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断乳期
一
“黑夜降临,兽蠢蠢欲动。”
把黑暗放进来,把夏季放进来,把凉风放进来。
这个子夜,我托举着你,推开一道玻璃,面对所有深不可测的物事,练习断然的决绝。
纱窗上,你食指的划痕,将一缕夜的尘网拦腰斩断。
夜空中隐藏多少诡谋。他们在你最迷茫的远处,窥伺良机。你把眼睛打开,玹般的明澈,大义凛然地对峙,一颗自以为是的行星,把它逼视到年老体衰。
二
上弦月从小楼旁滑落。东风不在。我们遇见更黑的黑。善歌的我,已忘却了所有的歌词。那些无字的曲调,给予你启示。我懂得你的每一个单音节词。这回声和宣言,使时空变幻面孔。
呼吸里那么浓郁的奶气。我被突如其来的重击,加剧了心脏的T波变化。你紧紧抓住我,我知道你想从我身上攫取什么。对不起,我不能给你所有,只能给你一个疗治失眠的肩头。
你喘着气,是在爬坡,还是在挣脱?
夜的色度,在我们不同的长吁短叹中由重转轻。
三
万物总是急于表达。梦魇往往猝不及防。你的讶然而醒,源自于不辨是非的鸡啼和利己主义的列车。薄如蝉翼的神经末梢,像是吹弹可破的拂晓,以及你在夜里潜滋暗长的脸。
在这个言辞闪烁的尘世之夜,你我怀着不谋而合的疑虑。
我踱着漆黑的方步,在斗室里勘察夜色。你在我的怀中,星眸微合。你的想法,我立时洞悉。
“每一只幼兽都将获得生存于世的本领。在一场围猎与捕杀中,长出耻毛,日渐老练。”
四
星河,在我默诵的经文中退隐。
我正变得力不从心,而你正在炫出八颗光洁强劲的乳牙。
那匹命运之马,正驮着晨曦,扬蹄奔来。
我闻知风声旷世弥香。你的赤足,从芳菲的光影,跃向辽阔的马背,不顾一切地挥鞭而去。
是的,你需要做出抉择,学会丢掉温暖,远离乳香,挥手安逸,把拇指从嘴里拿开……你要善待自己尚未成熟的影子,无论是沉睡还是觉醒,它是你不离不弃的唯一。
正如我,已经舍去自身,在泥塑一颗老去的灵魂。
海边素描
浪花绣满襟怀。右手栖落半片阳光。
你梦中的海,就在左近一米处。它以苦涩的咸,轻轻提醒着一双脚踝海的呼吸和味道。而你,却远眺群山隐隐。那里,一片轻云刚刚掠过峰巅。海水起伏着高度,你在海平面之上。
眼中已蓄含腥风,隐忍着海的身世和悲欢。一曲祭歌越过苍水,席卷海天。
狭窄的海岸线有着无垠的宽阔。而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收藏了这片海。
身边的海,最是干净,最是毫无心机。饱蘸海水的眸子,以深不见底的蓝,瞬间洞穿了它的前世今生和全部隐私。
海催动着波浪,一次次冲向八月的岸边,叩问芦花的归期。起自深处的风,抵达岸边,撩起一缕长发,似是掀开一抹闲愁和雅适。那一刻,海风驻守面颊,久久不去……
远远近近的光阴,在波浪上起起伏伏。时日潺潺,枉顾了自负的海、冲动的海、多情的海。白色长裤,裁自哪一道晶莹的波浪?脚趾有着争胜的骨感,与海水较量着硬度。岸畔水的细纹里,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反衬着海、荡漾着海、说教着海。
你始终缄默,其实已经说出海量的言词。但,它们,与海无关,与海鸟无关,与海的遗产无关。有人在海中演习沉浮和生死,有人在沙滩上镂刻铭文,有人选择远离海的是非。而,独有一双素手操纵着空气,挥斥着风云。以对待一杯清茶的态度,在波涛汹涌中,辨识自己。
“白皙的风暴随时抵近。”
面对大海,所有倨傲的心降到了地平线以下。请继续与海保持平行,让姿势一成不变。
头颅右侧滔滔不絕,左侧铺满阳光。前方,仍有除却海以外的尘世之美、鼎沸的人间。你只想与海浅尝辄止,不愿成为它的一滴泪水和潸然的悲欢。目不斜视之际,径直忽略了狂飙和企图。只因,心存浩荡,点尘不染。
海,始终醒着。而你,轻启丹唇,千丝万缕的无声音律,回应了海的寻觅和呼唤。
是的,需要持一支海螺,把多年藏于远方和心底的长歌吹响。
妙曲逶迤。海上此时已繁花如锦。你仍行走岸边,包藏的笑容经久绽放。
在沧海成为桑田之前,在沧海成为桑田之后。
流年语
我正关注,一枚落日的结局。它缓缓向西,像我行走的符号。所有的语词,凝滞于苍茫。
胸中,空无一物。潮水般的余晖,填充我转动着的大脑。当歌唱暂停于渐次暗淡的光芒,我已在准备就绪的梦里,尝试最后的飞行。
天空足够阔大,盛放着我和阳光,以及星子、虹霓、雾霭和乌云……
各色的翅膀,扇动着光阴。
大地始终托举着我。撑着我的双足或者我全部的肉体。请允许,我第一万次的回头,望来时的尘沙渺渺、足印的忽明忽暗。在一道肉眼难以企及的光束里,我看到踟蹰的灵魂,正努力找回,蓬勃的血肉和风发的意气。
独自背负一段,虚虚实实的流年,在轻质的光和万钧的暗中,水一般淌过,野草的根须和兽类的蹄印。曾被冰凌造就的暗伤,依然闪烁着明亮的证词。
众生沸腾,本身安好。
在一部经文里打坐。莲花温暖。让知足的睡眠,忽略真假难辨的晨日;用愈来愈粗壮的呼吸,召唤迟疑的春水和飘忽的衣袂。
我只有,只有一秒的权限,再沾一片花香,怀抱幼年的冬火,用意图干枯的眼光,在是非难判的箴言里,写下自我的妄断。然后再,徐徐脱下,数十年的体温。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用封存已久、写过错误的右手,研磨岁月的新墨,启开一页粗制的铜版纸。表白再次吹拂额前尚未洗白的眉毛。太阳光为我留下最后的通途,文字迤逦。
风起云涌的黄昏,眼球在舞蹈。左顾右盼,野草般心神不定。时光仍旧险峻。残存的身子,难免再次误入歧途,陷进雪一样白色的火焰。
而,春风铺满的大道上,项背相望,挤满不愿辜负流年的人群。
桂槕兰桨,裁浪弹波。一阕明月清风,溪上湍濑潺缓,流云高悬于顶。
浪花在破碎后涅槃。笑容于泪痕处复辟。轻舟已过,万水千山;病树前头,气象重生。无数的黑白须发,迎向绿色的呼吸和自在的成长。
拨开羞愧的过往,我继续低头,写出自己,写出时光,写出生命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