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南吹,风往北吹

2020-04-26 10:02野麦
散文诗世界 2020年4期
关键词:北风果子叶子

野麦

风从土地的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跑到这头,不知疲倦。有时轻手轻脚,有时粗暴狂妄。不谙世事的毛头孩子,比一头小牛犊子还要横行霸道。但它一旦累了,我就窒息得不想说话。

印象中,房前屋后的风只有两个来路,往南或者往北,走向单一。南风北风,名儿叫着也简单了。它从近在咫尺的贵州方向——那个我们称之为老岩上的神秘地方翻山越岭而来,村里人管它叫北风。

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它是我心里难以逾越的障碍。我有时跑到旷野中,爬上附近的山头,用目光悄悄抚摩,偷偷打量,看那儿风起云涌,看那儿一天又一天的演出。那山就是小时候所见过的最高的山了,高高地雄据在那里,常看得我脖颈发酸发木。我知道就是那儿把贵州和云南弟兄两分了家。它像邻居的山墙,保护自己防着别人,也囚禁了自己。在我而言,它难以逾越让我感到屈辱,它高深莫测又让我好奇,它冷漠麻木让我心生怨恨。

风往南吹,即是北风。我不喜欢北风,北风意味着下雨、意味着阴冷、意味着老年人的风湿痛、我的上呼吸道感染、三叔疯言疯语的诅咒,它每每给我带来坏心情。相对而言,我喜欢南风。南风是温和的,阳光的,我不用老呆在家里听奶奶的唠叨,三叔的咒骂。

南方的山相对低矮,一眼扫出去,能抓住好些山头,如果爬上西边的山梁子,重重叠叠的山一层层波浪似的荡漾出去,远远近近,挨埃挤挤,深深浅浅,山那边还有山。世界告诉小小的我,它是宽广无垠的,我不能只停留在这个小小的村落,这个小小的山沟。我或许可以走得远一点,毕竟通往南边的路要宽坦一些,那条最好的路就是给我的最好指示。我开始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直到毕业,直到参加工作。南方是我的,我的南方,我喜欢的风就从那里來,像亲朋好友。

风从哪儿来,风要往哪儿去?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真正洞悉风的来龙去脉。没有人知道风是什么样子的。后来我思谋过人的来与去,研究过自己的来与去,没有结果。后来我觉得人生就是空气,人则是一缕风,倘在活着,尚有一丝气息,就吹吧,管它往南还是向北,谁管它的来龙去脉?

也许风只想翻过一个山垭口,到山的那边去走走看看。像风一样,稍大一点后,我对山那边充满了越来越强烈的好奇感,山驱使我翻越,山促使我远行。我首先考虑走出我生活多年的村庄,然后更多,然后再远些。

风是过客,人也是过客,村庄最终沦为驿站。

风往北吹,风往南吹。村里的树们开始窃窃私语,树们摇晃着身子,庄稼地里的绿色革命和山上的小草都谦恭地低了头,很绅士,也很懂事。干燥的日子,风会抓了大把的灰尘撒你,有时会跟谁使劲地扭打。尘土长了翅膀像可恶的飞虫,鸡毛和垃圾急得跳起脚来,一些细琐的杂碎,身体轻盈,跟着风就跑,喊不回来。

风很少滞留,它顺着两道山梁的夹峙——一个天生的通道带来一些气息,带去一些信息。风流水转,四季更迭,风送来的四季,风送走的四季,就这样坐在我的心里头。

春天,风带来萌动,带来睡醒后的明媚。蓝天与白云,自由与生命。鸟的歌声,虫豸伸着懒腰,荆棘上探出的嫩嫩的芽眼。皑皑白雪走了,躲在背阴处的顽固分子走了,凛冽走了,一米阳光回落心头,亮亮堂堂的日子从门前的柳树梢上开始,暖和的日子从我的眉宇间开始。所有的花朵都粉嘟嘟地笑,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滋润多少脆生生的爱情。

夏季的风是热的,带有多面性,感情充沛而又和善。有时把天上雪白的绵羊或者黑山羊赶得到处撒欢。有时则像流寇,像走村窜寨的货郎客、补锅匠,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风有时把云从四面八方赶到一起,用鞭子狠狠抽打,闪电就是鞭花,雷声就是皮开肉绽的声响。汗淌了出来,血流了下来,还要给审讯的犯人在昏死过后浇上一盆冷水,或者辣椒水,我们就看到了雨。

下雨了,庄稼大口大口地吮吸,像母乳一样不可多得,喝一通饱后,有时要干渴十天半个月。因为风有时说了不算,有时的审讯流于形式,只打雷不下雨。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风让一整个夏天都变得精神抖擞,植物不要骚命地疯长,每一张脸都色泽深深,水分饱胀,圆圆润润地耐看。

风就是风,它把一些青草和松柏的头按下去又扶起来,谁也不知道它要干什么,有事无事就来推你,还大喊大叫呢。可有什么办法,你要不站稳了,可要骨折或者栽跟头呢。

还没明白风在夏天要做出一些什么举动,它已经窜进了秋天的田野。它发足狂奔,像发狂的公牛,或者像莽撞的撵牛汉子。果子已经成型,庄稼已经丰收在望。树叶和果子都被风涂了重重的油彩,绚烂枝头。果子开始熟睡,一棵树的心血通常摆在了这里,果子就是广告词、宣传语。包谷荷枪实弹,一步一哨。土豆深藏不露,草叶都染了发像金发碧眼的洋人。一些山鼠、虫豸开始深挖洞广积粮,麻雀、阳雀和鹌鹑步步进逼稻草人,冒险进取,带眼识人,完成它们越冬的长远规划。

草叶在清晨还挂满了水珍珠,深秋还有许多湿漉漉的未了心事。霜降姗姗,白色的催熟剂,仿佛一夜之间让所有的秋实都更加深思熟虑。

风把第一枚熟透的果子打落下来,它来不及品尝,便走远了。越来越多的风,大声地喊着树上金黄的叶子,我觉得它像骗子。叶子疯起来想要与它私奔,它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它总是频频失约,像负心的汉子。叶子无力地跌落地上,是一地叹息。之后的叶子,没有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忙乱地前仆后继,没有悬崖勒马,一个季节所剩无几。

一棵树在一夜之间掉光了头发。一些叶子漫无目的,像行尸走肉在地上挣扎着走了很远,一道小沟,一棵低矮的灌木最终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发誓要一辈子腐朽(死)给风看。

冬季的风很冷酷,像刽子手,像间谍。它从衣缝间、从脖颈里、从房子的所有缝隙里灌装自己,从所有空虚的地方进行渗透。风抽着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寒冷,风举着小小的尖刺、注射器,刺痛着我的忍耐。身体嬴弱怕冷,我就仇视着风。冬天的风不怀好意,所有的寒冷都指向鲜明。

风穿过了四季,我穿过了四季。风看得见我,我看不见风。它摸着我的脸,它梳着我不甚茂密的头发,我想它一直试图和我打招呼。风一直在吹,它也许不是为谁,它也许只是喜欢上了运动,它也许只是把一生的行走当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来做,也许过了这么多年,它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风往北吹,风往南吹。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喜欢独自在庄稼地边走来走去,或者带了一条狗,打发我的孤单。我像无所事事的风一样巡浚在这片永远看不够、永远猜不透的土地,看看他们是怎样恋爱、怎样结婚生子、怎样出生、怎样死亡、怎样推陈出新、怎样演绎生命的节律。

我像风一样做个旁观者,风像我一样做个旁观者,对身边的一切都着迷,对一切都好奇,但不深入,只停留在表层的关注。我像风一样精力充沛、像风一样死皮赖脸。

风往北吹,风往南吹。过去的三十年不算短,也不算长,我确信我是风的一份子,注定一辈子或南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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