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母扣

2020-04-27 08:43吴庆光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衣兜班长母亲

吴庆光

十八岁那年,我实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面对这个梦想实实在在地将要变成我的一段生活一段经历时,我根本没有去细想这一段生活之后我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因为,梦想变成的色彩斑斓的大门向我敞开着,门的那一边是我神往已久的军营天地。我兴奋得几乎得意忘形,以至于我的言谈举止弄伤了母亲的心,我也全然不知。

“嘭呛、嘭呛”的锣鼓声和“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在我的身后频响,胸前的大红花映照得我的脸青春红亮。送行的人群送到村口后停了下来,只有母亲带着弟弟妹妹跟在村民兵营长的身后,继续送我过河。冬天的河水变得清澈明亮,我几个蹦跳,就跨越过了河中那一排不規则的石块来到了河这边,不远处一辆客车上,几个和我一样刚刚穿上绿军装的邻村青年在兴奋地向我招手。我们今天将到县人武部集中,明天就随前来接兵的部队首长前往新兵训练营地。我回转身催弟弟妹妹快点,他们嘴里回答着就是无法前行,他们被母亲挡了去路。这时,我看到母亲正蹲在河中的一块石头上,用一只手勺着水抹脸。听到我的催促,母亲站了起来,先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探稳了石块,然后才将消瘦的身躯从这一石块移到另一石块上,然后嘱弟弟妹妹哪块石头哪儿滑,脚不该踏在哪个点上。这样走几步,母亲又蹲下身勺水抹脸。我不耐烦地吼道:刚才在家里才洗了脸,现在又不停地洗,不让你们送过来你们偏偏要送,磨磨蹭蹭的,让人看着烦躁。

终于,母亲来到了客车边。母亲擦了擦有些发红的双眼,说:刚才不知怎的,被灰尘吹进了眼。我知道,是母亲不想让大家看到她对儿子远行的忧喜交加的泪眼,才一再勺水抹脸。我说你们回吧妈,回家找眼药水滴一滴。母亲说不急,车子要一会儿才走呢,妈还有好多话对你讲呐。母亲怕我一脚跨上车去,就用力揪住我臂膀上的衣服,我感觉她的手有点发抖。我用力把她的手掰开,扯了扯被抓皱的袖筒生气地说,你看你把我才穿的军服给弄坏啦,真是的。母亲揉了揉手说,哦,不该,不该。母亲接着说,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别想家。我赶忙说:“我知道。”母亲说,有时间就……我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话你都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啦,你有完没完啊?看到我抬腿上车,母亲急忙说:“等等,孩子,你等等。”母亲用衣袖揩了揩眼,从身上掏出了一样东西塞进我的衣兜里,母亲说:“把这带上吧,不论你到哪里,妈都会在你身边。”不用看,我就知道母亲塞进我衣兜里的是枚子母扣,那是她亲手用彩色丝线编织的子母扣。我从衣兜里掏出那枚子母扣,一挥手,扔在了路边的草丛中,冲着她说,你从哪里又找出这破玩意儿来?拿着这东西到部队能不被人笑话?这时,母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地愣着,默默地用舌头舔着嘴角上的泪水。

我转身跑进车里,把头深深地埋进前排座位的靠背后,心里不停地催促司机赶快把车开走,我讨厌母亲的唠叨,我厌恶母亲又塞给我那枚子母扣。我觉得母亲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了丑,特别是和我一起去参军的邻村同伴,如果他们到部队上说我的母亲临别时送我一枚没有任何意义的布扣,我将无法面对大家对我的嘲讽。

车子开动一会儿,村民兵营长拍拍我的肩膀说:起来吧,别觉得难堪,谁家的娘送自己的孩子出门远行不唠叨的?当年,我去当兵时,我的娘也是唠叨了好几天呢。民兵营长把那枚被我丢了的子母扣放到我的手上说:这东西放在衣兜里又不碍事,何必把它扔了让老人伤心呢。看着手上的子母扣,我在想,我是否过分了些?在母亲面前我怎么总有一种叛逆的冲动?这时,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把脑壳伸出窗外说:老人家,你们回吧,回吧。顺着司机的身影朝外望,是母亲带着弟弟妹妹默默地站立在路边。原来,她们抄近路赶超了爬坡的班车。此时,母亲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焦虑有些忧伤。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酸涩的感觉难以言说。我捏着那枚子母扣对着她们晃了晃,母亲点了点头,车子就慢慢地向前驶去。过了好几道弯,我转身回望,母亲还在向着这边招手。

母亲的行为,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我一次次地把她送的子母扣扔掉,她一次次地把它找回,或者重新编织一个新的。每次,当我即将从她的身边离开,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段时间时,她都会送一枚子母扣给我。我弄不清,难不成这么做就能让儿子那叛逆的心有所收敛?难不成是为了让儿子随时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呵护无处不在,以备遇到困惑和困难时,能够找到精神依托而理智地去应对?或者,只是为了默默地等待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读懂这枚子母扣的内在情结?

母亲第一次送我子母扣,是我读初一的头一个学期。临近开学的头些天,母亲就帮我清点衣物和她认为需要带的东西。她将我的衣物叠好放进一只木箱里,看看还不太满,就又将几本书和洗脸毛巾放了进去,然后用一根绳子把箱子绑好放在一边。接着母亲手拿量米筒,从米桶里往一只白布口袋里舀了十六筒米,每一筒都很满。给我装了一袋米后,木桶里就只剩少半了。那个年代,粮食都是集中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统一保管,生产队怕大家不会控制用粮,分别在月初和十五给各户称谷子。我们家劳力弱,挣得的工分少,分得的谷子自然不够吃,要想吃餐饱饭,就得掺些杂粮一起吃。这袋米足有八斤,母亲把米袋的口子扎好后,就拿来一根竹扁担把米袋与小木箱配担子,看看哪头重哪头轻,然后在轻的那头加挂几颗白菜或一只南瓜。

到了去学校报到的这一天,母亲无论如何都要送我去学校。我说,我都十多岁啦,那点东西我担得,再说我有同学作伴啊。母亲说,不行,今天不一样,别家的孩子家长送不送是一回事,我家孩子我必须送。母亲固执地担起箱子和米袋,就催我一起往学校走。从家里到学校要走十五里山路,中间要攀越戊王山和石岩岗两道高坡,几次我要接过担子,母亲都不让。母亲说,快到学校了再让你担。那时,母亲四十多岁,做事风风火火,一路上,我只有和她说说话唠唠家常的份儿。

几个星期之后,我已经节余下来一个星期的粮食,加上几次从家里带来炒好的酸萝卜酸蕨菜什么的,也就节余积累了一个星期的菜票。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就没有回家拿米。等我再回家,母亲就唠叨说我不听话,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太不把家当回事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又满面春风地喊我起来吃早餐。临出门,母亲将一只子母扣塞进了我的衣兜里。母亲说,这东西要这么扣着好好放着,千万不能搞丢了。母亲说这个“结”代表儿子,这个“纽”代表父母亲代表家庭。儿子在这个家庭里,应该服从管护,这样扣和结才成立。母亲把我的衣服上的扣子解开说,你看,如果扣子脱离了扣眼,衣服就敞开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母亲给的子母扣虽然还放在我的衣服兜里,但我却把“结”子和“纽”分开了。我觉得母亲的做法幼稚可笑,如果凭借一只扣好的纽扣结放在儿子的身上,就能把儿子管好,那我偷偷地把“纽”和“结”分开,或者把子母扣给扔了,我不就海阔天宽地自由啦。其实,现在想想,当时的幼稚可笑不单是母亲。

我第一次扔掉我母亲送我的子母扣,是因为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拿这个说事。有天晚自习时,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说,明天选班长,你得投我一票。我说完全可以。她说那你要放弃。我说我才不想当呢。她说那你现在就证明给我看看。我说怎样证明法?她说,我知道你一个秘密,你成绩好人缘好是因为你妈妈送你一枚子母扣,如果你没有那东西,我就会比你强。我说我才不靠这东西呢。她说你要敢把它给扔了,以后你还比我强我才信服你。就这样,我当着她的面,把那枚子母扣扔进了教室下的草坡里。

子母扣是否有魔力,抑或是有什么不能让人道破的玄机?我不得而知。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个当上班长的女同学,经常找理由在我的面前神秘兮兮地晃悠和眨眼。她的成绩渐渐的一路飙升,而我的学习精力莫名其妙的难以集中,成绩直线下降。或许是我的叛逆言行越来越明显,让母亲感到了不安,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我把扔掉子母扣的事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后说,人要有善德,有骨气。母亲说,我和你父亲没得读书,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摸锄头把没出息。我希望你比我们有出息,能够到外面去看看这地哪儿是头哪儿是尾。你不听话不好好读书,怎么走得出这巴掌大的山旮旯?”母亲看到我默不作声,就又找来彩色丝线给我编织新的子母扣。母亲说:“子母扣,纽结连,一结一纽是真缘。一百年修得同船渡,八百年修得母子牵。”在母亲的呵护下,我以优异的成绩读完初中又升高中。而在这期间,我们的家境并不宽裕,为让我能按时缴纳新学期的学杂费,母亲和父亲总是省吃俭用和上山找些山货变卖换钱,往往是几个月的积攒,才能凑够我一个学期的读书费用所需。现在想想,母亲没有什么文化,把子母扣说到这个份上,肯定是大动了一番心思的了。

告別母亲后,接兵部队首长很快就带领我们一大帮新入伍的青年走进了新兵训练营地。母亲送我的那枚子母扣,被我怀揣着走进了新兵连,而后,又怀揣着到了正式连队。在我又一次想把子母扣扔掉时,我的班长竟然说出了和我母亲一样的话语。

那天是星期天,连队正常休息,打扫卫生。一大早,我起床去洗衣服,不曾想,班长已经把我要洗的衣服洗好正准备晾晒。我忽然想起我的衣服兜里还有母亲送我的那枚子母扣,就急匆匆地跑到班长面前说,报告班长,我起床迟了,让您帮我洗了衣服。班长说:“没关系,我是班长,应该担当起你们的父母给予我作为兄长的义务和责任。”班长见我满脸疑云,就从他的衣兜里拿出了那枚子母扣,很敬重地放到我的手掌上。我立即羞赧得满脸通红。我随即把子母扣丢在地上说:“这东西太让我丢人现眼了。”班长见我正准备用脚把那枚子母扣摁进泥土里,赶忙吼道:“你这是干啥?多好的一枚子母扣啊。你知不知道你母亲送子母扣给你的用意?难道你以为自己长大了,走出了山旮旯,就觉得父母亲的关爱是累赘了?如果没有父母的关爱,能有你的今天?”班长捡起那枚子母扣,轻轻地吹掉上面的尘土,说:“子母扣,纽结连,一结一纽是真缘。”我很诧异,班长怎么说出和我的母亲一样的话语?难道班长也有类似的子母扣情结?难道班长在给全班战士的父母通信的过程中,掌握了每一个战士的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期盼之情?当时,我曾经有过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的想法,但班长的训斥,让我感到在对待子母扣的认识和态度上已经无地自容,只好默默地把子母扣再次揣入怀里。

直到多少年后,在我的女儿临去上大学的头几天里,我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唠唠叨叨不休,而女儿却一脸的不屑时,我才多少理解当年母亲的心境,正如俗话所说的“不养育儿女不知父母心”“爹娘的心里总有千个儿女,不知道儿女的心里是否有半个爹娘?”身为父母,总有一种子母扣的情节,他们在默默地等待儿女正确解读子母扣的那一天的到来。不知道天下的儿女们,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真正解读了父辈们所系的子母扣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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