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
1989年早春,曲艺理论家陈汝衡先生在上海病逝,屈指算来,已经30余年了。
陈先生生性谦冲恬退,不抽烟,适度饮酒,虽然著作甚丰,但声名不广。2004年,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主编《现代学术史上的俗文学》一书,有关陈汝衡的文章无人能写,最后还是借用我的现成文章《陈汝衡教授传略》,把题目改成《陈汝衡的俗文学研究》才得以凑数。
我写陈先生的文章还有不少,有《陈汝衡教授传略》《陈汝衡先生著译简表》《陈汝衡先生年表》《余生祗合书城老——记曲艺理论家陈汝衡先生》《学究陈汝衡——读余秋雨借我一生随笔》等。此外,我还把他给我的几十封书信辑注为《陈汝衡书札》,刊发于《扬州文化研究论丛》的2008年第2期上。
20世纪80年代,我和陈先生开始接触。通常是我写信给他,约好时间,然后带着扬州酱菜并几十个问题按时赴沪,向他请教。现在我还留存着几张纸片,上面开列的问题有:《故都景物略》所载“三辰五亮”是柳敬亭在京传授的徒弟吗?关于柳敬亭的徒弟姜钧琪、居辅臣有何新资料?《扬州画舫录》中与弹词有关的“高相国”是谁?“淮扬宽义社”是怎样一个说书人组织?研究中国说唱文学的日本汉学家波多野太郎和先生(陈汝衡)关系如何?这一切问题,都会在上海市静安区华山路的陈家书房里得到完美解答。
陈先生家的书房和客厅的四壁都是参差不齐、宽窄不一的书橱,应是不同时期购置,所以式样各不相同。我们在书房纵谈学问,我问他答,他说我记,有时他拿出几本书来,指出某处材料,我就伏案急抄。陈先生赠我的诗中有“残编几许手摩挲,潜抄急读借书多”之句,此之谓也。每到夕阳西下,陈夫人或者他家保姆呼唤我们吃晚饭,我们才下课。
陈先生的藏书中常有异彩珠玑。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一本关于狗的百科全书,书里有许多彩照,形形色色的狗一目了然。当时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向我介绍这本书。我想的是,我在上海的时间很短,他最好和我多谈谈说书史。然而陈先生的兴趣很广,谈得更广。他谈兔子,便联说到清末京城的“相公”,说当时的娈童也被称为“兔子”。他谈狐狸,便联说到《女聊斋》这样冷僻的书,说书中的狐狸不尽是害人精。他对自己的藏书十分熟悉,说到什么,就随手打开某一扇橱门,在某一个角落取出他要的东西。
有次谈到戏曲,陈先生问我知不知道“薄媚”之意,我说不知道,不曾听说过这个词。后见杜甫《少年行》有云:“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说的是坐在马上的不知是谁家公子哥儿,到了台阶下马就直接坐在人家床上,也不告诉人家自己的姓名,就指点着银瓶要酒喝,刻画出了权贵子弟恣情骄横的神态。所以《少年行》中的“薄媚”,犹云恣肆。仇兆鳌在《杜诗详注》就评曰:“此摹少年意气,色色逼真。下马坐床,指瓶索酒,有旁若无人之状。其写生之妙,尤在‘不通姓字一句。”但在戏曲史上,“薄媚”实指唐宋时的大型歌舞曲,原流行于宫廷教坊,后普及于民间市井。宋人董颖《薄媚·西子词》最为出名,内容系歌咏春秋时越王勾践以美人西施灭吴的故事。要而言之,“薄媚”其实是戏曲的早期形式。
还有一次陈先生谈到他很推许古人文章的“逋峭”风格。当时我约摸觉得这应是变幻、奇崛甚至突兀之意。查了辞典,知道“逋峭”本为屋柱曲折之貌,引申为人物有风致,或者文章曲折多姿。《魏书·文苑传·温子昇》有云:“诗章易作,逋峭难为。”就是说,文章写得流畅并不难,难的是在通情达理的同时,还要变化多端,出其不意,或者故意来点生冷艰涩。做到这一点确实不易,欣赏它的妙处更是不易。宋人徐度《却扫编》说,有人问“逋峭难为”之“逋峭”究竟何意,回答是《木经》上的一句话:“盖梁上小柱名,取有折势之义耳。”“逋峭”应是针对平庸而言的。如果这样理解不错,就会明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五篇中提到的“笔致逋峭可喜”是什么意思。
我通常在上海只待两三天,除了谈学问,陈先生也带我出去访问老朋友。他曾带我挤公交车,拜访著名的文史学家郑逸梅,和国民党元老谷正纲的秘书张翼鸿。我和郑逸梅先生交谈甚多,后来他给我写过几封信,我也写过回忆郑先生的文章。关于张翼鸿先生,我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早年在谷正纲左右,晚年研究鸳鸯蝴蝶派小说《广陵潮》,写过《李涵秋先生传略》,还说《广陵潮》直追《儒林外史》,近似《红楼梦》。郑逸梅、张翼鸿的住处都非常逼仄,令人想起民国上海文人所住的“亭子间”。陈先生本来还要带我去拜访赵景深、谭正璧等前辈,但因彼时两位先生抱病,所以缘悭,真是十分遗憾的事。
陈先生送过我一些书,大都是线装的。如《风月梦》《梦花杂志》《三公难记》《六合纪事》《兵灾纪略》《苏浙表忠录》《南洋劝业会杂咏》等,这些书或可供研究说唱,或能有益于晚清社会、经济研究,内容圆转广被,涵盖甚广。此外,陈先生几乎所有著作和译作,我都看过。其中《君》(即《君主论》)和《福禄特尔小说集》(即《伏尔泰小说集》)因为是孤本,他赠予我后又索回了。我现有的陈先生译作和著作,版本较早而又有作者批注的是:《教育政策原理》,英国汉士原著,陈汝衡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出版。首页有陈汝衡《译叙》。书上有1983年译者圆珠笔批注:“一九三三年(民二十二),上海商务印书馆需人译此书出版。经介绍先译是书首两章送审,竟获通过。出版以后,大学教育系多以此书作为重要参考图书。余在学术界及译书界知名,实以此书开始。然书中侈谈资本主义国家所谓‘民主政治教育,今日仍应批判读之也。译者。一九八三年。”
《说书小史》,陳汝衡著,中华书局1936年出版。书前有作者《叙》。书中有多处作者毛笔批注,如:“清人捧花生于嘉庆间著《画舫余谭》,叙当时游艺名目,有投狭、相声、鼻吹、口歌、陶真、撮弄等,是陶真一语,至清中叶,尚为人所习知也。又按。”“盖说书在民间既极发达,其中出类拔萃者复被帝王罗致宫廷,声价十倍。艺术以在上之扶植而愈发扬,同业更相竞争,以求技术之精进。于是说书一业,在南宋遂臻繁盛矣。内侍辈复搜访话本,充实内廷,而民间说书人始注意于底本之辑录,通俗演义一称,所谓‘话说某朝某年,乃滥觞于此焉。”
这些批注本对研究陈先生的学术,无疑具有珍贵价值。
我唯一没有看过的陈先生著作,是《大说书家柳敬亭》,上海四联书店1954年出版,作者陈汝衡、杨廷福。我问陈先生:“杨廷福是谁?”陈先生说:“我不认识杨廷福。”原来,他二人同时写了柳敬亭传稿给四联书店,书店无法取舍,就将两部书稿合二为一出版,实则两人并不认识。这也堪称著述史上一桩怪事。陈先生后来独自重写了《说书艺人柳敬亭》,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出版。
自1936年出版《说书小史》后,陈先生不断搜集新资料,1958年著成新书《说书史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来又出版《宋代说书史》,那已是1979年。他晚年大约是想写出说书的断代史的,还和我说过,希望能与我合作写出《元明说书史》《清代说书史》乃至《近代说书史》。我当时没有胆量答应,只是点头敷衍。后来这个计划也因为陈先生垂垂老矣,不了了之。
为陈先生作传的事,也令人遗憾。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希望我为他写一本传记,特别提出来要写带有评论的传记“评传”。我一口答应,并计划每半个月到上海采访他一次。计划开展不久,约摸是“学堂”内有些嘈杂之声,为求审慎,陈先生要我暂时搁置写传一事(陈先生是老派文人,他把任何学校、学院和大学都称为“学堂”)。我对此甚为困惑不解,须知陈先生是八十岁左右才被评为教授的,由此可知他处境不易。正因为“教授”的头衔来得如此之晚,他很重视这个称号。他对我说:“你若为我写传,题目要写《陈汝衡教授传》,而不是《陈汝衡先生传》。”他想借此昭示,他是教授不是讲师,他是在讲师职位上滞留了二十年直接擢升为正教授的。后来我发表的文章,就叫《陈汝衡教授传略》。所以称为“传略”,实在因为当初是想写成一本书,叫《陈汝衡教授评传》。现在既然《评传》无望,也就姑且《传略》了。
但是,一篇区区几千字的《陈汝衡教授传略》,问世也不那么顺利。陈先生1989年去世,我随即写了《陈汝衡教授传略》一文,发往陈先生供职学院的学报《戏剧艺术》,承蒙应允刊载。不久接到小样,经我校对寄还。但到1992年4月,却收到编辑部来信称:“尊作《陈汝衡教授传略》原拟刊用,故已发排。后因稿挤,决定撤下。未能及时奉告,希先生见谅,现将原稿奉还。”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我转而将文章寄往南京的《艺术百家》,很快发表。《陈汝衡教授传略》一文,后来收入我的《扬州曲艺论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又收入陈平原主编的《现代学术史上的俗文学》(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出版)。无论怎么说,我也算对得起陈先生了。此外,我还想出版陈先生的文集,为他诠名释道。各卷目录经陈先生仔细过目后,初定为:
第一卷译作(包括《福禄特尔小说集》《君》《教育政策原理》)
第二卷诗曲(包括弹词开篇)
第三卷传记(包括《说书艺人柳敬亭》《吴敬梓传》)
第四卷史话(包括《说书小史》《说书史话》《宋代说书史》)
第五卷杂著(《说苑珍闻》等)
此时审视,该目录似仍稍显粗粝,当能再做精缮。翌日如此一套文集若能出版,当是我对陈先生学术成就的整理,也是对他学术品格的致敬。
在知识分子命运无常的日子里,陈先生一直想方设法保持他的自尊和人格。台湾有人盗印他的《吴敬梓传》,却将作者的名字胡乱改为“程如恒”。陈先生得知后,大为震怒,连连说:“居心险恶!居心险恶!”后来经人调解,对方赔偿道歉,他才释然,露出笑容。1986年5月19日的《人民日报》中,有则题为《两部曲艺史书》的新闻,内容中有“最近,中国曲艺出版社出版了两部探寻我国说唱艺术渊源的曲艺史书。”“两部曲艺史书”,是指《陈汝衡曲艺文选》和《扬州曲艺史话》。然而新闻中除了陈汝衡的名字,一字未提《扬州曲艺史话》的作者名字,实则此书作者乃是家父韦人和我。此事本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但是陈先生对我说起此事时,非常愤怒,连说几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我明白,他是为我打抱不平,实质是认为人格不可侮辱。
陈先生去世后多天,我才收到讣告,但未能赶到沪上送行,深以为恨。讣告今存于箧中,曰:“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上海曲艺家协会理事、中国通俗小说研究会顾问、著名通俗文艺研究家、艺术教育家、原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陈汝衡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一日晨五时逝世,终年八十九岁。陈汝衡先生遗体告别仪式于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时在上海龙华殡仪馆大厅举行,特此讣告。”治丧小组组长荣广润,副组长丁罗男,成员余秋雨、陈多、陈古虞、陈恭敬、吕兆康、沈炜元、吴小钧、吴宗锡、周培松、周端木、夏写时、唐耿良、戴平。为了悼念陈先生,我当时写了一篇《哭陈汝衡师》的散文,好像没有发表过。现在把它抄在这里——
先生,去年夏天,我还在《扬州日报》上介绍你的生平。不料而今,我却只能哭祭你的亡灵了。先生,你走得真快啊!
先生,在我的案头,就放着你的一本本著作。从前我读你的书,是多么心情舒畅,如坐春风,我从书中不仅汲取到知识还景仰到你的人格。今天我却怕看到你的书,因为这些书中都有着你的手泽你的身影你的面容,这会勾起我的回忆我的悲伤我的愧疚!先生。
说起我和先生的认识,也似乎是有缘的。那时我和我的父亲在研究扬州曲艺史。曲艺的历史虽然源远流长,但国内外真正公认的专著不就是你的一本《说书史话》吗?我从《说书史话》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我冒昧地写信向你致敬和讨教,本以为你是个有名的学者,未必会理睬我,但几天之后我便收到了你的复信。从此,我甘愿做你的学生,你也甘愿做我的先生。七八年来,寒暑易节,书信不断。你从来不摆教授的架子,还常常称我为“老弟”。如今,这一摞书信就是你给我的纪念了。
我由于研究曲艺史而认识你,又由于你祖籍镇江却生于扬州而亲近你。先生,我至今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如见故人的欣喜之状。你住在上海四五十年,却操着一口扬州话,这使我觉得无比亲切。你再三对我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赶时髦,你为什么对历史(尤其是曲艺史)这么感兴趣?”我说:“我是一个不会赶时髦的人,只好坐坐冷板凳。”你说:“我教书数十年,没遇到一个想研究说书史的学生。”我说:“我愿追随先生。”就这样,在你的鼓励和指点下,我连续出版了几本关于说唱文学的书。
先生,当我们的《扬州曲艺史话》还在写作时,你就给予了大力支持,并为它写了长序。你根据自己撰写《说书史话》的切身体会,说:“由于扬州曲艺史资料的贫乏,老艺人日渐凋零,写出这一本《史话》来,实在是不容易的事。”这真是空谷足音!当中国曲艺出版社出版了我们的《扬州曲艺史话》以后,接着上海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我们的《扬州清曲》,再次受到了你的称赞。而当最近花山文艺出版社新出版了我们的《珍珠塔》一书,我正要寄给你请求指正的时候,却得到了你溘然去世的噩耗!
先生,你的著作虽不能说是等身,但有许多是开辟了学术的新领域的,不但《说书史话》如此,《说书艺人柳敬亭》 《吴敬梓传》 《说苑珍闻》等也是如此。先生,你生于1900年,逝于1989年,享年八十九歲,也称得上是高龄了。但是我要哭,哭中国失去了一位学者,哭通俗文艺失去了一位知音,哭自己失去了一位良师。我还要哭,你临终前还惦记着我,我却因书信的辗转延误,未能见你最后一面。
先生,你走得真快啊!
这篇短文,今天读来依然让我动容。写作时间是1989年2月28日,距陈先生2月11日去世,半月有余。
陈汝衡先生的书房里有一副陆澹安先生书写的对联:“余生祗合书城老,涉世何妨艺苑翔。”我以前写过一篇纪念陈先生的文章,主标题叫《余生祗合书城老》,那是用的上联。现在就用下联《涉世何妨艺苑翔》作为本文的题目吧,愿先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