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

2020-04-26 10:06陈旭红
长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表姨岳母

陈旭红

 一 

腊月初八一大早,魏访卿独自开车打县城出发前往县北端的倒水村,此去是祭奠过世已经十年的前岳母。

车子拐入村级公路后沿途愈见冷清。如今常住乡里的人少,遇上大热大冷的天气,更是四野无人。不过,倒叫开车的他省了事,不用为避让行人车辆而沿途停靠。近几年,县里一直在抓乡村建设,无论从宏观的制度还是具体细则的制订无不透着高层的良苦用心。他曾经一度认为乡村过于统一、细化的规划构建可能会导致有的地方因地理貌状的不同而得到与初衷相悖的结果,可就目前人心游离的现状来看,若不制订出具体细则作为检验标准,再加以制度约束,一些具体的工作往往会流于形式。全然按部就班,以规划的图景来打造乡村,显然也存在着对乡村中千百年形成的契合部分的损坏,且一旦损坏,就难以归复。不过,乡级公路在他所属的县市中确有修造的必要,只是这升级过两回的路面仍是窄了,窄到会车得有一方先找好位点停靠,对方方可小心交错驶过。

独自开车行进在空旷的乡野里,眼前掠过的景象一片枯败,如同苍雾蒙上心头。意识到自己渐渐滑向抑郁中,魏访卿立马警觉了。从政近二十年,没长进实质本领,倒习得了一本事,擅于自我警醒并能很快调整。他不喜欢自己像女人那样由于周遭环境而引发情绪波动,他得排解这种多血质般的精神症候。开了车窗,他让寒冷的气流灌进来浸染自己。霜气如同醒神的风,很快他脑子就清靈了,但周身并不觉得冷,或者说这样的冷冽让他感到别样的舒适,形同回到了年少寒天上学时的情境中。那时候,早起上路的人也不多,他斜挎着一个军绿色帆布包,布包里装着三两本书和作业本,一个人快走在窄小的山道上,心情是明快的,脚步是轻盈的,就像走在无比开阔的大道上,大步朝前的远方有着他的大期许。想起这些来,原本祭奠该有的哀思没了,倒像是去探亲的心情。

可是,任谁能料想到,就在这么一个无风无雨、寂寂无人、清宁又平和的清晨,他开的车竟然撞人了,这得多大概率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就发生了,且一旦发生就是百分百。出事的地点离倒水村不到两公里,当车子爬越过一段坡路下行到山嘴处,迎面来了一辆皮卡车,下意识里他将车偏右行,不想,对方已停车避让,还从车窗伸手招呼他先过。对方的礼让,让他想到的是尽早过去,以免耽搁对方,事实上他并没有加速,而是以常速任车子一路扫着路旁一溜儿高举着穗子的芭茅向前开去。这芭茅若在二十年前,早在秋末就会被人割去做了柴火,现如今乡里人少,加之电和燃气的使用方便,没人再要芭茅了,以致隆冬腊月,不论河道还是路旁常有列兵一样的蔸蔸芭茅挺立着。即便车速并不快,终归是车行,而不临岔口就看不见哪处会埋着岔道,当魏访卿看见有个人形突现时,来不及作任何处理,即时后果铸成。

连推带踹开了车门,魏访卿奔向那个倒地的人,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已侧卧在路基旁的树底下,想是被撞出后又撞上了那棵老树,再侧面落地的。这突发的事故使得魏访卿的脑子有片时的空白,待他张惶着俯身看去,地上的人正轻微地痉孪着,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触,紧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女人缓缓睁开眼来,却不能讲话。魏访卿不得不小心地托起她的后背,她的脸跟着正转过来,照眼一看,不由他一阵错愕,惊叫起来:“表姨!怎么是你?”

女人努力辨识着,分明不认得他。

“我是小卿,魏染铺的魏访卿。”说着,恍然清醒似的,魏访卿腾出一只手来赶紧呼拨120。

待魏访卿打过电话,女人喘缓过来,轻声道:“没用,我轻得快要飘起来,你撑住我就好。快,手机在荷包里,给我儿子欣童打电话,让他快来。”

那会儿,皮卡车司机和他车上的两个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人惊呼谢世芳,问她怎么样了?皮卡车上的人全是附近的,知道各各是何处何家人氏,见这情状,他们三人赶紧着分头送信,一人往不远处的月凉寺去,一人往谢世芳的娘家秋风垴去,皮卡车司机则去宋祠中学接谢世芳的儿子。

“小卿,你这是哪辈子欠下的冤枉债,凭空遭遇上这样的大祸?”

“表姨,是我不对,没看清楚路况,叫你受罪了。”

“要是晓得出这事儿,说什么我也不出门来,平常我就很少出门来,只是今天腊八,我得给欣童送罐腊八粥,年年我也就送这一回……”

“表姨,怪我……”

“怪不得谁,这是命。我恐怕是不行了,要是我死了,这事情就由不得你我,你就得赔偿的,赔的钱你全给欣童,这孩子命苦,也是叫我连带的。”

“表姨,不瞎想,不会有事,医生很快就到了,告诉我怎样做你会好受点。”

“晓得你在县上当领导,可摊上了这事也是遭了劫。”

“别操心这个。有我在,你放心。不说话,蓄蓄神儿。”

“活着一文钱不值,这种死我就有价码了。”

“乱说不是。欣童需要妈妈。”

“一个老犯病的妈,没有才好,活着将来也是他的拖累。只是我这包袱不该要你背。来生,我报还你。”

说着,有殷红的血从谢世芳嘴里渗流出来。

魏访卿见着,又急又怕,也顾不得什么,扯过衣袖替她揩起来,抬手间不觉悲从中来,他从不信梦,可那会儿他真希望世上有梦,而他正在梦中,一旦醒来,眼前发生的一切就不存在,而他就会回到他的平俗世界,偏偏人的遭际有时比梦都难以预测。想早年他曾和小表姨有过一次交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但小表姨温煦的形容善好的性情他从没忘记过。没忘记,可也没想过要去打探她的消息,只以为勤快能干的小表姨会有她的人生好光景,而以当年他见着的她,也必定如此。

那年,他十岁,兴冲冲地随父亲上街打年货。到了街上,父亲的采买与他无关,一毛钱一张的纸火炮父亲也不再买,只道那是小儿玩物,而他已经长大。父亲叫他跟来,就是个随唤,没趣得很。

日渐西沉,他一手拎着一捆海带皮和一包粉丝,一手拿着门神画跟在父亲后头过西街回家,出街口,迎头与小表姨碰上。小表姨笑盈盈地招呼他们父子俩,道晚上广场放电影,叫他们随她去食堂吃晚饭,看过电影再回家。父亲倒是想看,只是年货在肩,不敢乌漆抹黑走夜路,电影自是看不成,便谢却了。小表姨瞧了瞧那担年货没坚持,扭头看他,那会儿他哪想回家,脸上的神情必是昭显了心迹,小表姨看得明白,冲他眨眨眼,笑着拉过他,对他父亲说:“大表哥,难得碰上放电影,小卿就留下吧,晚上也不用回家去,在我那儿挤一晚,天明就回。”那时候,小表姨在沙发厂包沙发,因离家远,厂里给她安排了个住处。父亲询问般地看着他,见他不吱声,只得从他手中拿过海带皮粉丝和年画,嘱他听小表姨的话,继而又向小表姨道过添麻烦,这就是应允了。小表姨爽声回着,在家常照看弟弟们,留小表侄住一晚说不上麻烦。

原本,小表姨家和他家并非近亲,小表姨的母亲和他的祖母是出了五服的村下姐妹,年岁上也隔着一代人,早年两家也没有往来,走动不过是那几年的事。小表姨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农闲打零工挣点钱以补贴家用。平常在家,她母亲常遣她送东西来他家,意在让祖母存念,叫在县农业局当副局长的二儿子照应照应她的儿子。祖母心知肚明,往来多了,慢慢地两家就结下了情谊。

那天,再回到街上,只觉哪儿哪儿都亮堂,不由他一阵暗自窃喜,满心感激地跟在小表姨后头,去她搭伙的机械厂吃晚餐。晚餐是猪下水煮手擀面,小表姨给他满盛了一大搪瓷缸,吃得他一头热汗。

饭后,小表姨带他来到住处。那儿早年是织布厂的职工宿舍,织布厂垮掉后,宿舍就空置起来,沙发厂厂长拿几套沙发租下几间房分给不方便回家的工人住。小表姨开了门,四四方方一小间屋,一张老式的办公桌临窗摆着,一只小方凳放在桌底;挂着白纱帐的单人铺紧贴内墙摆放起,床上条叠着红花绿叶的印花棉被,一只老旧的绣花枕头摆在床头,看上去眼熟,竟与祖母床上的那只相仿;靠墙的床头外侧隐约有个小木几,晚上睡觉时脱下的衣服应是搁在它的上面。他忽忽地闪眼瞧着,小表姨已从床尾的横档间扯出一把乌苍苍的木头交椅来,拿到门外墙边靠了,转身到办公桌前拿起梳子梳头,忽儿又回头对拘谨的他说:“小卿,出门往左走到头,拐弯就是厕所。”待他如厕回来,小表姨已锁好门,拎着交椅等他。俩人来到露天广场,寻了个不错的位置摆开交椅占了,小表姨叫他坐下,她则钻出人群去广场边的提篮商贩那儿买来一包盐炒的香呜呜的葵花瓜子给他。不记得一把交椅俩人是怎么坐的,想是交替着来坐的,抑或是小表姨就没坐。看完红绿一片的电影《红高粱》,他紧跟小表姨随众往回走,一会儿工夫就四散无人了。到织布厂门口,除了一前一后他和小表姨的脚步声,就没了别的声响,那忽儿,莫名地紧张起来。

进到小表姨的房间,屋里的物什更像是陡然长出了眼睛,他是站哪儿都不得自在,小表姨他更是不敢多看一眼,只恨不能找个地缝儿躲起来。偏偏进屋没一忽儿就停电了,小表姨让他支着手电筒,她找出一个锥形的铸铁灯座,点上蜡烛搁在上头,回头让他等她,她拿过手电筒拎着一只小塑料桶出门去了。很快,小表姨打回来半桶热水,从简易木头洗脸架的底层架空中抽出一个盆子来,倒水晃荡了几下泼出门外,再添上水,叫他先洗脚,随后又往脸盆里加了小半盆热水。

不敢看小表姨,他完成任务一般按她的吩咐做来。明明轻手轻脚地洗脸洗脚,可那水声就是格外地响,像旁边有伙人在冲他吃吃地笑。

那当儿,小表姨已利索地铺开被子,叫他先睡。她自己则抱了件毛衣坐到桌前就着烛光织起来。

便躲进了被窝,仍是一身紧张,小心翼翼地像怕压断了床。他家兄弟三人,沒有姐妹,从小到大堆睡在一起,睡前打闹惯了,睡后也少不得动弹,不想那天竟会和小表姨同睡在一张床上,除了紧张,还有莫名的不安。他睡下后,小表姨没再和他搭腔,隔着棉纱帐,他悄悄地斜眼瞧了一眼灯下织毛衣的小表姨,她正飞针送线,好像小屋里除了她再没别的人,原来小表姨压根儿就没在意他,是他一个人在虚惊紧张,如此,他终于放松下来。床帐外,小表姨织毛衣的窸窣声响使得夜更为宁静幽深,很快,他便睡着了。

小表姨几时上床睡下,他不知道,夜半被她叫醒,赫然发现自己的双腿正压在她身上。见他醒了,小表姨嘻笑着说:“快起来,大水冲了我们的龙王庙。”原是他尿床了。小小的单人铺给湿了个大半,一时的羞臊让他无脸见人,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脸,耍赖不起。小表姨则顺势起身下床,点亮蜡烛后,拍打着紧裹着棉被的他,说:“没有什么要紧的,像你这么大,谁都会尿床的,我也尿过的。”说完,找来一套土棉布做的灯笼衣裤放到枕边,合上棉帐叫他换下湿衣裤。不换小表姨必要叨叨,他只得躲在被子里换过。小表姨不问就知他换过了,撩起棉纱帐拿出他换下的球衣裤,用衣架撑开晾到扯在门口对墙的铁丝线上。下半夜,小表姨让他就着半片干被子接着睡,而她坐到桌前织毛衣到天亮。他虽睡在床上,可再也没睡着,羞臊让他后悔得想死,痛恨不该留下看那破电影,丢下了有生以来的奇丑。天微微亮,他就爬起来,小表姨不解,言天还早。他不应,抱起他的棉衣扯下没晾干的小球衣,开门到厕所里换过,待他折回来,小表姨笑吟吟地说:“小卿,水正烧着,热了洗把脸再走。”他瞄见门对角的煤油炉子上坐着个小铝壶,也不应声,将换下的衣裤往小表姨手里一塞,道了声我走了,便拔腿跑开。

回家来大气也不敢喘,担心小表姨把尿床的丑事说出来。事隔半年,小表姨来家走动过几回,家里就没人问起,显然小表姨并没有跟人提及过,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轻松下来,不止是对小表姨心怀感激,分明还生出从此她和他就有了心照不宣的亲密来。

可是,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元旦,骇然听闻小表姨嫁给了宋祠村的会计,他只觉这消息怪异得很,忽然之间他就想知道关于小表姨的更多事情,可他又不知可以问谁去。于是,一个人一噜气跑到八里路远的宋祠村部。在那里,他看见了一排紧闭门窗的青砖瓦房,房屋前的场地上几棵掉尽叶子的秃枝光杆的杨树弧线排开,房子尽头是一棵枝叶尚多的老樟树,虽然青碧,也是郁戚戚的没精神,满院场是人去屋空的茫荒。

从宋祠回来,他染上了无恙之恙,不知所以地悒郁了好久。

春节过后,升任农业局局长的叔叔将他带到县城就读,从此,他一心读书,初中毕业进县一中,三年后顺利进入农大,大学毕业回来,就业在县政府办公室,两年后下派到一乡镇任副镇长,接着谈恋爱,结婚,离婚。这期间十多年来,偶有小表姨在梦里闪现,醒后即忘,只有一次,他试图记取她的样子,竟然没有具象的形容,印象中她似乎总是绽笑的样子。

当初记不起,一旦相见就能认出,只是这样的相见,宁可终生不遇。他轻轻地擦拭小表姨嘴角的血,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的脆弱与无力,面对生死,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承受着。

小表姨有高满的额,淡扫的眉,略方的脸,几颗小雀斑跃在鼻梁处,新烫的长卷发还散发着药水味,在他这个凶手怀里,她看上去疲惫不已,双眼难支,却不吐半句怨言,竟至还安慰他,而他是一再地得受她的好心肠,偏偏人世间好人易遭难,凭他再怎么强忍,还是掉下泪来。

谢世芳见着,凄然一笑,说:“难得你好心肠,莫难过,对我来说,这是解脱。”

那会儿,月凉寺的尼姑和得信的居士们先后赶了来,将他们团团围起,开始诵念佛号。一时,齐脱脱的号声弥荡在山冲,他听不出那是祈生还是祷往,叫他心如沉石。

众声诵号中,小表姨轻轻叫了声:“小卿。”

魏访卿感受到了小表姨的颤抖,应声将她往怀里搂了搂。

“托你两件事。一是去杜鹃岭,找块朝阳的地儿葬了我;二是给我一身素净的衣裳,要宽身大袖,叫我走得舒展些。”说完,恳切地望着他,见他点头应允,立时展出一脸的轻松,闭目不再声言。

直到欣童来到,谢世芳才闻声睁眼,强撑着笑了笑。

欣童扑跪在母亲身旁,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哭道:“妈,我会长大。妈,我会长大。”

一时,一片地唏嘘泪落,他再不忍看。小表姨想对欣童说什么终是没能说出来,只是泪水奔涌,她试图抬手抚抚欣童的脸,欣童一把捧着,把脸蒙在母亲的手心彻声痛哭。

临终刹那,谢世芳松了欣童的手,脸往魏访卿胸前埋过来,恰一阵风起,吹起她的一缕微卷的发丝结在了魏访卿的衣扣上,活像一只凤蝶落在他的胸口。

瞬时,天地喑然无声。

魏访卿从梦中惊醒,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月儿正圆正亮,有着通晓万事万物的澄明,而他仿佛也被照了个里通外透。月光越明,越发地显出周遭的清寂来,以致他认为才刚的梦境比现实可靠可信得多。

应是夜深了,月光斜进窗户像块铺开的孝布,魏访卿坐在暗处的办公桌前,石沉海底一样默然不动。自腊月初八以来,他的生活就裂出了豁口,而他也被抛在了豁口之外。

小表姨过世已经一周,善后事宜办理得各方没有异议,还让他博得了同情与好名,放在先前,做到这些他应不会再究咎自己,现而今他很难借世俗规约来讨心安,那样的心安往往藏着狡谬,是不敢面对真相的搪塞和自欺欺人,真正的心安必须能经得起自己良知的审察,就像今天下午在群众路线教育学习会上被带走的县长老纪,他现在大抵是心安了。

老纪,他多年的领导,眼睁睁看着他给带走,一阵愣怔后,他好久才醒过神来,同时意识到同为县领导的他,也是个有职有位的人,他肩负有责,在那当口须得归位。下班了,众人一脸凝重地散去,他独自回到五楼他的办公室,反锁了门,默然端坐,直至整栋大楼悄无声息了,他才来到窗前,打量起这个熟悉得形向自家的院落。暮色暗沉,院落冷清,几株常青树黑黝黝的伫立着,聚了隐忧似的纹丝不动,而楼上的他那会儿形同一头跑过岭的老黄牛,惘然寻找着昔日熟悉的村庄,可分明又找不见回头路。

半個月前,老纪叫他去他家。去了,俩人相对枯坐。末了,老纪开口道:“眼前这日子怎么过,真不得假不得,都要疯了。我愿意向组织坦白交待我的问题,可这口怎么张,真要这么一动,那还不跟疯狗咬人一样,我倒是巴望有人把我供出去,是死是活叫我落地。”

老纪这是落了地,哪怕砸到自己,他也是愿意的。不过事隔半月,他已不再是陪老纪闷坐的那个人,那时候正财金矿的福建老板被抓,虽然自己并没有染手得利,可正财金矿能得以建成,还不是时任规划局局长的他同意盖章放行的结果,即便是被上头逼压着做的,可就职责来讲,他何以辞咎?意惶惶地,他一样做着进去的准备。那些沮丧的日子里,他就参加工作以来的人生作了个全盘梳理,得出的结论是他的问题不是他身所能负起的问题本身,而是他就不该走上这条道,走上这条道,想得到人所称道的进步,就得深谙其中的变通大法,而这变通大法谁用谁错,一旦错成,错只会在个人而不会在组织,到头来,染黑的双手是你的,谁叫你这么干了,高挂的大横幅上难道不是写着克己奉公、为人民服务吗?能向谁辩驳一句,当初那么干不也是你们暗使默指的,可一旦确立为有罪之身就不容辨驳,不如接受惩处换一口清气吐吐,回头是岸不再是简单的说辞,而是真正的自我救赎的金玉良言。

自任职县领导以来,他经常直面违纪案事,没有一天不头大。面对约谈对象,他再怎么做出一副我自清廉的无私相,再怎么言之凿凿,心头何曾不在打鼓?尤其是面对曾经一起共事,与他们同在小县城十几年的人,各人的升迁发迹,他没有不清楚的,自己能高出他们几分?有羞惭也得装成井水河水不相干,可他看得出,对方眼里闪烁的分明是轻蔑,而内心的虚懦更让他感到虚飘,不知究竟是谁在审讯谁。什么时候活成了一只靠不了岸的船?他不曾留意到,能有的生活只能是哪黑哪歇了。

一天晚上,一个与他交好过的女子邀约吃饭,说是她生日。听说她生日,不觉有丝愧意,与女子断续交往也有两年了,却难得上心,她愿意交往他也不拒,只是回避实质问题即面对婚姻,不是为自己辩解,对待婚姻他是慎重的,女子喜欢他更多地在意他的职位而非他的人,每每听到她想捣腾生意抑或让他说情,他立马冷峻下来,几乎不再联系她,只是她的主动,又往往透着些情意,再约在一起,还是信不过,偶在一起多作是成人间相互消遣寂寞,不作算乎。他随口问当天什么日子,女子告诉他腊月初七。赴过了约,他没应女子的意思留下,女子的生日提醒他第二天是腊月初八,即前岳母的祭日,时日一晃,不觉她老人家过世已经十年了,而他也浪掷了十年。

十年前,他和前妻离婚,心不相向的两个人分开也就分开了,只是每想起结亲四年岳母待自己儿子一般,就愧觉欠老人一个交待,几番犹疑过后,他没告知前妻去看望了岳母一回。岳母见他前来潸然起迎,依旧访卿儿访卿儿地叫得亲热。临别,岳母坚持送他到村口的桥头,萧瑟的寒风中他看到岳母苍老瘦小了许多,更觉愧负,自己若是对婚姻尽了心意,兴许不致走到离婚这步,离婚结婚对于他和前妻形同拆屋做屋,可对岳母老人家显然伤害不小,所幸没有孩子,不然伤及更多。桥头上,岳母叮咛道:“访卿啊,做人要归真,你归了真,真就归了你。”

看过岳母不过一月,竟得知岳母在腊月初八过世了,而他得知时,已是腊月十五。一时,没能按捺住愤怒的他,抓起电话拨给前妻,将她一通痛骂,从此,她彻底从他这儿消失,而他也开始有意消淡对岳母的歉疚。十年后,他恍然悟到岳母当年叮嘱的深意,可举目求心,哪里去找那归真的路?十年了,他没祭奠过岳母,为此他得走一回。

冥冥之中,那求真的路就注定要承载伤痛。

就在腊月初八那个薄雾轻迷的早晨,他眼睁睁地看着小表姨死在自己的怀中,叫他一度碌碌有为的世界倏然间变得轻忽,面对这样的事故,他的思想储备库给不出路径供他走出这个阴霾,倒是一旁月凉寺的住持,一老尼的劝导让他若有所悟,她说:“住世无常,人各有命。事情来了,顺受才是。”而那往返回复的号诵声听得久了,竟乎真的能延伸出一条超生的大道来,能供小表姨走向无痛无灾的他乡。那时候他恍恍惚惚,脑子灌了浆一样黏塞,除了小表姨的死针尖一样刺定着他,再没别的。

小表姨的灵堂设在月凉寺旧弃的堕堕欲坠的厨房里,他不明就里地看着几个操持的人,直觉不对,却又不明白不对在哪里,不由扭头看搁架上熟睡一样的小表姨,不知她那一脸彻底的安详是谁布下的?他抑压着悲伤,下意识里去握了握她的手,那手已然冷若寒冰,恰是这寒冰电光一样激醒了他。他起身找到老尼,问小表姨何以在寺庙中发送?老尼告诉他,一个有精神病多年的女人,离婚后,那个家早住进了别的女人,娘家人送她来寺庙已经两年,生前是月凉寺收留了她,死后自是由月凉寺来收敛发送。

不,不,不是这样的!小表姨怎么会是精神病人?她是精神病人,世上还有多少正常人?他抑压着激愤没有叫出来。而听闻了小表姨这般与她的死同样不可接受的生前境遇,生生叫他溃不知所止,他怎会料到小表姨竟有着这般的惨淡人生,不觉大瞪着眼,对着水浪一样层层涌过来的人,一字一顿地说:“既然这样,就由我这个凶手发送她,我来为她披麻举孝,高设灵堂,祭她的在天之灵!”

说罢,他迅疾回到小表姨身边,幡然悟到小表姨臨终前何以有那番遗托,而他,除了痛悔二十年来从没问询过她的生活,只能是亡羊补牢,强忍悲痛向老尼探问小表姨的生前种种。

老尼仍以佛理劝导他,打头带着他往正殿左侧的一排瓦房走去,告诉他西头的那间小房就是小表姨的生前住处。他走过去,小屋对开的玻璃窗户敞着,窗前一丛腊梅正含骨打朵,冷莹沁香,想到小表姨每天进出经过它们,只觉可亲,不由立定在那儿。老尼告诉他,腊梅是小表姨来后栽的。是啊,小表姨是个爱花的女子,早年每逢端午节前后她都要给他家送来许多的栀子花,欢喜得祖母老叹息她不是自家的女孩儿。原本这么一位清艳随时性情多好的女子,在俗世中竟然没有一块立足之地,生生给逼到寺庙求生,这罪过在谁?愤懑无由头,他定不了谁的罪,也就一语不发。来到小屋门口,推开房门,房内依旧地一张小床铺依两墙摆着,大小与当年织布厂的那张床铺相差无几,依旧地挂着老式白棉纱帐,分拢两旁用雀形铜钩挂了,床上条叠着已露旧的深紫色缎面绗成的棉被,独枕上铺着一块花紫色的枕巾,老绿色的被单陪衬出一股旧时花好的重颜来,不记得几时看过一句话,大意是高卓的艳花只会生长在清绝之地,想这月凉寺就是小表姨的清绝之地,她只能幽独在此。而眼前的这些,无不向他示意,小表姨不过是出门去了,等等她就会回来。

魏访卿的无语伤恸,叫一旁的老尼叹息,说:“生前要是晓得有你这位表亲记念她,那不就有点亲气儿,也不致心凉得跟块冰似的,怪只怪她的命薄福浅。”

什么命薄,什么福浅。人祸而矣。一时坚心顿起,他哪会相信这些,几步跨到小表姨身边,他开始寻人差人,重置灵堂。

治丧期间,他知道了小表姨成家后诸多事情的原委。

婚后三年没能生育,被男人一家嫌弃,她原是手有一双嘴有一张的能干女子,心气儿也高,哪受得了这样的虐待,提出离婚,没成想男人竟扭着不同意,婚没离成,日子也过不好。没多久,却怀孕了,几乎在同时她知晓了丈夫的私情,面对渴望已久的孩子,她选择了委屈自己。事实上,她对丈夫的所作所为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孩子生下来不到周岁,她的精神就开始恍惚,经常自语自笑,与丈夫闹腾不休,如此六年下来,孩子怯生生的样子让她心疼,为了给孩子相对平静的生活,清醒时,她再次提出离婚。这次男人满口同意,离婚回到娘家,病情时好时坏过了几年,娘家人的嫌烦一天比一天见多。有一天,她母亲索性把话挑明,声言自己老了,照应不到她,而她也不能长期拖累娘家兄弟,除了出家,她再没别的活路。她坦然接受了母亲的建议,来到月凉寺,恳求寺里的师傅收留她,她向师傅们保证不吃闲饭,她会把寺里的两块水田和几处山地伺弄好,叫师傅们天天有新鲜当季的饭菜吃,她只求一样,不剃度出家,将来儿子成家,她得帮儿子带孙子去。老尼见她为人诚恳,身形虽瘦了点,身子骨还算周正稳健,便答应她先住下,相互适应一阵再定去留。住进月凉寺,老尼心怀慈悲,田地里头的重活仍请人做,她呢,只负责给师傅们跑堂打杂,而实际上她很少闲下,把师傅们吩咐的事做好过后,要不去檐前屋后种瓜点豆,要不给寺里的花木整枝浇水,庭院里外一片明净整洁,随人见了,月凉寺分明就是一处清凉的安闲所。时日一长,师傅们无不喜欢她,日深昼长的风影中,有一无一地宽导她两句,有时也喊她随跟着念念经拜拜佛。慢慢地,心上清宁了,她的病少发,身体也渐渐见好。这种于寺于她两厢都好的事,既便不出家,寺里的师傅们也同意她留居下来,而她也当月凉寺是家。

如若没发生腊月初八的那场祸事,在这月圆之夜,小表姨指不定会随师傅们在佛殿做功课,做过功课后,穿庭过院,经拂梅香,回到她的小寮房,洗漱,上床拥被坐起,或展看一本经书,或抱织一件毛衣,远世离尘无惊无扰地过活何尝不是另一种安宁。这么想来,倒不觉得小表姨的生活完全是苦,那里头的出脱也不是人人能有。

丧事期间,小表姨的前夫宋桥生一脸拧巴地来了,面对肇事者的县领导,那人不问赔偿是清楚这个无须问;不关心善后,是死去的人与他何干,可他到底是庸众中的一个,见了有权势的人就忍不住想巴结,竟至反替他这个肇事者作起辩护来。

“魏书记,出了这茬子事,怪不得你。我那前妻有神经病,前几年十天半月就犯一回,不是她家老娘放过我,我早晚也会逼疯。这不,又不是五九年六O年饿饭,大清早地发神经,给儿子送什么腊八粥,惹出这……”

“少在这儿嚼咀。给我滚开。”魏访卿断然骂起,一脸铁青。随后,他叫过欣童,告诉他他母亲临终的嘱托,问他有什么想法。一直不说话的欣童轻声道:“听妈妈的安排。”

当着那么多人被骂,宋桥生一脸的酱紫色,欲辩不敢,被镇干部拉到一旁,支走了。

那人才走,一个老妇人前来,张口就向他要赡养费,想是小表姨的母亲,儿时倒是见过,如今老了,难得辨识,可她的为人他自是不清楚。当初,因着叔叔将她大儿子安置在镇税收部门做了一名协税员,那一家子不满于没能一步到位,两年后好赌如命的那人因暗赃税款被辞退,从此就恼上了魏家人。小表姨的死,自是又刺激到他们,原想闹丧却被他的重发丧给镇住了,再能出的招数也就索赔。他冷冷地瞅了一眼老妇人,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女儿有病,你这个母亲不心疼不照顾不说,还把她赶出家门投靠寺庙,既然你不管她的死活,她人都死了凭什么还要赡养你?”

老婆子想说什么又给憋了回去,不看他,垂头抽泣起来,跟着声起,拖沓着哭向灵前。

望着小表姨的遗相,她神会似的微笑那么真切,微垂的眼透着守己的安分,他忽儿意识到当着小表姨一家子的面他凭什么说三道四,居然还摆出一副秉断是非主持公道的架势,往大里说小表姨是他所从政县下的百姓,往小里说小表姨是对他有旧义的亲友,无论于公于私,小表姨的不幸他都负有责任,更何况她的死他是直接责任人,也是罪大业大的那个人,还永不得赎还。

接下来直到丧事结束,除了必要的交待,他不再言语,那几天里,他惟一的思想就是小表姨的种种生前事。

不想,突发了老纪事件,要说早前他也有所忧,可真的发生了,还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老纪,一个来不了虚的人,得了这样的结果才是踏了实,一如岳母生前所言老纪这是归真了。想老纪已经挣脱了心魔,可自己的归真路又在哪儿?

茫然自问中,魏访卿困乏了,仰头靠着椅背迷糊起来。

睡不多时,就生梦了,梦中他去了杜鹃岭。

小表姨像是知道了他要來,已迎在山道旁,却没有他期冀的惊喜。

她问他来杜鹃岭干什么。

他说来看她。

她说她得了解脱,已翩翩似蝶,不再受世人牵挂。

他不信她的话,说他知道她恋世,凭她人在寺庙,还新烫了时下流行的卷发就可知。

她告诉他,那是应欣童的要求做的,她答应腊月初八让他看到她的新面貌——漂亮的卷发,她不能失信儿子。

她越是说得有条不紊他就越怀疑那不是真心话,她不再受世人牵挂,那她还牵挂别人吗?她不失信于儿子,她又是怎么看待失信于她的人?她把自己包裹得那么紧,不是不需要有人牵挂更不是不需要有信赖的人,而是在不能遇见这样的人时的自清自重,再不济的命运她也要整出人该有的气性来,他认定这才是她不得不做出超脱的真正理由。

他禁不住问她既然不再牵挂世人,迎在那儿又是为什么?她凄然一笑,说是感念到他来,前来谢他未负所托,不仅给了她宽衣大袖,还替她高筑了坟冢,在世人眼里,她这是生不如人死后得尽风光体面,虽说向来淡看这些,果真有了也欢喜。末了,又补充道她说的没有半句妄言。

“有了也欢喜。”听得这话,他心里有隐隐的钝痛,这何尝不是人之为人的苦衷所在。他故作轻松地笑谑她一面自道是出离了尘世的翩翩飞蝶,一面又恩念着世间的好。

她说为人当该如此。

他抱怨她既然明白人情世理,艰困时就该去找他。

她说谢家已经对不住魏家,没脸再求帮忙,早先也不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若知道兴许是会去找他帮助的。

他告诉她自从那年在镇上看过了那场电影,他就当她是亲人。

她说临终时她晓得了,世间的情义她已经得偿到了,也不再有憾。又劝他不要再忆想过去,凡事顺境随缘,安于眼前就是自在。

听得这番话,直觉小表姨这是得了寺庙的传习,这样理解人生世界让他感到心灰意冷,正想追问今后她当如何?却见前方一团迷雾包裹起小表姨,眨眼间便不见了。惊惶无措中,他醒来。

魏访卿确信这场梦确实真实发生过,那就是小表姨前来向他道别,有情义的人做鬼也不负情义。他再次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朗的夜空月辉如银,照衬得大地一片澄明,形同这个世界没有过任何的不幸,而他又何须一个人自囚在这办公楼内。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

过了一个叉口,他意识到自己正朝家走去,而前路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正惊喜地喊叫他。他张愣着看过去,正是腊月初七生日的女子。女子快步走过来,将半缠在手上的大红围巾散开来,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不出声地与他齐头并进。

一进家门,女子立马甩开膀子,一把抱住他,说:“我就知道这些天你过不好,更深夜静一个人在街上瞎撞,要是知道会惹下这大的祸事,那晚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走。访卿,别再撵我,这些天你担惊受怕了,让我陪着你吧。”

他扳开她的手,扶她在沙发上坐下,说:“你托的事,我帮不上忙。”

“谁要你帮忙了。那事儿跟你说说,能办就办,办不了就不办,还当心病窝着,怪不得对我头不头脸不脸,看来你也是俗人一个,以为你在衙门里干事就了不得,人人都冲那个来的,你倒是想错了,在我这里,除了你是魏访卿,衙官差役跟你没什么相干。”女子说完,冲他挨挤着坐了下来。

他不由打量起女子来,像是才刚认识。

“这几天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去月凉寺看你操办丧事,那样地用心用意,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魏,别再相互折磨了,我们结婚吧。”女子双手环抱着他,两眼紧盯着他幽幽地说。

魏访卿听着,心里阵阵发紧,一把紧搂了女子,竟失声抽泣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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