的牵手情侣、数不清的豪车,最后看到了一家古旧书店,那是他们最想去的地方。他们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奇珍异宝,进去一看,尽是一些散发霉味的过期杂志,破旧的新时期小说。店主虎视眈眈,大有他们不买书就一口吃掉的势头。他们瞅准时机,落荒而逃。半个月后,他们看新闻得知,这店主白天是书商,晚上是贼人,专偷各处图书馆的库存书刊,一次,被抓个现行,保安移交公安,公安采取拘留措施,涉嫌盗窃罪,估计要判刑。老朱得意:“一落眼,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好鸟,贼眉鼠眼的。”
老朱爱在枫树下行走,霓虹光映射在凌乱的枫叶上,光怪陆离。老朱看见了月亮,忽而发思古之幽情,大讲苏轼兄弟望月的诗词。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与车,风一般就过去了。华之多认为月亮已被历代诗人榨干,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因此,他保持听而不语的姿态。没有人配合,老朱很快瘪了,找了个理由说口渴了,便不再谈月。
他们又坐地铁回去。靠小站,地铁吐出一堆人,又吸进一堆人,然后在黑暗的隧道中奋勇前进。老朱只觉得昔日的年华,好似这地铁,破风而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不禁惋惜。出了地铁站,骑上小黄车,一路轻松,没花七八分钟就到了报社。其实,他们还想玩,但是回来迟了,门卫会嘟囔骂人,所以,只得打道回府。走在宿舍陈旧的楼梯上,老朱道:“我迟早要买个房子,就在武汉。”华之多知道,武汉房价很高,恐怕要做房奴哩!当然,有理想就会奋斗,总比混日子要好。
14
老朱一般在夜里写小说,一是因为白天没有空闲,二是晚上思路更流畅。老朱写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停顿了,随时可以接上,思路从未“短路”过。报社的电脑键盘仅他一人就换了三次,你可以想象他的劳动量之大,然而,都是在为别人作嫁衣裳。老朱善用拼音打字,报社有老朱,不会出现稿荒。
有时,副刊缺诗,而来稿又庸常无如意者,老朱就操刀写一首诗,补天窗——当然,杜撰一个作者的名字挂上去,敷衍成一个版面。读友看了满意,向主编更满意,认为他知道变通,是办报纸的料。有一次,一篇来自兰州的掌故小稿难住了他。小稿里面充斥着异体字、繁体字,还有方言。这小稿整理出来,肯定还有价值,但要花费大量的心血去查证、核对。
凡是收到这类“老大难”小稿,其他编辑总会转给他。老朱解决不了,就奔图书馆,压根儿不会置之不理。后来,华之多听说了他的光辉事迹,竖起大拇指道:“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你是一个纯粹的人,你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你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你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老朱喜滋滋地道:“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要将此生献给祖国和人民。”
但自老朱当了编辑部主任后,更忙了,只负责审稿、签发,其他的事有人会做。有些作者不知道他高升了,还给他寄稿,每天电子邮箱爆满,无奈之下只有移交给副刊编辑柳以,自己再注册一个。老朱提出让华之多做主任助理,向主编批准了。他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报纸越来越受人欢迎,有些老订户甚至直接介绍别人来编辑部订报。
老朱为了多写小说,天天熬夜,两眼通红。老朱的最终目的是弄钱买房,而且要住在高楼上,可以鸟瞰城市的大街小巷,并且拥有独立的书房,有梅里美、博尔赫斯、里尔克、萨特、普鲁斯特、米兰·昆德拉撑门面,窗台上有水仙,书桌上有毛笔,关上门就是避世桃花源,当然,还要有红袖添香。不过,老朱还没有稳定的女友,有时是女友甩他,有时是他甩女友,有时是互相甩掉。老朱要求女友有长相、有内涵、会厨艺、会交流,可是这样的尤物是属于达官贵人的,能走到老朱面前的只是平凡的女人。估计老朱还拖上几年,只怕没有姑娘可选,因为女人在这年头俏得很,恐怕到那时,只有考虑离婚的女人或者年龄大的女人了。老朱不是不知道婚姻市场的状况,但他宁缺毋滥。其实,老朱有完美情结。老朱在大学时追求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清纯高挑、明眸皓齿,可惜早已与某集团董事长的儿子订婚。老朱只有羡慕,而无法一亲芳泽,常引以为恨事。到了老朱手头稍微有点钱时,合适的女人又无从寻觅了。老朱常常感到无边的寂寞,于是选择写诗、写小说,借此排遣剩余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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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高度赞扬老朱拼命写作的精神,这样说道:“你把谈女朋友的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真是天才,我拜你为师,向你学习。”老朱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天才?我只是比你有耐力一点。”华之多道:“其实,你可以写一点儿剧本。”老朱道:“那东西比较费神,可以把人整成鬼,把鬼整成人。”华之多笑了。华之多道:“你清心寡欲,应该可以去当和尚。”老朱道:“别逗了,我还想过几天人的生活呢!”
那年夏天,华之多与老朱在街上随便行走,炽热的风像从大炉子里飘出来的,热得人流出的汗黏糊糊的。他们看见小吃店里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江汉关的异域情调建筑,觉得应该找一处冷饮馆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享受一下空调凉风。
等他们走进店,才发现很多店爆满,喝茶无望,只能选择坐地铁回去。
宿舍里空调太差,要它制冷,偏偏制热,发动机嗡嗡嗡嗡不停,可以吵破你的头。老朱有点胖,热得几乎脱水,就差打电话叫救护车了。老朱对破空调大张挞伐,使用全宇宙问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顺便捎带了向潜冲,强烈谴责他没有做好员工的后勤工作。老朱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到报社外寻找“牛皮癣”,拨通上面留下的维修师傅手机号,直接呼师傅来。师傅到,深入开展调查研究工作,最终实施“内脏手术”,空调才恢复制冷,房间里凉幽幽的。师傅开价三百,打完折后二百,还说,你们搞文学的,没有钱,我为你们优惠点。师傅走后,老朱吹嘴(吹牛)道:“二百块,算个啥,我笔杆子一动,钱就来了。”华之多不以为然,提醒道:“靠一支笔,过去赚得到钱,现在不一定赚得到钱,现在赚得到钱,未来不一定赚得到钱,未来赚得到钱,不一定永远赚得到钱。”又道,“你要居安思危呀!”老朱笑道:“你是伟大的理论家,我才说一句,你说了一车废话。”又道,“该花的钱必须要花。舍不得钱,就得忍受溽热潮湿;舍得花钱,就可以享受清凉世界。事情就这么简单。”
华之多吹着凉风,舒服极了,笑道:“呵,好比上了天堂,真凉快!”老朱架起电脑,又开始烹文煮字,批量生产诗歌。
老朱寫累了,喊华之多切个西瓜,吃一口,全身滋润,透心凉,更是甜到了心坎上。
老朱稍微休息一下,秉承“时问就是金钱”的原则,又在键盘上噼噼啪啪起来,一干就是几个小时。华之多啧啧赞叹道:“劳模,地道的劳模!”
半夜,华之多被冻醒了,起来开灯,将冬天调成了秋天。而老朱睡得很甜,张口拉鼾,鼾声一浪高过一浪,大有敲破华之多的耳膜的势头。华之多见桌上还有西瓜,又抓了几块乱吃一气,然后瘫在床上睡。翌日早晨,老朱一跃而起,盘点桌上的西瓜,发现少了三块,诘问道:“谁吃了?”华之多道:“老鼠。”老朱笑道:“你就是老鼠。”然后又对华之多道,“昨天吹空调吹感冒了,待会儿买点感冒药、消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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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来编辑部打广告,华之多接待,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是包艳梅。包艳梅的相貌丝毫没有变化。当时的包艳梅是青涩的苹果,而如今的她已是成熟的水蜜桃,五官精致如畫,笑起来,迷倒众生。华之多是短发,又戴上眼镜,包艳梅根本没有认出来。华之多本想玩玩“让你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但看见旁边挽着她的潇洒男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男人大抵是艺术家,一头黑发比包艳梅的还要长。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十指紧扣,含情而去。好一阵儿,华之多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看见包艳梅的倩影,嗅得出缕缕衣香。
过了将近一年半,华之多回老家的小镇上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会,大家欢聚一堂。每一个人还是以前的性格,只是服饰变了,男的讲究帅气、品质,女的讲究漂亮、优雅,有的在国企,有的在私企,还有的在创业。除了坐牢的、穷酸的、孤僻内向的,该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他们不再去等。下午六点开饭,八点赴KTV唱歌,十点吃烧烤。华之多听几个好友讲近几年的见闻,了解到他们都生活得还可以。华之多向他们打听王中华,据说,王中华去了苏州的一家电子厂。华之多又见到了包艳梅。包艳梅与别人交谈,却用眼睛的余光瞟他。华之多与几个女生谈笑,一个女生道:“这么多年,你还是很幽默。”华之多道:“你姓牛罢?”女生笑道:“姓马,我叫马流云,你忘记啦?”华之多回忆道:“我记得有一次在镇上的泰西书店见过你,你当时和一个女生在找琼瑶的小说,是不是?”女生似乎在回忆,眼睛滴溜溜地转,然后却道:“没有,我没有看琼瑶的小说,或许你记错了。”这时,包艳梅游过来了,向华之多问好。华之多道:“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包艳梅优雅地一笑,叶形金耳环摆动起来,道:“上次在报社见的是你吗?”华之多点头,又问那男人的情况。包艳梅淡淡地道:“早已分手了。”
半年之后,有旧友告诉华之多,包艳梅在昙华林与友人合伙开了一家花店。华之多罗列出了一百条不去的理由,但终究还是去了。华之多选了一个小雨霏霏的上午,坐地铁来到昙华林,好不容易找到那家花店,一问,包艳梅前天就走了。华之多索要包艳梅的手机号,女店主警惕性很高,不肯给。在华之多的苦求下,女店主勉强同意接通视频聊天。华之多见到了素面朝天的包艳梅,大声问候。他又问她在哪儿?她说:“还在武汉。”她大概以为他要来找她,忙不迭地道:“我马上要去杭州了,男朋友在那儿。”她又道:“你找我有事么?”他道:“没什么,只是很想见见你,坐下来聊一聊。”她笑了,说:“别逗了,以你的才华,不会没有女朋友的。”他又道:“当时只道是寻常,高中那几年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的。”她又道:“哦,我今天还有很多事,下次再聊。”于是,华之多结束了聊天视频。在离开昙华林,上了地铁后,他忽而忆起没有记下包艳梅的手机号。等下次再去昙华林,那家花店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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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老朱早早洗澡,钻进宿舍空调房享受清凉。老朱一边吃芒果,一边看文学杂志,拍桌叫好。华之多在桌边准备了纸与笔,哪怕是半夜起来,亦要记下稍纵即逝的灵感。
翌日,他们休息,睡到上午十点左右,还不想起床,又躺了半个小时,才晃晃悠悠地起来,感觉没劲。他们穿衣、洗漱出来,外面热浪袭人,出门上了公交,坐了八站,下车找了一家秘制牛肉火锅店,吃吃喝喝,直到下午四五点。老朱的话挺多,喝酒了,敞开心扉,大谈他的初恋故事。出门时,老朱说去江汉路,骑小黄车。华之多道:“最好上地铁,安全第一。”他们到了江汉路,出了地铁口,漫步在街道上,有几幢庄严宏大的建筑,据说是清末建成的,有欧洲文艺复兴的简约大气风格。老朱道:“洋鬼子走了,洋鬼子的房子却带不走。”
他们走到一所房子前,马上有人劝离,抬头一看,原来上面挂有“中国人民银行”几个苍劲大字,下面窗边有“仓储重地,谢绝来访”八个小字。不错,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老朱道:“嚯,好地方,怎么不见一个保安?”华之多道:“保安在里面,专抓擅自闯入者。”
华之多与老朱又走到别处,见到一个容貌精致的女人弯腰上了一辆豪车,相视而笑。老朱道:“漂亮女人就是走俏。”华之多道:“你以后有钱了,还不是一样可以找美女?”老朱意味深长地道:“有钱,就拥有一切;没钱,就丢失一切。”他们打的去采访小巷作家冯直,顺便在半路买了几斤新鲜樱桃。
他们回到报社,门卫在吃西瓜,招呼他们吃。他们象征性地推辞了几下各自吃了一块,直叫甜。门卫道:“这瓜在水中泡了一下午,切开时,‘嘣地裂开,水流一地,脆得很。”回到宿舍,只见书柜倒在地上,狼藉一片。华之多大呼来贼了。老朱检视书柜,方知是右腿受潮腐蚀,无力承重,自行倒下了。老朱心痛《瓦尔登湖》“伤痕累累”,就一本本捡起来,抹净灰尘,重新放到书柜里。
其实,《瓦尔登湖》等书,是老朱从废品站淘来的,并非什么石渠秘籍。不过,书上错字、错词较多,但也练就了老朱咬文嚼字的本领。老朱心情高兴时,写了几篇纠误文章,试投上海《咬文嚼字》杂志,几个月后,竟然发表了一篇。有一次,老朱到武汉市图书馆翻阅资料,觉得很没有成就感,只因没有找到一个错字,让他不舒服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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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本来有一支竹笛,但遭老鼠子咬坏,他便抛弃了。老朱爱吼歌,一首温婉清新的《栀子花开》,老朱亦能吼出苍凉浑茫的况味来。老朱爱吼SHE的歌曲,什么《半糖主义》《星光》《波斯猫》,都被他吼得千疮百孔。
其实,SHE的歌只适合女生听、女生唱,因为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懂甜美欢畅的歌。还有刀郎的歌曲,是老朱的最爱,特别是《喀什噶尔胡杨》,一听就高兴。老朱在幻影中可以见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不过,时间久了,老朱便厌倦了。SHE太甜,刀郎太辣,还是听一听萧散的《二泉映月》。老朱虽不是重口味,但口味亦很庞杂,与凡人不同。
华之多还下载过邓丽君的十几支名曲,什么《何时君再来》《甜蜜蜜》《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应有尽有。还有什么《醉酒的探戈》,老朱记不住,干脆呼之为“酒醉的侦探”。
老朱有一刻真想当护花使者。
老朱在梦中经常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华之多听成了林黛玉。华之多笑道:“你连情人的名字都喊错,还追得到吗?”老朱辩解道:“我在梦里,恍恍惚惚,喊错了也不稀奇,但是不可否认,我还是喜欢她。”老朱是通过朋友认识冯美丽的,所以格外感谢这位朋友,选了不少报纸副刊上的小品文送给他,说是让他“接受祖国传统文化的熏陶”。空姐在天上飞来飞去,见面的时候少之又少,老朱发给她的微信,她又没回,疑心重的他怀疑她外面有了人。见面的时候,老朱笑意盈盈,陪冯美丽去公园,逛街买衣服。老朱的熟人都说他艳福不浅,抱得美人归。老朱听了美滋滋的。有时,冯美丽会凝视老朱的眼睛,而老朱则闻到了她衣襟问的芬香。
每次约会完,老朱会将交往的点点滴滴讲给华之多听,而华之多当起了热心的“业余情感顾问”,他指出,空姐,特别是年轻漂亮的空姐,是很多有钱男人追求的对象,首先,空姐爱打扮,衣服、化妆品,不可不为她买。其次,别为一丁点儿小事和她争吵,免得她启用微信上的“备胎男友”,最终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老朱有点儿着急,冯美丽那么优秀,自己高攀得了吗?华之多有所察觉,道:“有一句话叫作:怕什么来什么,别慌,慌解决不了问题。”老朱道:“她这阵子不大和我聊了,我看这女人呵,变起来也快。”华之多道:“以静制动。”
有一段时间,老朱很闲,常在微信上发一些甜言蜜语,而冯美丽在飞机上,手机完全关机,等她休息的时候,才有空回,而那常常是几天之后。老朱心里各种想法如野草丛生,他想与冯美丽聊聊,冯美丽却说很忙,领导不批假。老朱有些灰心了。华之多安慰他,道:“空姐见过的人多,什么都知道,倘如她选择你,是你的福分,倘如她选择别人,你也不要生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你拦不住的。你或许还没有了解她,不知道她到底需要的是什么。爱情与金钱,缺少其中一样,是留不住她的。”
老朱想见她,想得茶饭不思,将冯美丽作为心目中的女神,特别是她好像还读过李商隐的诗,举手投足更是有一种唐宋风韵。华之多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道:“我从她嘴边的浅笑看出来的。”
闲暇的时候,老朱创作了三个武侠悬案故事、六个乡土小说、一部分现代派诗。老朱写故事有感触,认为必须有巧合,没有戏剧式的冲突便没有人看。
冯美丽有时还会给老朱寄来一些苹果,包裝得很严实,味道甜润。老朱经常熬夜,体力不支,所以决定不再熬夜,早睡早起。老朱这段时间写了不少抒情诗,向主编认为过分香艳,不宜发表。可怜老朱白忙活了一场。其实,老朱花更多的时问编副刊,要求做到好看而又不庸俗。老朱选了几首诗,在微信上发给冯美丽,她回复道:“你还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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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老朱受邀去庐山参加笔会,呼华之多一同去。华之多道:“我又没有收到请柬,去了恐怕不好。”于是老朱放弃了带他“上山入伙”的打算。其实,华之多准备去苏州,找一位商人,赞助他出版一本小册子。华之多提前几天买了武汉到苏州的票,四五个小时,二百多块,不算贵。
私企老板曾得怀经常在报社打广告,从老朱口中得知要去庐山,便道:“我要去景德镇,顺便带你一起去。”盛情难却,老朱只有同意,但是上车时又买了一箱橙子。曾得怀道:“你还爱吃这个?”老朱道:“有时口里没有味了,吃一个,挺舒服的。”
老朱会聊天,告诉曾得怀一些汉唐宫廷的杂事秘辛,曾得怀听得津津有味。老朱透露,女皇武则天为了诬陷王皇后,达到不可告人的密谋,不惜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曾得怀发表评论:“真是泯灭人性,看来历代皇帝的心理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不正常。”老朱道:“何止不正常,有的皇帝干脆就是杀人狂,不仅杀妻子儿女,还杀亲戚朋友、文武百官。”曾得怀道:“扭曲,严重的心理扭曲。”
过了一会儿,曾得怀要求老朱别讲这些怪人了,听得头皮发麻。老朱“战略大转移”,开口讲民国才子徐志摩。曾得怀一听就烦,我听别人讲的,这小子另寻新欢,赶了原来的老婆,不太道德,大负心汉。老朱又换苏曼殊,曾得怀道:“这家伙吃板栗吃多了,撑死的——连嘴巴都管不住,还能做什么大事呢?”老朱又换军统戴笠,曾得怀一下子来了精神,道:“讲,我最爱听,讲几个他怎样派人刺杀日寇的事情。”老朱道:“我看,你应该看过不少书。”曾得怀手握方向盘转弯,又笑道:“看过几本文摘、杂志而已。”
曾得怀的思绪绕着军统刺杀团飞来飞去,时而高兴地大呼,时而为刺杀者捏一把冷汗。前后车辆很多,老朱怕分散他的注意力,引发不可挽回的车祸。曾得怀大约知晓他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在车流中行驶,保持不碰车的安全车距。老朱剥了一个黄橙,它特有的芬香弥漫了车内,吃了一口,水分很足,味道甜润。曾得怀开车到加油站,等待的间隙,剥了一个黄橙,尝了一口,大呼好好吃,又连续吃了两个。后面加油的汽车师傅等得不耐烦,不停地摁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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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九点,曾得怀、老朱进入庐山下面的某城区,街道边有很多售卖橙子的人。老朱一问价,才知道这里更便宜。货主让他吃一片,老朱尝一口就吐了,缺水分,还涩口。曾得怀道:“一分钱一分货。”老朱要求找一个简易的旅社,曾得怀表示,太差了不好,太贵了也不好,找一个中等的。曾得怀在手机上搜“附近的酒店”,又一家家实地勘探,终于确定在君乐酒店住。
第二天,曾得怀的家里忽然出了事情,只得挥手告别。老朱寻思:“既然来了,一个人玩玩吧。”在山上瞥见很多黏在一起的情侣,心里有点酸酸的,在笔会上根本没有心情与各地读友交流。三天后,老朱从庐山回来,反复说冯美丽神秘莫测,难以靠近。他这才记起来,华之多早就对他说过:“在天上飞的人,大约会有点冷傲,像白鹤一样。”
至于华之多,他亦请了假,坐了四五个小时的动车,便到苏州北了。下车后,华之多就站在这片苍茫而厚重的大地上,然后就去一家店子叫了一碗红汤面,面条色泽红亮,吃起来爽滑带韧,香喷喷的。面还没有吃完,手机倒响了。华之多告诉了他地址。几分钟后,商人便赶来了。商人名叫边态,开了十几家面包店,业余爱诗,更爱结交诗友。华之多是他通过网络认识的文友。
华之多惊叹他的火箭速度,边态道:“我本来就在附近转。”边态虽到了油腻的中年,皮肤却紧致白皙,可见平日保养之功。边态翻看了他的诗稿,赞不绝口。边态的意见是,一本精品诗集,应当署名两人,而他的名字靠前。华之多考虑了半个小时,决定做出让步。只要诗好,挂上谁的名字都无所谓。
边态找了一处宾馆,让华之多住下,道:“我处理完了事情,就来陪你。”
一天,华之多在苏州园林偶遇初中女同学何丽娜,这女伢子古灵精怪,连几个老师都畏她三分。不过,在当地的方言中,有人往往将“何丽娜”喊成“活腻啦”,惹得笑声飞扬。好事者揣测,何父肯定有悲观厌世的情绪,果然,何父在一个盛夏的夜晚,与人争吵失败后,服剧毒农药而亡。后来,何母改嫁离墟村王家,何丽娜改名“王丽娜”,又有人呼作“玩腻啦”。看来,何丽娜同学终身也难走出前父亲的阴影。几年后,姓王的后爸赌博与人争吵,被人捅死了,凶手至今没有抓到。反正人死不能复生,王丽娜“拨乱反正”又恢复了何丽娜的名字。
华之多当时就是何丽娜的同桌,晚自习老师不在时,他们偷偷讲小话。与何丽娜讲话,很轻松,你往往只说了上半句,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譬如她中午吃饼干,你问她在哪儿买的,好吃吗,她就懂了,拿几块塞到你的手心里。
华之多喊她去喝杯茶,就在西门右边的茶房里。华之多忽而忆起何丽娜与她母亲在菜市场卖过卤菜,净是一些劣质肉,还有烂海带,却还挂着“祖传卤菜”的金字招牌。不过,何母做的卤蛋还好吃,有一个醉汉一次性买了五十个,他与人赌气要吃完,吃到三十个,结果撑死了。醉汉的家属来扯皮,何母撒泼道:“没门儿!我的蛋没有毒,他不知节制,吃多了!怪谁?”醉汉的家属悻悻而去。
不过,有人制造流言,说何母是克命寡妇,弄得人不敢靠前。卖不动的卤菜陈陈相因,顾客更不愿意来买,这家卤菜摊终于黯然关门。
据说,何丽娜之后去了江苏。当时有好事者称之为“小寡妇东迁”。连槐荫下的算命先生都经常听人说这对母女,并预测何母还会有人娶,何丽娜将生不出孩子。然而并没有应验,何母在三年之后暴疾而亡,何丽娜嫁到苏州富贾家,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女儿。那时,算命先生早就见了阎王,无缘得知自己算命压根儿不准确。
但在苏州园林与华之多相遇时,何丽娜还没有结婚,一脸青涩。何丽娜道:“这茶室坑爹,提议去寒山寺找雅座。”华之多印象中的寒山寺尚停留在唐人張继的诗中,以为有一口硕大的钟,河上还有漂泊的船。有一次,那是高中的时候,华之多考证出“姑苏城外寒山寺”一诗的作者是民国民主人士张继,大为得意。班主任黎继隆却指出此张继非彼张继,还拿出《唐宋词举要》让他看,华之多承认“考证”失败,原来还有同名同姓的人。
他们上了公交,发现并不拥挤,一问司机,司机说有很多人坐的是地铁。何丽娜坐下,取出化妆盒,又是描眉,又是涂唇,华之多不知她曾几何时变得这般爱美了。到了终点,他们一起下车,看见有轿车可以出入寒山寺,而张继诗中的木舟与黄叶早就消失了。女同学带旧男同学去寺庙,着实有点诡异。里面有各种商店,华之多嗅到了铜臭味。何丽娜带他在树林中的石凳上坐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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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丽娜家并不缺钱,她却要求出来做事。她告诉华之多,她公公看她时眼睛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她只想躲避。何丽娜托闺蜜找了一处商场,在里面卖化妆品。凡是想买化妆品的女人,均是追求美的人。很会保养皮肤的人,绝对热爱生活。当然,这些人大多衣食无忧,不然,处于饥寒交迫之际,哪有心情讲美呢?何丽娜自诩口才较好,可是碰到刁蛮的顾客时,还是“缴械投降”了。销售一套化妆品出去,往往耗费很多精力。一个月下来,刚刚拿一点儿保底工资。何丽娜后来听人讲,常有顾客来这儿瞄准了化妆品,然后到淘宝上买打折货,这让她无可奈何。
何丽娜考虑离开这个家,去东区的一幢房子里住。何丽娜的男人与父亲关系一直不好,答应了。何丽娜的男人要求她辞职,说你不缺吃不缺穿,上什么班呀!何丽娜拗不过他,辞职了。一天夜里,何丽娜的男人醉驾,直接将车开进了湖里。瞬间,何丽娜又成了年轻的小寡妇……
此后,华之多为诗集付梓之事,又多次赴苏州与边态“商榷”。因留有何丽娜的手机号,于是在办完事后,与何丽娜联系。何丽娜让华之多到她东区的房子里住,华之多笑道:“做好事,你想害死我?”
华之多从来不吹嘘自己,当着何丽娜只是如此介绍:在报社做编辑,业余写一点儿诗。何丽娜立即答道:“我们这儿也有一个诗人,只会写一句诗: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祁而论,祁而论,祁而论。桥柱下,树干上,路面中,随处可见,比海子的诗流传还广。”华之多问:“你见过这个中国人民的‘活祖宗?”何丽娜道:“没有,只是听别人讲,他不停地写,用粉笔写,用毛笔写。”华之多道:“他只是怕别人忘却他,如此而已。”
每次还是何丽娜带他去旅社,登记时,那老女人多瞄了他一眼,暖昧地笑了。何丽娜第一次向老女人介绍时,道:“我的一个朋友,诗人。”老女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哦,诗人,诗人。”华之多在房间里拦住何丽娜,着急道:“以后别说我是诗人,一般人不懂。”何丽娜道:“诗人又不丢人,何必藏着掖着?”
老女人说看在你是诗人的份上,房价打半折,二十五块。何丽娜抢着要出,华之多笑道:“这点儿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何丽娜的钱包连忙缩回去了。
何丽娜最近日子难过,只因公公调戏她,而她不从,公公放话收回房子,赶她走。何丽娜抱着女儿只有啜泣。华之多知道与何丽娜的交往必须把握分寸,别陷进去,背一身臭名。还有一帮轻薄子弟缠着她,她却待之冷若冰霜。何丽娜的心已如封锢的金井,再没有一丝波澜……
最近,老朱的性格由之前的“黑暗”转为光明,见谁都打招呼。开朗性格的副产品即是废话,老朱与门卫聊天,可从锦衣卫谈到淞沪会战,两三个小时,意犹未尽。
老朱走到哪儿,哪儿就是笑声一片。华之多问他有什么乐事。老朱道:“在那儿碰见的几个笔友,跟赵本山一样,真逗。”华之多告诉老朱,苏州美女多、美景多,真应了那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朱道:“我的女朋友又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华之多道:“有许多事情是强求不了的,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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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越是想忘却冯美丽,可越是记得深刻。她的明眸皓齿、窈窕身姿,让老朱夜晚难眠,甚至于在思念中流泪。
老朱私下为冯美丽写了十首情诗,都很短,却直白,不是“哦,我心目中的女神”,就是“我爱你,就像大海爱雅典娜”。不过,老朱不敢交给冯美丽,他怕她会幸福地昏倒。冯美丽的微信名是安琪紫贝,老朱在微信备注名中换成“青鸟云鬓”,因为老朱念过唐诗,受到的影响很深。一次,冯美丽抽空与老朱聊天,说:“你怎么姓朱呀,多难听。”老朱道:“还有别人姓史,你叫他小史(死)呢,还是小史(死)呢?”冯美丽笑了。
老朱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去参加笔会,地点就在咸宁九宫山顶上,文坛新秀、老手凡计十八人,坐而论道,深入交流沟通,更多的是聊桃色事件、叙以局势。一个家伙声称正在编纂卷帙浩繁的《中国口舌史》,主要是关于折冲樽俎、口舌纷争的故事,希望得到诸位的鼎力支持。这些草根作者纷纷表示一定在精神上给予支持。有人问什么时候出版,这家伙道:“还未定,不过,我想换个书名,就叫《吵架王》,属于标题党,应该畅销。”
另一个伙计之前是搞书法的,下过决心要在三五年之内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超过苏、黄、米、蔡,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的书法根本无人要,就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有人指导他写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就是《苏东坡的艷史》,并宣布下一篇是记忆文学《我所知道的黄鲁直》,初看这题目,好像他就是黄鲁直的密友似的。室内还有一个活宝写《组织部新来的老年人》,那厮写《食肉家族》,这厮写《悲伤顺流成河》,另一个写《额尔古纳河左岸》。大伙经过山道看雾岚,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老朱惊恐地大叫,然后就醒了,他揉揉眼睛,对华之多道:“又梦见那些活宝作家了。”华之多道:“我还以为来了刺客呢!”老朱道:“在山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他们都是未来文坛的中坚力量,祖国的语言就靠他们锻造啦!”
半个月后,老朱强烈要求去苏州,华之多只有陪他去,并介绍了儒商边态。华之多道:“边态白天是教授,夜晚是禽兽。”老朱笑了。华之多解释道:“边态白天安排下属的工作,够忙的了,到了夜晚,又拼命地看诗写诗,可敬可嘉。”边态道:“苏州写诗的人估计是中国最多的,好诗估计是中国最少的。”其实,边态就是一个无病呻吟的典型,只会写什么花呵草呵落叶呵,根本不关心广大劳动人民的喜怒哀乐。边态自报经商发展过程,他本是拾破烂的,后来捡到十万块钱,没有上交国库,而是私吞了,接着开了一家日用品商店,效益出奇的好,然后以一年一家分店的速度连锁下去。当然,从奴隶到资本家,他是吃了很多苦头的。
边态谈女人的时间比他谈诗长,他向他们透露,他的女人是他在酒店认识的服务员,专门向客人推销啤酒,再抽取提成。边态去了几次就喜欢上她了,每次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边态身体发热,便向她求婚,她竟然同意了。边态在心里道:“我不是张伯驹,她不是潘素,我只要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边态连自己都佩服自己,这闪婚本身就是一部传奇。然而婚后并不惬意,一次出差回来,边态在床上翻到了别的男人的内裤,于是兴师问罪,愤怒声讨啤酒女。啤酒女振振有词,你们男人到处拈花惹草,就不允许我有一个朋友吗?边态告饶道:“我服了你。”啤酒女除了推销,煮饭、炒菜、拖地等一概都不会,边态悔道:“太仓促了,太仓促了。”尔后,啤酒女不再推销啤酒,边态不再饮啤酒,这真是中国人民啤酒事业的一大挫败。
此外,啤酒女还牢牢控制了家中的经济大权,并切断了他的经济命脉,给出的理由是怕他变坏。啤酒女的哥哥是个赌棍,三天两头来借钱,边态道:“我这里不是金库,不能无止境地把肉包子扔给狗。”啤酒女闹起来,要求边态给出一个说法,谁是狗,你说谁是狗?
啤酒女提出离婚。边态方才忆起,之前根本没有去民政局扯过结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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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老朱在苏州总共玩了十五天。边态带他们去看各个景点与河流。边态在捡破烂的岁月里,看了不少地理书,各地风景名胜脱口而出,还可以说出大陆主要水系的基本情况,记忆力非常好,令人叹服,只是还没有条件去考清华园。边态爱看书,包括小说、佛经。边态捡破烂的朋友看他藏了不少书,以为是奇珍异宝,凑过去一看,尽是一些“断烂朝报”,劝他卖掉,怕有细菌。边态不肯,将这个友人拒之门外。边态认为书是脏的,可里面的道理却是干净的。他的朋友为了阻止他沉迷破书,提前将附近的破书收购一空,边态便处于无书可看的境地了。这个朋友自认为帮了边态,可以让他更好地专注于捡垃圾事业,多卖几块钱,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几年后,边态开了面包店,而那厮还在垃圾桶内奋斗。
提起面包店,华之多倒想起了一些事。华之多从小很贪吃,一口气可以干掉七八个奶油面包,那时他的理想就是开面包店,那样每天都有面包吃啦。在华之多十七岁的时候,有人告诉他,镇上新开了一家面包店,名字叫作皇后面包,听起来雍容华贵,他到店门口“勘察”,果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少妇,见了他,正浅浅地笑哩!一帮处于青春懵懂期的高中生背后称之为“面包西施”,常常来买面包,一边瞅她,一边咽口水。有一次,下了晚自习,华之多看见面包西施关了店门,上了一辆高档轿车,他道:“这可是皇后的待遇呵,难怪叫皇后面包哩!”
据小道消息,面包西施最擅长玩男人,而且玩的还是花样美少男。面包西施的第七个前男友,一米八高,很魁梧,父亲是公安局刑侦队的大队长,专抓逃犯及害人精,打造清爽世界。一次,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友硬闯她的闺房,与她热情相拥,她却推开他,要去先洗澡。男友的手闲不住,去翻她的抽屉,结果见到了几个男人的照片,气得浑身发抖,大叫要让这些混蛋消失在人间。面包西施匆匆从浴室出来,夺过那些照片,一口咬定这些都是她的表哥。这厮有那种情结,怀疑她不干净了,是二手货,死活不肯上床。面包西施亦不好勉强,拉过床单蒙头就睡。照片中的一个矮男人,是这厮见过的。这厮离开面包西施,直奔矮男住处,冷静地道:“你做的好事我都知道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矮男以为是便衣刑警,吓得啥都招了,包括他偷过女人的内衣、砍过人,还贩过毒。这厮喜得连忙呼来老爹,说破了一桩大案。而矮男已经痉挛了,口吐白沫,双眼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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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这厮远离面包皇后,他知道,她白天是人,晚上是鸡,什么货色都通吃。当然,警方还传唤过面包皇后,录取口供,好从侧面了解那矮男的情况。面包皇后无力阻拦流言的传播,计划搬到别处。
这厮却有控制欲,自己不想得到的,也不愿别人拥有。这厮出钱请人在面包店门口画了一只鸡,面包西施早上看见,哭笑不得,却又无奈,只有对那厮声明:“你再阻挠,我便死在你家门口。”思来想去,这厮决定放她一条生路。走的那天,来了五六个男人,帮她将面包店的一些东西搬上车,然后面包西施来到了华之多所在的小镇。当天夜晚,这五六个男人均在小巷里吃了耳光。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面包西施的风流韵事,就算知道,未必是坏事,生活还在继续,面包店前买面包的人可以排成一条长龙,羡煞其他几家本地老面包店。
星期日,面包西施是不营业的。据目击者称,经常可以在商店、公园、影院见到她挽着一个成熟帅气的男人出入其问,好像是她的男友。然而,过不了几天,身边的男人又是另一个人了。这让人感叹:她换男人比换衣服还快。华之多去买过几次面包,面包西施约他下个星期日去河滨公园等她,他不敢答应,怕别人嚼舌根。
华之多婉拒了面包西施,因为他是正人君子。面包西施没有恚恨他,他不去,自有人愿意去赴约会。
华之多把面包西施的故事讲给边态听。边态笑道:“這个女人不寻常。”华之多道:“有兴趣吗?我给你介绍下。”边态道:“她是交际花,我能力有限,怕管不了哟!”
边态给他们讲生意上的事。他指出,必须有好面粉,再精工细作,加上不停地宣传,形成品牌,但归根到底面包要好吃。好面包是纲,纲举目张。边态没有进过学府,但比学府里的高才生脑袋转得要快。
有其他的面包公司想来合伙,边态断然拒绝,道:“合伙终归以散伙收场,要么你们自己干,要么我出资收购你们。不过,我目前还没有那么多钱收购。”
一次,捡破烂汉子出车祸了。边态提了水果去看他。汉子哭道:“看来你是对的,人从书里乖,你现在混好了。”边态道:“等你伤好了,可以来我这儿上班。”汉子哀叹道:“我又老又丑又穷,你要我?”边态告辞后,第二天汉子就跳楼了。
汉子的弟弟在放高利贷,听说边态混好了,硬拉他“入股”。边态看在汉子的面子上,放了一万块,汉子每月支付六百元的利息。半年之内,边态没有吃一点儿亏。汉子的弟弟劝他放十万块,边态没有答应。汉子的弟弟又去游说别人。半年后,汉子的弟弟连同那些钱一同人间蒸发。边态连同那些债主报了案。后来,边态听说这人逃到缅甸,被人骗到赌场输光了钱。边态总结了一句话:“你想他的利息,他想你的本金。”
有空闲的时候,边态注册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主要是发表自己的诗歌,有些是华之多代写的。看的人不多,打赏的钱不多,边态却感到充实。边态喜欢黑夜,写过随笔《夜颂》,后发现周树人亦写过,便毁掉己作。自从开办了微信号,他才知道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只有诗最干净。
写诗写到半夜,饿了就吃店里的面包,叫作拉动内需嘛!请神容易送神难,为了驱除啤酒女,夺回经济大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要叫防暴警察了。边态没有把事做绝,给了她五千块分手费。啤酒女嫌少,边态道:“爱要不要,嫌少,一分钱也别想拿走。”边态终于享受了几天清静。边态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再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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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边、朱三人天天夜里在千灯古镇溜达,此地没有崇山峻岭,倒有小桥流水、木屋石路。边态讲道:“这里经常发生艳遇,热恋中的男女在墙下啃嘴巴,一啃几个钟头。”华、朱相视而笑。
在古屋的转弯处,老朱瞅到一对鸳鸯,嘴巴啃得吧唧有声。透过微弱的月光,华之多见到男的年龄偏大,悄声道:“哟,老牛吃嫩草呀!”偷情男女以为被他们发现了,慌不择路向前“撤退”,而走了后面的一截石路,尽头却是渡口,男女抢上了船。结果惊醒了艄公,他不耐烦地吼叫,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男女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相拥于河岸,继续亲吻。老朱道:“看见了没?还是老男人有力量……”
巡游古镇后,边态带华、朱去了东边的一家小茶店,里面除了绿茶,还有奶茶、冰激凌、红豆饮品、绿豆饮品,等等。价格是一杯八元、两杯十元。他们叫了两杯。只喝了一口,边态就吐了,绿豆饮品里只有绿色的水,根本没有绿豆。华之多喝出了一根毛发,老朱吃完冰激凌,才看见包装上的保质日期——业已过了三个月。他们三人顿感失望,华之多瞥了一眼唯一的女店员,只见她左眼白多黑少,根本动不了,估计是坏死眼。
老朱发表意见道:“我本有一肚子的诗,吃了过期的冰激凌,全毒死了。不如我们报一个旅游团,跟着导游去领略祖国的壮丽山河吧。”
边态站起来指点江山道:“第一站西双版纳,第二站桂林山水,第三站天涯海角,第四站福建土楼,第五站苏杭运河……”老朱笑道:“我刚才只是心血来潮,随便说说,你却当了真。”边态道:“只要你们想去,费用我包了。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从小茶店出来,他们都连“呸”几口,马上去一家旧书店淘诗集。边态道:“这是本地一个六十几岁的老汉的,他爱书藏书一辈子,现在缺钱,租了地方专门甩卖。他告诉我,钟叔河还来他这儿淘过周作人的散文集呢!”
华、朱以为还很遥远,急匆匆地向前走,边态喝住他们,说就在后面一条巷子。旧书店果然小,小到进去三个人就无法转身,灰黄的书一摞摞的,码得老高。书店左边是餐馆,右边也是餐馆,油烟熏天,呛得人直想打喷嚏。老汉拿着一册破旧的《全宋文》,摇头晃脑地念着,见了他们也不“起身请安”。华之多却“以礼待人”,请问老汉贵姓。老汉抬起头来,道:“免贵,姓孔。”老朱兴奋道:“哦,孔乙己,你是孔乙己的子孙对不对?”老汉严肃道:“有这么污辱人的吗?”边态在书堆中出土了何其芳的《画梦录》,快活地大叫。
书店唯一的一把椅子似乎得了骨质增生,在老汉屁股下“吱吱呀呀”呻吟个不停。老朱指给华之多看,道:“这个老古董,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老汉道:“别闹了,还是好的,还可以用几年呢!”边态问:“有什么最好的藏书,都可以拿出来。”老汉神神秘秘地关了门,道:“不可让外人知晓。”华之多以为《金瓶梅》《肉蒲团》要重现人世了,结果老汉拿出了一套《精忠报国》的小人书。
边态问老汉还有什么宝贝,拿出来亮一亮。老汉又拿出一本《处女皇后》,三人相视一笑。
三人选了一个时辰左右,什么书也没买。老汉打开门,脸有些铁青,送他们出门时,冷冷地道:“你们一路走好。”老朱道:“一堆废纸,他还想卖钱?”华之多笑道:“你别损人了,积点德好不好,人家好歹奔六了,半个身子已经埋在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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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朱从苏州回到武汉,觉得时间真快。他们经人介绍,又见了不少诗人,只遗憾没见过顾城、海子。
诗看多了的唯一后果是,老朱提笔写不出一行诗来。
华之多感叹:“诗人将在我们这一代消失。”
向主编包养了一个小情人,容光焕发,见人就笑,每天约会前刮胡子、洗牙齿,然后哼着《甜蜜蜜》出门。
向主编的妻子早瞎了,有一个保姆在服侍。华之多嘴巴严,故而每次约会均是他开公车送向主编去找小情人。那女人腰细,很美,衣襟飘香,相比之下向主编却长得有点对不起观众。
向主编头顶无发,只好把边上的头发梳一些到头顶,全靠“地方支持中央”。前些日子,向主编牙齿掉光了,换了一副假牙,被人称为“无耻(齿)之徒”。
半个月之后,向主编死在了小情人的床上,法医检验,排除他杀,主要是兴奋过度,引发高血压而死。華之多感叹,为了拜倒在情人的石榴裙下,爱岗敬业的向主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老朱以为自己功勋卓著,应该荣升主编,然而,主管部门空降了一个主编,彻底击破了他的幻想。这个新主编姓石,瘦长瘦长,很保守,整天穿蓝布中山装,不苟言笑,凡事交给老朱处理,大事开会讨论。华之多对老朱道:“你是无冕之王。”老朱戏道:“没有当主编,却有主编的权。”经常有社会各界人士邀请向主编一干人吃饭,石主编支使老朱抛头露面,老朱乐呵呵吃好酒好菜。几个月下来,明显胖了。
副刊开始改版,主要刊发漫画、养生文章。果然见效,一些退订的老年读友纷纷打电话来,要求重新订报看,并强调道,散文、小说看腻了,你们目前的思路好。漫画作者太少,华之多为了敷衍版面,让丁聪、叶浅予、丰子恺粉墨登场,读友们纷纷点赞道,有品位,有名气,有意思。
养生方面的来稿很少。老朱让华之多写养生稿,发一篇换一个名字,不能让读友看出破绽。华之多专写食疗养生方面的,翻遍了《齐民要术》《饮膳正要》《本草纲目》之类的典籍,行文常常引经据典,高雅脱俗,日子一久,有不少读友来信反映晦涩难懂,于是,华之多问老朱看报纸的主要是哪些活宝。老朱根据去年的读者问卷,告诉他,主要的读者是退休的老大爷、跳广场舞的大妈,看一张报纸打发时间。华之多的阳春白雪文章遭遇了“滑铁卢”,立马改弦更张,写一些接地气的美食文、养生文。于是,表扬的信又多起来了。
这年的夏初,老朱通过网络结识了武汉一家专做出版的大明永乐公司,这家公司推出过《柳永与妈咪同居的日子》,非常畅销,获利很大,刚搬到城中心黄金地带的一幢写字楼上,非常看好老朱的小说水平,计划将老朱培养成名震四海的签约作家,写一部超过《秦腔》的小说,经费每月两万元封顶,还不必每天来坐班。老朱捡了个香饽饽,他寻思可不能坏了名声,于是每天玩起命来写。累了就喝红糖水,次数多了,营养过剩,导致鼻血直流。反正可以报销,老朱经常拉华之多下馆子吃美食,直到有一天食品安全委员会的朋友告诉他几乎家家餐馆都用地沟油,他才收敛点,到食堂用膳。
出版公司还谋到了一个笔杆子,他是写小说的,剑眉星目,比矮人国里的矮人还要矮,还要瘦削,像极了《水浒》上的“三寸丁、毂树皮”,性格内向古怪,吃起饭来比常人多一倍。据出版公司老总柏咀讲,这厮初中就谈恋爱,女友的父亲瞧不起他,生生地拆散了鸳鸯,从此他发誓永不结婚,只因寺庙不是那么好进,他才没有剃发遁入空门。他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是“且度残生”。这厮本名阎执戟,却爱改名,有阎菩提、阎星槎、草堂归客、山谷醒人、摽有梅、江南有嘉木等等,等等。
最初,问这厮的姓名,他们听成了严自己,一齐表示好名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嘛!后来,他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开心地大笑,阎王爷门前的执戟小兵,简称阎执戟。他们在背后称阎执戟为“阎王爷”或“活阎王”。一次,老朱对孟轩冕道:“我们这儿是梧桐树,来了一只金凤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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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笑话阎王为情所困,一腔愁悒无法排解,为自己“阅尽人间春色”而没有背负“采花大盗”的恶名,一直沾沾自喜。时间长了,华之多觉察到,每个人似乎都有不会轻易告诉外人的心理禁区或生活习性。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活阎王把压抑的情欲转化为写作的动力,如此甚好,或许会催生出世界名著。
在华之多所认识的人中间,有被人骗婚的,有专喝枇杷露不喝茶的,有根本听不得一句批评的,有就爱与女人斗智斗勇的,有吃了鳝鱼片会吐的,有三十多年没有上过集镇的,有子夜爬起来说饿,点火炒蛋饭吃的,有专门吃橘子皮并向外解释说橘子皮营养更丰富的,有像夜猫子昼伏夜出的,有一躺下就睡着鼾声震天的,有说了前半句便忘了后半句的,等等,真可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出版公司为活阎王安排了一间房,靠近昙华林,吃住不要钱,期限为半年,签好写作合同后,只等届时交出一部三十万字的言情小说。华、朱的任务变了,不写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而写什么《楼兰古墓》或者《唐宫悬案》之类,期限为一年,每月每人卡上打一万元,缺钱可补,用不完不用退。
昙华林地处武昌西部,只因情侣很多,弥漫着小资生活的情趣。情侣固然很多,但大半是婚外恋,因而此处是周围县市著名的离婚策源地,每天有无数种旧情撕裂,又有无数种新欢“冉冉升起”,将不道德的情感罩上香艳的面纱,推向社会。
华之多连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都没有看过,如今操起笔来写《楼兰古墓》,谈何容易哟!老朱亲自指导道:“瞎编,什么内容可怕写什么,你先写我来改。”华之多无可奈何,看了一段发掘定陵的视频,立马动笔开始写作,反正是歪掰嘛,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极力渲染古墓的阴森、恐怖。
柏咀与老朱沟通后,坚信这套写作班子不同凡响,是精英团队。柏咀着重指出道:“不管网络文学如何发展,纸媒如何低迷,归根到底必须以内容为王。你们这三个人非常非常优秀,当然,一切靠作品说话。我们给你们提供的这个平台,好多人想上都上不了呢!”柏咀早年自学过《孙子》,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表面上看是尊重他们的选择权,实际上已牢牢控制了他们。
他们三人漫无目的地在光谷步行街瞎逛,顺便看一些光鲜亮丽的女人。活阎王见了前面的襄阳牛肉面,飞奔起来,道:“快走,快走!”华、朱还以为顶棚要塌了,飞奔出来,却见活阎王冲进了面馆,显出活泼的样子。华、朱相视一笑,走进去“现场观摩”,看他一口气能干掉几碗。
活阎王叫了一瓶啤酒,刚喝半瓶,脸就如同红枣了,结结巴巴地道:“我上次在昙华林……见到一个看书的女孩儿……皮肤很白……”
老朱翻开手机微信,冯美丽又有一些日子没与他联络了。
活阎王不是把初恋看得很重的人,而是初恋损耗了他很多的心血,无法再去面对别的女人。男人可以喜欢很多的女人,但是真正可以相濡以沫,在琐碎的茶米油盐中度过大半辈子的女人只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不会很丑,不会很漂亮,只要缘分到了,你一定可以遇到,但错过了,你就不要怨天尤人,或许就在你犹豫的那一分钟里,她业已走远,走到白色的梨花树下,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有空的时候,他们仨穿梭在武汉三镇。活阎王有点特别,不爱听网络流行乐,而是爱听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与《红卫兵之歌》,此外,没有别的癖好。当然,他不会去买音响,点开手机上的视频即可以看。在视频播放前,他还会站得笔直,咽下一口痰,做好预报工作的准备,然后在雄壮慷慨的背景音中,底气十足地道,现在播放大型现代革命京剧《奇袭白虎团》。然后他便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华、朱水平有限,不大听得懂,只哀求他把声音调小点,暂且能够拖到过年。华、朱一致认为他是一个古代的人。
华之多在报社编完副刊,便利用剩下的时间写《楼兰古墓》,对外宣称是加强学习,不让笔生锈。夜里,他挑灯大战,委实困倦了,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老朱鼾声也大,一时间,寝室里呼噜声此起彼伏,是原生态的夜问奏鸣曲。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去龙王庙、图书馆、江滩公园等等,但发现还不如不来。没有来之前,尚葆有一份原始的新鲜感,见了之后又发出“不过尔尔”的慨叹。
电视剧大纲早已经通过,需要他们三人齐心协力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生产出四十万字。
一次,老朱介绍道:“还有晴川阁、汉阳造、园博园,去过没有?”华之多摇头。老朱道:“大武汉,大武汉,武汉大得很,这些地方都没跑,敢对人讲来过武汉?”
出版公司天天在催稿,华之多吃住在报社,不敢掉以轻心随便外出了。在一次碰头会上,他们仨拿出了各自的作品,互相不惜溢美之词进行夸赞。只是作品还需打磨,才能交给孟轩冕审阅。
柏咀要求活阎王讲一下自己写的故事的主要情节。活阎王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喜欢有钱的资本家。资本家带这个女人去了上海。这个男人追到上海,去刺杀资本家,但是没有成功。这个男人被捕了,后来被军统盯上,劝他加入。男人走投无路,加入了军统。日本人来后,资本家投敌叛变,这个女人却跑了。这个男人潜伏在上海,专门刺杀日伪汉奸。一天,这个男人发现了那个女人,连忙去追。那个女人回头去看他,发现他身后黑衣人拿着枪瞄着,于是挡在了他前面。他举枪打死黑衣人。女人死了,他只能走了。过了几天,军统上海站通知他撤离到重庆。他遵照执行。几年后,国府还都南京,他作为一名接收人员,回到了上海,大肆侵吞敵伪资产,而且找了很多美女做伴……”
当然,呈现在柏咀面前的小说比他讲的还要复杂,还有美女乙、美女丙、美女丁等等。不过,刮去浮言,就是这么个样子。柏咀草草看后,认为果然没有看错人,浓缩的就是精华,这矮小子就是会设悬念、生波澜,令人拍案叫绝。柏咀拉来华、朱,让他们谈看法,他们能说不好吗?他们谈到,小说就要这样写,越是复杂,越可以勾起人的兴趣。柏咀躺在沙发里发布指示:“小阎,你自己看,绝不能有违碍文字出现,弄好后再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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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日没夜地写剧本,为了早日拿到钱财,他们并不是按照事先说的那样,三人分别写三稿,而是三人一起写一稿。所以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开始华之多写一个人写得眉飞色舞,觉得在此剧中此人必挑大梁,按照以前学的那些愚蠢的写作知识来说,此人就是线索,引导整个故事。
他们回到各自的住所,带着另一副挑剔的面孔去审查书中字句,结果“稽核”出不少错别字,还有诅咒语,一概改正、删去。华之多为了使小说更真实,与老朱坐飞机直扑西北,老朱在长安下飞机,而他直接坐火车到西域。华之多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鬼神,而是遭遇了剽悍的沙尘暴,差点被埋在沙丘下成了木乃伊。幸而华之多抱住了骆驼腿,伏在它的肚皮下,才侥幸逃过一劫。而老朱在华清池见到一个女的,觉得很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冯美丽,她正抱着一个络腮胡大叔热吻呢。
老朱兴致索然,掉头即走。回到武汉,老朱举起屠刀,让《唐宫悬案》中的三千娇娃一时间血污游魂,借以排泄心中块垒。老朱对华之多道:“天下的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华之多道:“这么多漂亮女人,你下得了手?”老朱咬住华之多的耳朵道:“你说的也对,我不用刀了,让宫廷流行一场瘟疫,那样更快。”华之多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佛经,立地杀人。”活阎王凡是改到艳情处,一律换成……让人浮想联翩,效果比文字更好。
反正不是大兵团作战,而是各自为战,你不管辖我,我不钳制你,但是在碰头会上交换作品时,可以提出批评,并不抓辫子、扣帽子。华、朱指出,男人、美女太多了,不得了,看得人一头雾水。活阎王道:“一个萝卜一个坑,男多女少会引起治安混乱,男少女多不合常理,这叫作‘文学克隆现实,你们懂不懂?”
华之多道:“你跟老朱同志学着点,他可是指导附近大部分写手冲锋陷阵的文学指导员。”老朱摆手道:“我没有那么厉害,你别替我吹了。”活阎王笑道:“老朱,你为了中国人民的文学事业鞠躬尽瘁哟!”老朱道:“你是赞我,还是骂我?我可不想死而后已。”华之多与活阎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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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次,他没有那样的幽默感。
活阎王有这样一个特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是高兴的时候,你说一句刺激他的话,他可以反击三句,絮絮叨叨,简直像那念经的和尚。老朱说了什么呢?老朱一时性急,说活阎王是武大郎。活阎王道:“我生平最佩服三个人,第一个是你,第二个是登徒子,第三个是春光灿烂猪八戒。”又道:“我生平最讨厌武大郎这个窝囊废了,别提他。”又道:“我敬重你,是因为你已经走进文坛,而我还是文坛门外汉。”华之多居中调停道:“都是耍笔杆子的,别刻薄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这天夜里,活阎王一个人喝闷酒,与邻桌一堆黄头发、红头发因酒瓶事发生肢体冲突,一时兴起,拿刀捅了人,血流遍地。活阎王一见出了命案,忙不迭地夺出店门,亡命天涯。
华、朱是在第二天下午才知道的。他们在心里道,走了一个竞争对手。活阎王的秉性、思维不是他们这种智商可以理解的。
上报柏咀,柏咀叫老朱他们去找修锁师傅,找到活阎王住处的u盘与小说打印稿。华之多道:“这就是钱呀!估计这小子还会来的。”老朱分析道:“在公共场合故意伤人,捅人跑路,罪加一等,而且是网上通缉的逃犯,应该不会再来自投罗网。”
柏咀召集他们二人开会,商讨书稿的事。老朱背来沉重的书稿暾到桌上,道:“人跑了书还在,以后不能用真名出版,用个笔名,人家匪我思存、辛夷坞、霸唱天的名字,既有诗情画意,又有古典风味,况且以笔名出版,可进可退,小阎应该会理解的。”柏咀道:“我觉得可以。你们是小阎的同事,应当有责任整理好他的遗作,并当成一件大事来做。”老朱纳闷,小阎只是玩失踪,作品怎么成了遗作呢?
夜晚,他们走在江汉路上,看见一个矮人踅进了麦当劳。华之多跟老朱道:“看,活阎王进去品尝外国食物了。”老朱道:“别瞎扯,这个人又黑又瘦,哪里会是活阎王呢?”华之多道:“活阎王特小气,连个油饼都没买过给我吃。”
老朱反思道:“我觉得这事呀,与我有点关系。我不是笑他是武大郎吗?或许他闷在心里,受了刺激,冲动之中伤了人。”华之多道:“省省心吧,人家都是尽力推卸责任,你还把责任大包大揽。”老朱道:“我有点想他,真的。”华之多唱道:“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追月的彩云哟,也知道我的心,默默地为我送温馨……”老朱道:“孟总有点哀伤。”华之多道:“你个傻×,哀伤个屁。孟总巴不得呢!人跑了,小说还在,可以暂时不用支付巨额稿费了。万一活阎王死了,柏总一定眉飞色舞,节省了开支,谁不开心?”老朱皱眉道:“你太没有阶级感情了。好歹他是地球上的人类,不要那么贬低他。”忽而又流泪道:“小阎跑了,女朋友也让人夺走,天要下雨,我无可奈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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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对活阎王的小说稿情有独钟,加班加点地修改、润色,用来作为对亡(逃亡)友的纪念,只差仿照许寿裳氏作一部《亡友活阎王印象记》了。而华之多亦是在书中加入了一些惊悚元素,令《楼兰古墓》更加神秘莫测,一切都在电脑word中进行,轻松快捷,省却了在纸张上誊抄之苦。一切尘埃落定后,华之多身心舒泰,决定美美地睡上几天几夜。然而,人的睡眠度是有限的,好比一个杯子,只能装那么多的水,剩下的时间里,华之多吃了睡,睡了吃,简直快成世界上那种最肥最蠢的动物了。不过,他的思绪经常萦绕着高中时代,最刻骨铭心的事情就是暗恋。暗恋使枯燥的校园生活增添了甜蜜蜜的味道,纵然若干年后回忆的时候,除却怅惘,一切的苦楚均让时间过滤掉。只有暗恋,证明这颗红心曾经年轻过,为一个美丽的女生疯狂过,足矣。
但生活還在继续,《楼兰古墓》《唐宫悬案》与《岛屿》(活阎王遗作)陆陆续续出版,然后通过各种运输工具运到全国各地,进行售卖。出版方柏咀根据签约合同上的某某条款,与华、朱解除了合作关系,并一次性支付了稿费、版税。华、朱知道,这天迟早会来临,爽快地签字拿钱。
这时,报社根据上级主管部门的指示,停止所有办公,合并到省报里。华、朱不想到省报看人脸色讨生活,毅然离开了报社。
华、朱经一番商议,奔赴苏州市,去那儿开一家水果店。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出门远行了,却依旧兴奋,心里涌动着满腔的创业激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车厢,向吴依软语的苏州挺进。在车上,他们没有丝毫离开武汉的凄伤,只有对远方的新鲜感,对未来艳遇的幻想。
上铺、下铺,本是难以选择的,无论睡哪一铺都是一种身心的折磨。华之多得到的票是上铺,而下铺是一个壮硕的汉子,倒下就睡,鼾声惊天动地。华之多本想赏鉴窗外的美丽风光与水灵灵的女孩儿,怎奈多了这焚琴煮鹤之事,一点儿心思也没有了。几个时辰后,壮汉又起来泡面,那酸爽,真够味,呼噜噜往口里吸,如乌龙搅水,熏得华之多直想吐。这些事情,华之多无法改变,只有忍耐。最不可思议的是汉子吃饱喝足后,张口喷着臭气,竞与华之多拉起家常来。汉子一笑,露出小米似的垢黄牙齿,牙缝问夹有几截劲道的方便面,还有大片黑色的牙板肉,简直是地府里著名人物黑白无常的“特型演员”。汉子看起来像大流氓,特会吹嘴,他说他在山东见过孔子、孟子的哲裔,在香港同李连杰吃过饭,在东北拜访过赵本山,在美国与克林顿喝过茶,在英国受到过女王的亲切接见,华之多一言以蔽之:夸夸其谈。汉子就差说联合国秘书长是他表叔了。汉子还吹嘘他一辈子为人民服务,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告老还乡,享几年清福。华之多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的目光躲躲闪闪,言语支支吾吾不肯说。
华之多真想叫老朱来扇他耳光,但忌惮他的大块头,困兽犹斗,只有忍辱负重,闭上眼睛不管闲事。幸而带了耳机,华之多插上了手机孔,开始听马云的励志演讲,挺有煽动力的。汉子见“没有市场”,又窝到被褥里呼呼大睡,华之多料想他的前世大约是哕哕猪。困意如海水,淹没了他的全身。
夜晚九点,列车停靠在一个站台,窗户外面灯火零星,据华之多的判断,大概是先等前面的列车过去,以免发生相撞的事故。列车运行的时候,他的精神还好,恍恍惚惚地做着罗曼蒂克式的美梦。待到列车“熄火”,他便感到烦躁,迫不及待地跑到洗手问门口。门敲不开,他憋得直叫苦。忽然门开了,一个人跑掉了,他闪进去就关上门。
他出来后,看到一个座位旁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便坐了上去。女子正吃着鸡腿,吃得津津有味。他觉得大煞风景,这么秀美的女子应该拈花一笑,明眸皓齿。女子问:“你在这里坐吗?”他恍然大悟,这不是他的座位。他“嗖”地站起来,要走。女子笑道:“这里没有人,你可以坐。”他解释道:“我还有点迷糊,困了就找不到北了。”
他很会搭讪,几句话就打开了女子的话匣子。女子自报家门,说是浙江宁波人,在武汉上大学。她说她爱上了学校里一个写小说的,家里却很反对。写小说的人很喜欢吃夜宵,而且话很多,可以夸夸其谈地讲上一个夜晚。虽然他没有钱,没有车,但是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女子的眼神期待华之多作出情感方面的指导,华之多怎会不知道呢?华之多道:“五个字,你自己选择。”女子嗔道:“废话,我不是找你拿主意吗?”
其实,在情感道路上,有多少人听过他人的劝告呢?还不是跟着感觉走。最后吃亏或者享福,完全由自己承担。华之多觉得这个女子轻而易举地就把心事掏出来,说给陌生的人听,估计不是没有城府,就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华之多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女孩儿。女孩儿还依依不舍,让他再坐一会儿。华之多回到自己的铺位,瞧见了老朱,道,真是运气不好,你在那个车厢,我在这个车厢,害得我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这时车子开始晃动了,华之多还以为发了地震,仔细一看,才知道列车启动了。老朱躺在下铺上,跷着二郎腿,一副悠闲的样子。华之多问他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铺位去。老朱说跟那个汉子调换了——那个汉子的婆娘刚好在那边睡上铺。两个交流了一下坐车心得,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华之多被粗鲁的鼾声吵醒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老朱。华之多喃喃道:“真是前门走了虎,后门进了狼。”又谛听,隔壁还有人在打呼噜,鼾声四起,此起彼伏,蔚为大观。华之多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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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稳重保守的列车在子夜又停靠在了大山里,听说前面的轨道出了事,正在抢修。华之多问老朱还有多远。老朱哈欠连天,慢慢道:“不要问,越急越到不了,闭上眼睛再睡一觉就到了。”华之多口渴,到处找热水,却没有找到,去找服务员买水,竟是十块钱一瓶。无可奈何,他买了一瓶。黑夜沉沉,前路漫漫,他睡不着,在车厢走来走去,但有人要睡觉,对他表示强烈的不满。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了。
华之多想到了苏州,或许生活会翻开新的篇章。生活在别处,生活里不啻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思维的火花刺激了他的精神,让他今夜无眠。思考需要消耗能量,他感到饥饿了,又泡了方便面,大汗淋漓地吃着。古人有一句话叫作“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称真名士”,而华之多改为“快嚼方便面,思考人生,方可算作享受惬意的生活”。老朱闻到面香,感到肚子咕咕叫,翻出包里的八宝粥,狼吞虎咽。
老朱吃饱了,精神亢奋,到处拉人侉天,却遭到冷遇。无奈,老朱只有叫来在火车上认识的小妹,给她讲述自己前半生的如烟往事。小妹一口龅牙,笑起来动物一般凶猛,口鼻却清秀圆润。剽悍敦实的老朱与娇媚玲珑的小妹坐在一起,真是一对相声演员。浓郁的脂粉气冲得华之多一连打了四个喷嚏。
列车在天明之后,速度提高到了正常值,华之多睁开眼睛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山水洗亮了他的眼睛。下车后,老朱与小妹私奔了,连华之多这个老朋友都不管不顾了。华之多评价道:“重色轻友!”
华之多在车站附近的小餐馆邂逅了马德里。小餐馆非常小,挤进来三四个人,根本就转不動了。服务员端菜,他们必须起立,就差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了。马德里一副行吟诗人的装扮,头发很长,胡子很短,纽襻白色衬衣,宽大的黑裤,右手捏着笔记本,随手记录下闪烁的灵感。马德里之前去过上海,见识过花花世界,学了不少应酬的本领,这次来苏州是准备艳遇的。马德里爱喝啤酒,开口就道:“上有苏杭,下有天堂,苏州的女孩子温婉柔美,我喜欢。”华之多道:“吴依软语,你听得懂?”马德里道:“十三点,阿拉上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华之多嗤之以鼻,道:“你还不是上海人,就这么得意哟!”出了餐馆,马德里见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淑女飘然而过,便瞪圆了眼睛去看,揄扬道:“一卡一包水。”华之多如坠五里雾中,连忙问:“我看她没有拿什么卡,也没有带水瓶呀?”马德里大笑道:“这是苏州话,意思就是说她的皮肤水灵灵的。”
马德里还告诉华之多,自己在一家报社上班。随后,马德里帮华之多提箱包,就在他们跨越一个水洼的时候,一辆轿车飞驰而过,将污浊的水溅得飞起来了。自然,他们荣幸地接受了一部分污水。马德里骂道:“系系特算哉!”华之多道:“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叫不想活,骑摩托。这个人是不想活,开轿车。”华之多一语成谶,果然在一千米开外见到了一场车祸,卡车碾压凯迪拉克,车毁人亡。马德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瞧见鲜血从车子里流出来,心惊肉跳。华之多道:“快点离开是非之地。”马德里夹紧笔记本,瞥了最后一眼,匆匆走过。这时,道路立刻堵塞了。
马德里到底还是有一些“资源”的。七八天后,他带华之多来到一所苏州的私立中学,介绍华之多去运营校文学社团的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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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上班那天,马德里帮他把行李拖到了学校三楼寝室最右边的房间里。那天,正好是初秋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窗外的枫叶飘落了一地。华之多爬上楼梯,到最高处俯瞰整个校区以及附近楼宇,只见街道纵横,电线乱如麻,人最多的地方是菜市场,那儿污水横流,老鼠出没。下班后,华之多发现跑的均是“黑的”,看见正规的士反而感到怪异。一次,华之多在路边等红绿灯,忽然看见一个矮胖的贼人抢了身边人的手机,然后扎头冲过马路,直接跑到了对面敞开的大门里。华之多指着贼人狂笑起来,身边人怒目而视,道:“就你爱幸灾乐祸!”华之多越发笑得起劲,恨不得敲锣打鼓,然后道:“你看他个傻×跑进了什么地方?”身边人定睛一看,原来大门右边挂着“某某街道派出所”的蓝底白字牌子。走了一截路,忽然有一家咖啡店的音响正在播放SHE的《波斯猫》,唱着:
波斯猫眯着他的双眼
波斯猫踮着他的脚尖
波斯猫守着他的爱恋
一转眼却又看不见
一转眼看不见……
但是那一段时间,华之多没有开心过,一是因为老马到报社上班去了,二是华之多的红粉佳人还没有出现,三是投稿多次折戟沉沙,等等,等等,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华之多喊马德里去逛街,他们仔细打量这个城市的街道,觉得年轻女孩子很少,估计大部分奔赴上海滩了。他们在某景区买苹果吃,一个苹果十块钱,出去后,才知道被景区的水果店蒙骗了。因为外面遍地是水果店,他们走进去见均有苹果出售,十块钱一堆,而且还是精品红富士。华之多对景区水果店展开评判:“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马德里挺大度,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反而道:“一点儿小事,不必耿耿于怀,人家也要生存呵!”华之多又买了几个便宜苹果,一边走,一边吃,吃到一半,吃出霉烂的内核来,顿时变了脸色,开始大张挞伐。马德里微笑道:“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
一天下午,马德里来学校找华之多,发现他正在办公室里吃柑橘,刚好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于是,马德里道:“看来你也是来混饭吃的,上班怎么可以吃东西呢?”其实,马德里在报社并无重要的事,每个月写几篇报道,便可以甩手玩。他们没有什么负担,还可以抛掷几年青春的光阴,图个轻松。马德里来的次数多了,发现校园诗人特别多,只是那诗仅仅是男孩子敲开女孩子心扉的钥匙,待到将女孩子追到手,诗亦如那枯萎的花朵,随风而逝了。
反正华之多见到马德里就喊:“哟,诗人来了!”而马德里则得桃报李:“嗨,大作家正在创作什么传世经典呢?”
寝室里面人不多,有一个是甘肃人,在学校办公室做文员,叫李游。李游这厮应该归类于甘肃人中“体格茁壮”的汉人,眉毛很淡,几乎没有,个子很矮却黑胖,脸上横肉直跳,说起话来嚷来嚷去,简直就像《水浒传》中的郑屠户。大家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还因为他制造了一个“典故”,一次,他在市图书馆查阅夏丐尊的生平事迹,顺便调查了苏曼殊狎妓的旧事,还有他的蹊跷死因等等。
他第一次知道鲁迅在日本创办《新生》杂志时,苏曼殊曾给予资金上的赞助,还为该刊配图并撰文。他从图书馆出来,偶遇一个好友,感慨地道:“想不到民国的一个嫖客竟然还在鲁迅的朋友圈中。”
李游的童年理想是当一个丰子恺式的画家,因为他们镇上出了几个名画家,每卖一幅画,至少价值一千元,因而他觉得画家这个职业非常赚钱。可惜的是,画画的人虽然多,而买的人却偏要買名家的,他属于无名小卒,画的画根本卖不动,连糊口都困难。无奈之下,只有求助熟人,到这里找了一份活计。
有一次,华之多请马德里吃饭,到处找干净的饭馆,结果在学校大门左拐五百米、再右拐三百米的巷子里找到一问,名日“天鲜配”,招牌下还有招牌——丝丝网咖。华之多点了菜,然后拉马德里上楼去网吧“视察”,意外发现有一半的人是学校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里面烟味冲鼻、怪笑淫荡。这网吧为了节省空间,密密麻麻地排列,几乎没有走道,人进出要从网友身体上擦过去,有时免不了会引发“肢体冲突”或者“言语冲突”,但这时虎背熊腰的网管会出来劝架,就息事宁人了。
华之多在这个城市待的时间够长以后,知道每个学校均有数量不少的网迷。这些网迷在课堂上就与众不同,别人做作业,他们却在默记五笔打字法,稿纸上凌乱涂抹,看起来很合乎规范,实际上全是王者荣耀游戏中的呓语。他们经常炫耀自己QQ上好友女生最多,恨不能直接说自己就是花样美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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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在学校里,结识了一个密友,名叫邓浪,这厮平素言语讷讷,一开口说话就结结巴巴,可是他喝了一听啤酒后会夸夸其谈,一直到你听得举起白旗投降为止。
话说回来,邓浪本来滴酒不沾,但是华之多觉得一个人不饮酒太没有男子汉气概,于是激将道:“你连酒都不喝,算个男人吗?”邓浪豪气干云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酒?”喝的次数多了,他便上了瘾。也好,一个人饮酒是喝闷酒,两个人饮酒是侉天,三个人饮酒是快活。华之多每次不敢叫多,怕人多嘴杂有人去老师那儿告密,而且人多费用多,谁承担?
每次叫人出来,都少不了邓浪,大概是这厮缺钱花,于是在酒局上撮点啤酒喝、酒鬼花生吃。马德里浅尝辄止,推诿的理由是以前做过胃部切除手术,不敢沾酒。邓浪喝了一瓶啤酒以后,飘飘然,提起了前几天的“优胜略记”,说自己灌了六瓶啤酒,回到宿舍后还可以做完作业。华之多大吃一惊,自己培养出来的饮酒高手进展神速,几乎要超过师傅啦!华之多后悔没有早点知道他的光辉事迹,不然,可以不去邀请他,那么他便可以节省一点钱了。转念一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看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邓浪事先声明:“是你要我喝酒的,酒钱得你出。”华之多在心底里感叹道:“不愧是小市民的后人,很会斤斤计较。”华之多爽朗地道:“只要你喝六瓶,我请客,没问题!”邓浪意味深长地道:“兄台,够意思!”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邓浪连饮三瓶啤酒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去上卫生间。但是一去不复返,华之多连忙去找,发现他一屁股靠在墙壁下,正在打鼾。这时,马汉光来了,哭笑不得。两人把他抬到了门口,叫了一辆的士,华之多只有结账送他回宿舍了。当然,剩下的啤酒带回去,不然会造成资源浪费。
的士到了宿舍门口,两人又把他抬了上去,幸而楼梯问人少,没人知道他们喝了酒。邓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华之多掐他的大腿都没有掐醒他。马德里竖起大拇指道:“酒神,确实是酒神!”翌日,邓浪醒得很早,开口便问:“是谁送我回来的?”他瞧见桌上剩余的啤酒,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手去抢,且道:“我还没有喝够,我有几个月没有喝到这么醇正的啤酒了。”华之多笑着拦下,道:“马上要上课了,你愿意老师闻到酒味,罚你钱吗?”邓浪无比艳羡地道:“还是你舒服,他妈的编编微信,不必忍受老师的压榨。”
从这天开始,华之多疏远了这个大言不惭的小子,而他也隐隐察觉出来,故而自动地与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除了寒暄几句,一般不再做深入的沟通。马德里要求以后饮酒不再呼邓浪来,主要是怕他几时喝多了死在卫生问,那可就成了甩不掉的包袱了。
之后,邓浪搬到别的寝室,但明显变油滑了。
邓浪喝酒喝出了快乐,朋友越喝越多,酒量越来越大,而且酒德很好,一不赊账,二不打人毁物。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写了字条托A同学带给班主任,说是感冒了。班主任须发皆白,没有精力去调查事情的真伪,只要他不死在学校里便万事大吉。到了用餐的时候,班主任还叫B同学给他送饭去。同学一打开门,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泡面呢!B同学道:“哟,挺快活呀!我还以为你失恋了,在寝室里埋头大睡,原来你是弄虚作假的专家,逃课的先行者。”
因为天气炎热,华之多常常喝啤酒下饭,最多喝一瓶,喝多了胀肚子。华之多从不喝白酒,白酒是毒药。邓浪喝高了,跑到华之多面前给他敬酒,并祝他“万寿无疆”。华之多笑了起来,并道:“你这是骂我,还是颂扬我?”邓浪撺掇华之多去外面吃酒,华之多以人多更快活为由,又拉了两个男生。三四个人走在街道上,有说有笑,但各怀鬼胎。
华之多跟一个男生很熟,他使眼色让该男生把邓浪灌趴到地上,但邓浪喝了一瓶绿茶,头脑又清醒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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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晚,邓浪拖来一件啤酒,叫了一盆小龙虾,男生C好像饿牢里放出来的,喝了三瓶啤酒,吃了半盆龙虾。邓浪连忙拜他为师。华之多趁他们不注意,把啤酒倒掉,换了王老吉。男生D才喝了半瓶啤酒,就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双脸红得好像初秋熟透的苹果。邓浪喝得东倒西歪,眼神迷离了,还不肯认输。华之多瞧见男生c偷偷溜了,并没有吱声。邓浪还在吹牛,说还可以喝几瓶。
华之多很清醒,又吃了几个龙虾,冷静地瞧着即将歪倒地上的邓浪。邓浪扶着墙去盥洗问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些,于是喊来服务员结账。华之多客套了一句,说我来结账。邓浪便不再言语了。华之多咬牙结了账。这时,男生C又回来了,把男生D拖上车。华之多顺便把邓浪亦塞了进去。
男生C连连摇头,大放厥词道:“都是一些废物,没有酒量就不要出来喝呀!”华之多道:“这是一种聚会,图的是快乐,喝醉了,要么是心底有块垒,要么是酒量太小,都是一个学校的,何必展开大批判呢?”车子快到学校时,开始跳,原来是这路坑坑洼洼,故而有好事者编派了一句话:“学校到,车子跳。”
华之多和男生C将两个酒鬼拉下车,然后分批分次抬进寝室。华之多委实太累了,倒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华之多被蚊子咬醒,而且很闷热,爬起来洗澡,方才感觉舒爽一些。天快亮时,邓浪跑了,塞了十几块钱到他手里,说是昨天的酒钱。华之多道:“算了。”鄧浪道:“不能算了,只是昨天我忘记带钱了,你帮我出了,当然要还你。”华之多由此对他肃然起敬。
后来的几天,华之多便没有呼任何一个人出去,独自行走在大街之上,观看众生百态。华之多在河边吹着凉风十分舒服,竟然靠着石头睡着了,醒来星辰满天。华之多又走回来,拍门喊保安开门,保安不耐烦,吼道:“我已经下班了,不再受理任何业务。”华之多气得无语。华之多惧怕他爬起来大吵大闹,影响不好,于是绕道墙边,踩着垒起的砖头,翻了过去。校区里面静悄悄的,华之多蹑手蹑脚地走着,宿舍大门紧闭,但幸而阳台没有封住,他又爬了上去。寝室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他虽然没有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气概,却很有获得感,反正没有扰民便到了寝室。
但进去时不小心踏翻了一个塑料盆,惊醒了几个室友的春梦,吓得他连灯亦不敢打开。
华之多却睡不着,他还是有点怀念跟几个酒鬼吆五喝六的时候,还是人多快活一点儿。他忽然想到,有几天没有见到邓浪了,早上在食堂吃面,听人讲邓浪的父亲在工地上摔死,回去奔丧了。他不禁惋惜了一阵。后来,华之多再也没有见到邓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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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比较冷寂,华之多跑到外面买了几个烤红薯吃,吃了身体暖和一点,夜里睡得更熟。那几个室友吃得高大上,不是肯德基,就是烧烤食品,气味冲天。华之多嗤之以鼻,但又无法表示不满。洗澡后,华之多抱着热水袋,一直睡到天亮。由于城区供电不足,不允许开启空调,他们只有与寒夜搏击。特别令人愤怒的是,一连四五天热水器都没有热水提供,让他们苦不堪言,如同置身冰窖之中。他们联名向校方后勤领导反映,才得到解决,终于有了热水洗澡。
又过了几天,华之多提前报名参加钓鱼比赛,据钓鱼微信上的宣传文字介绍,赛场就在校区前面的金银潭。潭外有铁丝网围着,凡进入赛区者缴纳一百元,能钓多少拿回多少,不限量。到了星期六,华之多早早地起来,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边吃,因为吃得太急,噎在喉咙差点喘不过气来,“噗”地一下全部吐了出来,吓得旁边的清洁工愣住了。还没有到金银潭,就看见人头涌动,水泄不通。当下华之多感叹道:“没有想到这城里还有这么多钓鱼爱好者呵!”进去之后,华之多才发现没有自备钓鱼竿,而活动方提供的钓鱼竿又细又小,还要一百五一套,于是懊恼不已。华之多提出租用钓鱼竿,活动方同意了,但是必须交押金两百元。华之多大呼坑爹,没有租用。华之多做好了蹲在河边抓鱼的准备。
从早上到中午,华之多在河边来回行走,看见别人钓到大鱼艳羡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捡到一根破鱼竿,却没有鱼钩,只能学姜太公了。河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可惜没有地方垂钓,只有抱着破鱼竿走来走去。
有人叫卖椰子,炫耀说什么是西双版纳的正宗椰子,华之多口渴难耐,买一个喝了,微微酸,好像甘蔗水。他本想借助椰子之力,保持清醒,可以拖到下午,然后捉几条鱼,可是事与愿违,头脑越来越昏沉。华之多终于想起《本草纲目》上的“其性热,故饮之者多昏如醉状。《异物志》云:食其肉则不饥,饮其浆则增渴”。他感叹道:“喔,原来如此。”
华之多想出去吃饭,守门售票的人道:“出了这个门,要想再进来,必须重新买票。”华之多在心里骂他们奸商,无奸不商。突然,边态出现了,大声呼喊华之多。华之多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点点头。边态容光焕发,一派成功人士的行头,走到他的面前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华之多道:“来了半天了,什么也没有捞到。”边态道:“我刚刚来,带了鱼竿。”
华之多完全打消了出门的想法,与边态“合流”。这时,华之多又看见李游进来了,提着一个大水桶,大有钓尽池塘之鱼的势头。华之多有点发怵,主要是防他在背后打小报告。李游这类人除了混饭吃,还要管一些闲事,踩到别人的身上往上爬。边态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包奶油面包,塞到华之多手里,华之多感激涕零,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面包,随后又喝下一杯豆浆。华之多吃饱了以后,又活了,话亦多起来了。
华之多还以为下午人会少一点儿,谁知道下午来钓鱼的人比上午还要多,还要吵。边态把自己坐的地方交给华之多,希望他来个开门红。先前,华之多在老家和一个叫时未及的小子比赛钓鱼,不幸的是,这小子饵料诱鱼,收获多多,而华之多只有几条粗蚯蚓,后来钓起了不少的龙虾。相比之下,分不出输赢。龙虾涨价以后,小子改行钓龙虾,每天卖不少钱。至于华之多呢,捡起他抛掉的鱼竿,一下子钓起了一条大鲢鱼。所以说,华之多对于钓鱼还是信心十足的。
边态明确表示,他来这儿是图个热闹,至于钓不钓得到鱼,那就不是他在意的了。华之多旁边坐着一个大胖子,没有钓到多少鱼,内心急躁,不停地抽烟,熏得华之多苦不堪言。华之多忍住气愤,使出伎俩钓鱼,第一下就钓起一只大的黄颡鱼,边态叫好。大胖子眼红了,可是又没有办法把鱼钓上来,只有嘟囔着骂狡猾的鱼。
过了一会儿,大胖子主动和华之多说话,讨好道:“可以换一个座位吗?鱼都跑你那边去了。”华之多瞧着他脸上堆起来的肥肉,大方地答应了。当时的情况是,华之多放下钩,便有鱼儿来啄食,一旦提起来就是一条鱼。大胖子苦笑道:“怎么鱼都跟着你走呀?”华之多道:“或许饵料不一样吧。”
让人感到遗憾的是,那些鱼儿太小,但拿回去剖肚晒干鱼还是不错的。很快,两人换了座位,但是胖子体重超标,一下子就坐塌了边态的小马扎。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华之多道:“悠着点,鱼儿都吓跑了。”这还不是最荒唐的,最荒唐的是,大胖子这厮钓不上鱼,竟然把手伸进华之多的鱼桶里,捉了几条就往自己桶里面放,华之多笑道:“嚯,你是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的果实。”这厮好歹也没说几句应酬话,华之多觉得碰到了一个刺儿头。
边态却无所谓的样子,道:“反正也吃不完,你再拿一些吧。”大胖子还有点良心,道:“够了,主要是回去了有个交代,我那老婆嘴很会损人哟!”
华之多没有时间去批评大胖子,因为不停地有鱼儿上钩,大鱼小鱼一锅端,令大胖子羡慕不已。大胖子凑过来悄声道:“有什么秘诀,传授给我,我付钱给你,嘿嘿!”大胖子一脸谄笑,脸上的肉褶叠起来了。华之多笑道:“没什么巧,就是要耐烦,让鱼咬住钩了,你再往上提。”大胖子摸着光头,道:“很玄乎呀,我怎么知道下面有鱼上钩了呢?”华之多本想讲一讲钓鱼之道的,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是鲁钝之人,享受生活惯了,哪里学得会。于是只有推辞道:“等下我再讲吧。”说完,又钓起一条金色的大鲤鱼。
大胖子扔掉自己的红蚯蚓,借用华之多的红蚯蚓,然后抛下鱼钩,后来拉上来一只螃蟹。边态啧啧称奇。华之多道:“你小子行啊,连横行霸道的螃蟹都可以钓上来。”大胖子飘飘然,道:“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我还要钓更多的鲫鱼,鲫鱼晒干了,炒着吃,好好吃。”
离开金银潭的时候,华之多的桶子是满的,连提起来都感到困难。边态又分了一些给大胖子,大胖子喜滋滋道:“得到的比钓的还多哟!”华之多不要一条鱼,因为他在食堂吃饭,自己没有购置锅碗瓢盆,怎么弄呢?华之多把剩下的鱼让边态提回去。边态不好意思,解释道:“下午还要陪老婆去买衣服。”于是硬塞了五十块钱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去吃个炒饭。华之多却之不恭,只得收下了。
回到学校的第六天,学校办公室主任找华之多谈话,说监控上有你半夜翻墙进校园的录像,怎么解释。华之多扯谎道:“因为那天感冒了,出去打针,然后又靠在躺椅上睡着了。”办公室主任问他怎么不敲门,让门卫放你进来。华之多道:“半夜三更的,他睡了,我不想打扰他的休息。”办公室主任道:“好高尚,下次不要那么晚回来了。以后注意把微信编好,把自己管好就行啦!”
因为华之多在微信上把学校宣传得很出色,所以,办公室主任不愿意给他一个处分,好让他踏踏实实给这所“英彦迭出”的学校积累名誉,继续成为附近私立高中的一块金光闪闪的招牌,好让望子成龙的父母把孩子们送过来,收取不菲的学费。
学校秉承“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内部已有谈话就算完结,下不为例,只是必须要作一个书面的反思材料。华之多为了“蒙混过关”,在百度上找出了不少的检讨书,然后拼接、组合、浓缩,最终形成了这么一个文本:
上次,我因感冒打针,回来晚了,错过了进校的时间,深更半夜才回来。没有喊门卫,而是自己翻墙进来的,影响很不好,也不安全。保证以后再也不滞留外面,一定及時回到校园寝室睡觉,遵守学校各种规章制度。
于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严老师忽然发现了有些人沉溺网络不能自拔的秘密,并且公然在课堂上“大张挞伐”。据说是李游告密,还偷拍了照片。一次,严老师碰到了华之多,站住道:“你不要把我们班的男生带坏了,他们还小,不能喝酒,而且上网耽误学习,我还计划培养几个上清华的学生呢!”华之多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成了“误人子弟”的罪魁祸首,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以后在寝室少说些话,免得耽误他们的学习。”
华之多知道是李游出卖了他,但他不敢保证男生C、男生D没有吐露一切,事后,他总结了一句话——任何人都信不过。夜晚,华之多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在路边喊住几个男生进饭店喝啤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得很,忽然,严老师和李游进来了,两人脸上均挂着诡异的微笑。其他人夺路而逃,只有华之多跑不动,大叫着便醒了,原来双脚被床单裹住了。
之后,几个男生看见华之多就躲得远远的,好像逃避瘟疫似的。严老师经常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人做朋友很重要。你的朋友优秀,你也会进步,你的朋友不优秀,你就会退步……有些话华之多听了很不舒服,但又无可奈何,华之多生怕以后有谁在外面杀了人,说是他教的,那他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38
过了几天,华之多在边态的面包店外面见到了包艳梅。华之多的心脏突然加快了速度。包艳梅道:“你好,有些年没见你了吧?”包艳梅告诉他,她正在这个城市旅游,每个月给一家地理杂志提供几篇稿件,便可以有七八千块的收入。她的书法作品没有她的画作卖得快,学传统水墨画已然七年了,在画苑小有名气。
包艳梅的脸上有了些微的笑容,两人走到公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或许,在包艳梅心目中,爱情是看得非常宝贵的,非要碰到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方才愿意开始一段感情。或许,包艳梅喜欢的人在远方,而近处的华之多只是可以安慰灵魂的影子,诸如包艳梅一直喜欢吃石榴,而不幸手边只有柑橘,因此,只有暂且吃几口,解除饥渴之患,对外宣称这是借来的柑橘,只是换个口味,迟早要还人情的。或许,包艳梅一直想要找到自己深爱的人,而他总是影影绰绰,钓足了她的胃口,却不出现,于是她伤心极了,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缘分,所以,干脆就不想那样的情爱事了。
华之多选择相信第一种可能。不幸的是,包艳梅选择的是第三种。
很长一段时间,华之多不愿意主动与她联系。直到连续下了几天雨,华之多感到百无聊赖,才在微信上问候了她。包艳梅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一个“喔”字,华之多内心滚烫的话语早已经冷却了,竞说不出一个字来。下午接到陌生来电,华之多凭借多年的处世经验断定是骚扰电话,一概不接。下班了以后,又有人打电话来,华之多不理睬,任凭手机铃声噼里啪啦。后来才知道,那个坚持不懈的电话是快递员打来的,眼看无人接听,便把一包快递丢在了门卫室,然后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华之多呼道:“差点误了大事!”门卫是个小伙子,上次夜晚拒不开门的那厮,华之多认得他,他不一定记得华之多。华之多取了包裹,便扬长而去。门卫骂骂咧咧道:“也不说个‘谢字,什么素质!”华之多懂得这个道理:人是不可以与狗斗的,拍拍身上的土,继续朝寝室走去。
刚回到寝室,包艳梅的微信视频聊天就发过来了,华之多微笑着接通。忽然,华之多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华之多看见她精致五官的身后,一个蓄须的男人粗暴地掐断了视频聊天。华之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美好的念想就这样戛然而止。时间带着尖锐的呼哨从他耳边掠过。
如今想来,华之多早已没有了那份罗曼蒂克的幻想。因为他知道,娇媚的女孩子眼光是很挑剔的,更加崇拜金钱与地位,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谁不愿意生活里充满了糖果与鲜花呢?穷文人的想法只能是飘浮在长河上的灯盏,到了清晨,会一一澌灭在雾岚中。
终于有一天,华之多问包艳梅:“他叫什么名字?”包艳梅冰雪聪明,略加思索,便答道:“一个有钱人!”华之多一时感到天旋地转。又过了几日,华之多喝了半斤白酒,晃晃悠悠地走在荷蕊公园里,忽地拨通了包艳梅的手机,他结结巴巴道:“我……曾经……爱过你……”包艳梅温柔地道:“我知道。”华之多反倒出了一身冷汗。华之多哭道:“你……为什么……跟……别人走,而……不跟我走呢?我……就那么……差吗?”
其实,华之多想弄清楚那个蓄须男子与她的关系,不然的话,他老是感觉包艳梅随时会离开他,使他永远找不到她。他自然知道,这仅仅是一厢情愿。有时候,事情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不过,华之多的感觉失灵了。包艳梅主动在微信上告诉他,那个留有小胡子的男人只是她的前男友,经常骚扰她,如今她搬走了,决定远离这个暧昧的地方。她道:“我们做最好最好的朋友,因为我不想把一份感情与柴米油盐拉得太近,太近了就有烟火味。”
这是华之多没有料到的结局,于是拥有了淡淡的喜悦与淡淡的哀愁。华之多本来在微信上写了很多直抒胸臆的句子,仔细看过,删掉了一大半,因为那些话主要是回忆校园生活以及一些暗示性的话语,不如不发,倘使贸然发过去,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华之多坚信包艳梅喜欢简洁,于是便回复了一个“好”字。华之多不希望冲动这个魔鬼来控制他,而是他驾驭魔鬼。华之多知道,女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十分惊人,等到她们清醒的时候,又后悔了。所以,华之多决定等待一段时间,他想知道她在心平气和时的真实想法。
几天后,华之多的微信铃声又响了,他惴惴不安,不敢打开。他怕有些东西看到了,心爱的人便会失去。然而,华之多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在他打开微信的那一刻,希望如同泡沫一样破灭了。离歌是一曲泣血的民谣,滴穿了痴爱者的心。当所有真相袒露在华之多面前,他知道,山峰上的冰雪还是要化掉的,谁也拦不住。但是,流过心坎的雪水让他凉飕飕的……
39
马德里第三次喊华之多吃饭,是在一个慵懒的星期六。那个地方名叫让魚,只要有顾客进来,服务员们一齐念道:“欢迎光临让鱼!”好似念经一般,既温情脉脉,又非常搞笑。里面装潢的格调属于80年代,电视里播放的是《黑猫警长》的动画片,墙上橱窗里有变形金刚,小人书、煤油灯、电风扇等等,人很多,主要是二三十岁的人。经营者深知怀旧的力量,于是将桌子、碗筷、茶杯均换成那个纯真年代的,这是一个契合特殊群体心灵的设计,超过追求新潮、讲究华美的食店很多倍。诚然,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然而,当人们亲自去触摸那年那月的光滑质地时,内心的充盈感无以复加。
鱼是主菜,据说还是宁波运来的尖嘴鱼,先烤后煮,香菜、芹菜之类覆盖在鱼身上,宛如灿烂的春天。还有一些炒生菜、炸春卷、花生米等等,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完全忘却了圣人的教导——食不言,寝不语。用餐结束后,两人沿着车水马龙的昆仑北路向前走。走到半路发现一个绿树葱茏的公园,两人很高兴,于是跟随人群走了进去,广场上有人在跳舞,八角亭里有人在下象棋,树下有人搭了塑料篷在卖书。华之多感慨万分道:“一个城市要有湖,还要有公园,才算一个合格的城市。”华之多老家的小镇上,却只有一条一百多米的街道,平常休息的时候,压根儿找不到一个休憩的地方,那些可以“玩乐”的地方总是与毒品、暴力、色情脱不了干系。华之多觉得这小镇无趣得如同劳改农场。
公园里有保安,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倘使出了打架斗殴的事情,估计连自己尚且保护不住,还指望他保护别人?两人在公园后面见到一片空地上种有南瓜、豇豆、胡椒等等,长势良好,周围以篱笆围住,主要是防止游客顺手牵羊。林荫小道上的人川流不息,散步的,跑步的,拥抱在一起谈恋爱的……
两人沿原路返回,瞧见两个下象棋的老头儿打起来了,口里还在骂骂咧咧。保安站在远处观望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旁边有人劝架,两个老头各自走开,周围的一些看客亦散开。华之多想找一个板凳坐下,却发现每条凳子上都是人。毫无办法,两人只有出去找公共长凳,最后在公园外面的公交站台下发现了一个长凳,于是一屁股坐了上去。不幸的是,这条凳子清洁工刚刚洗过,全是水渍,两人站起来,发现裤子已湿漉漉的了。提着水桶、拿着抹布的清洁工慢悠悠地走过来,道:“我在路对面看见你们要坐下来,想喊你们不要坐,刚好连续几辆车过来,我便没有喊成。”两人哭笑不得,只有各自回去。
有一次,华之多看微信,突然一个视频里面播放一个艾滋病患者将携带有艾滋病毒的针头放在长凳上的消息,有几个受害者忧心忡忡,生怕感染了病毒。华之多发表评论道:“要在人性的深处寻找一切弊病的根源。”
华之多把这个事情告诉马德里,马德里摇头晃脑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好。社会大了,什么鸟人都有!”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华之多走路崴了脚,忽然对面走来一个美丽的女志愿者,问他需不需要扶?他连头都没有抬,就果断拒绝了,硬撑着走回学校,结果造成脚部脓肿,一个月没有下床。或许这是过度防备而导致的悲剧吧。
两人第二次进公园是在半年之后,公园增加了许多健身的设施,立刻被男女老少占领。两人进去看人侉天,准备在适当的时候表现一下。结果发现当地土著说的吴依软语,竟然比英语还要费尽心思去捉摸。只有一个人坐在树下,说着夹生的国语——卖矿泉水啦,两块情(钱)一瓶。此人估计有六十多岁了,皮肤黝黑,枯瘦如柴,两道眉毛几乎掉光了。这位大爷见他们过来了,点头示意,马德里问有没有鲜橙多?大爷摇头,说:“那不卫生,谁知道是放了几年的橙子榨的,还不如喝点纯净水,安全!”华之多讨厌那些叽叽喳喳的妇女们在亭子里深入交流各种心得。于是,华之多买了两瓶水,分了一瓶给马德里。马德里流了很多汗,一饮而尽,准备丢瓶子时,瞧了一下生产日期,却是两年前的,惊愕不已。回头再看老头时,已然杳无踪影。
两人在公园的鹅卵石上自由行走,还看到河边有一个汉子在吹笛子,笛声清越,没有一丝的杂音。马德里料定此人一定是阿炳式的民间原生态音乐家,将来倘使有人提携,前途将不可限量。
就在两人快要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扑通”一声,然后就是河面溅起的一圈浪花,有人大呼救人。河中人摸了一把脸上的水,骂道:“救个屁,我是在游泳!”说完,满不在乎地游来游去。这时,保安过来了,指着岸上的警示牌道:“先生,这里不可以游泳,水很深。”游泳者吼道:“我还不知道?我的手机掉里面了,我正在寻找。”保安道:“手机落水,找出来也没有用了,你快上来吧。”游泳者捉住了一条大鱼,道:“是它吞下去了,我要找它算账。这鱼异化了。”
大概九点的时候,两人看见游泳者扛着大鱼,大摇大摆地走出公园,然后他们也走出公园,沿着太极西路笔直地走,可以见到一块老城区。
这里路段隐蔽、房屋低矮、灯光昏暗,见不得人的暧昧交易大多数在这里成交,然后在简陋的出租房里顺利完成。走到民国老建筑附近,路灯时明时暗,好像气血已衰的病夫,门面里有美食店,价格却昂贵,不是一般人可以驻足的地方。前面的路边摊子,连板凳都是油腻腻的,华之多亲眼见到炒菜的男子捡起一块掉到路边的牛肉,根本不洗便放回锅里继续翻炒。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如华之多一样是卫生专家,那些吃货只顾啃食活色生香的烧烤或麻辣滚烫的米线,哪里会瞧出其他的异常呢?在华之多看来,火爆的夜间小摊或许利润比做别的生意还要大。
两人在十字路口向右转,发现路上堵得厉害,各个司机摁住喇叭发出尖锐的噪音,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路终于通畅了,大车小车慌不择路向前冲,因为各个开车人手艺精湛,所以快慢节奏拿捏得很好,故而没有出现惨绝人寰的大车祸。华之多看见前面有交警在路口盘查,忽然一辆货车不顾交警的停车口哨,好像疯了似的向前冲,呼呼的气势带起一地的尘土。周围的小车纷纷避之唯恐不及。由于货车用力太猛,等到看见前面堵住路口的车子时,踩刹车已经晚了,结果撞坏几辆高级轿车,当场轧死一名白领。急速赶来的警察将他迅速控制,送到派出所,经过反复提审,他承认是无证驾驶,怕交警查出来受到处罚。
华之多道:“老马,这么可怕,我从此不想学开车。”马德里道:“别那么悲观,你的运气就那么不好吗?”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时,有一个老人从货车下面爬出来了,毫发无损,拍拍身上的土道:“这小子太狂,幸亏我年轻时学过武术,才躲过了一劫。”華之多走过来道:“大爷,那得多快的速度呀!”大爷道:“货车冲来时,我直接弯腰抓住车下的铁棍,不然,我可要被碾成泥呐!”华之多道:“高手在民间。”
货车上是一车秭归脐橙,由于重心不稳,滚了一筐下来,金黄的果子到处都是,一帮贪婪的小市民捡了就跑,还有胆大的直接上车去抬整箱的橙子。管制的交警见状,紧急驱散,可还是被搬走了七八筐。被踩破的几个脐橙芳香甜润,汁液流了一地。马德里责怪华之多速度太慢,没有捡两个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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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跟武汉一样,小黄车遍地开花,连树上都挂着小黄车。不过,有时扫码完了,一推车子才知道链条断了,又扫一辆,才知道胎是瘪的。通过这点小事,华之多知道一些人距离成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华之多决定“常驻联合国大使馆”之后,花了几百块钱从维修电瓶车的秃头汉子手中,买了一辆组装的小电动车,亦名“电驴”。都说“联袂出演”“最佳组合”,但是华之多在电驴身上看不到希望。电驴主要是脾气坏,走到半路突然罢工,那么,你只得一路推回来。一次,华之多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前轮忽然自己跑掉了,害得华之多差点摔掉门牙!华之多捡起轮胎,找秃头汉子兴师问罪,汉子笑道:“没什么,几颗螺丝抖松了,轮子自然跑啦!”华之多道:“你好像无所谓的样子,要是出了车祸,谁负责!?”汉子瞥他一眼,道:“当然是你负责啦!”
有一段时间,交警在十字路口查无证电动车,华之多惶惑不安。因为办一张电动车牌照需要几百块钱,他觉得不划算,而骑出去又没有胆量,于是他想到了把电动车再卖回去。他找到秃头汉子,秃头汉子听完他的叙述,笑嘻嘻地道:“两百块,怎么样?”华之多道:“这么低的价格?”秃头汉子道:“我卖给你装的是新电瓶,你骑了一段时间,是不是磨损了呢?”华之多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考虑了半天,还是卖掉了事。过了几天,华之多偶尔上街,瞥见自己骑过的电驴正被一个臂膊上雕龙刻凤的人坐着,飞驰而过。失去了电驴,华之多出行又退回到了“原始社会”。有一次,华之多经过秃头汉子的店铺时发现关门了,他问旁人才得知,秃头汉子暗中“销售”赃车,被拘留了。
还有一次烦心的时候,是华之多的毛巾挂在阳台上被风吹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借用别人的毛巾,那时不可能的。华之多决定出去买一条毛巾,當时是十点过一分,而学校外面的很多店铺已经关门,只有较远的一家便利店还在营业,直到十一点关门。华之多是十二点十分回到宿舍的,双手却空空如也。这是怎么回事呢?华之多对室友讲述,他跟保安打招呼,说买个毛巾了再进来,保安答应了。学校边的路灯昏暗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倘使不注意,走在人行道上,还可以踩到缠绵的“鸳鸯”。大多数店铺关门了,只有少数的洗脚房或夫妻用品店亮着灯。华之多走呀走,越走越黑,目的地好像千里迢迢,老是走不到。忽然,有妖艳的站街女拉他去玩玩,他挣脱了,气喘吁吁地跑掉。他一摸,臂膊上有一片是滑腻的,还有点香气,似乎是站街女的脂粉。他这才反应过来,是要买毛巾,怎么走了相反的方向。华之多于是调整方向,朝目的地进发。等到到目的地,那家便利店业已关门了。他愤愤不平道:“什么便利店,一点儿也不便利!”有什么法子呢?他又折回来,半路瞧见几个站街女在拉客,连忙绕道离开。
后来,华之多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不用半夜出去买东西的好法子,而且获益颇多。其实很简单,就是提前囤货,然后买一个大点的塑料箱装着,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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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熟悉附近的老旧小区后,开始观察一些东西,诸如东城区边上有一片高档住宅区,有很多年轻美丽的姑娘住在那里,没有见到她们上班,却有花不完的银子,甚为蹊跷。还有每到周末,香港、台湾等地的一些老板会来这里住上几日,那时,整个地下车库爆满,连门口都是几个英俊的保安在执勤站岗。后来,他才知道,老板们在这里安了另外一个“巢”,尝尝“新鲜蜜桃”的滋味。华之多称之为“畸形的繁荣”。他把这些事情讲给马德里听,马德里道:“这很正常,你以后有钱了,还不是这样。”华之多还不想这么早对女人产生兴趣,之后便不再去那片美丽区域。
几个月后,寒假到了。马德里请他来报社帮忙编副刊,说是经过了社长的批准。华之多答应了,因为他过去弄过一段时间,得心应手。
业余的时候,两人去图书馆看书,并且喜欢研究古籍,总是翻箱倒柜寻找繁体竖排本或者影印版。华之多惊奇地发现,现代人在微信聊天中常用的“呵呵”,在《东坡全集》中也有,譬如:1.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2.一枕无碍睡,辄亦得之耳,呵呵。3.不尔,不惟到处乱画,题文与可笔,亦当执所惠绝句过状索二百五十疋也。呵呵。
看金圣叹的一些评点语,简直就像听一个直爽坦荡的朋友说话一样,爱屋及乌,华之多抽时间看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等六大才子书,让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世上号称经典的没有几部,其他的不过是咀嚼古人的唾余。
他们几次在图书馆见到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年轻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阅览室一角看书,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华之多向图书管理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打听他的情况,大叔道,这孩子高中念完后,跟几个同学去了一趟浙江天一阁,回来后便执意要穿长衫、读古文,他的父母劝他也不听。华之多好奇了,道:“他的生活来源呢?”大叔道:“他有一个同学,帮他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他在上面写一些散文,竟然有人打赏,不管多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不用找家里要了。”华之多对身边的马德里道:“高手在民间,或许几年、十几年后,媒体一曝光,又是一个文学潜伏者。”马德里道:“我看这小子穿长衫,很像一个人。”华之多道:“谁?”马德里道:“郁达夫。”
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轻视另一个人。在你所不了解的地方,别人在你休息的时候,正在砥砺奋进,十几年过去了,你就被别人甩到了后面。
一次,他们离开图书馆,走到郊区,人越来越少,车越来越破。一条墨色的河流里没有水草、鱼虾,岸边有几个年纪大的拾荒者颤巍巍地走着,瞧见瘪歪的塑料瓶,好像见了金条、银圆,瞬间焕发活力,猛地扑过去,生怕别人捷足先登。还有一对青涩的高中生喁喁情话,往竹林里缓缓走着,似乎察觉了华、马的到来。没有公开的恋情,一般来说是隐蔽的,不可以见光,一旦见光就会破灭——至少两个高中生是这么想的。河边荒芜的土地挺多,但不见谁来搞开发,亦不见农人种植蔬菜、水果,草长得比人还高。
这条黑乎乎的河流很长,好像从一个零零星星的村庄流过来。
他们沿着河边走到村庄尽头,又折了一个弯,便走到了城西的一片老旧社区,在肮脏的小巷走了一个多小时,便到了城市的中心地带。有一家书画店叫作“兰亭几许”,专门售卖各种赝品、书画,还可以折上打折。譬如一位土画家自己画的山水画无人问津,而他临摹的张大千山水画就有人抢着要,这就是浮躁的世界人人想要成名的根由。往前面走几百米,还有一家书画店,叫作石渠未央,专门售卖扬州八怪或者丰子恺的字画,往往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据说,店主的父亲几十年前在上海看管过抄家大仓库……店里没有伙计,甚至没有柜台,只有一张白纸贴在墙上,白纸上有店主的手机号码。
华、马两人反正也没有事情,继续往前走,走到湿地的边上,忽然见到一个男人蹲着,举着铁砂枪在打鸟,“啪、啪、啪”,野鸭子、大雁纷纷坠落。马德里拿出手机拍照,要举报,华之多制止他,道:“管那事做什么,你不怕报复?”就在他们准备“撤走”的时候,远处小道上来了一个人,将电动车停好,直接对打猎男人道:“别打了,你这是触犯国法。”男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不由得露出轻蔑的神情,“呸”了一口,道:“嘿,你是谁啊?你管得着吗?这野鸭子不吃也浪费了,打一两只也不至于灭种吧?”年轻人道:“我警告你,我是大学生村官,专门负责野生动物及农产品输出这一块,你跟我去派出所,或许可以减轻处罚。”男人颈项上的青筋坟起,取掉墨镜,一步一步朝年轻人走来,打了年轻人几巴掌。年轻人嘴角流血了,转身骑车而去。男人瞟了他们两眼,恶狠狠地道:“看什么看?想举报呀?”男人转身去取打下的几只野味,然后扛在肩头,上路准备离开。
这时,森林公安赶来,抓了个现行。猎物中包括野生鸽子、野鸡、大雁、野鸭子等等。经过审讯,男人一下子软了,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后来,法院判处他有期徒刑六个月。
华之多把这个事情告诉马德里,马德里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出门,就有群众的眼睛看着,一言一行都有人知道。”
学校外面的电线杆上装满了摄像头,给民警排查犯罪嫌疑人提供了便捷。比较好笑的是,一次在学校门口,干警抓捕了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在派出所审讯查证件时才知道抓错了,抓到的这个人跟通缉的那个人只是相貌类似,不是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做贼心虚,侥幸心理最终破灭了。为了早点出来,竟然供出了自己偷盗、吸毒罪行,于是,干警依法把他投进了看守所。后来,华之多在深夜发现街上出现了很多戴口罩的人,行色匆匆,飄然而去。他疑惑是不是“非典”又要来了。半个月后,他听说抓捕了几个传销头目,另外一些受蒙骗者经过教育后遣送回原籍。
熟悉了小城,就知晓它是这么个样子。华之多终于知道,社会不是清一色只有一种人,而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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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有一种感觉,这里还不如武汉。在这座小城时间长了,他当时创作大部头的宏伟计划渐渐被日复一日的工作琐事所消磨。其实,一般来讲,每个人的休息时间是八个小时,工作时间是八个小时,另外的自由支配时间是八个小时。人与人产生距离就在那可支配的八个小时,有人在这期间玩女人,有人在苦读,有人在学习另一门技能,有人在考察其他项目,有人在准备出国,有人在写小说,等等,积累的能力多了,就站到了高处。华之多可不想一辈子编微信公众号,他隐约觉得这学校不那么靠谱,或许哪一天就被人挤走了。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能力不好找工作,暂且做一天算两个半天吧。至于老家,田都被人承包,根本回不去了。他知道,村里的年轻人走光了,只有老弱病残在家,沉闷得很。这个世界大多数单位还是看文凭的,像华之多没有这块敲门砖,根本找不到很好的工作。不过,保安、送外卖、送快递、当服务员,还是有很多单位要他的。他不愿意一辈子籍籍无名,还是想靠写作来达到扬名立万的目的。一些念头在他的心里萌生了,用某些名人的话来说就是“事情正在起变化”。
马德里比他还要悲惨,主要是一部诗稿被出版社弄丢了,但他隐约觉得是出版社内部有人搞破坏,嫉妒他的诗才,不过,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揣测而已。其实,生活往往给人意外的惊喜。一次,马德里在u盘里找到了诗稿的电子版备份,一下子跳了起来。之后,马德里接受一个大嫂的好意,去相亲,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子,但是女子听说他是诗人,一下子跑了。事后,大嫂对他道:“你怎么能说你是诗人呢?你不知道,她家住的小区有一个诗人,穷得付不起房贷,直接跳楼了……”
马德里后来知道,这家出版社是小城里众多出版机构里的一个,光靠卖书号,一年就吃饱了。但是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根本拿不到安意如、安妮宝贝、张悦然、郭敬明等畅销书作家的稿子,更不用提获得余秋雨、莫言、贾平凹诸君著作的授权了。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家出版社的两个校对各自出版过几本书,自封为学者,能力是非常出色的,“出色”到什么地步呢,连唐人著作中对于黄巢的称呼“匪”,他们都要改正过来。
结果,一部皇皇巨著《全唐文》被改得惨不忍睹。因为他们有职业病,马德里怕他们。有一次,他们带马德里去吃饭,半路上见到一家店名叫作“衣衣不舍”,硬说人家是错的。马德里道:“这是小年轻开的服装店,当然要用潮词了。”一个校对者推着眼镜架道:“乱套了,《辞海》上没有这个词语嘛!”另一个校对道:“汉语的灾难呵!”马德里哭笑不得,倘若不是想出一本诗集,他真想远离这些自诩为“学者”的人。
到了六月底,高三快要毕业的时候,一个班级比一个班级要疯狂,合影的、写同学录的、唱别离歌的、亲吻的,千奇百怪,好像一分开,永远不会见面了似的。华之多因为要编一条微信宣传一下,参与到了一个班级的活动之中,看见一些校园鸳鸯依依惜别、潸然泪下,不禁感叹,还是年轻好呵,可以恣意挥洒青春呵!他觉得这些均是一层迷雾,岁月会让他们变得麻木不仁,很快就会忘却青涩的酸疼,奔向明媚的前方,因为前方的风景更旖旎,山川更灵秀。
华之多经历过的毕业,比这要暗淡许多,那时车马很慢,感情更是清淡,没有谁敢逾越雷池一步,每一个学生压抑着感情到离开校园,然后老死不相往来。在学校时,学生惧怕老师,但走上社会后,一些平时成绩不那么好的学生最尊敬老师,反倒是尖子生对老师视而不见。学校里有自己讨厌的人,社会上有自己讨厌的人。一位外国心理学家指出,每个人到一个环境中,均有一个人是自己所讨厌的。处世之道,能相处就相处,不能相处便躲开。生活在滚滚红尘中,主要的烦恼常常不是来自技术层面,而是来自复杂的人事关系。哪个学生喜欢班主任,还可以请他在同学录前面写上一两句话,不管是什么话,当时只道是寻常。十几年后,你再看,你会觉得是多么亲切、珍贵。
到了这年九月初的时候,学校又开学了。华之多忽然感触很多,很想写一些诗,但大多数是一些个人情怀,与宏大主题诸如道德、环境、人性、贫困等等无关。华之多后悔没有在学习书法的时候,与包艳梅发展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到如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太没意思了。
他比较欣赏汪无边,但是前些天看新闻,说他在书法班猥亵少女,被人举报,已经进了看守所。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但又鄙视汪无边式的人物,白天是人,夜晚是鬼,完全玷污了书法的名声。
马德里来过学校,看着新来报到的学生兴高采烈,好像新生里面就有一个是自己。马德里对校园生活还是有一些感情的,那时都单纯率真,哪里知道世海诡谲、人性险恶呢。他高中毕业,同学录上的留言栏被每个同学写满了,好像不是留言,而是遗言。华之多正在拍摄新生照片,准备夜晚编辑一条微信,刚好见到了马德里,于是喊他过来,两人到树下闲聊。华之多问他:“你是不是看上哪个清纯的女生了?”马德里嗤之以鼻道:“这里还能见到清纯女生,做梦!”华之多道:“那我看你喜滋滋的……”马德里道:“我不笑,我去哭?”马德里拿出随身带的袖珍笔记本,展示一首诗给华之多看:
古城墙
找到执戟之士的时候
放下森林
到北街东头第三页
洗
辘轳上的木桶
华之多道:“我真欣赏你的水平,新诗就是要让人半懂不懂,才神秘。浅白的句子,谁愿意看?”马德里道:“诗歌常常是灵感的一闪念,倘使不及时记下来,就随风飘散了。我爱诗,但如今看诗的人太少。”华之多道:“不在乎读者多少,纵使有一个人能够看进去,你便成功了。你的诗集几时出来?”马德里回答:“盖棺有日,出版无期。”华之多一下子笑了起来,道:“怎么这么颓废?有钱就可以出版。”马德里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道:“关键是我现在没有钱了。我准备结婚。”华之多道:“结婚,结黄昏?你还想结婚?你不是说要把整个生命献给伟大的诗歌吗?”马德里道:“想法變了。”华之多道:“是谁?能透露消息吗?”马德里道:“是我在报社认识的一个文员。我没有追她,是她老是纠缠我,还谈什么北岛、顾城、《全唐诗》,而我又无法天天来找你玩,于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与她互相谈文学,交流心得。通过几个月的接触,我发现我们竟然有共同语言,她长得一般般,心灵却很美,写下的诗好像山问的小溪,清澈冰凉。我却从来没有直接说她是我的女友,只是太亲密了,被别人认为是一对儿的。我也不去管她,由着性子天天侉天,在一起工作的时间久了,感情很深了。前些天,她向我表白,脸一下子红得像苹果,吓得我连忙跑掉,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呢!”华之多道:“那你怎么计划?”马德里冷静地道:“我还要了解她家里的情况,不然,我心里无法踏实。”华之多道:“你幸福哟,我还是单身汉哟!”马德里苦笑道:“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陪她逛街买衣服,花了我不少钱呢!”华之多道:“要想娶女人,舍不得花钱,怎么会成功呢?”
马德里道:“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上次相亲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她漂亮一些。只是我不该那么早说我是写诗的。三四十年前,诗人俏得很。如今诗人满街走,比狗还贱。女孩子轻轻的一句,有诗,能比得上有房有车有钱吗?让我无地自容。”
马德里道:“我始终是清醒的。我知道,我不会在这个城市停留太久。至于女朋友,看缘分吧。有些东西,是无法挽留的。”华之多道:“嘿,这才个把小时,我看你的情绪有些不稳定。”马德里道:“没什么,写诗的人是这样的,跳跃性的思维。”马德里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我还是想写诗,留下一些诗传给后世。我知道,笔杆子比一支军队更有力量。”华之多道:“周树人说过,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听说浙江宁波有个人叫谢建光,搞文学的,在1983年便开始流浪,一路欢笑一路诗歌。”马德里追问道:“是乞讨吗?”华之多道:“没有乞讨,他推着木箱式的板车行走天下,比徐霞客跑的地方还要多。”马德里道:“行吟诗人,行吟诗人,可惜我见不到他。想不到诗与远方的憧憬早就有人实现了。”
43
学校决定在十月份出一本校刊《陌上》,主编是副校长金劳士,编辑是华之多,此外,还有一名新招来的女美术编辑雷喜。
在学校黑板报上粘贴征文启事后,一些从来不搭理华之多的男生、女生,笑嘻嘻地送来稿子,并且要求刊登。华之多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还有主编呢!”当然,校刊不是无病呻吟的处所,需要发掘新人、推崇精品。金劳士还会拿来一些老师的稿子,让华之多修改,然后交给雷喜排版。一些老师的文章写得拖拖拉拉,要下大功夫去修改。有些文章,华之多直接说没有文采。金劳士悄声道:“这些老师是我的好朋友,你改了便放上去,编出来就是了。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华之多瞬间懂了,不发一篇文章或许会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有人会跑到教育局告阴状,那么他升迁便无望了。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筹备,终于编好了校刊,只是还缺一篇卷首语。金劳士眼睛一亮,看着办公室的人下班走光了,走到华之多身边道:“小华,我其实会写卷首语,只是犯懒,我说几个重点,你帮我写一下,一两千字,很快的。”华之多答应了,加了一个夜班,卷首语便出炉了,只是名字变成了金劳士。第二天,打印出来,交给金劳士看,他拿笔改动了几个地方,然后交给华之多,就算定稿了。由此,华之多想到,很多领导出文集,有多少文章是他自己写的,有多少文章是秘书或者熟人的代笔,这或许永远是一笔糊涂账。然而,这又是一条无法改变的“潜规则”。
雷喜还只有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每天脸上涂着厚厚的美白粉,嘴唇红得像喝了血,还在门口,便可以闻到浓腻的胭粉香甜气味。她有一个男朋友,本是省里一个厅长的侄儿,只因去英国留学,找到更漂亮的女孩子了,便与她分手。她因此黯然神伤,一直无法释怀,与华之多混熟后,将一段凄清哀艳的情史讲给他听。华之多只是微笑,不置一词。雷喜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还说她不想在这里久住,有一个叔叔在省城开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以后托他找关系去省城,那里发展前途更大一些。华之多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只有我孤苦伶仃,没有办法挪动哟!”
雷喜爱吃橙子,人少的时候,她便剥开一个吃,有时甩一个给华之多。华之多吃了人家的东西,自然少不了要说几句话。一交流,发现还挺投缘的。
校刊大体上定了,金劳士让华、雷去印刷厂取样本。秋高气爽,还可以随便在公交车上看看路边的风景。两人高兴地答应了。郊区那儿有几十家小型印刷厂,脏乱差,整个好像煮沸了的粥,喧嚣翻腾。公交车到了终点,华之多见到了几颗柿树,顶部有一个红彤彤的柿子,正被几只鸦鹊啄食。两人走了几十米,便到了印刷厂门口,保安门低头看手机,根本不问不管。进到里面,路边尽是堆码打包的印刷品,还有叉车在从货车上卸一架架的纸张。两人七弯八拐,才到那家印刷厂门口。门口破烂,望进去是印刷机,轰轰隆隆,上面还有一层,是所谓的办公室。门边有铁制楼梯,爬上去左拐便是一问格子问,几个男女在打情骂俏。
里面一个眼袋黑黑的女人站起来问华之多:“有什么事?”华之多说明了来意。女人道:“你们上半年的印刷费还没有来结账哩!”华之多愕然道:“上半年的不是我经手办的,但是我可以向领导汇报。”女人让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给华之多打印一本样刊。胖男人右手不离烟,盯着雷喜看,雷喜把头扭向别处。
十几分钟后,华之多取了样刊,交给雷喜,雷喜迫不及待地翻起来了。其实,里面有两句诗是雷喜写的,只是用了化名而已。雷喜看见自己的化名印刻在光滑的纸上,仿佛就成了永恒的星辰似的,喜出望外。
样刊交上去之后,金劳士改了很多字句,可见颇费了一些工夫。本来诗是连续几个版面,看起来很乏味,金劳士调整为嵌入小品文在后面,分散式的布局,看起来格外轻松。原计划是黑白版面,金劳士认为不好看,调整为彩版,印数相对减少一部分,总而言之,保持费用不增加。华之多告诉了金劳士印刷厂催款的事,金劳士道:“喔,我还忘了,你让他们开发票来,到学校财务室结账。”
华之多拿着改后的样刊,一字一字在电脑上改正。雷喜凑过来看,发现自己的两句诗被金劳士删了,脸颊瞬间变红了,鼻翼一张一翕,丹凤眼圆睁,似乎要骂人了。华之多察觉异常,问她怎么回事。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两句诗是她写的,用的是化名。华之多道:“这没什么,我来补两句诗,下次的样刊,金主编不会看得那么细致了,可以混过去。”
华之多写的是:整个秋天由黄叶铺成,王冠被鹰偷走了。雷喜问:“什么意思?”华之多道:“诗无达诂,你可以自己揣摩。”雷喜微笑道:“我只是偶尔写几句诗,没有你厉害,一分钟就可以写两句。”华之多差点说:“我过去专门代笔,什么文章没有写过,还不会写一两句诗吗?”可是他没有吹捧自己,只是道:“很简单,你写多了,或许比我写得好。”
雷喜每天会换新衣服,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有哪一种颜色她没有穿过,没有哪一种款式她没有试过。一些荷尔蒙旺盛的男生经常在上学的路上不怀好意地看她。雷喜呢,察觉他们的阴谋后,高傲地扬起头,冷艳地走过去。带起来的香风,可以让那帮臭小子陶醉半天。
第二次,又是他们去印刷厂拿样刊。华之多巴不得出去跑跑,见见路人与绿树,感到万分的欣喜。到了公交站下车,华之多见到有人在卖红柿子,又大又软,两块钱一个,他买了五个,要分给雷喜,她不肯要。华之多口渴难耐,撕开吃了一个,甜润极了,又借卖柿子的水洗手、脸。雷喜道:“柿子不是饭后才可以吃吗?你现在就吃,不怕肚子疼?”华之多道:“我出来前,啃了一个面包,不碍事的。”
进入印刷厂的二楼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几个人正在吃脆枣,没人搭理华之多。又是那女的站起来道:“谢谢你,上次我去拿到了印刷费。你们这次还是拿样刊吗?”华之多道:“是的,最后看一次,便可以印了。”那胖子好像怀孕八个月了,肚子挺得鼓了起来,竟然还在把爆米花往口里塞,嚼得咯咯有声。华之多寻思道:“除了猪是这样的吃法,接下来就是他了。”十几分钟后,华之多拿到样刊,匆匆带她下去。在路上,雷喜蹙着娥眉道:“什么破地方,不是油墨味,就是烟臭味!”
金劳士将样刊审阅一遍,改动之处很少,压根儿没有察觉华之多代笔的那两句诗。金劳士交代,待电子版上改好后,发给雷喜再看一遍,然后让她发给印刷厂印刷。华之多改好后,把金劳士原话讲给她听,她非常不情愿,娇声道:“帮帮忙,替我看一遍算了。”华之多无可奈何,只得看下去。华之多看完的时候业已是夜晚八点半,匆匆把最终电子版发给印刷厂。走出校门的时候,接到了马德里(以下简称老马)的电话,老马约他去吃夜宵。华之多道:“吃夜宵,还是算了吧,最近有一个经常吃夜宵的小伙子得胃癌死了。”老马笑道:“你这么怕死呵?”华之多道:“不是我怕死,而是夜宵也脏,连鼻涕都滴在里面,你敢吃?”老马道:“好,那你说去哪儿?”华之多道:“去云裳茶室,喝一杯茶,舒服极了。”
几分钟后,两人在茶室碰面了。华之多注意到每张桌子上均有青花瓷器,中间插着几朵百合花,或曼妙开放,或含苞未吐,清香袅袅,有一种令人甜蜜的迷醉。两人各点各的茶,一会儿后,茉莉花茶端上来了,是华之多的,玫瑰花茶端上来了,是老马的。华之多道:“怎么我看你印堂发暗,这段时间没有出什么事吧?”老马道:“女朋友跑了。”华之多疑惑道:“跑了,怎么跑了?你不是说她追你吗?”老马抿了一口茶,唉声叹气道:“什么女人,全是假的。前不久,她找我借两万块钱,我说只有五千块,她瞬间就翻脸了。”老马又道:“何止,她还在报社里造谣生事,说我嫖娼,说我赌博,说我放高利贷,哼,全是他妈的无中生有。”华之多道:“你就没有法子了?”老马立刻义愤填膺:“咱离开报社,不信她还翻了天。”华之多道:“你走了,背着黑锅走了,就这么算了?”老马苦笑道:“和女人斗,输赢都不值得。我是干净的,她把我抹不黑。我不干净,她把我也贴不白。”华之多道:“看来你的婚姻是一场马拉松,但是,好事多磨,说不定有更好的女人在前面等你呢!”
老马心情不是很好,没有接话茬儿,反而用指头调戏瓶中的百合瓣。华之多道:“你还是要写诗,只有靠诗,你才能走得更远。”老马的眼睛红红的,咬牙道:“我发誓,十年不谈女人,专心写诗,弄出名堂来。”华之多继续道:“准备辞职吗?应该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了,你好好想想。”老马道:“这女的又和报社社长好起来了,估计在社长面前说过什么,连社长都不拿正眼看我,你说我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华之多看见老马眼睛中有泪水在打转,于是拿起盘中的瓜子嗑了起来。老马叫服务员拿酒,服务员道:“抱歉!先生,这里没有酒。”老马喃喃道:“我爱我们的国呀,可谁爱我们呢?”华之多知道,这句话是老舍《茶馆》中的句子,但从老马口中说出来,却格外有些凄凉。
44
华之多觉得老马天生有一种高冷的气质,只是不适合这个世界而已。老马对当代诗人不是很喜欢,却非常喜欢唐代李商隐的诗作,诗意朦朦胧胧,万千微妙的感受,尽在其中。老马最反感御用诗人,因为纯粹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看了只会恶心。有一段时间,老马喜欢宋之问的诗,深入研究后,知道他的人品低劣,于是对他大加挞伐,认为他的诗有毒。当然,老马学过辩证法,知道对人对事,必须一分为二,所以后来,老马对宋之问表示宽容,反而去研究造成宋之问性格扭曲的社会真实情况。
老马很想学一些驴友,走遍天涯,写上一路的诗歌,然而,这只是梦想。因为梦想在远方,而饥饿在眼前,饥饿很快会将梦想撕碎。一路行乞,不是他能做到的,手头又没有那么多的钱去花销,便只有喟叹了。老马常常道:“如今,爱情是稀缺品,爱情只是藤萝,必须依附在车、房、钱这三株大樹上才能存活。”老马并不奢望爱情,但他在梦中时常艳遇,不是邂逅薛涛,便是拜见李清照,竹林溪水,古筝焚香,袅袅的莺啭,染绿了漆黑的碎梦。
幸而命运的女神眷顾了他,很快,从遥远的云南寄来一封信,说是他的诗作全部刊发在《明久度》杂志上,但是需要缴纳印刷费六百元,落款是中国诗歌者西南联合会,名头还挺大的,只是无人知晓到底是不是正宗机构。老马把信件拿去给华之多看,让他帮忙把把关。华之多看完,哈哈大笑,评价道:“这分明是骗局,杂志发表我的作品,不但不给我稿费,反而还要我倒给钱,这不是没有天理吗?你别理他,继续写,投到有稿费的地方去。”老马立刻懂了,骂骂咧咧道:“骗子真是无孔不入,连我的钱也想来骗!”老马之后转变方向,把诗作投到大报大刊,有些还发表了,得到了一些稿费。由此,他十分欣赏华之多的头脑。
有一次,老马把自己暗恋那个女孩子的事情说给华之多听了,华之多道:“你不是顾城,但你要有顾城追女孩子的勇气。”老马其实对顾城的诗作很了解,但不是很了解他的隐私、婚姻及海外经历。于是,老马在报社资料室翻到了一本皱巴巴的《顾城沉浮录》,翻了一下午,终于知道顾城在火车站画画,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跑上去追的事情,后来这个女孩子成了他的妻子,此人便是气质优雅的谢烨。老马顿时来了精神。
这人世的事情是不可预料的,就在老马到处寻找女孩子的时候,女孩子出现了,他救了她,从此她成了他的女友。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据后来老马自己透露,那一天,他在邻县参加笔会,晚上随主办方去一家五星级酒店入住,忽见一个女孩儿与前台收银员在争吵,老马觉得有义务去了解,于是走过去细细聆听,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女孩子出来会网友,网友却爽约了,而她的钱包在客房离奇失踪,没有钱续交房费了。她怀疑是清洁阿姨偷走了,故而大发脾气。老马大方地给了她几百块钱,瞬间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从此对他的好感大增。她告诉老马,她叫张金花,手机号码是139××××4398。
老马回来后,张金花频频约他吃饭,说要还钱。老马道:“你把我当小人了。我虽然穷,还在乎那点钱吗?朋友嘛,互相帮助。”
从此,老馬与张金花出双入对,俨然你侬我侬的鸳鸯,羡煞旁人。张金花的父母很快便知道这件事情了,非常焦急,关上门,一起给她讲相关的道理,主要是说他一个穷诗人,根本养不活你,你跟着他会吃很多苦头的,到时候后悔也晚了。张金花没有急躁,而是笑道:“我说过我要和他谈恋爱吗?我只当他是最好的朋友,我又不是没有头脑的人,怎么会选择一个各方面都不理想的人结婚呢?”张父分析,这估计是缓兵之计,严肃地道:“孩子,你和他走得那么近,谁知道你们是恋人,还是朋友呢?孩子,名誉最重要哟!”张母道:“我看他没有什么前途,连做你的朋友都不够格!”父母说的话都有一些重,她心里很不高兴,“哐”的一声摔门进自己的房间了。
其实,她与他的交往,纯粹是互有好感,算不上是爱情。或许是他有意,她无意,这样的局面,只能以破碎收场,当然,倘使双方很大度,成不了夫妻,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她的画作,他在其上题写诗句,珠联璧合,堪称妙品。她喜欢纳兰词,而他还会填词,两人交流应无挂碍,她常常会心一笑。之前,老马本想辞职走掉,接触她后,不想走了。因为离开报社,等于离开了她。世界上的女孩子千千万万,然而,能够谈得来的有几个呢?老马和她在一起,钱花得很快,但他心甘情愿,并且在心里希冀每次相处的时间无限延长。
老马还去过一次她的家里,当然,她的父母并不在,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恐惧感,害怕见她的父母。老马在她的家里心脏提得很高,脚踮着走,说话细声细气,似乎害怕声音大了,会惊动房间里的花瓶,扑通一下,砸成碎片。张金花拿出一盒德芙巧克力,分给他吃,他却道:“太腻。”不肯吃。她有些失落,独自啃着吃,一边打开电视看陈凯歌导演的《无极》电影。窗外的阳光正明媚,阳台上的盆栽植物绿意盎然。
老马道:“你知道,我过去幻想在很多省份行吟,但是发现这个愿望很难实现,我太天真了。”张金花道:“希望总要有的,万一哪一天实现了呢?我没有去想太多,画画,只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很开心,根本不去想以后会不会以画画为职业,或者拿画去卖钱。随缘,随性,随风,人生的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的。”又道,“你想做诗人,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些年头很多诗人是疯子……”老马笑了,道:“疯子?哪个诗人是疯子?”张金花目光如灼,道:“顾城不是吗?他杀了自己的妻子。”老马愣住了。
老马回忆了一下,忽然记起了这件事,原来诗人心里还有一个魔鬼。老马道:“喔,我记起来了,1989年,诗人海子学气功走火入魔了,也是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说起来挺可怕的。有吃有喝,有什么想不开?非要寻短见?他死了,名气大得很,他的友人帮他印刷了《海子诗全编》,其实不是全编,还有很多化名的诗作没有收录进去。”
张金花道:“别说这么沉重的话了,我问你,你出来这么久,难道不想家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你讲过你的家人呢?”
老马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但马上又僵硬地笑了,道:“没有什么好讲的,我们那儿穷山恶水,我的父母都是……农民……”
张金花道:“我爸爸的一个朋友郝叔叔,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很胖,我不喜欢他,可他老缠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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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老马了,问他去哪里快活去了,老马说了一句苦味弥漫的话——我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华之多听不明白,没有细问,只是表示“慰问”,希望他振作起来。
老马后来才知道,张金花没有去英国,她讲的是谎话,而是去了深圳的一家艺术机构上班。然而,老马已经没有任何怨悔了,因为不管是如意,还是不如意,必须无条件地接受,接受了才能把不如意的事情消磨,否则你便非常痛苦。
报社的社长又开始处处刁难老马了,老马只有选择辞职,理由是“我要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在那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华之多接到了山西太原一家出版社的邀请函,邀请他去做编辑。他考虑了几天,终于答应,辞职了。华之多问老马去不去太原,老马答应了。在一个清爽的初夏之晨,两人踏上了北上的动车,挥手告别这里。
华之多在与老马的交流中,提到对这个小城还是有一点感情的,然而走的时候,反而很轻松。那所学校的有些老师很粗鲁,爱骂学生是猪,学生私底下骂老师是禽兽。
华之多念高中的时候,很多老师表面斯斯文文,不当面批评人,但是会在试卷上做手脚,让你不及格,比这里的老师更阴险。华之多讨厌这两类老师,因为师生在人格上到底是平等的,没有谁有权利蹂躏另一个人的尊严。华之多当学生的时候,爱在背后给老师取绰号,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老师的姓前加一个“老”字,譬如老徐、老张、老王等等。纵然老师听见,是会觉得孩子们不懂事,因为“老”字属于中性字,无所谓揄扬或者讥嘲。当然,有些老师很关心学生,情同父子或者母女,那又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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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多睡上铺,老马睡下铺,时问很多,两人吃了睡、睡了吃,多余的时间用来侃大山。第二天早上,列车抵达太原站。两人拖出行李箱,跟在人群后面出了站台。站台外面,有很多“黑的”在拉客,有一个矮胖子,形似矮冬瓜,嘴巴很大,忽然一笑,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子处了。华之多寻思道:“这个估计是女娲造人时残次品的后裔。”
华之多拒绝了他的热情拉客,走到远处叫了一辆的士直接去了太原的那家出版社。老马在路上忧心忡忡,还不知道怎么找工作。华之多告诉他:“你有一支笔,还愁没有饭吃?”到了地点下车,老马主动扛起了行李箱。在总经理办公室,两人见到了出版社总经理饶信,他个子很高,桌子上杂乱地堆着书稿,站起来为他们倒茶。老马的屁股浮在沙发上。饶信了解了华之多的情况,安排他明天找办公室主任周飞,去一编室负责审稿、校对。饶信提出让老马维护出版社的网站,他答应了。饶信又讲了出版社包吃包住,不压工资,还有加班费。随后,两人找周飞,把行李放到寝室里。
老马很喜欢吃北方的葱油饼或者面条,心情比在南方的时候好了很多。老马计划再写一部长诗,立志要超过贺敬之、郭小川、欧阳江河诸人。出版社有二十几个人,有些人爱传播别人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傳到老马耳朵里,流言便消歇了。华之多与同事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他并不了解他们,保持距离就是保护自己。
在春季的时候,出版社举办了一场远足活动,领队是一个外聘导游,皮肤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说起话来柔柔的、甜甜的,仿佛邓丽君的歌声。出版社外包的一辆车子还在路上,所有的人在候车室看手机或者打情骂俏。导游大概是站累了,寻了一个空座位,立刻坐下来了。候车室的水果比街道上要贵一两倍,譬如香蕉,卖六块钱一斤,华之多问:“为什么卖这么贵?”卖香蕉的人自豪地道,我的香蕉是菲律宾香蕉,当然贵啦!当所有人等得不耐烦时,车子悠然而至,所有人立刻提起精神,一哄而上。客车摇摇晃晃地在山路上开了七八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平遥古城。华之多、老马看见平遥古城,还以为穿越来到了明清时代。
大家把包裹放在车上,带了一点水、点心便下车了,跟导游来到售票窗口买票,排了很长的队,自己买自己的票。因为天气很热,有别的旅游团的人在排队途中中暑,晕倒在地,引发一场骚动。走了几百米,才终于进城,城里面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缠着老马,兜售一些所谓的古钱币,说是地下挖的新货。老马义正辞严地道:“你到地下挖到了古钱币,应当上交国家,你还敢卖,不怕有人抓你?”那人立刻凶相毕露,华之多连忙拉他走开。
导游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被热得没有力气了。进到古城的正街,大家看到冷饮店,纷纷跑去买冰水解渴。导游借此机会休息了一下。有人道:“幸亏没有穿高跟鞋来,原来这里还是从前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的。”
十分钟后,导游恢复活力,又带着队伍穿梭在大街小巷、砖瓦民居之间。一些人抓起手机,调到拍照模式,对着一些具有传统中国风情的建筑拍照,或者自拍。老马跟在队伍最后面走,端着一碗搓鱼儿吃得津津有味。华之多问他可有灵感,他笑道:“到了这里,彻底放松,看见美食,只想吃,哪里还有心情写诗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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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了大约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平遥县衙。导游不肯进去,说是自己从来不入古县衙。一些人在县衙前的树荫下乘凉,一些人走了进去。老马发现里面很大,有一些建筑还是元顺帝时期的。华之多一边走,一边道:“不知道林徽因、梁思成来过这里没有?”前面有一口铜缸,缸里面趴着乌龟,水下面有很多硬币,一元、五角之类,熠熠闪光。老马不知道把硬币丢到水里面有什么来由,又可以带来什么吉运,因此没有随俗。树下面的一个老汉,脸上沟沟壑壑,仿佛黄土高坡,吆喝道:“小伙子,我这里可以换硬币,丢几个,可以带来吉运。”华之多看见他面前有一张桌子,边上贴着一张白字,上面写着黑体字“换硬币”,桌子上摆着不少码好的硬币。老马犹豫了一下,老汉以为是没有现金,又道:“小伙子,我这里有二维码,可以扫。”说罢,老汉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硬而正的塑料片,正面是微信二维码,翻过来是支付宝二维码。老马忍俊不禁,落荒而逃。
导游带大家已经走出很远,两人连忙追上去,到了清虚观门口。有几个算命的人,扯着幌子,上面写着“今生富贵,算一卦很灵”。老马笑了,华之多问为什么笑。老马道:“你看他们天天为别人算命,怎么不为自己算命?一大把年纪了,还守在墙根下揽生意,弄不了几个钱。”华之多道:“话不能这么讲,三百六十行,每行都需要有人来做,算命这个职业很特殊,心诚则灵,不相信最好不要去算。台湾人刘墉在《人生百忌》中谆谆告诫我们,不要去算命。不算命还好,算了命,往往蹊跷事情就来了。”
导游估计还是新手,只是简单讲了几句清虚观的历史,便让大家自由活动。导游坐在门洞里面借用门卫的电风扇,享受一下凉风。老马走到她身边,道:“这么热的天,也难为你了。”导游叫苦不迭,道:“谁知道导游这么辛苦,早知道不来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从道观的后面传来争吵声,老马探头望去,人越聚越多,而且移到前面来了。走在前面的道士揪着一个人,问坐在门洞里的很多导游,这是谁带的团,想把宋版《老子》偷走,幸亏我看见了,要不然,我可要担责任呢!一些导游面面相觑,忽然那人扔下怀中的《老子》跑了。人群哗地一下散了。老马问导游:“是我们团的人吗?”
导游没有言语,只是盯着远处看。华之多对老马道:“你不是乱说一气吗?我们团里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会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吗?”导游自言自语地道:“这次旅游结束,真不想干了,想换一个事情去做。”
走了一段时间,导游带大家到了日升昌票号遗址门口。导游介绍道:“这就是著名的近代中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被誉为‘大清华尔街。日升昌票号创建于道光四年,业绩辉煌,以汇通天下著称于世,分号遍布全国三十多个城市、商埠重镇,远及欧美、东南亚等国家、地区……”老马插话道:“汇通天下,是汇通快递的前身吗?”其他人哄然大笑。导游此时心情有点好,耐心地道:“汇通快递就是百世汇通,成立于2003年,是一家大型的民营快递公司,2016年,百世汇通正式更名为‘百世快递。与山西的‘汇通天下只是偶尔巧合,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老马喃喃道:“闹了半天,原来我才是傻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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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一家茶馆,是专门招待旅游团的,喝茶免费、买茶叶自愿,大家涌进去,抢座位坐了下来。有一个大胖子估计是很饥渴了,端着大碗“埋头苦干”,老马道:“嘿,兄弟,悠着点,后面还有好茶呢!”大胖子抹了一下嘴角的茶渍,道:“等个屁啊,现在渴了,灌饱了再说。”于是,大家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周围,听一个太原小伙子讲解这种茶叶的特点。服务小姐给每个人斟茶,华之多品咂了一口,道:“这是不是湖北赤壁羊楼洞的茶叶?”服务小姐微微一笑,道:“您怎么知道?”华之多道:“我去过几次羊楼洞,那里的砖茶很有名,据说远销俄罗斯、格鲁吉亚、蒙古等国。”老马道:“湖北天门人陆羽写的《茶经》我看过,那上面分得很细致,一条河里的水,上面的水、中间的水、下面的水,煮出来的茶味有微妙的区别,不是深谙茶道者不能区分。”小伙子瞟了他们两眼,道:“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讲一讲这种川字牌青砖茶的特点……”小伙子讲完了,导游让大家自由活动一个小时,可以出门,但不能走远,到点必须回到茶店集合。
老马与华之多走到街西,爬上了瓮城,在上面随便走动,发现有的城砖上刻著“某某到此一游”,有的角落丢着瘪了的易拉罐,有的地面还长着野草。下面的街道上,有的店家拉动音响,循环播放着吆喝广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卖的是美食或者工艺品。老马道:“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华之多忽然道:“不知道日寇轰炸过平遥古城没有?”老马道:“怎么没有,1938年2月13日,日寇进犯平遥古城,杀人烧房,无恶不作,对平遥进行法西斯统治七年多,直到1945年投降才结束。”
两人走下去,还可以看见城墙上日寇炮轰城墙的累累弹痕,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老马道:“我在这里无法写诗,我听到了历史的喘息。”华之多道:“时间估计快到了,我们回到茶店吧。”
茶店里很热闹,原来又有一个旅游团来了,大约都是富得流油的人,还没有等小伙子讲完,便纷纷买茶叶。小伙子介绍道,桌子上有二维码,大家可以扫,不会用微信扫码的,我这里还有刷卡机。老马又笑了。导游邀集大家在门口,然后点人数,接着去协同庆钱庄。华之多道:“想不到平遥古城可以看的地方还不少呀!”老马道:“说起钱庄,我想起了我爷爷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是在宋朝,荆州有一个人张挺之,出生在名门望族,家业很大,等他成人之后,他的父亲把家族的航运生意交给他。每年年底,一些商客来结账,只是有一个开封的郭流透拖欠多年不肯结账。于是在一年的春季,他把日常事务交给管家,自己亲自去开封收账。到了开封,那人倒也爽快,结了全部的账,共一万多贯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张挺之爱在烟花巷中逛,到了年底,钱全部花光了,没有脸回去,便去开封的一个钱庄里做搬运。因他卖力,钱庄的老板很喜欢他,几年后,把女儿、家业全部交给了他。没过几年,老板去世,加上金兵进逼,张挺之便把钱庄的金银偷偷运到荆州,然后带妻子儿女回荆州。过了两年,金兵攻破开封府,俘虏徽钦二帝北上,杀死人无数。消息传到荆州,张挺之的族人都觉得他有先见之明。”华之多道:“乱世多传奇。”
大家跟着导游在地下钱庄里走,地面很干净,墙面还是几百年前的样子,仿佛还可以想象当时金银满仓的盛况。老马道:“来平遥,看了这里,便心满意足了。《汉书》里有一篇《食货志》,里面有一句话是私铸作泉布者,与妻子没人为官奴婢,有一种钱币,古人称为泉,意思就是说钱财如泉水,没有钱财,一切无从谈起,没有钱的城,只能是一座死城。”华之多看见另一个旅游团的人,站在巨大的铜钱模型前纷纷请同伴为自己拍照,他亦想去拍一张。老马道:“到前面去,前面的古钱还有很多。”
导游告诉他们,出口有一家店铺,里面有很多古币的仿制品,可以买几个回去作纪念。老马跑过去一看,价格贵得吓人,放弃了买一个的打算。华之多只是喜欢这里的氛围,至于要他买一样带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买的人很少,导游的脸色有些难看。老马估计她在里面有提成。
第二天,导游带大家来到太岳山。本来导游计划带大家瞻仰司马光墓,然而众多成员反对,无奈之下,只有去了太岳山。导游道:“司马光墓还很远,你们不去,我也不强求,还可以节省一点儿油费。”看完太岳山,最后一站是黄河壶口瀑布。因半山腰没有参观,因此,导游安排大家早早在山下就餐。菜还勉强可以吃下去,而米饭在蒸煮之前,似乎没有浸泡过,吃到口里像铁砂,硬得很。老马一边倒饭,一边道:“不知道是米的问题,还是厨师的问题。”华之多道:“权当作是减肥,少吃一口多活几年,你没有看过葛洪的《神仙传》吗?里面的高寿之人,均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有些人有备而来,从背包里掏出饼干、水果,狼吞虎咽,掉下的碎屑满地都是。
山下餐馆空调坏了,维修的人还在路上。老马道:“估计等我们下山了,空调还没有修好。这么热的天,谁愿意出来呢?”稍微休息过后,导游在前面走,队伍稀稀拉拉。华之多看他们估计是还没有开始爬山,已经泄气了。老马与华之多带了很多饮用水,不怕天热,不怕口干。导游的声音越来越小,两人干脆不听了,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讨论阎锡山生前的一些事情。华之多在念高中的时候,听王中华讲过一些民国要人的故事,所以有谈资与老马交流。老马很瞧不起阎锡山做的一件事,那就是1949年,阎锡山逃跑前夕,当着众多将士的面,把一包毒药摊到桌子上,说什么与山西共存亡。可是在城外的军队破城之前,他立马扔下亲戚、将士,爬上直升机跑了。
华之多道:“这很好理解,他本是投机政客,保命是第一的,紧要关头,他当然溜之大吉啦!”旁边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愤愤不平道:“你们小年轻的不懂历史,瞎胡扯。你知道阎锡山为山西做了多少好事吗?要辩证地看待历史人物,一味地颂扬或者一味地贬低,都是错误的。”老马没有理他,只当是狗放屁。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山腰,每个人身上汗淋淋的,坐到凉亭里歇息。老师模样的人见老马爱理不理的样子,很气愤,又走过来,想继续展开辩论。老马取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了,然后双眼一闭。老师模样的人一肚子的废话只有憋回去了。
导游道:“现在接近中午了,我们加把劲,爬到山上,那上面有凉茶室,什么酸梅汤呀、王老吉呀、冰激凌呀,都有。”大家霍地站起来,跟着导游往上爬。幸而山路上树多荫密,不然真有人中暑喽……
第二天去了黄河壶口瀑布。老马兴奋得差点儿掉下去了。下午,导游带大家去吃了黄河鲤鱼火锅,然后“打道回府”,个个累得趴在座位上,有的甚至打起鼾来。老马道:“等我有了钱,便沿着黄河源头而下,写一路的诗歌,题目就叫作《黄诗》。”华之多大笑。老马道:“真的,还没有一个诗人走完黄河路,我要做第一个人。”华之多道:“路上很艰险,你最好找一个组织赞助你,给你安排几个人随行,倘使是官方性质或者半官方性质的话,你会省力很多。”车启动了,门窗紧闭,空调开了,但是空气很污浊,各种气体混杂在一起,让人几乎要呕吐。有一个人放了一个臭屁,把全车人都激怒了,愤怒声讨,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承认。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自己干的坏事赶紧撇清关系,与自己有利的事情,非要转弯抹角攀上关系。
到中途已是半夜,入住临汾一家路边旅店。窗外常有猫叫,驱赶不走,只有躺在床上骂它。空调是十几年前的格力空调,外壳已经朽烂,碰一下,锈斑纷纷坠落,老马怕引发火灾,没有开空调,任凭电风扇吱呀吱呀转。老马道:“这家店的老板估计是小气鬼,连空调都是陈年累月的老古董,叫我们怎么用?不过,总比躺在车上呼吸别人的屁要好点。”事已至此,只有用阿Q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了。第二天清晨,匆匆吃了热包子,喝了豆浆,然后上车。当天下午,到达熙熙攘攘的太原城。两人背了行李便往出版社后面的宿舍跑,钻进里面,开了空调,再也不想出去。华之多感叹道:“还是这里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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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六,可以休息,两人喜滋滋的,买了蔬菜,自己到食堂弄菜吃,一边洗菜,一边唱歌,比富有四海的帝王还要高兴。
之后的七天时间里,老马成果丰硕,已写了一部五千行的长诗,藏在手里,不肯示人,生怕弄丢。华之多道:“我估计诗坛上的一颗新星即将冉冉升起。”老马道:“扯淡,你说的话太俗了。我写诗不是为了出名,而是拥有一种使命感,不得不写,好像有人在后面催我。”老马为了改诗,专门请了几天假,去五台山小住。结果华之多在出版社“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出版社,与其他同事,只是因工作而讲几句话,没有共同的“三观”,根本不可能深交。华之多这才发现找到一个可以随便说话的人,真的很难。
转眼已到初秋,黄叶到处飘卷。据说这个季节在小道上行走,最适合看美景。可是公园里经常有一个老家伙在练吼功,挺吓人的,由于雷打不动地准点准时吼,导致产生了他来鸟就跑、他走鸟便来的奇观。
还有热恋中的情侣,黏在一起,他舔一口棒棒糖,她再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舌头,香艳热辣,让一帮老大妈看不下去,便在他们附近跳起了轰天动地的广场舞。情侣闻声即遁。华之多不知道明年的今天自己在哪里,这种漂泊,何时是一个尽头呢?他很想写一些小说,可坐下来头脑是一片空白。家里又来电话催他找女友了,他烦得很,干脆不接电话。他嘟囔道,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太原比南方要冷,夜晚寒风呼啸而过,满地的落叶,四下里飘散……
十月的一个星期五,华之多在办公室和一个作家交流,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抓小偷”。华之多与作家一起跑到窗户边看“现场直播”,侧头一看别的窗户边,刷刷尽是人头。只见下面的商贸广场上,有一个大汉抓住了小偷,踹了他一脚,他便没有骨头似的,跪了下来。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看他跪得这么容易,看来他的膝下没有什么黄金。很多吃瓜群众围住了小偷,愤怒声讨、群情激奋,大有吊起来打的势头。不知是谁发现了不妙,恐惧地大叫,其他不明所以的人亦跟在后面跑了。原来,小偷做过心脏支架手术,大汉的关键一脚,送了他的命,瘫成一堆,早就没有气了。大汉慌了神,瞅着没人,溜了。树下的一个闲人拿出手机,不慌不忙地报警。作家道:“跑啥呢?到处都是摄像头。”
华之多道:“看来那小偷是死了,大汉脱不了干系呢!”华之多倒了两杯茶,抿了一口又道,“哪里找不到事情,何必偷人家的呢?”作家悠悠冒出一句话,道:“有些人就是不想做事,拿人家的,不必自己辛苦去赚,不是要轻松许多吗?”
老马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办公室来了,发表评论道:“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靠在窗户边上看蓝天,忽然就目睹了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小偷偷东西不对,但是没有人有权力打他。倘使大汉不踹人,事情到此为止,自会有人去依法惩罚小偷。可是现在闹出了事,都是冲动惹的祸呀!”
华之多担心的是小偷是不是真死了。过了一会儿,小偷的身下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吓得一些看客夺路而逃。一般的心脏病患者都是心肌梗塞,立马死掉,而很少有人因心脏破裂流血而死。估计他刚做手术不久,手里缺钱花,只有出来继续做老本行,谁知竟然送了命!
小偷死后,反而产生了更多的偷窃事件。十天之內,一共有十二户人家的内衣内裤被偷了,但是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警察看了很多监控资料,还是调查不出什么来。有好事者道,估计是那个小偷的幽灵干的,唬得一帮胆小的人不寒而栗。有人说:“这是小偷的师兄弟们干的,目的是为他报仇。”小偷一般偷钱,可是这伙神出鬼没的贼人为什么专门偷衣服呢?未解之谜时刻萦绕在人们心头。从此,阳台外装了防盗网,广场周围再没有人敢把衣服晒在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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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在空闲的时候,百无聊赖。
华之多劝他看一看单位图书馆的藏书,汲取一些营养,好在以后找一个更好的工作。老马竟然道:“那些死人写的书,我不看。”华之多出于关爱朋友的目的,道:“你可以去报一个美术夜校班,不让时问荒废,而且练练手法。因为绘画可以让一个人平静下来。”老马在初中画过一幅《故乡小桥》,还获过奖,听了这话,怦然心动,决定下班后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这个城市里学习绘画者多如牛毛,各种档次的绘画班“横空出世”,个个学徒飞扬跋扈,认为自己就是未来的达·芬奇、达利、齐白石、吴冠中,只是没有被伯乐发现,而屈居在小城里。公平地讲,委实有很多具有绘画天赋的人,在省内外、国内外获得一些大奖,然而,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模仿功力很高,却不能打造自己的风格出来。画来画去,只是炒古人的剩饭。
有一次,这地方举办绘画大赛,所有的参赛选手的画作都似曾相识,然而,当你看出好像是某某古人的复制品时,突然有一些色彩炫目,却是后现代主义的风格。那次评选据说是拒绝了暗箱操作,完全以作品的质量编定名次,老马荣获二等奖。华之多认为他还是有水平的,继续坚持下去,估计可以超过徐悲鸿、打败刘海粟。在出版社里,老马一时备受尊崇,到处是笑脸与掌声,不禁有些飘飘然。后来还有别处的绘画者专门来找他,与他谈论绘画的技巧与感受。直到半年后,华之多看了一本《丰子恺护生画集》,才知道老马的画是脱胎于丰老,唯有内容是自己创作的,抄袭谈不上。
这就是老马绘画的一些基本情况。
后来,有人提出要组建绘画者协会,老马却拒绝了:“我只是业余画画而已。我的老本行是诗人。你们没有听过王蒙的教导吗?协会协会,聚不如散。”
现实的情况是,有人想打着老马的旗号去找企业家拉一些赞助,然后中饱私囊,可惜愿望没实现。那些人便在背后毁谤老马,说他长了四个乳头,患有乙肝,手脚不干净。
流言蜚语传到老马耳朵里,他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