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洪业先生与中科院院史编研

2020-04-27 09:33王扬宗
科学文化评论 2020年5期

王扬宗

摘   要   作者首先简要介绍了樊洪业先生对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工作的重要贡献,其次阐述了樊先生的学术研究风格,认为善于辨伪、精于探微、执著求是、富于洞见和清新文风为其突出特点。

关键词   樊洪业   中国科学院院史   研究风格

中图分类号   N092

文献标识码   A

我是在1988年5月底请樊洪业先生参加我的毕业论文答辩时结识他的。从那时以来的30多年,我一直受到他多方面的指导、帮助和教育,往事历历在目。在大家共同缅怀樊先生的时候,我想简单谈谈樊洪业先生对于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工作的贡献和他研究工作的一些特点。

一    樊洪业先生对中科院院史编研工作的重要贡献

从1990年起,樊先生主持中科院院史编研工作10年,但我对于现当代史心存畏惧,很长时间没有关注他这方面的工作。2000年3月底的一天,他到九爷府参加学术活动,顺便送我一本他主编的新书《中国科学院编年史》。拜读之中,我发现那本书与常见的“辉煌”校史院史截然不同,提供了许多值得重视的史实和研究线索,才认识到中科院院史确实有着丰富的学术内涵; 另一方面,那本书甚至还能满足局外人的好奇心,如其中比较系统地披露了中科院参与“两弹一星”的研制工作,可与张劲夫的宏文《中国科学院与“两弹一星”》相互印证。由此我开始关注中国当代科技史。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几年之后自己会更深地介入到院史工作中。

2005年底的一天下午,我在中关村院图书馆查阅资料,快要闭馆的时候,接到樊先生的电话,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见面。从图书馆到思源楼并不远,10多分钟就到了。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对我说: 院领导很重视院史工作,刚才分管领导特来征询他的意见。他反复考虑,认为院史工作还是交给专门的科技史机构做更好,希望我能把这个工作接下来。

樊先生向我简短介绍了院史工作的情况和有关问题。面对他的期待,我无法推辞,过了一两天就应承下来,随即向廖育群所长作了汇报。转过年来的2006年元月上旬,曹效业副秘书长和樊先生一起到九爷府,与廖育群等所领导交换了意见,商讨了工作计划。那年6月,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以下简称“自然科学史所”)成立了院史研究室,樊先生毫无保留地指导和帮助我们把院史编研工作开展起来。自此我们在学术上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和共同语言。

中国科学院伴随共和国的成立而诞生,是我国在科学技术方面的最高学术机构和研究中心。中科院的历史,是共和国科技史的一个缩影,院史编研必须求实存真,同时又与现实工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就决定着院史编研既是一项重要的学术工作,但又不是单纯的学术工作。我是在投入这一工作很多年之后,才逐步体会到樊先生从事院史工作之不易的。这期间我们共同经历了不少事,与他一道体会到院史编研的甘苦。

中国科学院的院史编研工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当代中国丛书”《中国科学院》卷的编撰,早期主要是姚蜀平先生在做,她于1989年移居美國。1990年中国科学院成立了院史文物资料征集委员会,其办公室设在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由樊先生主持,后来又成立了院史研究室,由樊先生出任主任。樊先生主持院史编研工作十年,对院史编研做出了无可替代的重要贡献。

首先,樊先生主持建立了院史编研的资料基础。20世纪90年代,樊先生作为院史文物资料征集委员会办公室的负责人,从院机关各种淘汰资料和废弃档案中抢救出一批珍贵的院史资料,并围绕重大事件或关键节点开展院老领导和老科学家的访谈工作,釐清了建院早期的一系列重要问题。他筹划和主持编辑《中国科学院史事汇要》《中国科学院史料汇编》,创办并主编《院史资料与研究》,为院史编研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樊先生以他丰厚的学术积淀和卓越的史学识见为院史编研制定了长远蓝图。在2006年元月的会商会上,樊先生提出了对院史编研工作的计划要点和近期重点,得到与会领导的一致赞同。此后,我们基本上就是照此开展工作的。

第三,樊先生为院史研究建立了很高的学术标准。院史、校史这一类工作,难免受到种种现实因素的影响和限制,有时甚至为了现实利益服务而扭曲或隐瞒历史。樊先生主张院史工作的第一要义是存真求真,绝不可曲学阿世。因此他一面抢救发掘史料,一面就院史工作的一些重大问题,寻流考源、去伪存真,他还主张院史工作要着眼于共和国科技史的全局进行研究。他发表的一系列重要论文为后学树立了榜样。

第四,樊先生为院史编研培养了一批人才。2006年以后的一些年,自然科学史所聘请樊先生担任兼职博士生指导教师。尽管他亲自指导的研究生不多,但他参与了院史方向和中国近现代科技史方向很多研究生的开题、考核和答辩等诸多环节的指导工作。青年学生和研究者向他请益无不有求必应,言必有中,毫无保留。可以说,现在所有从事院史编研工作的后生晚辈无不亲承樊先生的教诲,他的卓越识见和学术风范是后学的楷模。

第五,樊先生积极倡导院史文物等中国近现代科学文物的保护。他大声呼吁在中关村科学城改造过程中要注意保护具有历史意义的科学建筑和文物。早在1998年前后,他就向院领导建议设立院史博物馆。2011年一个小规模的院史馆试运行后,他又建议适时扩建一个与中科院历史地位相称的院史馆,并建议院领导考虑将原子能楼(原近代物理大楼)改建为院史馆,病中仍为此忧心如焚。

当然樊先生对院史的贡献远不止此。即就他晚年主编《竺可桢全集》和“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丛书”以及参与“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的学术指导等等,其中也与院史编研工作有千丝万缕的直接联系,这里就不一一讨论了。

二    樊洪业先生学术研究的风格特点

很多学者都谈到了樊先生晚年主持编辑《竺可桢全集》《20世纪口述科学史丛书》和参与学术指导的“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三大工程的贡献。毫无疑问,这些工作为中国现当代科学史的史料建设树立了丰碑。樊先生为此投入了退休后的主要时间精力。“为中国现代科学史研究铺路”,他无怨无悔。我想要指出的是,在这些史料的编纂和整理等工作中,仍然时时蕴涵着樊先生作为一个卓越史家的远见卓识。换了他人,这些工作恐怕很难企及樊先生所达到的学术水平。

纪念樊先生,我更想结合他的院史研究和其它科学史工作谈谈樊先生学术研究的一些突出特色。2016—2017年,我在协助他编辑论文集的过程当中,重读了樊先生的绝大部分重要论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院史研究方面的论著,深深感受到他在历史研究中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和大家风范。我认为樊先生的研究工作有以下几个突出特点。

首先, 樊先生在研究中特别重视“辨伪”或“求真”, 善于从繁复的历史资料中辨析真相。中国近现代历史有不少真假难辨的东西,有待澄清。中科院院史上也不乏这一类疑难点。樊先生常说,历史上的许多事,追根溯源下去,往往发现并非习知的“原来如此”,而是“原来如彼”。他从事院史工作不久做的一个辩伪工作,就是纠正所谓延安自然科学院是中科院前身之一的提法。大约从1989年中科院40年院庆时候起,有几年中科院官方一度宣传,中科院是在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和延安自然科学院基础上建立起来,延安自然科学院是中科院的前身之一。其实延安自然科学院并不是一个研究机构,而是一所学校,后来几经辗转成为北京工学院(现为北京理工大学)的一部分,与中科院并无承继关系。但是这个说法在政治上很正确,一度官方言其渊源必称延安自然科学院。但这不符历史事实。樊先生为此撰写了《关于中国科学院与延安自然科学院的历史关连问题》(《院史资料与研究》1994年第3期),对此做出了澄清。最近20多年来,基本上没有人再提这一说法了。樊先生对中科院第一届党组书记问题的考辨,更是一篇辩伪的典范之作。1975年以来的很长时间,中科院官方认定的第一任党组书记是陈伯达。院党组是中科院的领导核心,可是陈伯达基本不过问中科院的工作,当年的一些老同志也认为第一任党组书记不是他。 樊先生对这一说法的由来进行了认真辨析,并借此对中科院第一届党组书记、副书记和党组成员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写成《陈伯达“被书记”始末》一文(《科学文化评论》2013年第1期),澄清了历史的真相,使我们对鲜为人知的中科院第一届党组的有关情况有了原原本本的了解。

第二,樊先生在研究中精于“探微”,非常关注历史细节里面潜藏着的重大历史关节和能反映重大历史问题的一些细节,常常在在研究中对此进行层层剖析,从而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如他通过对雷英夫的一篇回忆文章和竺可桢日记天头上的隐语记载的释读,确认国务院早在1952年3月就曾就原子弹研制的问题征询过竺可桢等科学家的意见,比我们通常所知中央决策研制原子弹的酝酿时间要早几年(《访竺问史錄之六:新中国原子弹的故事,从1952年讲起》)。他通过对物理学家束星北是否爱因斯坦学生一事的辨析,对束星北的遭遇与个性做出了很有说服力的解读。2013年他完成的长篇论文《李四光与中国地质学界的历史纠结》更是一篇体大思精的杰作,该文也是从细节入手,对各种文本进行了原原本本的剖析进而对历史进行还原,从而为中国现代地质学的历史书写廓清了疑云。

樊先生研究上第三个突出特点是执著“求是”。这是从求真而来的,不但要求真,还要问历史的是非,追寻“原来如彼”的原因。樊先生在历史研究中十分重视运用各种理论工具进行分析探讨。他常常凭借自己非常丰富的理论和学科知识素养,对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进行非常精妙的解释。如他在中关村科学城形成的研究中利用聚落地理学的知识来解释中关村形成过程中的一些重要关节。在院史研究之中,特别是研究中国科学院体制时候,他强调要注重运用组织社会学知识加以分析。他关于科学社会史方面的一些见解,还有关于科技人才的研究,关于中科院的组织特色的研究,都体现出他多方面的理论素养。

第四个特点是富于“洞见”。在樊先生的院史研究和科学史研究中,新意迭出,有许多重要的洞见。近现代的科学史和我们的现实有紧密的关系,事实上历史与现实常常纠缠着。樊先生经常能够从历史来洞察现实问题,或通过现实洞悉历史问题的症结所在。他的历史研究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但又绝不刻意借古喻今。像他接受《科学时报》记者王卉的访谈,在《科技体制与国情》中对中国科学院的体制包括改革问题都提出了非常好的见解。他关于科技与生产力公案的分析,关于中科院借鉴苏联科学院貌合神离的阐述,关于科研作伪和科学道德问题的研究,关于科普工作的看法,都是既有历史的深度,又有现实的厚度。平时交流时,我们也经常听到他对历史和现实问题的评论,总是能感受到他非常深刻的洞察力。

第五个特点是文风清新。樊先生的文章论著总是思想清晰,明白如话,深入浅出,雅俗共赏。他绝不故弄玄虚,卖弄学问。写作中总是为读者着想,平实中又处处饱含着机智。他的论文有很强的可读性,同时又经得起咀嚼和推敲。樊先生的文章书籍俱在,我就不一一举例了。

以上几点既是樊先生科学史研究的一些特点,又是他的学术追求,贯穿他的整个学术生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樊先生对自己的学术工作要求非常严格,绝不苟作。从2007年起,他亲自承担《中国科学院史稿(第一卷)》的研究撰写任务。很可惜由于他对学术要求极高,对于这本他格外重视的著作更是绝不轻易下笔,不愿意假手他人。这一卷的内容是中国科学院从酝酿建立到1955年,有颇多疑点难点。令人痛心的是,在樊先生解决了该卷的一系列疑难、设计好该卷的详细写作提纲、刚开始动笔写作不久,可恶的病痛就迫使樊先生辍笔。其间病情比较稳定的时候,他几次准备继续写作,可是越来越糟糕的视力和体力使他不得不放手。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我和樊先生相识始于1988年。次年初他就让我接续他为《科技日报》的文化版撰写“开放史话”专栏文章,直至当年6月该报改版。1996年以后,我同他共事更多。2010年4月自然科学史所迁入中关村后,与樊先生办公室所在的思源楼为紧邻,我们更是经常见面。2015年春夏之交,当樊先生得知我将离开学习和工作了30年的自然科学史所调往中国科学院大学、院史研究室也将整体转入国科大时,他曾对我说过一段动情的话。话长不引了,最后他说:我们做院史和中国科技史,是出于一种历史的责任。敬爱的樊先生,我不会忘记您的嘱托。

Fan Hongye and the Compilation and Research on Histor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WANG Yangzong

Abstract: The author briefly introduced Professor Fan Hongyes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compilation and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then explained Professor Fans research style, including identifying false and seeking truth, seeing great from small, full of insights, and his clarity in writing style.

Keywords: Fan Hongye, histor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research style

收稿日期:2020-11-10

作者简介:王扬宗,1964年生,湖北公安县人,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科学史和中国科学院院史。Email: wangyz@ucas.ac.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