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
忽见一只花冠耸立的鸟儿飞落在徒骇河的河堤上,在旁若无人地啄食着草丛里的昆虫。远远地看去,它外形极其独特,头顶五彩羽毛,尖长细窄的小嘴,身上有错落有致的羽纹。将镜头拉近一看,原来是只戴胜鸟。我想走近些,拍个特写镜头,又怕惊动它,就远远地看着它花枝招展的怜爱模样。
明媚的初秋,有着怡然的凉意,散淡的舒适,徒骇河的河面上,晴光潋滟,涌动着些许让人心安的暖意。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空,浮着几朵白云。一座新建的大桥横架在鳞光闪闪的河面上,成为隔河相望的两个村庄唯一的通道。
河滩上青草肥美,有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中,在风中摇曳。河堤上是北方常见的白杨树,它们高大挺拔,没有杂乱的树杈,而散发出的阳光气味,使人在恍惚间倍感清心亲切。一丛丛秋荻芦花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秋风在窃窃私语,有几只白色翅膀的水鸟儿,在远处翔集。我身边遍地是粉红色的波斯菊、紫色的马鞭草、黄色的雏菊、紫堇色的碧冬茄、红色的仙客来、蓝紫色的鼠尾草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它们在这初秋的季节,天然随性而不拘一格地绽放着。我想到了童贞,想到了羞涩,想到了妙曼。蜜蜂和蝴蝶轻盈地穿梭其间,摆动着炫丽的翅膀,在天空中翩翩起舞着。它们陶醉在自己采集的芬芳里,细嗅在暗香浮动的气息里——它们既远离了春天,也远离了秋天。
阳光下的徒骇河,有着寂静的芳香、沉稳的流动、徐缓的交融、纯净的湿润。而河水摆动起的青莹,不由得让人想起民谣里的遥远。
二十六年前的秋天,我曾来过沾化。记得那时徒骇河的两岸长满了杂草,有些皱褶的水,在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河堤是泥土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路面泥泞难行。河岸上的树很稀少,也看不见瓜果园。更没有大片大片的冬枣林,泛着白花花盐碱的沙土滩上,除了长老了的黄须菜、开着小白花的荠菜和马齿苋,就是蒲公英、车前草和麦蒿。那年的徒骇河,河面很宽,有着破落的野性,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天空中飞行的只有灰色翅膀的麻雀。
朋友吴文峰是出生在徒骇河边上的沾化人,他曾告诉我:徒骇河之名与大禹治水有关。史书记载:“徒骇者,禹疏九河,用工极众,故人徒惊骇也。”这里是大禹疏通的九河之一,当时的水一定很大很大,才让徒步至此的大禹和他的手下们惊吓,所谓惊涛骇浪应该也是从这里来的。大禹塑像的后面就写着:“帝尧之时,洪水滔天,万民不堪其扰。禹受天命,踏九州、寻九河,存四渎、定五界,历十年乃令万河归海。徒骇河乃禹疏九河之一,其后两岸风调雨顺,泽被千秋、万民感恩。今重塑禹像立于岸边,感禹之功德,传禹之精神,以供后世瞻仰。”小时候学过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现在看来,应该是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精神吧。
徒骇河自明代以来,就是“南粮北运”的重要通道。《沾化县志》曾记载,晚清时期的徒骇河下游的洚河码头,“设东海厘金局,官商大贾、联袂毕至,茶馆酒肆无一不备,帆船林立,夏秋间不下千余艘。宁波船装运竹货糖纸等类,络绎不绝。复由东三省吉林等处,运来松杉木等,源源而来,颇极一时之盛。”民国时期,鲁北遐迩闻名的商埠码头就是沾化秦口河上的下洼码头,主要是东北运来的大豆、高粱和玉米,由此,再转运到德州、沧州、周村等地,或转装火车运往苏杭等地。同时,江浙的船只运来茶叶、竹制品、纸张和绍兴酒之后,又将当地的红枣、小麦或杂粮运往南方。老年人说过,那时的场面很壮观,常常会有几十只甚至上百只船汇聚在下洼码头,卸下的粮食每日可达百万斤以上。一时帆樯云集,商贾辐辏,下洼小村的客栈、货栈、茶馆、酒肆、商铺也就应运而起,风生水起。
如今,徒骇河这条通往渤海的千年潮汐古河道,变成了一条生态旅游資源异常丰富的“黄金水道”。
站在河边,看着白云在青花瓷般静蓝的天空上变幻着,感觉这里有一种让你忘却世间所有烦恼和忧愁的悠然,带给你的是心怀灿烂的浮想联翩和别有一番空灵的况味。寂静的河水,被风微微一吹,水面上就起了大片的鱼鳞纹。
远处,有一只铁皮小船,静泊在靠近岸边的水面上。
我的记忆也系在了河岸边的一棵柳树上。
二十六年前的那个黄昏,徒骇河无声无息地躺在鲁北平原上。落日的余晖,给西边的天空抹上了一片橙红,河滩上的小草都镀上了一层橙红色。
一只打鱼的小船轻轻划过,水面上掠起一道道浅浅的水痕。
我和朋友将自行车斜靠在河堤上的一棵白杨树上,坐在另一棵白杨树下,一边清谈着,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河面上那只捕鱼的小船和船上那位穿着短袖褂子露着古铜肤色的老者。老者是朋友远房的大伯,姓张。此时,他在“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目光一直在注视着河面。过了一会儿,他将旱烟锅在船帮上磕打了几下,然后,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他转身看了我们一眼。我觉得他的脸上露出了很自信的笑容,而且觉得他的眸子里闪烁着一层清澈的水波。他稳站在船头上,轻提起鱼网,眨眼的工夫,就见他手中的鱼网被他用力地抛向空中,一个漂亮的弧线徐徐落下之后,河面上顿时泛起了一层晶亮的水花。太漂亮了,我惊叹他那撒网的优美姿势,干净,利落,潇洒,像一位国画大师朝着空中悬着的巨幅宣纸泼墨似的。少顷,他开始将鱼网轻轻拉起,网中的鱼儿蹦跶着,滴落在河面上的水珠,珍珠似的,亮闪闪,也是橙色的。
张大伯老伴早逝,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住在滨州,有个女儿也远嫁到了廊坊,儿女都有自己的家,没事是不常来的。张大伯住在徒骇河边,就靠在河里捕鱼、赶集卖鱼打发日子。
小船靠近河边,张大伯拎着一串用青草串起来的草鱼,赤脚走到我们跟前,憨笑道:“不好意思,今天没捞着大鱼,尽是些寸把长的。”
我应道:“这些就很好,回家炸一炸,下酒正好。”
大伯却说,说:“这些拿回去熬鱼汤吧,鲜着呢。大伯家里有咸梭鱼,炸着吃,也很香。”
记得回到张大伯家,张大伯往铁锅里添了两瓢水,把收拾干净的鱼都倒入锅里清炖了,撒了一小把盐粒子,出锅前,还加了一把切碎了的蒜苗,往锅里一搅,勾魂的鱼汤香气就扑鼻而来了。
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依旧不能忘记张大伯撒网时的潇洒姿势,还有那鲜美的鱼汤、色红味美的鲜虾酱、黄灿灿的玉米饼子和他那叼着旱烟袋憨笑的面孔。
静泊在河边的那只小船,就像静止的一段时光。
一只长尾巴的鸟儿,栖落在了船头上。
我想起了那条途经外祖父所在的村庄北面的徒骇河,河面宽阔,河水清澈,有鱼虾在其中游来窜去,偶尔会看见几只大雁飞过,水面上便倒映出它们人字形或一字形的队列,风轻轻一吹,那倒影就会悠悠地飘动起来。
那时的河堤上,种有白杨树、柳树、国槐。春天一到,村里的孩子们会折一段细一点的柳枝,去掉骨朵,用手从上到下揉搓着旋转几下,使其树皮与木质部分脱离,就可以做成柳哨了。有时会爬到槐树上,摘白雪似的槐花,拿回家去,蒸着吃,或做槐花窝窝头。夏天的时候,会将衣服脱在河堤上,光溜溜的,泥鳅似的跳入河中游泳,头上戴的帽子,都是用柳条编织而成的。有时也会游到河对岸,匍匐着钻进人家的瓜地里,偷西瓜和甜瓜,被看瓜的人发现了,就会被人家撵得狼狈而逃。一到晚上,就会聚拢在树下,点上一堆柴火,不一会儿,树上的知了就会朝着火堆纷纷落下来。在那个缺油少肉的年月,烤熟的知了也是一道解馋的美味……孩子们最喜欢做的就是把捉住的老鼠,在屁股上插一根沾了蓖麻籽油的小木棍,然后点着,就见着了火的老鼠,拼了命地往前窜去,夜幕下,像一团火球,一条直线就滑进了夜幕的深处。有时,也会把火柴棒塞进知了的屁眼里,火一着,知了就像过年放的窜天猴鞭炮,在夜空上升起一条耀眼的火焰,煞是好看。其实,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这些恶作剧的游戏,的确也给我们贫瘠的内心带来些许节日的狂欢。脸上的喜悦,也常常会因为兴奋过度而变得有些扭曲。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五年级那年的夏天,我从济南回到齐河外祖父家过暑假,每到苍茫的黄昏时,就会看见一个身材修长、气质清朗的青年男子,面对洒满晚霞的水波,在河堤上独立着。他身上敞开着的那件白粗布上衣,被河风撩起,衣襟像是大鸟的飞翼。他会长久地凝望着河对岸被白杨树环围着的村庄,像雕塑一样——那村庄里有让他辗转反侧和心尖颤抖的爱情吗?我猜想,那个明眸映月的姑娘,一定有着一副粉面含春的娇美模样。往往就在这个时候,会有几片蝴蝶一样的落叶,飘落在他的头顶上、肩膀上。他是我外祖父的远房亲戚,曾在北京当过兵,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传祥姥爷。有时,他也会倚坐在树杈上,将一只竹笛横在嘴边。他吹的是《北风吹》《天上布满星》,那笛声里的音色和旋律伴随着河面上的晚风,缭绕在河堤上的树梢之上。奇怪的是,他吹出的笛声里,总让我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麦香味,还有一丝丝咀嚼芦根后的甜味。
这幽静而安详的徒骇河,时常在我心里荡漾起喜悦和忧伤。
不知什么时候,吴文峰已站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就这样站着,像时间深处储藏的两个光影,看着徒骇河上空顺着河道飞来的海鸟。吴文峰无限神往地回忆道:小时候,一到夏天,中午放了学或下地劳动回来,总爱叫上几个小伙伴到徒骇河里扑腾一阵子,一为解暑,二为娱乐。那时候的水,真清啊。在水里站着不动,不一会儿就有小鱼儿围上来,亲吻你的皮肤,痒痒的,酥酥的。有时两腿猛然一夹,还会有白鲢鱼被夹住。扎个猛子抓到蛤蜊,是常有的事。
接着,吴文峰又说:他老家所在的黄升镇,自古就有“沾化天心”之说,是沾化的粮仓。
突然就想起了《美国往事》里的一段台词: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去承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怀念永远是一种漂泊在外的孤独。”我说。
“如果让我们再回到故土劳作和生活,我们会心甘情愿一往无前吗?会习惯在盐碱地上行走吗?”我像是在问自己。
此时,午后的阳光在河面上处于变化中,时而泛着茂密的明亮,时而荡着云层的暗影。
秋天的徒骇河沿岸,在我记忆的枝头是缀满红枣的。想到玛瑙的沾化冬枣,就想起了春天满树金黄色枣花散发出的香气,想起了成群结队的蜜蜂“嘤嘤”采集花蜜的情景,想起了小时候姥娘做的酒枣弥漫出的浓郁的酒香和爽脆可口的味道。我始终觉得,有枣的地方,就会有清爽利口、不腻不绵的美好——枣树和枣树之间的风,是一种时间的流浪,而一树的枣香,会让我的回忆绵延很长。
此时此刻,在沾化的徒骇河边,岁月如此静好,我们不需要太多的繁华和旧梦,也不必把世间的一起都看得太透彻,无欲则心安,心安即幸福。
坐上大巴车,我原以为自己会像走马观花的游客,到此一游之后,就不再有什么牵挂和念想。可当透过玻璃车窗,再一次去看那秋阳照耀下的徒骇河时,忽然就有了种依恋和不舍,心就好似被一种柔软而蓬松的东西包裹起来,继而,就觉得河水慢慢涌上了我潮濕的眼眶。
“所有聚敛着光芒的河流,终将都会流向遥远的大海。”
在大巴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