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华
柳桂青这名字很好听,很有内涵,柳树桂树叶儿青青,蝴蝶在叶面飞过,这是快乐和谐的一个画页。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惠东县平山西枝江的二渡头是平山的货运码头。码头上岸是粮仓和搬运站,孩提的柳桂青,经常被母亲带到搬运站,母亲一边晒梅菜,一边照看小桂青。父亲家族都是做梅菜生意的,他们把惠州梁化、横沥、矮陂等地农村的优质梅菜收购,然后在二渡头装船,运往惠州、广州、香港等地。在梅菜运往各地之前,要把梅菜晒干进行挑选分等级,让梅菜可以储藏时问更长,价格更高。柳桂青的父亲负责水上运输,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一年。
这天,柳桂青父亲柳茂盛要回来了,这是1956年的春天。下午,柳桂青随母亲一边收梅菜,一边等父亲回来,当太阳落在西枝江边时,二渡头出现了父亲的影子,接着柳桂青两只小手就被父母一边一个牵着回家。柳桂青父亲三兄弟中他最小,因此,家里大小事都用不着他操心,也许是习惯了,他负责船上押送梅菜,每次回到家就受到孩子们的欢呼,因为他会把所有孩子叫到一起分糖给他们吃,为孩子们剪手指甲脚指甲,住个三几天就又出门了。父亲这次回来,是要为她奶奶做71岁生日。那次,父亲三兄弟及所有家人都和她奶奶照了合家相。这张上世纪50年代的黑白照片到现在还非常清晰,小小的柳桂青剪着短发,这是父亲刚为她剪的短发,她喜滋滋地穿着父亲买给她的白衬衫,歪着头依偎在奶奶怀里,惊讶而好奇地盯住前方。那次父亲回来,还为她留下个弟弟。
1957年初夏,柳桂青的父亲自上年回来过一次后一直还没回来过。
这年,母亲生弟弟时得了严重的月内风,她咬着牙谁都没告诉,坚持做饭、下河、挑水、洗衣,到后来病情严重了。那年代,妇女生小孩儿得了月内风、产后风,来月经得了小月风等,都是相信民间草药,而民间验方经大多数人使用效果也很不错。可是后来什么草药对她母亲都没作用。伯父生气地抱怨桂青母亲:“你有病为什么不说呀?”她不到30岁的母亲病情越来越重,眼看不行了,被人抬到西枝江边桥头的大菜园的一问旧屋。
那天,天上乌云密布,西枝江水呜咽,她的姑妈带她来这里见了她母亲最后一面。见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旧屋,她大声哭着呼唤母亲,那撕裂的哭声令人心碎!母亲临死前,拉着九岁女儿的小手泣不成声,她心痛女儿这么小,她牵挂着才出生几个月的儿子,牵挂着出门久未归来的丈夫。柳桂青一直在哭,母亲叫她不要哭,吩咐她要带好弟弟,要等父亲回来。柳桂青哭得死去活来,她感觉好像天要塌下来般,姑母紧紧地抱住这个弱小的侄女,泪流满面。
母亲去世后,她六个多月的弟弟没奶吃,白天哭晚上也哭,哭声揪住了全家人的心。奶奶叫桂青抱着弟弟去各街坊邻居讨奶吃,大家都非常同情这个这么小就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弟弟就是靠柳桂青抱着到各街坊家讨吃奶水、喂粥水慢慢长大的。
我和柳桂青成为闺蜜是在1965年,那年我们上小学四年级。为了上学,她每天早上5点多就到二渡头挑水,把水缸挑满后就来我家邀我上学。我有时候也去她家里等她。
1966年8月,柳桂青小学毕业考上了平山镇林业中学,她满心高兴,向伯父要五元钱报名。伯父对桂青说:“读林中有什么用?不如在家做家务,照顾奶奶、弟弟,做饭、洗碗、洗衣服、挑水、捡柴割草都需要有人做。”柳桂青不甘心,她向往学习,就对伯父说:“我保证不耽搁家务。”
整个暑假,她每天早上4点起床,到二渡头挑满一缸水,就和其他姐妹到观音山或三分水山割草,有时感冒也去。一个暑假硬是把一个棚顶都塞满了草,够一年烧用。她告诉我,她最难受的是,每次去割草,其他姐妹都有母亲或哥哥姐姐来到半路接担子,换一下不会很累。她没人来接担,望着众姐妹肩膀上的重担有人分担,自己只好咬紧牙关挑起担子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往家走。下午吃过晚饭,她又到二渡头洗全家人的衣服。柳桂青从早上到晚上,没有闲过,感冒发烧都不敢躺下,日复一日,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又扛着草担杆上山割草了。
柳桂青承担了大人的家务,一边做家务,一边照顾奶奶和弟弟,每天忙得像个陀螺。桂青经常告诫弟弟,二渡头、天后宫、沙坝尾每年都有小孩儿溺水,叫弟弟不要到河边玩水。弟弟不听,小伙伴一喊他就去。小孩儿只听父母话,这是天性。没娘的孩子爹又不在身边,奶奶和姐姐都奈何不了他,伯父伯母的话更是耳边风。她的弟弟调皮、不爱学习,经常到河里去玩水,伯父、伯母、奶奶管教更没半点儿作用,打也不是,骂也不听,令奶奶十分无奈。1966年的夏天,她弟弟又在二渡头玩水,在潜水时不幸被压在船底下游不起来,溺水身亡了。当时,我和柳桂青正在放学路上,有人告诉她这个坏消息,她一听,立即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我陪着她一直跑到二渡头,只见那里已经围着许多人,他弟弟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气息,整个下午,桂青都在號啕大哭:“父亲呀!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家看看啊?”
晚上,柳桂青的奶奶看到孙女还在哭,她心如刀绞,又一阵伤心涌上心头。奶奶强忍住悲痛,颤抖着抱住孙女哽咽着说:孩子,你弟弟不跟你做姐弟了,你们没缘分啊!你就把弟弟忘了吧,他是要去找你们母亲啊,不要哭了!说完,她自己泣不成声。就在那一年,奶奶也随孙子走了,奶奶临终时,眼睛久久没闭上,她牵挂的事太多了。
柳桂青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对她是沉重的打击。
她的父亲于1957年国家搞公私合营后,在广州的一个行船朋友帮助下申请去了香港,后来又去了台湾。奶奶生气地说她儿子:“阿茂盛现在是卖骨头卖到海外去了。”柳桂青从父亲的来信中,悟出父亲的无奈。之前,她父亲以为去了香港就像到了广州等地一样,是可以回来的。最初在香港什么都做,摆地摊、卖旧衣,生活较难以维持。到了台湾,由于他懂闽南话,便慢慢稳定下来。他先是卖鞋,后来自己办鞋厂,生活稳定了,但家是回不去了。
接到家里来信,得知妻子死了,他每月寄100台币回家作维持奶奶抚养弟弟及一家人的生活费用,也作为自己对家的牵挂。再后来,他未曾见过面的儿子被淹死,他强忍痛苦写信安慰女儿,嘱咐女儿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奶奶。母亲病逝以后,他万念俱焚。后来,他在台湾又结了婚,怕女儿难受,连结婚照片也不敢寄给她而寄给桂青姑母,姑母把照片给了柳桂青,父亲五十多岁再婚,希望能再生个儿子。收到父亲的信以后,知道父亲在台湾结了婚,柳桂青牵挂的心稍有点安慰。她经常望着台湾的方向,思念着父亲,希望父亲身体健康,祈盼父亲能早点接她到台湾去。
1969年,我们初中都没毕业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到了九龙峰林场当知青。四年多的蹉跎岁月,我们都赚足了人生阅历。后来,我到惠阳地区农校读书,柳桂青和其他知青都被安排在惠东县木材公司上班,她这才从农村搬回县城居住。柳桂青和林场当地农村一退伍军人结了婚,也一起搬到县城居住。虽然当时实行计划生育,但她丈夫属农村户口,允许头胎生女儿的再生。她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到生第四胎是儿子时,柳桂青被木材公司除职了。无奈之下,全家又回到丈夫老家长坑村,不料,几个月大的儿子在农村让邻家抱着玩抛高时跌坏了脑袋,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成了残疾人。
我感叹柳桂青的人生,苦哇!
1979年9月25日,惠东县遭受强台风强暴雨,山区山洪暴发,西枝江暴涨,柳桂青丈夫家被特大山洪铲走。水灾过后,政府安置他们到深圳布吉,那时深圳还不是特区,丈夫说,那么远别去了,还是耕田吧。柳桂青从来没听说过布吉,也不知布吉有多远,但要做田里的劳动自己恐怕力不从心。他们商量决定回下米行老屋。平山也是刚经历“9·25”洪水,倒了很多房子,但她下米行的老房子没有倒。就这样,“9·25”洪水以后,柳桂青和丈夫、子女、家婆一行七人再次回到她原来居住的房子。她又和伯母、堂弟住在一起。
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在县城居住打开门就要花钱,他们夫妻俩没有手艺,即使有力气也没地可种,她和丈夫商量,选择做平山小吃叛的生意来维持生活。平山人喜欢吃板,不但年节吃,平时也吃。喜叛(也叫发板、发包仔)、猪肠叛是最常用的,特别猪肠叛,一年四季的早餐、小吃都用到它。那时改革开放刚开始,平山人都投入各式各样的、赚钱快的生意,相当部分平山人慢慢富起来,做叛这种小生意没人问津。
她每天晚上先浸泡米,凌晨三点钟起床磨浆蒸叛,早上六点半左右就蒸完了,就有人陆续来买早餐了。约七点左右,丈夫在家里卖,柳桂青挑到平山老市场卖。渐渐地,她的生意好起来了,如到了中午十一点还没卖完,她就挑着担子从平山大楼王到大米街、楼子下、石灰行、杜街等一路沿街叫卖“卖粉仔、卖粉仔……”柳桂青的叛真材实料,大家都说好吃,都来帮衬。有时也会卖不完,就有人帮忙把最后那点买了让桂青早点回去。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为赚一点微薄的生活费,艰难地供孩子读书、赡养老人(家婆)。
柳桂青人生的坎坷何止这些?她的一大家子安顿在一问不到80平方米的老房子,她伯母也做了外婆做了奶奶,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出入多有不便,难免产生矛盾,都是桂青的好性格好脾气把矛盾及时化解。矛盾中还缺不了与下米行邻居的长短琐事,多少白眼,尤其是个别人看不起他们一家,说他们是山佬。柳桂青原先和丈夫结婚就表明是“招郎入赘”,所以她才敢把丈夫带进柳家。但是邻里看她就不同,个别新迁来的邻居不认识柳桂青,他们故意把垃圾扫到他们家门口,堵她家的水沟,故意把脏水泼到他们家,占他们的晒衣服的铁线,等等。更甚的,个别亲戚竟然想把她从柳家赶出去,想霸占她的住房,還闹到法庭,说柳桂青是女的不能在这里住,幸亏父亲来了亲笔信,表述他的房产由女儿继承。
父亲在台湾几十年,其实,他更难过,谁会想到这一走就是几十年,想回一次都不可能。平山下米行是他的伤心地,老婆儿子死了,他回不去,他早就心灰意冷了。母亲去世了,他也回不去,更令他牵肠挂肚的女儿早已嫁为人妻,还让他当了外公。他经常遥望大海,满怀思念,满怀乡愁。
2000年,我们开同学会,柳桂青兴冲冲地告诉我,她的父亲前不久回来了,她和父亲离别四十多年,她终于在父亲健康之年见到了父亲。
柳桂青陪父亲走在下米行的街上,为父亲介绍家里的孩子,他一个个地亲着、疼着,抱着外孙侄孙,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依然把小朋友叫在一起,戴着老花眼镜依然喜欢为孩子们剪手指甲、脚指甲,分派礼物。
我真为柳桂青感到高兴啊!柳桂青拿了两张照片给我看,一张是1957年她奶奶71岁生日时翻拍的照片,一张是父亲回来的大合照,对比照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年轻英俊的柳桂青父亲,现在已是耄耋老人。这张彩色照片,柳桂青坐在父亲右边,左边还有伯母,还有她的丈夫、儿女、外孙侄孙,堂兄弟众姐妹齐聚一堂,合成一张世纪人气照。父亲住在台北三重市,抱养了一个女儿,家庭还可以。2002年,父亲又回来祭祖。2011年,父亲病重,柳桂青跟旅游团去台湾探望。父亲思量女儿从小缺乏父爱母爱,自己没尽到抚养责任,艰辛劳作一辈子,感觉自己亏欠她太多,他希望女儿以后生活得更好,临终留了两万元台币给她做手尾,托夫人交给女儿,还给外孙每人一千元,表示自己常年没在家的一种愧疚补偿。她父亲离世时,可惜柳桂青赴台奔丧申请获准时间赶不上参加葬礼,没能赴台送父亲最后一程,他认验了他母亲的那句话:“阿茂盛卖骨头都要卖到海外了。”她说着,眼里噙着泪水。
2018年的夏天,柳桂青打电话告诉我,她在平山泰园申请了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廉租房,他们一家全部搬进了电梯房。是啊!柳桂青已年近古稀,她4个女儿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外孙一大群。他们对柳桂青都很孝顺,该是她苦尽甘来,享享福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