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保
伯父是盲人,中等个子,微微发福,脑袋大,耳朵坠子肥厚。伯父掐指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尊弥勒佛。
第一次来的人,对简陋土墙瓦房内的干净和清爽,啧啧称赞。伯父将物件收拾得妥妥当当。出门敲打的竹棍,按序贴靠在堂屋的墙角。草绳成捆盘好,码在鸡笼顶边,编好的草鞋一排排挂在堂屋的木吊钩上,像手艺人展示作品似的。灰白的泥巴地扫得光溜溜的,板凳、桌子抹擦得不见一丝灰尘,透过后院树叶缝隙撒过的光影,泛着漆的柔和。
伯父和奶奶生活。刚上小学,父母叫我晚上陪伴伯父,天冷睡觉焐个脚,照应一下,陪他说说闲话。寒来暑往,陪伴近十年。我在小桌前埋头做作业,伯父在桌边的长凳上搓绳或编草鞋,直到我去外地上中专。伯父性情温和,从没朝谁发火大声嚷嚷。平常话少,对我亲,夜深人静有时说说心里话。再大的委屈,也只是轻轻叹息,安慰自己要想开。
伯父房子里的物件都是我熟悉的。堂屋地上的小坑,雨雪天,我和小伙伴打弹珠留下的。伯父不像有些大人,對叽叽喳喳孬费的小孩烦,笑呵呵地任我们尽情玩耍。堂屋的小木桌,我从油坊打来桐油漆刷,伯父夸我能干,仿佛无师自通的漆匠。写字洒下的墨水印痕,如笨拙天真的抽象画,渗透成木桌的一部分,土墙上几个蹩脚的毛笔字清晰可辨。这些印迹,总让我想起少年时代很多往事。
我工作后,回老家,瘫靠在“吱吱”响的旧竹椅上,絮叨生活不如意,上班挖煤烧煤累得站在公交车上都能睡着,干的活比农村“双抢”累,挣的钱比拎泥灰的少,还这个规定那个规定,不如在家种田,辛辛苦苦白上几年学。伯父坐在长凳上,眉头紧锁,静静地听我诉说,默默叹息,开导说,上班累,学手艺就不辛苦?风里来雨里去!年轻吃点苦也不一定是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孬好工资到月发,倘若生病有个单位能好些,长远看,不能光盯着脚背。知道我最近要回来,伯父把铺在床下的稻草摊在院子里翻晒,添些新草,摸索着铺均匀,别人送的糕点锁在柜里,给我喝茶时当点心。我睡得踏实香甜,醒来惬意地伸个懒腰,躺在伯父家松软舒适的木床上,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照进房间,洒在磨得发亮的老式铜锁上泛着白光,光的碎影落在装锅巴的陶罐坛子上微微晃动。伯父摸索着抹灰,调皮的麻雀飞进窗来,落在断了几根齿的木梳子上四处张望,淡定从容。
伯父不是天生的盲人。七岁害天花,奶奶请周边最有名的郎中看病抓药,郎中叹口气说,这种病,尽人事,看他的造化和福分。伯父后来告诉我,头有时像要炸裂开,仿佛无数的小针在里面不停地戳,疼得忍不住 “哎哟哎哟”地叫唤;有时胀得似乎要把眼睛、耳朵挣脱掉,脑袋仿佛挤得爆炸;有时如掉进烤炉,烤得全身散架,一点力气都没有,呼出的每口气都是热乎乎的,昏昏沉沉如一片树叶飘起,浮在半空。医生和家人都束手无策,奶奶不停地用温水擦,小声安慰,在堂屋设香案祈祷许愿,希望神灵保佑伯父平安度过这一劫。伯父命大,幸运地捡回命,一双眼睛却瞎了。
家中孩子多,伯父痊愈后,爷爷奶奶顾不上花太多时间抚慰,长叹老天爷的不公平,继续忙碌着一家人的生计。伯父告诉我说,躺在家中的板床上,记不清偷偷流过多少次眼泪,晚上总做梦,梦见眼睛奇迹般好了,又能像以前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看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开开心心地疯玩。但每次醒来,不管怎么使劲扒开眼皮,依旧是一片茫茫的黑暗。伯父当时反复地想,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如此狠心和不公。
伯父不止一次和我说,记忆中的天蓝得能让人想飞上去摸一摸,白云像轻盈流动的柳絮聚拢在一起,村口池塘的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小鱼在游,池塘边的牵牛花像一个个洁白的小喇叭,野蔷薇开的红花仿佛刚从染缸里捞起来一样鲜艳……这些记忆,他到老都如数家珍。
伯父十几岁后,爷爷奶奶反复商量,决定让伯父学一门糊口的手艺——算命。四处打听,找到县城郊区和我家是同姓的师傅,登门拜师。整整学了三年,每年只在端午、中秋、过年和家人团聚几天。
师傅严格,每天都授课和复习。一句句口授,他们复诵、默记,在脑子中复习。第二天抽问,答不出或答错,师傅毫不留情操竹鞭,在手心狠打板子,边打边严厉地说,不打不长记性,学得松松垮垮,那是误人子弟。伯父记性好,是师傅喜欢的学生,表扬多,挨打少。有次上课,伯父思想开小差,满脑子想着昨夜几个同学躺在床上闲聊家事,临走母亲给自己做的红糖泡糙米,碗底煎了三个香喷喷的荷包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伯父把师傅给的生辰八字推演错了,错得离谱。师傅除了体罚外,把他单独叫到里屋。师傅第一次朝伯父吼,呵责后,彼此沉默,说过的话语在空气中弥漫,压得伯父喘不过气,窗外小孩嬉闹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传来。师傅咳嗽了几声,长叹说,指望以后顶起手艺的门框子,你倒好,这么不用心。伯父惭愧地低下头,一个劲儿地小心道歉,暗下决心,不要瞎想,一门心思认真学。
三年期满,伯父尽得真传。临走时师傅交代了几点:首先,做人要诚实厚道,生意红火,不要得意地忘记自己姓什么,更不能忘本,混得再惨,都不能干偷鸡摸狗的龌龊事,否则就不要认这个师傅,我丢不起这个人;其次,算命只是从古书上推演过来的,千万不能认为绝对没错,不要抬死杠,认死理;最后说一点,盲人,就是残疾人,一定要把心放宽放大,才能活得自在长久。
三年自然灾害,家乡饿死了很多人。伯父却奇迹般活了下来。我闲谈中好奇地问,他感慨说,因为残疾,都是和奶奶最后吃,吃点稀的,饭量不大。伯父长叹了口气说,最要紧的靠家人照顾,干的活少,但不管什么时候孬的好的都给自己留一小份,不然也早饿死了。
有一年初秋,好多天没下一滴雨,干旱。父亲和几个叔叔像其他村民一样为抽水放水伤尽头脑。伯父和奶奶的那块田兼顾不过来,歉收严重。奶奶已经快八十岁,伯父每天先尽奶奶吃,自己用锅巴和着一点剩饭兑水,勉强应付。奶奶没钱可以伸手向几个子女要,几个儿子不管谁家来客人,或者有了美味,奶奶不慌不忙地坐上去,吃完就走。伯父除非有人邀请,否则绝不去别人家吃饭,哪怕是亲兄弟。晚饭后,我搀着伯父走好几里路,满天的星星在天空中眨着眼睛,成片的蛙声呱呱地叫,草丛中的萤火虫捉迷藏似的一闪一灭,微风吹在身上舒适凉爽。伯父讲听来的故事,我好奇地追着刨根,聊着聊着就到了,去好几个亲戚家借米,听到各种搪塞。伯父表情淡定,笑着摆摆手说,真没事,添麻烦了。回来的路上,伯父话很少,步履沉重,没有来时轻盈。我当时小,不懂人生艰辛,盯着伯父紧锁的眉头,老问怎么了。伯父沉默不语,最后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长叹了一口气说,没事,走路累了。
第二年暑假开始,伯父和我商量,搀他去外地算命,不然秧插下去,农药和肥料没钱买。午后,到了一个亲戚家歇脚,他热情地邀我们晚上到这里睡觉,并信誓旦旦说等我们吃晚饭。太阳刚落山,赶回来,他们已吃过晚饭,剩饭剩菜明显不够两个人吃。在厨房,我嘴巴噘老高,小声嘟囔,伯父在耳边小声劝,赶紧吃,少讲话。伯父说天太热,没胃口,吃得很少。我在气愤中吃饱,平生第一次感到在人屋檐下讨饭吃的滋味,反复念叨了好多天。晚上在门前晒谷场上纳凉,亲戚说,第二天赶早全家拖板车到县城卖黄豆,来不及烧饭。伯父拿着芭蕉扇帮我扇风驱蚊,笑着说那是那是,赶早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天,刚蒙蒙亮,伯父就把我从熟睡中轻轻推醒。我揉揉眼睛,起身和伯父简单洗漱。亲戚家男人刚起来,我们打了个招呼出门。出了村口,田野里有三三两两早起的农民在干活,回头望村庄,亲戚家冒起阵阵炊烟。我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盯着看,果然是亲戚家的。我生气地告诉伯父,吼骂什么鬼亲戚,港一套,做一套,贱里吧西的(方言,抠的意思)。伯父平静地说,肯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昨天吃了晚饭,还住了一晚上,已麻烦人家,不错了。
几年后,叔叔家办大事,这个亲戚也来了,我当然对他不大理睬。他居然好意思当着很多亲戚的面,说上次伯父带着我去他家,如何如何热情招待。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伯父温和地顺着他的话,说给他家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事后,我朝伯父发火说,当时就该戳穿他这种狗眼看人低、港(讲)一套做一套的德行。伯父听我发完火,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有些事情,心里晓得就好了,何必非要撕破脸皮呢?每个人来世上短短的一辈子,不管过得好孬,都是在各自的路上修行,别人怎么做管不到,尽力把自己做好就行了!当时我没有听懂,长大后才觉得伯父的话很有道理。
伯父一生未娶,曾经有个腿残疾的逃荒妇女想留下来嫁给他。伯父觉得妇女老实本分,也想成家,老了有依靠和盼头。奶奶左思右想觉得这样伯父以后的日子会更艰难,还是放弃了。有一天晚上,伯父和我聊起此事,倘若当时结婚,不晓得是什么境况。我假设了很多种可能,伯父最后苦笑说,或许比现在差得多,毕竟多几个人吃饭生活。但伯父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
长辈们经常说,侄子辈的,全在伯父臂弯里抱大的,不孝顺伯父简直是黑了良心,要遭雷劈的。伯父一手抱一个小孩,耐心地哄喂,小孩在身上拉屎、尿尿是常事。在伯父的怀中,听他哼唱的摇篮曲入睡,摸索着挨个放进木质的摇窝。有次,跨门槛,脚下滑,伯父像个负重的麻袋摔倒,本能地用身子护着我们,顾不得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哄怀中哭泣的我们,赶紧喊人,仔细检查有没有跌破受伤。我们只受到了一点惊吓,伯父头上肿起大包,胳膊跌破几条血痕。伯父不停地自责,怪走路没有注意脚下,吓哭了小孩,以后抱小孩摸索走路更小心。这些事伯父从未说过只字片语,倘若哪个亲戚无意中发感慨提起,他笑着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港干嘛,主动岔开话题。
伯父对赌钱是排斥的。小时候过年,有一天晚上,村子里大人们赌钱,我钻进人缝里瞧热闹。有个人手气顺,是最后的大赢家,嘴巴像咧开的花,得意地吐烟圈,吐沫横飞地讲着赌钱如何有心得。我羡慕地看着他手中一叠大大小小的钞票,回去和伯父说得起劲。伯父沉默了一会儿说,一辈子从没听说过靠赌博能发财的,千万别沾。我不服气地说,他赢了很多钱。伯父严肃地说,那是浮财,等着吧,输得倾家荡产的日子在后头。果然没隔多久,这个男人债台高筑,东躲西藏,但还是被人找上门,口粮被强拖出去卖了,家里吵得鸡飞狗跳,日子没有一天安宁。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在一个下雨天找到伯父家。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得像鸡窝,屁股蹲在旧椅子上,如一堆烂泥瘫软,叹气声像锅里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鬼迷心窍地想让伯父算什么方位、什么时辰能赢。伯父推掉钱,摇摇头说,没本事算。他转身离开后,又四处借钱赌,差点被逼得上吊自杀,幡然醒悟,四处说仔细想想还是这个算命先生(伯父)港(讲)得有理。
伯父经常把这人作为反面,告诫侄儿辈,千万不能沾赌、抽(鸦片),否则万贯家财都会败光。
伯父晚年,生活依旧简朴,除了几件场面上的衣服,其它都是最平常的粗布做的。伯父精湛的算命手艺和一辈子积攒的良好人缘,已不需要“扶手”搀他出门,简陋而干净的小屋里经常有善男信女登门,伯父热情让座,说话轻声细语,没有一丝不耐烦,人走的时候总是诚恳地道一声“您请慢走”。
我曾好奇地问伯父信不信真有神灵?伯父神情庄重地说,笃信,肯定有。人在做,天在看,福泽不到今生修来世。做坏事肯定遭报应,下地狱,酷刑煎熬,来偿还阳间的罪孽,来世做牛做马;做好事肯定上天堂,来世投胎,做一个健全有福的人,子孙满堂,开心平安一辈子。我想追问伯父为什么相信因果报应,看他坚定满足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伯父七十多岁去世的,去世前身体一直很硬朗,我和他闲聊有没有给自己算过命,伯父平静地笑着说,不能跌,一跌就很可能危险。没过多久,伯父洗衣服时不慎跌滑到池塘,送医院治疗,当晚就去世了。
我每次回老家,经过伯父家渐渐破败的老房子,真想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看看,又害怕睹物思人,引起心中无限伤感。我只是在门口一个人静静地站很久,仿佛伯父正在家中不紧不慢地打扫着卫生,或者坐在长凳上悠闲地编草鞋,听見我的脚步声,呼唤我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