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

2020-04-28 06:23留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潘铁链卡车

留待

十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我醒来时看到身上盖满了白色。

刚开始以为是在梦里,屋子里的气味和床边的输液架子让我骤然意识到是在医院。右手腕有点疼,我翘起脑袋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忽然有人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看到是乔通,心里立时一哆嗦。他刚才在手机上玩游戏,手机里回响着激烈的枪击声。我和他是好朋友,前几天翻了脸。朋友翻脸比陌生人更可怕,他曾让人用手铐铐了我俩钟头。他那张精致的名片上印着“金融工作者”,实际上是放高利贷的。

乔通用手摁了摁我的右手腕。我的手正被一缕纱布捆在床帮上。是输液针鼓了,手腕上像新生出一个饱满的肉瘤。乔通微笑着说:“很好。”他的笑容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我想问一下我为什么住进医院,可又不愿跟他搭话。我匆忙回忆着住院过程,脑袋像打了麻药似的发木。我茫然地满屋子乱看,神情中透着一股傻气。

乔通伸出左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认识我吗?”

我心里一动,以为找到了躲债的好方法。我问:“你是谁?”

马远来病房看我时,我正闭着眼睛装睡,脑海中反复跳跃着一串数字:73651。这串神秘的数字不停地变换形状,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迎面刺来。我依稀感觉它们是一条隐秘的线索,一时却又理不清跟它的关系。马远一进门,乔通的手立时停止了在手机上忙碌,狐疑地看着他。我当时还不认识马远,以为他是来探望邻床那个喝了安眠药的中年人的。马远不到二十岁,又高又瘦,两只手分别提着一箱牛奶。牛奶好像非常沉重,坠得他弯着腰。马远站在我的床头,乔通急忙从塑料凳子上起身让座。马远不肯坐,怯生生地看了看床上的我,又看了看乔通,一时拿不准先跟谁说话。乔通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上断定了他的身份,说话时口气里带着一丝冰冷:

“你的车?”

马远嗫嚅着说:“是。”

乔通说:“大夫说很严重,可能要成为植物人。”他用手指着我肿胀的右手腕,“你瞧,针鼓成这样,他都不知道疼。”

马远没看我的手腕,涨红着脸辩白道:“是他撞我们,不是我们撞他。”

乔通说:“撞你?难道他疯了吗?废话少说,先给他看病吧。”

马远说:“车上拉着鸭梨,怕烂了。”

乔通冷笑:“鸭梨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马远离去时,我看到他身上的紫色T恤像抹布一样糊在身上。乔通让他把牛奶提了回去,他说我现在人事不知,还不到喝奶的时候。我从他俩的对话中猜出我是遭遇了车祸。我的伤势远不像乔通说得那样严重。他刚才的话显然是为了拿到赔偿费所埋下的伏笔,我不愿被乔通埋在里面,一时却又不想撕去失忆者的伪装。乔通发现我正看着他,又将脸凑到我的眼前。

他问:“我是谁?”

我说:“你是老黄,想给我上手铐。”

乔通一笑:“好好躺着吧,不用戴手铐。”

乔通离开之后,我从医院的急诊病房偷偷溜了出来。天快黑了,我怕妻子为我担心。她没去医院看我,说明她不知道我遭遇车祸的事。我决定不告诉她。我们结婚三年多,还没生孩子。不是不想生,是怕生出来养不起。我在县机械厂热处理车间上班,她在棉纺织厂织布车间。两个单位要破产的消息四年前便开始流传,如今她的厂子还在苟延残喘,我上班的地方已经像个被捅掉的马蜂窝,工友们犹如失了巢的马蜂一样四处乱飞。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南京。我没有远方的亲友可以投靠,只能待在家里生闷气,气他们出去赚钱时不叫上我。我的班长老刘从广西北海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已经在家闲了两个多月,每天除了坐在阳台上发呆就是躺在床上睡觉。过于清闲所带来的恐慌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废人。老刘的电话犹如纶音佛语,他邀我快点赶过去,国家正在重点开发“北部湾”,赚钱机会太多了。接到电话的当天下午我就做好了去北海的准备,妻子还帮着我将衣服尽量多地塞进行李箱里。晚上,她突然患了一种怪病,正是连蚂蚁都能热死的三伏天,她却将热水袋紧紧抱在怀里。她说肚子里像是塞满了冰块。我以为是做人流落下的病。看到大颗的汗珠从她脸上滚落,我心里像塞进一只长着毛的大手。她太瘦,热水袋在她怀里好像一个硕大的西瓜。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说暖一暖就好了。她将热水袋抱得更紧了一些,又说:“不能乱花钱。”她只有二十六岁,说话的口气却跟我妈差不多。过了两天,我见她正常上班下班,没再说起肚子里的冰块,又准备去北海,她再次把热水袋抱了起来。我有点生气:“装病有意思吗?”她对装病的事并不否认,却提出了另一个阻止我远行的理由:“把我一个人搁家里你就放心?”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眼前窘迫的生活以及发财的梦想已经使我顾不上卿卿我我了。我一想到继续无所事事地闲下去,心里像爬满了小老鼠。我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将怀里的热水袋朝地上一扔:“你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

拌嘴的当天晚上,我失去了跟她同床共枕的兴趣,坐在沙发上闷头看了会儿电视,又无聊地拿起一本书。我很久不看书了。上班时特别想看书,总嫌没时间。如今时间充足,又没心思看了。我没想到这次拿起书本竟然会改变我的命运。书里有王朔一个访谈。他说在写小说之前生活没有着落,曾经想买辆“面的”到首都机场去“趴活儿”。我想象着他开出租车的样子,目光不知不觉落在电视上。县电视台正播放着李苦禅的纪录片。苦禅大师说,他当年在北京跟着齐白石学画,全靠拉洋车维持生存。拉一天车,学三天画。我心头一震,眼睛骤然瞪大了半圈。王朔和李苦禅都是我敬佩的人,我竟然同时得知了他俩与出租车的关系。我仿佛冥冥中接到了启示。我急切地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妻子正在悄悄抹眼泪。

我说:“放心吧,我不走了。”

我决定买辆小汽车跑出租。

乔通听了我的想法有点纳闷:“可干的事情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开出租车?”

说这话时我们俩正蹲在一个乡镇的街头大棚里吃西瓜。那个乡镇离城四十多里路,正因为偏僻,逢到赶集的日子反倒愈发繁荣。用帆布搭起的大棚里飞舞着数不清的苍蝇,顶部裂出一道缝隙,一缕阳光像刀刃似的切在乔通的额头上。他买的西瓜太大了,我俩根本吃不完,我们却想全部吃进去。我站起身将腰带松了两扣,笑着问:“你说我该去干什么?”乔通手捧着一瓣西瓜想了想,苦笑一下,又埋头吃了起來。其实,他即使提出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去做,我像鬼使神差一样对开出租车着了迷。我每天傍晚都去机动车市场看一看我相中的那辆双排座蓝色小汽车。在县城开出租必须是客货两用,光是拉客根本赚不着钱。县城太小了,从东头到西头骑自行车也用不了半个钟头。我坐进像蒸笼一样的驾驶室里,让屁股感受着座椅的弹性。汽车被阳光暴晒了大半天,方向盘和挡把都有点烫手,我满头大汗坐在里面迟迟不愿下来。我想象着开着它走遍大街小巷,还暗自计算了它将带来的收入。一算吓一跳,觉得它就跟印钞机差不多。乔通将西瓜皮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提起来送到了远处的垃圾桶。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递给我一支烟:“我觉得你不适合开出租车。”他一再劝我打消开出租车的念头,我以为他是不愿帮忙,就问:“你觉得小布什适合当总统吗?”

我本来对“高利贷”印象很差,如今知道乔通是“金融工作者”,忽然感觉“高利贷”亲切了许多。它既然存在,肯定有它的道理。乔通那天晚上来我家找我时,我看到他的背包鼓鼓囊囊,以为把钱送来了。他却从包里掏出个特大号的计算器,还有一沓纸,纸上是他为我设计的几套贷款方案。他没急着将方案递给我,先是很认真地审视我的脸,好像我是个陌生人。

他问:“你确定要贷?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有点不高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这两天我有点着急,我相中的那辆蓝色小汽车被别人买走了。乔通犹豫了一下,将方案递给我。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看着让人头晕。我觉得他纯粹多此一举,好像我不信任他似的。我将方案随手放在茶几上:“你给我说说就行。”乔通咂了一下嘴,略显无奈地说:“你要是真要贷的话,建议你选择日息最高的那种,三天还一次,一百二十天可以还清。”我一听就知道这方案是他为我量身定制的,按照我对出租车收益的计算,还清贷款根本用不了一百二十天。我连声说好。乔通见我答应得太随意,拿起方案想详细给我讲解一番。方案已经被茶几上的一片水渍洇湿了。

我问:“什么时候拿到钱?”

乔通苦笑:“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只是刚具备了被考察的资格。”

我以为所谓的考察是让我去他们的办公室里谈一谈,没想到是在饭桌上。第一次是三男一女,第二次是两女两男,第三次是三女一男,还带着俩孩子。这三拨人的口味出奇的一致,都喜欢吃“金钱肉”,也就是驴鞭。这东西只有公驴身上才有,并且一头公驴只有一个,其稀缺程度可想而知。每次买单时我都有点心惊胆战。席问,我一点也没有被考察的感觉,他们除了闷头吃驴鞭就是互相调侃各自的私生活,几乎都不拿正眼看我。他们也不太搭理乔通。我发现乔通也跟他们不认识。从饭店出来,眼看着他们坐上轿车远去,我问:“这是伙什么人?”乔通说:“上级派来的。”我问:“我通过了吗?”这时一辆渣土车从身边隆隆驶过,我们被埋没在浓烈的粉尘里。乔通的手捂在嘴上,闷声闷气地说:“没有,他们觉得你不够资格。”原以为有乔通帮忙会很顺利,没想到他在他们的组织里层次非常低。轮番请陌生人吃饭的感觉让我非常郁闷,若是一旦中止,以前的饭钱就白花了。我感觉自己犹如一条吞了钓饵的鱼,又像是被黄鼠狼咬了几口的病鸭子。直到我第五次被考察,事情才有了眉目。

这次的四个人全是男的,三个瘦子,一个大胖子。乔通跟其中两个认识。我对此次考察没抱丝毫希望,态度一点儿也不积极,任由乔通殷勤地给他们递烟倒茶。乔通不时用眼神提醒我,我装作没看见。其实,乔通很清楚我的心思,可有关我的资格问题他也无能为力。我的资格取决于考察者的认定,并不依凭他对我的信任。他这次终于遇上了熟人,想替我多说点好话,一时又在我身上找不到长处,情急之中,竟然把我喜欢看书的事说了出来。我一听,脸有点发烫,再看乔通时眼睛里不由得带着一丝恨意。一个人窘迫到了寻求高利贷,并且反复接受近乎蹂躏般的考察,此时的“喜欢看书”并不能算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没想到乔通的话惊动了那个大胖子。乔通管他叫金叔。

金叔问:“看过《平凡的世界》吗?”

金叔的年龄像个谜,说不上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只看到一大堆肥肉瘫在椅子上。他将一盘油光大脸转向我时,我心里有点诧异,没想到这种脑满肠肥的人也看书。

我说:“看过。”

金叔夹了片驴鞭放在嘴里咀嚼着,又问:“你说这本书失败在哪里?”

我困惑地看着他,忽然对没能在书里看出失败之处有点自责。

金叔一笑:“没看出来不能怪你,全中国也没几个人能看出来。”

我一时忘了自己正在被考察,问:“失败在哪里?”

金叔点上一支烟,像看一件文物似的端详我。看到我请教的神情足够真诚,他终于决定公布答案。

他说:“应该让孙少平发起来,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再发不了财,岂不是白受罪?”

屋子里响起一片掌声,纷纷夸赞金叔眼光毒。我知道此时应该像别人一样鼓掌,我的嘴角却不自觉地浮动着一丝冷笑。

金叔问:“我说得不对?”

我垂着眼睑说:“你说得也许对。可那本书不是讲发财的事。”

我以为我的话肯定会引起他的烦感,没想到他笑了,转头对乔通说:“这孩子不错。”

乔通一愣,随即冲我命令道:“还不快谢谢金叔。”

金叔看到其他人脸上带着一丝疑惑,轻描淡写地说:“喜欢看书的年轻人懂规矩,要脸,这比所有的抵押都重要。”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医院离我家走大路不算近,抄小路又不远。我穿了两条狭窄的胡同,顺着北湖岸边绕了回来。我在当年与妻子约会的湖边那棵大柳树下坐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她穿着碎花连衣裙听我表衷心时的神情,如今想来好像是在遥远的梦里。我进了家门才想起她今天上中班,要到半夜十二点多才回来,她在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说给我做的饭留在锅里。我一点也不饿,只想看看自己被撞成了什么样。回来的路上,我不停地伸胳膊蹬腿,想在身上找到车祸的遗迹,除了脖子有点发硬,头时而发晕,再无其他不适。这点痛和晕实在不算什么,就跟睡落枕的感觉差不多。我进了卫生问,镜子里映出我灰蒙蒙的脸,额头和太阳穴的交接处鼓着一个青色的包,很硬,像新长出一块骨头。我洗了一把脸,青色的包变紫了。为了不让妻子知道我住院,我已經把右手腕上被点滴鼓起的包揉了下去。脑袋上的包怎么办?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乔通找上门想把我拽回医院,据说还有四大瓶液体急切地需要注入我的静脉。

我的眼睛探到门镜上,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手提着两箱牛奶站在门外。我以为他敲错了门。此时我不愿看到任何人,也不愿被任何人看见。我想装作屋里没人,但发现他敲门的动作非常坚定,力度虽然小,却清楚地传达着敲不开门绝不罢休的意志。我打开房门正想打发他走,他却挤了进来。他的身体透着一丝蛮横,我一惊,想冲进厨房抄菜刀。我前两天刚被人劫过一回,全身的每根神经都像惊弓之鸟。最终是他讨好的笑容和手里的牛奶让我打消了抄菜刀的念头。

我问:“你找谁?”

他反倒有点吃惊:“你不认识我?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

他是拉鸭梨的那辆河北大货车的司机,姓潘。四十多岁,大脸盘,很瘦。他的到来让我心里一亮,我正愁想不起遭遇车祸的过程,这种失忆比车祸本身更让我恐慌。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固然想起了乔通带着我请人吃驴鞭的种种细节,走到小区门口时却拿不准我是否真的住在这里。记忆链条里突然少了一环,所有思考都变得毫无把握。我把老潘讓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老潘说:“我在医院打听的。”

按照他的说法,我遭遇的所谓车祸就跟故意找死差不多。

今天中午,他和马远在东郊105国道旁的“孔家饭店”吃饭。他想要两碗面条,吃完赶紧上路,温州老板要求他后天凌晨前必须赶到温州的水果批发市场。“孔家饭店”的老板劝他买几只炸鹌鹑。老潘不想要,太贵。饭店老板有点不耐烦,说没面条,劝他吃馒头再炒两个菜。老潘翻菜谱时透过窗玻璃瞟了一眼停在路边的卡车,正看到我骑着摩托车冲着卡车撞过去。老潘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了“碰瓷”的。

老潘突然在自己脑袋上擂了一拳:“我他妈真是鬼迷心窍,吃得哪门子面条?”

他打完自己忽然觉得不合适,尴尬地笑了笑:“你肯定不是‘碰瓷的。”

“碰瓷”者都是以保重自己的身体为第一要素,我却躺在车前迟迟没爬起来。摩托车摔倒在我旁边,油门被卡住了,发出撕心裂肺的怪叫声。我身边渐渐围上一些看热闹的人。马远担心地问:“不会是死了吧?”老潘说:“死了跟咱也没关系。”话虽这样说,他却没心思吃饭了。马路上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像在围观一具无名尸体。老潘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一旦出了人命,无论卡车是否有责任,见死不救的阴影将会终生折磨他。他走出饭店之前先打了120。老潘分开人群走到我身边,看到我鼻子里流了一些血,他掏出手绢替我擦了擦。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老潘从我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乔通的名片。

老潘的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我却像梦游似的看着他。我心里生出一丝新的迷惑,我根本没有摩托车,怎么会骑着摩托车撞他的卡车?他不像在说谎,我一时怀疑他救的是另一个人。

我问:“把‘那个人送到医院,你怎么没走?”

老潘的脸上涌满了沮丧,像是要哭:“走不了。”

他从医院回到“孔家饭店”时,卡车已经被马远开进饭店后院。老潘意识到不妙,没顾上埋怨马远,只想赶紧把车开离是非之地。他刚钻进驾驶室,看到一个半秃的中年人站在车头前。这人右手拿着一把大蒲扇,左手敲了敲车头。老潘懵懂地下了车,半秃用扇子指着他:“撞了人想走?”老潘刚想解释,突然说不出话了,他看到有两个人正在往卡车的车轮上锁铁链。老潘急道:“你们想干吗?”那两个人没理他,只是把铁链抖得更响了一些。

我说:“你应该赶紧报案。”

老潘说:“不能报案。”

一旦报案,交警会要求他将车开到指定的专用停车场,不光停车费昂贵,等待处理的时间也会没准谱。也许是三天两天,也许是十天半月,到时候车上的鸭梨肯定都烂了。更重要的是,老潘不喜欢跟交警打交道。有一回,他开车经过苏北一个县城,被警察拦下了。老潘匆忙拿出行驶证和驾驶证,警察没看,只盯着老潘嘴上的香烟。警察问:“还有烟吗?”老潘急忙拿起一包香烟递过去。警察用手推开,指着路边一棵大柳树,命令道:“蹲在那里,抽完再走!”老潘知道开车时不准抽烟,可不抽烟又会犯困。老潘蹲在树根儿抽烟时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不是恨自己的烟瘾,是恨自己抽烟时被警察发现了。

老潘说:“司机跟警察面对面,总会被找出数不清的毛病。”

所以,他找我准备私了。

老潘是个实诚人,不光表达了跟警察打交道时的复杂心情,还说了这次私了的必要性。他的卡车已经从路边挪进饭店后院,是否撞了人已经说不清。即使给他扣上一顶肇事逃逸未遂的帽子,他也不知怎样摘下来。除非有证明人,最重要的证明人就是我。

我问:“向谁证明?”

他说:“老邱。”

老邱就是那个拿着大蒲扇的半秃中年人。

半个小时后,老潘离开了我家。

他非常失望。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邱是谁,无法替他证明。

老潘问:“你想要多少钱?”

我苦笑:“根本不是钱的事。”

我把他拎来的两箱牛奶又塞进他的手里,他不要,在激烈的拉拽中牛奶箱掉在地上。老潘站在门口迟迟不肯离去。他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失忆,因为我总是将他救的人称为“那个人”。我一再劝他去报案,让他打消了我故意讹诈的嫌疑。

他说:“你再想想,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楼道里的灯光有点昏黄,我们俩像是分别站在自己的梦里,我看到老潘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恐惧,可能是联想到我的失忆与他的卡车紧密相关。老潘下了一级台阶。牛奶箱刚才摔破了,白色牛奶顺着纸箱缝隙滴在水泥台阶上。随着他的脑袋在我眼前一节一节矮下去,我忽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仰脸看着我,脸上带出一丝惊喜。我想说我没有摩托车。他的表情让我把话忍住了。我即使帮不了他,也不该让他更绝望。

我说:“我抽空去‘孔家饭店问一问,如果像你说的,我应该谢谢你。”

我靠在沙发上抽着老潘留下的半包香烟,想到他被交警命令抽掉整包香烟的情景,不由得笑了。面部神经牵动得额头上的包有点疼。十二点了。我急忙摁灭香烟,关掉灯,躺在床上,脸冲着墙。坏消息让妻子知道得愈晚愈好,也许明天醒来我已经给头上的伤痕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听到她进了门,开了灯,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垃圾筒。我听到她坐在茶几前吃饭,听到她去卫生问里洗澡。她走进了卧室,我装作睡着了。她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的脸深埋在枕头里,只想到掩饰额头上的伤,没想到她提到了另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她问:“咱家的车呢?还没开回来?”

她已经问过好几回,我说委托乔通去挂车牌了。

出租车的生意比我预想的还要踊跃,我把车买回来的当天傍晚便揽了一趟拉轴承的活儿。十三年后的今天,我想起此生唯一一次开出租车的经历依然会心惊肉跳。我记得雇我的那个人跟邀我去北海的刘班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乔通帮我在机动车市场买车是下午五点,我先把他送回家,约好了次日一早他带着我去给车挂牌,然后我去了汽车站前的广場。广场边上停着许多等活儿的小货车,我以前来过许多次,跟司机们已经熟悉了,他们不光向我传授了讨价还价的技巧,还说了种种奇遇。此时他们正围在一棵大柳树下打扑克,我把车停在扔满垃圾的花坛旁,想走过去跟他们聊一会儿,表明我已经有资格加入他们的队伍。刚下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夹着皮包冲我走了过来。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藏青色西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脚上的棕色皮鞋锃亮。他的下巴上长了一个小巧的肉球。我吃了一惊,以为刘班长从北海回来了。他一说话是天津口音。我笑了。他问:“你笑嘛?”我说:“我觉得早就认识你。”他愣了愣,笑道:“这就叫缘分。”说着将一张名片递给我。他也姓刘。他已经问过好几个司机,都嫌起得太早,不愿去。我的车还没挂牌,本来不想去。他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这车有发票吗?”我说发票就放在车上的储物盒里。他说:“要是遇到查车,你可以说是正准备去办理车牌。”

我跟他定好次日凌晨三点钟去三十里铺拉轴承,让他赶上最早一班发往天津的班车。三十里铺有许多民办轴承厂,产品远销非洲和南美洲。我睡觉之前定好了闹钟。没想到闹钟失了灵。我起床时已经三点半了。凌晨的街道非常空旷,天地问涌满厚重的雾霾。我开得飞快。车灯像两根明亮的柱子捅开眼前的黑暗。我不知不觉中将车速提到了最高,可以清楚地听到空气与车体的摩擦声,我感觉到自己在随着汽车剧烈地颤抖。夜间游荡的蚊虫像子弹一样噼噼啪啪打在挡风玻璃上,我的视线变得愈来愈模糊。我打开雨刷,晃动了两下突然停了。我正想减速停车擦一下玻璃,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抚摸我的脸。这只手黏糊糊、臭烘烘的,好像沾满新鲜的屎。车里就我一个人,不知这只手是谁的。我惊恐地朝左一躲,方向盘一偏,冲着迎面驶来的一辆汽车撞了过去。这辆卡车四四方方,异常庞大,就像一排黑乎乎的房子,又像一只巨兽的嘴巴。

我眼前漆黑,以为自己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屋子里的黑色。我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往下看,我的汽车正停在楼下,在暗淡灯光里闪着明亮的蓝光。妻子已经上夜班去了,她每次上夜班都会走得毫无声息。我靠在床头上想回味一下刚才的梦境,闹钟响了。

我后来知道这个梦是命运对我做出的明确警示,如果我及时领悟,后面的惨烈事情就不会发生。我当时拿着车钥匙走出家门时,只是暗自提醒路上开车小心点。

我怕乔通来家里找我,一大早赶到了医院。在病床上躺好之后,开始消化已经折磨了我六个多小时的恐惧。这种恐惧比噩梦更可怕,我的性生活失败了。

妻子问起我脑袋上的伤,我说中午跟乔通一块儿吃饭,走出饭馆时被一辆电瓶车撞倒,头磕在饭馆门口的铁牌子上。她还不知道乔通跟我翻脸的事。她用手指轻轻摸着我的头:“疼不疼?”我说不疼。她借着床头的灯光认真端详我的脸,确定我是真的不疼。她放心了。然后,她麻利地关掉灯,起身拉开窗帘。她再次躺在床上时,已经把身上的浴巾扯掉了。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屋子里的色调带着一丝朦胧。她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粉,她在织布车间挡车,每个班要步行七十多里路,却一点儿不嫌累,每次下了中班都会性欲勃发,像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我喜欢她这样。她以熟悉的节奏扑上来时,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串数字:73651。我一愣,随即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我突然知道了与这串数字的关系。这是噩梦中撞向我的那辆卡车的车牌号码。我在惊异中身子迅速软了下来。妻子的动作一停:“你怎么了?”我不愿把那个梦告诉她。她打开灯,盯着我失神的眼睛:“你想什么呢?”我说:“没想什么。”我疲软地滚到一边。她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别为贷款的事发愁,咱不是有车了嘛!”

老黄来医院陪床时,我正想着怎样向妻子坦白。我拥有那辆小货车的时间总共还不到十二个小时。正因为汽车被抢,我开始对她说着一个又一个谎言。我不知道要把谎撒到什么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具备谎言的所有特点。若是每天晚上搂着她时脑子总想着怎样圆谎,我就成废人了。

老黄一进门,我吓了一跳,眼睛不由得紧盯着他的裤兜,生怕他带着手铐来把我铐在床头上。看到他的裤兜非常平整,我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老黄的脸像是被开水烫过似的全是疤痕,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这使得他在面对陌生人时会显出近乎恐怖的威严。他穿着一身没有标志的警服,站在床边冲我笑了一下。我知道表演失忆的时候到了,先让自己的眼睛里带出一丝惊喜。

我问:“乔通,车牌挂好了吗?”

老黄一愣:“乔通今天来不了,我陪着你。”

我发现自己的表演很不到位,居然让他误以为我真的找乔通。

我说:“你以后不要再让我跟老黄一块儿吃饭,那小子的脸就像癞皮狗,看着都恶心。”

老黄的眼睛瞪起来,张着双手朝我急走了两步,像是要冲过来掐死我。

我又说:“听说老黄全家都得了癌症,儿子没屁眼,是真的吗?”

老黄站在我旁边,恨得咬牙切齿,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一丝同情。

他说:“乔通说你被撞傻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比他说的还要傻得多呀!”

我认识老黄是因为乔通带着我找他破案。那天他也是穿着没标志的警服,我以为他是便衣侦探。

我把乔通从家里叫出来时他还没醒明白。他跟岳父住在一起,怕吵醒老人,他匆匆跟我下了楼。天地问的一切正处于黎明前的灰暗中,小区里的灯还亮着。刚一走出楼道,他打着哈欠埋怨道:“你来得太早了,车管所还没上班呢!”我刚跑了六七里路,心脏都快爆炸了。我说:“车被劫了。”我仿佛又听到了铁棍紧贴头皮掠过的风声,脖子突然一缩。乔通正在打着的哈欠突然僵住,半张着嘴巴,本来睡意蒙咙的眼睛瞪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巴才合上,抬起右手拽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打了个激灵,好像刚清醒过来:“你说什么?”我说车被劫了。他说:“这也太巧了吧?”说着,他脸上忽然带出一丝狰狞:“妈的,就怕这个。”我后来发现乔通所供职的“高利贷”组织非常严密,汽车被劫已经超出乔通的职责范围,所以,他都懒得听我说一下被劫过程,只想尽快把我转入下一个环节。

他说:“咱们去找老黄。”

老黄已经在城北的一家加油站门口等着,嘴里叼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身边停着辆白色摩托车。乔通骑摩托车带着我在他身边刚停下,老黄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他的眼神像锥子,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吐掉嘴里的香烟,冷冷地问:“就是他?”乔通说:“是他。”乔通的口气变得异常冷漠,好像我是一件被交接的物品。老黄的面部表情令人发怵,我心里却生出一丝希望。据说便衣密探对“黑道”了如指掌,现在我的汽車被劫还不到两个小时,也许他一个电话便能把车追回来。乔通对老黄说:“你给他做个笔录吧。”老黄扭头看了一眼冷清的加油站:“在这儿怎么做?再说,问询时最好当着金叔的面。”说着,老黄发动了摩托车。乔通示意我坐到老黄的摩托车上,老黄转头对乔通说:“你带着他。”乔通犹豫道:“我就不去了吧?”老黄冷笑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能不去?”

我以为老黄在派出所给我做笔录,他却带着我们到了308国道边上的一家饭店。饭店还没开门,是被老黄叫开的。饭店的包间里残留着昨天晚上酒宴的浊气,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塞满尚未倒掉的烟蒂。乔通让我坐在椅子上等着,他和老黄站在饭店门外说话。我透过窗玻璃看到乔通的表情愈来愈激动,涨红着脸,不停地打着手势。老黄叼着支没点燃的香烟冷冷地看着他。太阳就要出来了,马路上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我心里匆忙梳理着要跟老黄说的话。

我跟那个拉轴承的人约定的见面地点在320国道边上一棵大槐树旁。据说这棵槐树是商朝一个大官亲手种植的。当地人原来没拿它当回事,它成为名树是因为十几年前的某天夜里有人给它烧香。我小时候曾跟其他小孩儿来树前寻找过残留的供品。或许是它不怎么灵验,香火渐渐断了。它再次成为名树是因为修320国道时,有关部门硬逼着修路者在它身边绕出一硕个的弧形。如今它的周围长满茂盛的杂草,庞大的树冠里有许多柔软的枝条垂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巨大的坟丘。我的车刚在树旁一停,拉轴承的人就夹着包从树的阴影里走了过来。他将包从车窗塞进车里:“你稍微等会儿,我先方便一下。”说着匆忙走进了树冠下的草丛中。我下了车,点上一支烟,听到茂密的枝叶中回荡着像闷雷一样的风声。我又暗自计算了一下这趟活儿的收入,觉得起个大早非常值。我的烟还没抽完,听到那个人说:“麻烦你从包里给我拿张纸。”我笑了一下,从车里拿出他的皮包打开,先摸到厚厚一沓钞票。我又拉开皮包的另一层。我拿着一包纸巾往树前走去,枝条已经扫到我的眼睛,却没看到他。树下弥漫着一股阴森,杂草中的虫子顺着我的脚腕往上爬。我匆忙抖动着裤腿,只听他在树根处说:“我在这里。”他的话就像暗号,话音未落,我突然感觉身后扑上一个人,随即是铁棍朝着我脑袋抡过来的风声。

我说:“他根本不像劫车的。”

我说话时看着坐在我左边椅子上的老黄。老黄看着坐在对面的金叔。金叔瘫软在椅子里像是睡着了,只有左眉毛不时轻挑一下。乔通坐在我右边的椅子上,垂着脑袋,像做了亏心事。我说完之后,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忽然想起兜里还有那人一张名片,急忙掏出来递给老黄,老黄没看,将名片放在饭桌的转盘上,轻轻一推,名片转到金叔面前。金叔也没看,老黄又动了一下转盘,名片转到乔通面前。乔通突然把名片拿起来撕得粉碎,冲着我叫道:“你他妈掏出这东西想干吗?”我有点蒙。我拿出名片是想给老黄提供破案线索,名片上有那人的电话和通信地址。在座的我只跟乔通最熟悉,他一翻脸我忽然感觉遭到了遗弃。我看了看老黄,又看了看金叔。金叔脸上的肥肉动了动:“你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乔通一听,面色立时缓和下来。他看着老黄,求助似的问:“怎么办?”老黄的嘴角轻轻一抽,没说话。金叔说:“先吃饭吧。”

吃起饭来我才明白,他们听我讲述被劫过程并不是想帮我把车追回来,而是给他们自己破案。他们以为我在诈骗。这家饭店不卖早点。老板从冰箱里端出六盘隔夜的凉菜,其中有两盘驴鞭。我一见驴鞭心里习惯性地一紧,以为又要我请他们。乔通将两盘驴鞭全放在金叔面前。金叔夹起一片咬了一口,吐掉了:“有股子臊气。”于是,驴鞭转到我和老黄面前。我没心思吃饭,眼睛看着老黄,以为他会有话问我。他却埋头吃了起来。他不怕臊气,很有点风卷残云的劲头。

金叔忽然问:“看过《通往奴役之路》吗?”

我有点蒙,没想到此时他还有心思说这个。

我说:“没看过。”

老黄问:“看到那个人皮包里厚厚一沓钞票,你没想抽出几张?”

我说:“没有。”

老黄纳闷地盯了我一眼,好像我的回答很不正常。

我说:“我只想着给他找纸。”

金叔点上一支烟:“总看过《致使的自负》吧?”

我说:“没看过。”

金叔有点失望:“都是必读书嘛!”

老黄问:“你跟那人在大槐树前碰面,是谁提出来的?”

我说:“他提的。”

老黄问:“那周围有旅馆吗?”

我说:“没有。”

老黄问:“你从大槐树跑到乔通家用了多长时间?”

我摇了摇头。当时我不可能想着计算时间。这时,乔通想说话,看了一眼金叔,又忍住了。

老黄问:“你去乔通家走的哪条街?”

我一时想不起来。当时我跑得太慌了。

老黄说:“肯定是正义路。”

我点了点头。我觉得应该是正义路,从大槐树到乔通家正义路最近。

老黄说:“正义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客车和一辆卡车相撞,几十个人受伤,交警把路都封了,你是怎么跑过去的?”

我有点晕:“没看到有车祸,要么我走的不是正义路?”

老黄一笑:“你问谁呢?”

我正不知怎样回答,只听金叔问道:“你说乔伊斯和海明威谁的成就大?”

他们跳跃性的连轴问话就像愈拧愈紧的螺丝,我脑子里铮然一响,像是有一根弦崩断了。我呆着眼睛无助地看乔通。他的眼睛直盯着桌面,像是被那盘洋葱拌黑木耳迷住了。老黄和金叔还问了许多问题,我已经无法回答。我感觉耳边响动着呼呼的风声,好像那根铁棍再次朝我的脑袋抡了过来,又好像我正奔跑在去乔通家的路上。我崩溃的样子让乔通有些同情,问老黄:“可以了吧?”我一听他终于说了话,像在昏迷中被冰水泼醒似的眼珠动了一下。

老黄又问:“你怎么确定他们抽你时用的铁棍?不能是木棍吗?”

我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绝望,想赶紧离开这里。此时我的脸上应该满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我发现他们都在诧异地看着我。我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不知何时,我的左手腕上多了副手铐,手铐的另一环铐在我坐的椅子腿上。

手铐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我虽然只被铐了两个钟头,但在这期间的每一秒钟里,我都感觉可能将要戴一辈子。

金叔和老黄走后,我感觉紧张的空气消失了。我对乔通说:“我被老黄铐住了,快帮我打开。”乔通坐在椅子上没动,冷笑道:“谁把你铐住了?是你把自己铐住的。”我一时搞不清他的意思。他突然一拍桌子,身子一挺,好像要骂人,忽然又像个泄气的皮球似的软了下去。他说:“你可把我坑苦了。”我觉得他是拿屎盆子硬朝我脑袋上扣,我从来没想过要坑他,更何况我也没坑他。我很生气,却又不敢发作。我怕他抬腿一走,把我留在这家陌生的饭店里。我说:“把车找回来之后,我拼命拉活儿,还上贷款肯定没问题。”我依稀觉得我那辆车不会丢。乔通自顾点上香烟,皱着眉头说:“昨天晚上刚买车,今天一早就被劫,我如果对你这样说,你会信吗?”我心里一紧:“你不相信我?”乔通问:“车被劫了你怎么不去报案?跑到我家干什么?”我一听心里也有点纳闷,我找他想说明什么?或许是被吓傻了,想尽快找个熟悉的人倾诉?我记得当时没意识到往哪儿跑,只觉得那根铁棍连同铁棍抡出来的风声一直在尾随。乔通苦笑道:“现在我信不信已经不重要,后面的事情归老黄管,你先想想怎么还钱吧。”直到此时我才骤然感觉还款时间这么近。我问:“能不能缓两天?”乔通很认真地说:“千万别指望缓期,缓上几次你可能这辈子也还不清了。”我觉得像是被推进水里,挣扎道:“我确实还不上,你知道我没钱。”乔通说:“说这个没用,老黄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为了让我对老黄的品性有所认识,乔通着重介绍了老黄的心狠手辣。有个人曾经用农村老家的旧房子抵押贷款,被考察了两轮依然没贷成。第三次考察恰巧老黄在场,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想用贷款的方式把旧房子高价抵出去。老黄平时只负责收贷,不管放贷。吃完饭要散场时,老黄却替放贷人表了态:贷给他。老黄的态度在整个流程里非常重要,他这样说,说明有把握把钱收回来。老黄后来从普通打手晋升到管理层正是通过这次放贷。还款时间到了,那人果然像老黄预想的那样让去收旧房子。老黄带着俩手下跟着那人去收房,却将面包车开进了野地。当时正是冬天,满眼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青色麦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人已经被捆成粽子,老黄把他从车里拎出来,二话没说,直接扔进一口古老的深井。眼看着那人哭喊着往水里沉,老黄问:“能還上吗?”听到明确的答复之后,老黄用铁钩子把他勾了上来。老黄后来对乔通说:“凡是贪财的人,骨子里都是辰包。”

乔通说完看着我,以为老黄收贷的故事会让我惊恐。我觉得老黄是对诈骗者进行惩罚,和我根本没关系。我低头看了一眼手铐,问:“把我铐到什么时候?”乔通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钥匙在老黄手里,等他回来吧。”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乔通说:“他去纺织厂调查你爱人的情况了。”我浑身一抖,感觉全身的筋突然被人抽掉了。我头上冒了冷汗:“乔通,咱俩是朋友,别让他去。”我口气里的哀求让乔通一愣。他本来准备了好几个有关老黄收贷的故事,很有层次,一个比一个狠。没想到简单的一句话便让我的心遭到重撞。为了缓解气氛,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接。他点燃之后塞进我的嘴巴。他说:“不用太紧张,事情还没严重到你想象的那一步。”

我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乔通笑了一下,转头说起另一个话题:“你真以为能贷到款是因为跟金叔聊了《平凡的世界》?”此时我根本没心思理会他话里的真正含义,只暗自揣测老黄的行踪,怕他找到我家去。乔通说:“我替你做了担保。”他见我走了神,用手指在茶杯里蘸了一下,朝着我的脸轻轻一弹,几颗冰凉的水滴像子弹一样射在我的脸上。乔通说:“现在我保不了你了,全靠你自己了。”

我忽然想到妻子此时正在家睡觉,她只知道乔通帮我办贷款,根本不知道是高利贷。为了不让她受到威胁,我心里匆忙计算了一下,那笔贷款分四十次还清,后天这笔钱应该很容易凑够。

我说:“好吧。”

我以为答应之后乔通便会打电话让老黄回来给我开手铐,没想到他所说的还款方式和我以为的不是一回事。

乔通说:“后天,你最起码要还上一半。”

我有点蒙:“合同上不是写得很清楚?怎么变了?”

乔通说:“合同上还写着你买车之后把车当成抵押品,现在你已经没什么可押的了。”

我不记得贷款合同上有这一条。他说得如此肯定,我怀疑是自己原来没看清。合同的条款太多了,密密麻麻,比保险公司的合同还要厚。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逐条看下来,即使看下来也搞不清说的是什么。他们的贷款合同各个条款之间相互做着肯定与否定,这些肯定与否定共同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我的左手腕突然有点疼,好像手铐收紧了。若不是饭店老板推门问我们是否准备在这儿吃午饭,我还不知要被铐到什么时候。乔通不愿让人看到手铐,急忙起身挡住了我。饭店老板出去之后,乔通好像又想起了我是他的朋友。

他略显尴尬地说:“刚才对你说的话,都是金叔让我转达的。”

我说:“你替我求求金叔,我后天确实还不了那么多。”

乔通说:“抓紧时间借一下吧。”

我说:“如果能借到,就不会找你贷款了。”

乔通说:“人怕逼,马怕骑,你要相信自己的能量。”说着,掏出手机,“你如果答应,我给你录下来,让我对金叔有个交待。”

我问:“如果借不到呢?”

乔通的脸一冷:“你必须借到。你还没看出来?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不愿让你或你爱人落在老黄手里。”

回想起戴手铐的经历,我不得不承认乔通确实在帮我。他为了让我尽快借到钱,把他的摩托车借给了我。我来到“孔家饭店”门前时,想到了乔通把车钥匙交到我手上时的表情,心里猛然一震,难道我骑着他的摩托车撞在卡车上?

“孔家饭店”的老板姓李,是个胖子。饭店老板本来是他的岳父,他当年在这儿当厨师,据说是靠炸鹌鹑的绝技把孔老板的女儿勾到了手。孔老板不愿让女儿落在厨子手里,正要开除他,女儿却说怀了孕。孔老板被气死了。都说孔老板并不是气死的,是被毒死的。流言愈传愈像真的,老李的压力非常大,却又没处解释,时间一长,憋得心理出了点毛病。凡是来饭店吃饭的人,他总是在人家点完菜之后问一句:你看我像心狠手辣的人吗?吃饭的人非常懵懂,却也只能说不像。老李受到鼓励,又问:你看我像什么人?

此时他正在后厨忙碌着,一见我进门,匆忙甩着手上的水滴走了出来。饭店门朝东,下午五点,屋里的光线已经非常灰暗。他打开灯,看到我身上穿着病号服,他的目光中带出一丝狐疑。我在医院把老黄骂走之后才出来的。我的心情不错,这一天除了睡觉就是骂老黄。没想到老黄这么有涵养,我骂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他都不着急,只是叼着支没点燃的香烟看着我。我的失忆表演达到了炉火纯青,不再只把老黄当乔通,还把他当成金叔或者其他几个考察过我的人。有一刻他产生了怀疑,因为我无论把他当成谁,骂的人总是他。老黄捏住我的左手腕,他的手就像钳子似的粗糙有力,我感觉手腕要碎了。他说:“等你醒明白再跟你算账,现在收拾你,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非常害怕,若是立马住了嘴,反倒更证明失忆是假的。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骂得更狠。他的手松开了。我闭眼假寐时,听到他打电话骂乔通,催着乔通赶紧把我的案子了结掉。乔通在电话里说:“怎么也得让他在医院待几天,时问太短不好要价。”

我来“孔家饭店”是想找回遭遇车祸时的记忆。唯一线索是司机老潘给我提供的。我看到了装满鸭梨的大卡车正停在饭店后院,我却想先听一听饭店老板对车祸的描述。此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饭店里非常冷清。我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李老板将菜谱拿了过来:“几个人?”我说一个人。我把菜谱合上,说要一只炸鹌鹑。我一点也不饿,买点东西只是便于接下来问话。李老板说:“一只?不够吃呀!”我问:“这两天,你的门口发生过车祸吗?”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病号服,说话时带着一丝警惕:“天天有车祸,今天上午就发生了两起。”我问:“有摩托车跟卡车相撞吗?”他说:“都是卡车撞摩托,没有卡车撞卡车,就像狮子不会跟老虎打架。”我感觉他的态度不够友好,一时不知怎样将车祸引到自己身上。他问:“你到底要几只鹌鹑?”

我手托着四只炸鹌鹑又和他聊了一会儿,想启发他把我和某一起车祸挂上钩。只要一说到车祸,他总是劝我再买点别的。我看出他是在刻意回避什么。我失望地走出饭店,恰巧看到一个半秃的中年人拿着把蒲扇朝后院走。

老邱在卡车前铺了张破凉席,晚上就睡在上面。凉席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放着暖瓶和茶壶。老邱弓着腰伸手摸了摸凉席,像是准备躺下去。被晒了一天的涼席还有点热,他坐在了桌旁的小凳子上,手摇着蒲扇。看到我进了院子,他的目光非常专注地盯在我身上。院子里有五问被李老板称作“旅馆”的北屋,他原本想将饭店开成食宿一体,可旅馆自从开张就没人住。如今空阔的院子里长满杂草,卡车显得孤零零的。我看到卡车有四个车轮被锁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分别连接着铁棚的柱子、榆树、农用三轮车、门把手。我刚想跟老邱搭话,突然,我的头像是被铁棍砸了一下,晕乎乎的。我一时不敢相信世间竞有如此诡异的巧合。我用力凝了凝神,又朝卡车走了两步,车牌号码果真是“73651”。

老邱问:“你找谁?”

我说:“找老潘。”

我的记忆突然恢复了,并且像刚擦拭过的镜子一样清晰。我记得骑着乔通的摩托车去找一个同学借钱,在“孔家饭店”门口经过时看到这辆卡车正停在路边,当时我一阵恍惚,仿佛又置身于噩梦里,感觉有一只黏糊糊的手正从旁边伸过来摸我的脸,我的头朝左猛一扭,迎着卡车撞了过去。噩梦应验了,心里在经过短暂震撼之后反倒不再觉得可怕。我的思绪又被另一个问题缠住了。我跟那个同学借了五千块钱,用橡皮筋捆紧了装在裤兜里。钱呢?我想赶紧见到老潘。

老邱说:“他出去了。”

我问:“他去哪儿了?”

我以为问了也是白问,没想到老邱已经跟老潘成了朋友,每顿饭都跟着老潘一块儿吃,说起话来很有点推心置腹的味道。老潘对他说,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辆自己的卡车,干了半辈子也没凑够买车的钱,挣的钱大都交了超生罚款。有个亲戚看他可怜,借给他一笔钱,让他在这辆运鸭梨的卡车上参了百分之十的股,老潘刚有了点当老板的感觉,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就被铁链锁在“孔家饭店”里。老邱对老潘无辜被扣非常同情,劝老潘想开点,随即又有些气愤:“那天你就不该救那个人,你救了他,他却不管你了。”老潘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试探着问,能不能放车走。老邱脸一沉,没有说话。老潘以为接下来可以跟老邱谈一谈放行条件,没想到老邱急了:“我拿你当朋友,你怎能陷我于不义呢?”老潘有点蒙。老邱愈发义正辞严:“放你走,我怎么对得起雇我的人?”老潘问:“谁雇的你?”老邱说:“老白。”老潘问:“老白是干吗的?”老邱说:“我也不认识,他是我表弟一个同学。”老潘心里正掂量着怎样找老白,老邱一句话又把他的希望扑灭了:“他答应放你也白搭,他没有铁链的钥匙。”老潘更蒙了:“谁拿着钥匙?”老邱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老潘没想到扣住卡车的是两伙人,心里乱糟糟的,感觉陷入了一个庞大的迷局。老邱见他愁得吃不下饭,及时给他指了条明路。

老邱对我说:“他去找人算卦了。”

老潘回来时,我正坐在小桌旁跟老邱一块儿吃鹌鹑。老邱的牙口挺好,连鹌鹑的骨头都能嚼碎咽下去。老邱知道我就是被老潘救的那个人,不停地埋怨:“你不是恩将仇报吗?人家救了你,你却扣人家的车。”我急忙说:“我没扣。”老邱瞪起眼睛看着我:“你没扣?那我怎么会坐在这儿?我本来在建筑工地上看料,突然被老白派人拽到这里来了。”我苦笑:“现在明明是你拦着不让车走。”老邱看了一眼身边的大卡车,又用手轰开落在鹌鹑上的苍蝇,说:“其实,我根本不愿拦着老潘,只要老白一个电话,我立马把凉席卷起来。”我请他吃鹌鹑,是想让他现在就把凉席卷起来。我说:“你看到了,我身体没事,没必要扣车了。”老邱停止咀嚼,眼珠子快速转了几圈,终于理清了思路:“我知道了,咱俩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你的身体好不好,跟我卷不卷凉席没关系。有话你去跟老白说。”我说不认识老白。老邱说:“你以为我认识他?”

老潘的脸色很不好。算卦的对他说,十日之后方见分晓。如果十天之内动车,会有血光之灾。老潘虽然对这话深表怀疑,心里却又种下一颗恐慌的种子。他明明看到我和老邱一块儿吃鹌鹑,却装作没看见,低着头朝北屋走去。我叫了他一声,他停住脚步,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可能是想到了我即使替他向老邱做证明也没用,他的目光里忽然冒出一丝憎恨。我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把正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我本来想带着他去报案,当着警察的面替他证明。报案固然是为了他,同时也为我自己。他救过我,我不能对他的遭遇袖手旁观。只是在去找警察之前,我想问一问,他是否见到了我的五千块钱。

老潘指着锁在车轮上的铁链,冷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好玩吗?”

我正想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乔通和老黄从一辆面包车上跳了下来。老黄冲过来麻利地捏住我的右手腕。他的力度恰到好处,既让我动不了,又不会让别人看出他使用了擒拿手法。此时我不想再假装失忆,就要去报案了,只要警察一出面,无论老邱老白还是老黄全都不在话下。我感觉老黄的手在暗暗用力,我想伸出左手抠他的眼睛,他将我的右手朝后猛一拧,趁着我弓腰的刹那间,又将我左手腕捏在他手里。我正要挣扎,乔通走到我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话,我像突然被捏到短处,立时老实下来。

乔通问:“钱凑够了吗?”

我一听,报案念头立时没了踪影,觉得还是继续失忆比较好。

我很认真地说:“金叔,其实,那天我骗了你,我看过《通往奴役之路》。”

乔通问老潘:“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老潘懵懵懂懂:“没说什么。”

乔通说:“他被你的车撞傻了,不但认不清人,还爱胡说八道。”

老邱凑过来插嘴道:“他傻?我看挺机灵的。”

乔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老邱理直气壮:“我还想问你呢?”他刚吃了我的鹌鹑,很想替我出头,“你凭什么说他傻?”

乔通懒得跟老邱多说话,顺口说道:“他要不傻,怎么会从医院跑出来?”

老潘本来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有点蒙,此时忽然醒过神来,以为终于找到了磕头的庙门。

老潘说:“请问,谁是老白?”

乔通和老黄对望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不认识。”

老黄用手搂住我的肩膀朝面包车走去,在别人看来好像我俩的关系非常亲密。我被老黄推着正要往车里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放开他!”

马远光着膀子从车后走了过来。

他再有半个月就要去石家莊上大学了。他复了一年课才考上。终于从高考压力中解脱出来,他像匹脱缰的儿马一样渴望到处乱跑。这个暑假他一直在跟车,车主是他舅舅。前些日子跑东北和西北,见过了戈壁、草原和沙漠,这是第一次去南方,马远很兴奋。他听说温州有钱人活着便花重金给自己造墓,在公路上可以看见山问一片片墓群。马远对活人造墓感到不可思议,想亲眼看一看那些墓是否像传说的那样豪华。车刚进了山东便被扣住,他没太当回事,车轮上的铁链和躺在车前睡觉的老邱只让他感到好笑。他以为只要我醒明白,扣车的事便迎刃而解。他昨天提着牛奶去医院看我时发现我确实有点呆,他本打算今天晚上再去找我,没想到我来了。他从我与老邱的对话中知道了我的态度,老邱嘴里的老白又让他陷入了迷惑,突然又冒出乔通和老黄,马远看出我受到了劫持。他忽然明白卡车被扣不像原以为的那么简单,是在面对着一股黑暗的势力。他心里猛然涌上一股不信邪的劲头,喊声显得底气十足。

老黄有点吃惊:“你是谁?”

乔通从车里探头看了一眼:“他也是车上的。”

老黄不再理马远,将我一把推进车里。马远正想拦在车前,被老潘拽住了。面包车启动时,我看到马远在老潘怀里挣来挣去。

次日中午,我和马远商量着怎样将卡车从铁链中解救出来。

我们说话是在“孔家饭店”北边的五里桥下。正下着小雨,雨滴打乱了淡绿色的流水,头顶上回响着湿漉漉的车轮声。我将解救卡车的方案说完,马远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

他说:“能行吗?”

我对他的懦弱有点生气:“除非你想一直被扣在这里。”

马远说:“我倒是不怕,不知老潘会不会同意,我毕竟是跟车出来玩的。”

我说:“这事你不用跟老潘商量,后果由我承担。”

马远将一颗石子用力投进河里,看着水花渐渐被轻弱的波浪淹没之后,转头看我时眼睛里带着一丝将信将疑。我的口气里透着过分的狂热,他一时拿不准我的动机。在他看来,我完全可以继续躺在医院里,良心的体现无非是关键时刻做个证明人,根本没必要参与解锁链。他因为昨天想拦下乔通和老黄,被老潘训了一顿。马远有点不服气,老潘也懒得解释已经感觉到的锁链背后的重重玄机。老潘道:“你要和他们动了手,你的大学就别上了。我怎么跟你舅舅交待?”

老潘觉得要解开卡车上的锁链,最好的办法是做通老邱的思想工作。

我和马远在五里桥下说话时,老潘正请老邱在“孔家饭店”里吃饭。老潘不停地敬酒,老邱喝得头皮都红了。老潘想让老邱带着去找他表弟,再让表弟带着去找老白。由于曾被老邱拒绝过一次,老潘这次说话非常委婉,不说锁链,先说起了自己的苦日子。苦日子的根源是因为前些年交的超生罚款太多。老潘有五个儿子,其中两对是双胞胎。老潘平时不愿意提罚款的事,稍一回想便感觉又被罚了一次。此时为了博取老邱同情,不光提到了原来的罚款,还说到了要给儿子盖房的压力。老潘说得动了情,眼睛里不觉涌上了泪水,长叹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老邱没发现他的情绪波动,反倒被他的话勾起了潜藏已久的好奇。

老邱说:“超生是按胎数罚还是人头罚?”

他是个老光棍,每当听到有人因超生受罚时便倍加羡慕。说完之后又怕老潘笑话他无知,匆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到老潘的一群孩子,他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激动。

老邱酸溜溜地说:“你老婆真能干。”

老潘发现话题有点跑偏,又敬了老邱一杯酒,决定直接一点。

老潘问:“你不认识老白,他怎么会雇你看车?”

老邱本来想勾着老潘聊一聊女人的生育系统,突然被转移话题,有点不高兴。

老邱说:“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他是我表弟的同学。”

老潘自言自语似的叹道:“车被锁在这里,不知何时是个头?”

老邱突然明白了老潘念苦经的真正目的,担心老潘求着他去找表弟,脑子里正想着怎样拒绝。老潘将话题又转到了铁链上,老邱有了种解脱感。他对老潘无辜被扣虽然非常同情,却又盼着把老潘扣的日子长一点。他原来到处游荡着打散工,从来没想到还会过上顿顿有人请吃饭的日子。

老邱说:“你最好是去找那个穿病号服的人,事情因他而起,只有他能帮你。”

老潘双手像洗脸一样在脸上揉搓了两把:“我昨天晚上去过医院,还去了他家,没见到他。”

老邱纳闷:“那他去哪儿了?”

我被乔通和老黄送进了北郊的精神病院。

院长胡山将近五十岁,又黑又矮又瘦,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却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据说他身上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凡是精神病人只要被他看一眼便会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医院资质只是一家私人诊所,造出的声势却比市级医院还要大,全县每个乡镇主要路口都立着他的广告牌子。他的精神病院从来不嫌人多,只要有人以家属名义往里送,无论是不是真有病,他都照收不误。收进来之后再根据交费情况决定采取哪种治疗方法。药物和器械应有尽有,可以满足不同层次的需求。他不光在醫院等病人上门,还骑着电瓶车满大街寻找那些偶然流落在本地的疯子。收了病人等待家属上门往往赚钱更多。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有六个疯子收进来一直没人来找,砸在了手里。如今胡山已经将他们训练成保安,经常用他们的六双手代替电击。胡山收留病人的标准过于宽泛,跟许多部门都有隐秘合作。据说胡山的手段非常神奇,凡是真正的病人在经过治疗之后大都变得沉默不语。那些只是被称为病人的人在治疗之后,往往会变成真正的疯子。

我住的病房门上包着铁皮,窗户上焊着粗壮的铁棂子。我看到院子里有几个疯子像捉迷藏一样到处乱跑,隐约还能听到男人的哭声和女人的笑声。屋里没有床,只在墙角铺着一张湿漉漉的凉席。另一个墙角放着尿桶,可能是怕病人心血来潮扎进尿里把自己淹死,特意在尿桶底部钻了个孔。尿桶是院长胡山亲自设计的。我在病房里被关了将近半小时,一直纳闷地端详尿桶,觉得胡山的创意比疯子还疯狂。

胡山后来对我解释说:“不是所有病人都像你这样清醒,真正的病人不对着尿桶根本尿不出来。”

我问:“大便怎么办?”

胡山一笑:“这就考验病人的智力了,这种考验往往说明他到底是不是病人。”

乔通所供职的组织跟胡山一向合作密切。在决定是否把我送来时,乔通和老黄发生了短暂的争执。老黄主张送,乔通怕胡山下手没准谱,把我治残了。老黄说:“他再跑出来怎么办?再说,今天晚上你去医院盯着他?”我坐在面包里夹在他俩中间,为了麻痹他们,嘴里一直在跟想象中的金叔辩论《平凡的世界》。当听说确定要把我送到胡山手上时,我不由得一阵窃喜。

胡山跟邀我去北海的刘班长是表兄弟。我曾跟着刘班长和胡山喝过一次酒。当时胡山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帮他介绍病人。我第一次听说精神病院的医生主动找病人,苦笑着说,我认识的都是正常人。胡山很认真地鼓励道:“病人都是正常人变的,看着好好的,没准过一分钟就病了。”

乔通和老黄刚走,胡山打开了铁门,笑道:“我说的没错吧?看着好好的,没准马上就病了。”

我在尿桶上踢了一脚:“我可没病。”

他用手揪了一下我身上的病号服:“这可不是我给你穿上的。”

胡山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比所有医院的味道都冲,一只落地电扇摇头晃脑地疯转着。天已经擦黑,胡山依然不开灯。他说如果开了灯,疯子们会像投火的飞蛾一样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院里的灯亮了,一个女病人像领导似的正站在一个倒扣的尿桶上打着手势大声讲话,有几个疯子在她面前像小学生一样整齐地坐成一排。院里的灯光透过玻璃映亮了室内,我看到办公桌上非常凌乱,有像小孩儿胳膊粗的针管,一堆像瓶盖儿一样大的药片,还有几个弹簧过于松弛的拉力器。胡山在凌乱的桌上扒拉了几下,搜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他的皮椅特别宽大,他坐上去时就像一个婴儿。

胡山问:“你怎么跟他们打上了交道?谁把你拽进去的?”

我把买车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胡山笑道:“这回你是来对了地方,住在这里,我给你出个证明,你欠的钱可以不用还了。”

我说:“总不能在你这里住一辈子吧。”

胡山说:“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出事。到时候他们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你?”

我纳闷:“他们会出什么事?”

胡山说:“没听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吗?”

我不知道乔通他们是否多行不义,只知道我确实欠了钱,我的麻烦无非是他们催债催得太紧了点。

我说:“我不想赖账。”

胡山说:“现在不是你想不想赖账,关键是你能不能还得起。”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可又觉得我的债务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我说:“我无非欠了一辆车钱。”

胡山说:“你对他们的套路太陌生了,看上去是一辆车钱,要想还清,估计后半辈子都要给他们打工。”

我觉得胡山有点夸大,这样说无非是想让我在他的精神病院住下来。我的烟抽完了,一时找不到烟灰缸,起身将烟头扔到了门外。烟头刚落地,被一个中年人弯腰捡了起来。他叼在嘴上猛嘬了两口,扭头叫了我一声“爸爸”。我打了个冷战,急忙关紧房门,再看胡山时,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恐惧。

胡山说:“你不想住在这里也行,最好远走高飞。”

我随口问道:“去哪里?”

胡山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这个还用我教你?世界这么大,哪里的黄土都埋人。”

他的话提醒了我,开出租车的梦想已经破灭,再待在家里也看不到出路。我即使按乔通的要求还上一半贷款,依然不知从哪儿赚到后一半的钱,我将陷进追债、躲债的恶性循环里。与其被追得无路可走,还不如出去找机会。有了钱,我把欠款汇给乔通。只是胡山所说的“哪里的黄土都埋人”让我心里有点发毛,好像我出去找死一样。

我说:“你表弟前些日子就让我过去找他。”

胡山惊得从皮椅上跳了下来:“北海就别去了,所有亲戚都正在想办法把他尽快弄回来,他加入了传销。要不是我院子里这么多病人,我早就飞到北海去给他扎针了。”

我吓了一跳,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妻子当初装病装得恰到好处。

我离开胡山的医院时天已经黑透了,胡山让我换下了病号服。他从墙角的塑料筐里替我找了两件衣服,有一股馊味,估计是某个疯子脱下来的。为了加强我远走他乡的信念,胡山给我举了两个惨烈的例子。其中一个是贷款者的妻子被人控制,我听了之后,心像是被铁丝死死地勒住了。

胡山在关上大院的铁门之前,又对我郑重叮嘱:“他们才是真正的疯子,你跟疯子没法讲道义。”

眼看要到十一点了,我终于把老邱灌醉了。

我为了把他约出来费了一番周折。我说给他介绍个寡妇,去五里桥北的一家饭店里见面。老邱一听寡妇眼睛立时有点发直。前些日子有个算卦的对他说,他注定将和一个寡妇共度余生。老邱固然想尽快见到寡妇,一听让他离开“孔家饭店”又有些警惕。他不想离装鸭梨的大卡车太远,晚上睡覺时都会用一根细铁链将自己的腰和卡车连接在一起。

他问:“在这儿见面不是一样?”

我说:“人家不愿意来这儿,嫌‘孔家饭店名声不好。”

老邱说:“名声不好怕什么,反正老李又不会给咱们下毒。”

我没想到他这么能喝,快把一瓶白酒喝光时还嚷着再来一瓶。话没说完,他的脑袋突然跌在桌子上,像皮球似的弹了两下。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猝死,急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的秃头朝着桌上的鱼香肉丝又拱了拱,嘟哝道:“那寡妇什么时候来?”听到他打起了呼噜,我轻轻从椅子上拎起背包,走到柜台前结账。饭店里已经没人了,老邱孤独地趴在桌子上像是一堆垃圾。我看到老板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瞟老邱的秃头,急忙说出去找辆车把他拉走。

夜色没有我期待的黑,半轮铜色的月亮挂在天上,我背着包形单影只地快步走在路边大杨树的阴影里。过了五里河桥,我看到“孔家饭店”里灯火通明,饭店门口停了几辆卡车。我从饭店门口经过时看到李老板又在给司机们推销炸鹌鹑。刚走进“孔家饭店”的后院,我立时闻到一股浓重的甜腥气息。鸭梨开始腐烂了。卡车上蒙着厚重的帆布,四四方方,看上去像一大问房子。我走到一个车轮前,蹲下身摸到一条铁链。铁链在手里的感觉比用眼睛看上去粗了许多。铁链上生出一层新鲜的铁锈,缝隙里残留着中午的雨水。我觉得应该抓紧时问,没准老邱过不了一会儿就会醒来。我打开背包,掏出钢锯,在铁链上锯了起来。锯了没几下,马远从北屋走了出来。我又从包里掏出一把钢锯递给他。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端详着手中的钢锯,好像不相信真能把粗壮的铁链锯开。

我问:“老潘呢?”

马远说:“出去买烟了。”

我说:“快干吧。”

马远有点犹豫:“老潘说最好还是找到老白。”

我气道:“什么老白老黑,找谁都没用,就几分钟,你们就可以走了。”

我也曾想过对卡车上的锁链置之不理,我本身已是自顾不暇。昨天晚上离开胡山的精神病院之后,我开始反复制定出走路线。说起来世界挺大,真想走时却不知应该去哪儿。想了一个又一个去处,脑子像糨糊似的根本理不出头绪。“73651”像鬼魂一样在我纷乱的思绪中跳动。我忽然知道,命运注定了我跟它的关系,如果任由它被人敲诈勒索,我无论走到哪里,心都会不安。

粗重的铁链锁在卡车车轮上时有点触目惊心,真动手解决它时却又异常简单。我埋身在卡车的阴影里,很快锯断了一根。我将铁链从轮毂里抽出来,听着简短而沉闷的金属响声,我的心里突然宽松了许多。马远本来还有点犹豫,一见解锁链如此简单,也蹲下身冲着另一个车轮上的铁链动了手。我锯第二根铁链时发现锯齿磨平了,手上变得过于轻松。我打开包又掏出一根新锯条,正摸索着往锯弓上拧,突然一束手电光照到我脸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以为是老邱来了。

那人喝道:“在干吗?偷东西?”

我听出是饭店李老板,便继续拧着手中的锯条:“别说这么难听,你这院里有什么可偷的。”

老李灭了手电,晃着身子走到我面前:“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说:“看到你正忙着照顾客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钢锯上,“你不是叫着老邱去拿钥匙了吗,怎么又动了锯?”

我说:“带钥匙的人出去办事迟迟没回,老邱还在等他。你没闻到车上的鸭梨都烂了?我想让车早走一会儿。”

老李说:“先把停车费交了吧。”

他并不关心铁链背后的是是非非,只想让卡车在院里停的时间愈长愈好。现在看到卡车要走,他也没理由扣留,便把心思集中在了停车费上。老李跟我说话时,马远手中的钢锯已经停了,一听我跟老李的对话气氛还算友好,又放心大胆地锯了起来。没想到他竟然很有使用钢锯的天赋,已经锯断两条铁链,锯条依然锋利。

马远问:“多少钱?”

老李说:“本来应该两千六,就收你两千吧。”

我有点生气:“这不是讹人吗?你拿破这院子当五星级酒店了?”

老李笑道:“五星级酒店还要贵得多,不信你就去试试。”

他说话时并没看我,我依然觉得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将手电夹在腋下,掰着手指头给马远算起了账。停车费和住宿费的要价还算正常,主要费用在那辆农用三轮车上。他的三轮车经常跑短途,每天都赚几百块,如今被铁链子锁在卡车上,三天下来耽误了两千多块钱的生意。

马远说:“铁链不是我们锁的。”

老李问:“难道是我锁的?”

我怕吵起来耽误锯铁链的进度,决定答应他。

我笑着说:“李老板,我知道你是心慈面软的人,便宜点儿吧。”

据说,他最喜欢听人夸他心慈面软,他听了之后往往会有种给人免单的冲动。今天一试,确实有点灵。他的脸上立时笑开了花。

“那就一千九吧。”

马远回屋去拿钱了。

老李更加热心起来:“黑灯瞎火锯起来太费劲,我给你们把大灯打开。”

老李在北屋门口装了一只大瓦数的日光灯。我本来不愿让他开灯,若是坚持不让他开,锯铁链的行为反倒更像偷偷摸摸。灯一亮,整个院子如同白昼,甚至可以看到墙根草丛中飞舞的蚊虫。我和马远手握钢锯望着最后一根铁链,忽然感觉不知如何下手了。

铁链全部锯开时,老潘还没回来。马远想等他。由于锯铁链时心情过于紧张,马远好像有点累,索性紧靠着一个车轮坐在了地上,顺手拿起一根铁链端详着刚刚被锯开的茬口。我想让他赶紧把车开走,最起码也要先离开这个院子。院子里过于明亮的灯光让我忽然有了种不祥之感。马远说没有驾驶证,不想开。我急道:“不是你从马路边开进院的吗?”我一再催促,他才坐进了驾驶室。刚打着车,只见老潘从院门口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没急着上车,而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后来才知道他出去买烟只是躲避锯铁链的借口。铁链锁住的不光是卡车,还锁住了他的心。他不敢相信卡车能够轻易从铁链里挣脱出来。我和马远锯铁链时,他一直躲在马路对面一棵大杨树背后,心里涌动着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恐惧。他想起了卦师的话:十日之内动车,必有血光之灾。他甚至暗自盼着我们放弃锯锁链的念头。眼看着一根根锯断的铁链从轮毂里抽出来,他一点也没有解脱感,心反而缩得更紧了。他忽然觉得我们轻易锯开铁链正中了别人的圈套。他迟迟没有走过来,是想有人出面拦车时好有个回旋余地。直到马远钻进了驾驶室,他才相信真的可以走了。他握着我的手摇了又摇,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我在他肩头用力拍了一下:“快走!”

卡车终于启动了,一股腐烂的鸭梨气息在我面前飘动着,车灯穿过院门照到马路上,老潘猛加油门的同时从车窗里对我喊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眼看着卡车朝院门口驶去,我在如释重负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突然,卡车停住了。

我看到乔通骑着摩托车堵在车前。他将摩托车靠在车头上,麻利地用一把链子锁将摩托车和卡车保险杠锁在一起。他没理会正从车上往下跳的老潘和马远,直直地冲我走了过来。我后来才知道老邱并没有被我灌醉,他也不像我以为的被寡妇迷了心窍。我执意给他介绍寡妇反倒引起了他的怀疑。他离开卡车之前给老潘丢下个热罐子,说吃完饭回来商量一下怎样去找老白。他已经号透了老潘的脉,即使他不看着卡车,老潘也没有擅自解锁链的胆量。所以,老邱跟我喝酒时没有丝毫顾虑,特别放得开,恍惚中觉得真的会有个寡妇来到他的面前。我刚从饭店离开,老邱便吐了,吐过之后反倒比没喝酒时更加清醒。他没顾上拭去呕吐在身上秽物,先给老白打了电话。老白又打给了另一个人。电话信号在空中反复交叉几次之后,打到乔通手机上时已经变成了怒斥。

我呆愣愣地望着乔通朝我一步步走近,一时不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继续假装失忆,还是扮演被胡山治疗过的疯子?乔通斜挎着一个绿色帆布包,看上去非常沉重,他每走一步都会将挎包带用力提一提。

他恶狠狠地搡了我一把:“狼心狗肺!”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想起那个夜晚依然会不寒而栗。我带着妻子连夜租车到了德州。当时她正上夜班,我离开“孔家饭店”直接去了她的厂子,让人把她从车间里叫了出来。一路上她有些慌乱,却故作镇定地一直紧搂着我的肩膀,好像我是个被吓坏的孩子。我惊慌的神情很像在被追杀。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她看到了溅在我身上的血迹,她的脸立时变得煞白。当听我如实坦白了高利贷、汽车被劫、手铐、精神病院的经历之后,她反倒冷静下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看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一时拿不准下一步去哪里。她却走到售票口买了两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我问:“为什么去北京?”

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到了北京正赶上奥运会之前的大规模城市建设。我们先是向“媒体村”工地上的民工兜售翻新过的二手服装,后来在工地旁边开了个小饭馆。如今,饭馆已经扩展成了中档饭店。

接到乔通的电话时,我正坐在马远的汽车美容中心里喝茶。他也是被那个夜晚彻底改变了命运。他的大学没上成,现在安心地当老板。马远胖了,身材变得特别魁伟,看上去像个跤手。但他的性格变得非常柔软,我曾亲眼看到一个粗俗的女车主为件小事指着鼻子骂他,马远只是笑,一点也不着急。他对我说:“俗语说的‘受氣的买卖,就是说只要做买卖注定会受气呀!”他的汽车美容中心离我的饭店不到一站地,我们经常坐在一起聊一聊。我们从来不说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像不忍心揭开心底的一块伤疤。马远煮好茶,递给我一支烟,说起了准备送孩子回老家上学的事。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澳大利亚的电话号码,我以为是一个刚移民去墨尔本的朋友,没想到竟然是乔通。十三年来我和他没有丝毫联系。挂断电话时,我的脸色有些冷峻。

马远问:“谁?”

我说:“乔通想见我。”

马远苦笑:“你见他吗?”

我和乔通见面是在我饭店北边的“尚道咖啡屋”。我决定见他是因为他在电话里的口气让我感觉就像当年没翻脸时一样。我忽然想,如果不是“高利贷”,我和他肯定一直是朋友。

他比我大三岁,我与他相识在医院里。当时我父亲和他的岳父同住一问病房。我和他都是有点内向的人,互相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交流。直到一天下午,护士给他的岳父灌肠,我才对他刮目相看。他岳父因为躺在病床上时间过长,出现了严重的便秘。灌完肠之后依然没有效果,乔通毫不犹豫地戴上了胶皮手套。他给岳父抠大便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当时他的两个大舅哥就站在旁边,根本不敢朝床上看。有一次在楼下吸烟时,我主动跟乔通聊了起来。我立时有了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当时他在土产公司跑业务,跑遍了差不多所有省份。他无论去哪儿出差都随身带着画夹。他想成为中国的塞尚。后来,我们隔三岔五便聚一次,每次见面都让我获益匪浅。他读书比我多,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在偏僻的小县城聊“形而上”的人不多,我因为经常看书被工友们视为神经不太正常,乔通也是。所以,我们之问有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他的单位比我上班的厂子早两个月破产,我们隔三岔五的聚会骤然中断了。生计问题迫在眉睫时,我们原来所热衷的那些话题太多余了。

我决定贷款时还不知道他已是“金融工作者”。我先找了在农行工作的同学,他的职位太低,没有放贷权力。他把我介绍给了他在工商银行营业所当主任的表哥。表哥说在城里不好办,介绍我去一个乡镇信用社找贾主任。贾主任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说可以办,不过,不能从他的信用社里办,只能通过一个民间金融组织。我以为他在推托,没想到他立马打了电话。乔通和我在贾主任办公室里一见面,同时愣住了。

我们离开贾主任办公室时都有点尴尬,站在信用社门口,互相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在这儿见面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乡镇虽然偏僻,逢到赶集的日子反倒显得愈发繁荣。乔通忽然朝街口一指:“走,我请你吃西瓜。”卖西瓜的用帆布搭起一个大棚,里面除了西瓜还飞舞着数不清的苍蝇。乔通买的西瓜太大,俩人根本吃不了。我们谁也不说话,只顾闷头吃,都装作努力想多吃一点。最终是我没忍住,问:“你怎么干上了这个?”乔通苦笑一下:“你说我该干什么?”我也不知他该干什么,只觉得他从事这个行当有点委屈。我问:“还画画吗?”他说:“不画了。”我一时不知再说什么。他的眼神忽然一散,脸上闪过一丝伤感:“谁也不可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当我说到想买辆汽车跑出租时,他有点纳闷:“可干的事情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开出租车?”

下午三点钟,咖啡屋里有些冷清。乔通在我对面的软椅上一坐,我吓了一跳。我记忆中的他烫着卷发,眉清目秀,像电影里的英俊小生,此时的他却是一个大秃瓢,头顶凹着一个坑。他见我面带诧异,笑着用手在头顶的坑里摸了一下:“不认识了?”他穿着宽大的红色T恤衫,加上青色的光头和脑袋上的坑,看上去有些凶悍。他不时伸手抚摸着头顶上的坑,好像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动作。幸亏他这个习惯动作,使得我们多年后的会面减少了许多尴尬。他头顶上的坑仿佛是个开关,每摸一下都能让他嘴里的话变得滔滔不绝。他现在在墨尔本开画廊,专门把中国书画卖给外国人。那些只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看到的著名书画家们,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说:“别听他们自己瞎忽悠,那些书画在外国都不值钱。”

我听说他在我离开老家不久也远走他乡。先是在上海黄浦区加入了一家“高利贷”组织,目标客户是那些在里弄里游荡的有轻微智障的年轻人。贷出去一万,十个月就能翻到几十万。我还听说他在北京丰台一带做过,专门冲着有房产又财迷心窍的老太太下手。都是丧尽天良的勾当。我不敢确定这些消息是真的。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总觉得他不可能堕落到这种程度,同时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堕落往往会身不由己,一旦开了头,往往会变得没有底线。我以为他早晚有一天会暴毙街头,没想到如今神采奕奕地坐在我的面前。看到他远离了“高利贷”的泥沼,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说:“你终于回归老本行了。”

他说:“我现在只能算书画掮客,不能算回归。”

我想起他画的是油画。

他说:“再过个三五年,我应该有条件成为专职画家。”

接下来,他聊了一通书画价格,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了一通饭店的经营情况,他也是满脸茫然。我们东拉西扯,将各自熟悉的话题翻来覆去,就像在咀嚼没了汁液的甘蔗渣。我很快陷入了心神俱疲,忽然想尽快结束这次会面,一时却又不知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才算恰当。有一刻我们陷入了沉默,二人之间死一般的寂静再次使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他的手在头顶的坑里摸了一下,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长吐了一口气。

他说:“我早就想跟你见面了。”

我和他都知道这次注定要提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在刻意回避,绕来绕去,就像躲避一坨屎。为了尽量晚一点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先说到了金叔。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乔通愣了愣,一时想不起金叔是谁。这些年乔通见过的人太多了,懒得再去回忆像金叔这种小蝼蚁。

我提醒道:“就是那个爱看书的胖子。”

乔通恍然大悟:“哦,你说‘肥猪呀!”

“肥猪”早已破产,现在瘦得像根木棍,在济南火车站开“摩的”。火车站不允许有“摩的”,每当看到警察走过来,他便开着三轮摩托仓皇钻进小胡同里。乔通说他原本在市里一个职业学校当老师,不知什么原因被开除了。他先是在学校门口开了家游戏厅,后来在郊区买地盖楼开地下赌场。赌场开了没半年,赶上了市里成立开发区。他因为征地拆迁发了财,再也不想从事危险行当,转头從事放贷。

我问:“老黄呢?”

乔通说:“应该还在监狱里。”

知道了金叔和老黄的下场,我的心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我问:“那个‘高利贷组织没有了吧?”

乔通笑道:“怎么会没有?听说比原来更兴旺了。”顿了一下,他脸上闪过一丝沉重,“其实,‘肥猪、老黄、我,都是那个组织里最底层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人。”

我纳闷:“连‘肥猪也是底层?”

乔通说:“他若不是底层,就不会破产。‘高利贷看起来利润高,却经常出现死账,死账的损失往往落在底层人头上。”

我问:“谁是高层?”

乔通苦笑:“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感觉他的口气跟当年的老邱差不多。

乔通说:“那个‘高利贷组织和黑帮差不多,若想加入,必须带着钱当风险保证金,以示忠诚。”

我说:“老黄可不像有钱人,他也交保证金?”

乔通说:“他用自己在东北做下的一起案件。也就是说,上司随时可以把他送进监狱。”

我心里一颤,身上的寒毛不由得悄悄地奓了起来。

乔通说:“你永远都想不到,一旦加入,要想退出来是多么难。”

咖啡屋的灯光亮起时,乔通终于主动提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夜晚。

乔通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做吗?”

这些年来我虽然刻意不去回想,也依稀感到当时乔通是想帮我在债务里尽快挣脱出来。

我说:“那种方式我不可能接受。你明明知道是老潘送我去的医院。”

乔通说:“你在病床上假装失忆时,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

我有点吃惊:“你知道我假装失忆?”

乔通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离开咖啡屋时阳光已经被楼群完全遮没,沿街的店铺纷纷点亮了灯火。我留乔通在我的饭店里吃饭,他说要赶往机场,乘晚班飞机回墨尔本。他站在饭店门口,仰头看了看明亮的招牌,又看着保安指挥着一辆轿车倒进车位里,他赞许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要开车送他去机场,他说不用。他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三言两语为我们的会面画上了句号。

他说:“我那样做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我一惊:“你也向他们交了钱?”

他说:“我把岳父家的房产证押给了他们。”他坐进车里,临关车门时苦笑了一下,“房产证是我偷出来的。”

乔通走得如此匆忙,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次会面中表现得太冷淡了。眼看着他乘坐的出租车汇入旺盛的车流,我的眼睛里不觉涌满了泪水。

乔通走后,我再次想到那个夜晚有些恍惚,当时的乔通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也许那天晚上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多年以来只是我的一种臆想。

我和老潘、马远走进“孔家饭店”时,乔通已经坐在唯一的包问里。淡黄色的壁纸部分脱落了,像猪下水似的挂在墙壁上,屋里最醒目的是崭新的红色窗帘,艳得耀眼,像是刚被鲜血浸泡过。尾随着乔通朝饭店走去时,老潘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马远。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搞不清是恐慌还是抱怨。马远冷着脸,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神情。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两腮的咬肌坚硬地凸了起来。我忽然感到眼前的局面有点滑稽,自己明明没有错,却像是偷东西被人逮住似的。饭店已经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李老板像没看见我们进屋似的闷头擦拭着本不该由他擦的餐桌。站在包问门口,我横下一条心,就像我对马远承诺过的,锯铁链的事跟他们没关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走进包问时,我们三个立时被乔通的表情惊住了。

乔通眉开眼笑,站起身叫了声潘师傅,又叫了声小马师傅。他拿出香烟,恭敬地递给他俩每人一支。老潘和马远拿着硬塞在手里的香烟有点发蒙。乔通一直不看我,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时像是看到了空气。

乔通热情地说:“潘师傅,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晃了晃,“我是来开锁的,谁知道你们已经锯开了,这样也好,省了我的事。”

我从来没有见过乔通如此谦卑。我知道他是来者不善,却迟迟看不到他的“不善”。他嘴里一套又一套客气话已经近乎谄媚,就像面对着能够改变他命运的大客户。我们三个人一直呆着脸,没人搭茬儿,乔通的表演热情渐渐小了下去,转头感叹起了卡车上即将腐烂的鸭梨。

乔通说:“我刚才闻到了腥臭味,应该都烂了。”

老潘一听鸭梨立马醒过神来。想到正锁在卡车保险杠上的摩托车,他心里猛然涌满了悲愤。

他问:“到底为什么扣我们的车?”

这话他早就想问,却不知去问谁。这两天他接触到的只有我和老邱,我俩却对铁链没有丝毫话语权。乔通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能当面说一说扣车原因的人。

乔通笑了:“给卡车锁铁链确实过分,它又不是一条狗。可你撞了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想走,也有点不像话吧?”

老潘看了我一眼:“我们没撞人。”

乔通说:“你没撞人怎么让人把车扣下了?”

老潘愣了一下,好像被乔通的逻辑搞糊涂了。

乔通说:“医药费花了好几万,都是我垫上的。”

我气道:“开什么玩笑?我在医院总共住了两天,怎么花这么多钱?”

乔通没看我,冲老潘笑道:“瞧,他被你撞傻了吧?都不知道在医院做了多少项检查。”

老潘气蒙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看我时,眼神里透着深恶痛绝,好像我在跟乔通演双簧。

这时,马远生硬地说:“我们没钱。”

乔通、老潘和我说话时都围桌站着,虽然乔通脸上挂着笑容,我们之间却涌动着剑拔弩张,好像随时会动手撕打起来。马远早已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手里摆弄着刚才乔通塞给他的香烟,目光饶有兴趣地在我们三个人脸上转来转去。直到乔通提到医药费,他才决定给这次对话做个了结。马远站起身,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我看到他两腮的咬肌又坚硬地鼓了起来。

乔通一听,脸上的笑容里立时添了一丝欣慰,好像马远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乔通说:“我知道你们没钱,谁出门带着这么多钱?即使没钱,卡车今天晚上也必须走,要不然,鸭梨就烂光了。”

我和马远、老潘懵懂地互相看了一眼,猜不出乔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乔通说:“卡车应该马上走,你们总得留下个人吧?”

老潘终于看到了乔通们精心布下的陷阱,他满脸发紫,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起来。面对显而易见的讹诈,除了拼命好像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老潘当然不敢拼命,眼神渐渐软了下去。这时,马远说了一句话,在老潘听来犹如晴天霹雳。

马远说:“我留下。”

马远后来对我说,他说留下时并不是想当人质。他舅舅买卡车的贷款还没还清,去年又出了一次车祸,正是雪上加霜。他觉得只要卡车走了,他完全有能力让自己自由起来。即使被乔通派人看管,他也会寻机跑掉。当时我也觉得马远留下放卡车上路是上策。马远即使留下,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我们没有想到,这些想法早已被乔通预料到了。

乔通显得有点为难:“你留下,谁看着你呢?”

马远说:“我不会跑的。”

乔通说:“你即使不跑,我也成了非法拘禁。”

马远怕乔通改变主意,急忙說:“我自己愿意的,不能算拘禁。”

老潘急道:“马远,你不能留下。”

乔通没理会老潘,冲着马远赞赏地点了点头,紧皱着眉头稍微一想,眼神忽然欢快起来。

乔通说:“这样吧,我帮你找个安全的去处,让你待十天,到时候卡车肯定会回来。”

马远有点纳闷:“安全的去处?”

当乔通说出“安全去处”时,我吓了一跳。乔通指的竟然是监狱。他的口气轻描淡写,好像监狱是他家开的,可以随时请朋友自由出入。

乔通对马远说:“你待在里面,既证明你不会跑,我也不会落个非法拘禁的坏名声。”

马远的脸上满是茫然,一时无法理解乔通这诡异的主意。

乔通说:“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这么办。”

马远急于证明自己留下的诚意,竟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乔通一笑,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特大号的扳手。

新买的扳手,闪着贼亮的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乔通留在上面的指纹。他将扳手冲着马远递了过去,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乔通说:“冲着这儿来一下,你就进去了。”

马远将大扳手接在手里,目光忽然变得像梦游,看着乔通的脑袋,身上突然哆嗦了一下。我觉得乔通这耍光棍的优劣有点可笑。老潘则再次陷入绝望,他知道这是乔通继续扣车的一种手段。马远苦笑了一下,好像刚发现乔通的说法过于荒唐,扳手在手里忽然变得特别沉重,他的手臂垂了下来。我知道今天晚上的行动彻底失败了,脑子里开始设想解救卡车的新方法。

乔通对目前的结局非常满意,笑了一下,拿起挎包重新背在肩上,绕着桌子从马远身边经过时,他伸出右手,想把扳手要回来。马远将扳手朝他递去时手臂有些犹豫。此时的马远忘了卡车和鸭梨,陷入了因为对事情无能为力所骤然意识到的懦弱中。

乔通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扳手:“现在,是你们自己不想走的。”

马远的脑子里正如同沸腾的油锅,乔通的话像突然倒进一杯水。马远将扳手猛然握紧了。他抡起扳手的同时说了一句话,直到一滴鲜血溅入我的眼睛,他的声音才缓缓传到我的耳边。

马远说:“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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