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黄昏（中篇小说）

丁墨

我叫姜痴儿，随母姓，祖籍山东海阳，但我没去过。从记事起，脑海里出现最频繁的是母亲和黄沙。我没上过学，我的知识、语言大部分都是从母亲的记忆里得来的。我少年时期，母亲很少提起家族的事情，不过每隔一段时间（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就有一个男人要来，他是我父亲，父亲生活在离我们很远的大城市，他有自己的公司。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朦胧的，依稀记得他出现总是穿着西装，拎着大堆的包裹，而每次待不了几天就走。据母亲说我还有一位在世的亲人，就是姥爷姜维。

我十八岁成人礼的时候来了个头发花白、留着浓密大胡子的老头，老头在我之后的生涯中扮演“师父”的角色。母亲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曾經救过她和父亲的性命。

成人礼那天晚上，我提前退场，回了房间。我有太多的疑问和不解，母亲和师父聊了很久。深夜母亲来到我房间告诉我，天亮后便可和师父出门远行。那晚母亲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讲起了家族的事情。

第二天临行前，母亲反复提醒我：“我们住的这一带叫月牙泉，一定要记住月牙泉。”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反复强调“月牙泉”，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忘记呢？

路上我打开师父递过来的布袋，拨动着里面的物件。那些青铜器皿所折射的幽光将母亲述说的故事像电影片断一样闪回，当然这故事的开端得从素未谋面的姥爷开始……

灿如星空

姥爷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家住山东海阳县盘石店镇嘴子前村，地处招虎山区，抗战时期在这个地方打过鬼子，其中最著名的是地雷战。

据说姥爷的祖上在朝廷里是当过官的，家里有些古玩字画。太姥爷上过私塾，算村子里的文化人，新中国成立后太姥爷在海阳县当教书先生。太姥姥是童养媳，世代在这里种地，太姥姥也不例外。这一切的祥和平静似乎在姥爷出生后发生了变化。姥爷在学堂读过几年书，但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太姥爷让他留了几次级。后来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姥爷下工后总是在山沟子里耍很久才回家。父子俩的关系从那时候开始恶化，渐渐地姥爷在家的时间少了，除了回家睡觉外几乎都在外面，几年后连睡觉也很少回家。太姥姥自家后院有一片荒地，一次太姥姥挖出半朽黑木，太姥姥就拿回家当柴烧。起先太姥爷还避讳这是不祥之物，过后意识到黑木并非普通的木头，也许是棺木。于是太姥爷拿着铲子来到发现黑木的地方深挖，果真挖出一只青铜箱子。太姥爷来不及细琢磨，就悄悄将青铜箱子藏在自家的地窖里。后来不放心，在地窖里挖坑将青铜箱掩埋。之后太姥爷一空闲或不开心，便把自己反锁在地窖里，研究那只青铜箱子。

有一年，一直在外游荡的姥爷回到村里。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太姥爷初听到流言还不以为然，直到常有村民跑来找太姥爷求情，他终于动怒了。那晚太姥爷将姥爷带回家，让姥爷跪在祖先画像前反思。姥爷因口出污语被太姥爷暴打了一顿。姥爷始终没有还手，最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姥爷被打的第二天一大早，他的七八个伙伴将太姥爷堵在了门口。姥爷拿起喇叭对着身后年龄相仿的喊话：“我们要打倒地主富农，让广大受苦群众翻身做主人！同志们，让我们睁开眼睛看看地主富农的狰狞面目。”他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正要往屋里冲时，王大海站了出来，小声对姥爷说：“姜维，你疯了，这是你自己的……”没等他说完，姥爷竟举起喇叭喊起来：“没错，打的就是他！我们是替天行道，今天我就要大义灭亲。”他们卷起袖子向姥爷家冲进去。太姥姥扶着被推倒在地的太姥爷惊恐大哭，太姥爷和姥爷两眼通红地对看着，太姥爷眼中除了惊惧只剩下愤怒。姥爷对着堂屋内八方桌正上方墙上挂着的先祖像喊：“把地主老财的画像给我撕下来。”太姥爷听到这句话疯了似的冲上去和拆画像的人扭打在一起……

一个时辰后，姥爷和他们架着额头上流着血的太姥爷离开了，屋里剩下砸得稀烂的瓷器、家具和一地的纸屑，还有蓬头垢面带着悲惨哭腔的太姥姥。次日太姥爷被戴上高脚帽开始在海阳县各个村子里游行，两年后太姥爷在牢中咬舌自尽。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空荡吞噬了年轻的姥爷，索然无趣的姥爷回到家中，他站在堂屋望着这个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千疮百孔的油纸在卧房的木框窗户上来回飘荡。秋日的风携着夜色悄然从卧房的油纸窗溜了进来，将半悬的木门吹得呜咽作响，顿时惊醒了发呆的姥爷。正当他欲转身离开时，一只骷髅般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他吓得跌坐在门槛上。半晌后姥爷才看清这只手的主人是太姥姥。

太姥姥神经兮兮地拉着姥爷来到地窖，她点着火把将地窖的门反锁。站在台阶下的姥爷看着太姥姥佝偻的背影，感觉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竟吐不出一个字来。一瘸一拐的太姥姥扶着墙走下台阶，把手中的火把递给姥爷，拿起身旁的木铲说：“你爹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哪天你回来，就把这些物件交给你，叫你一定要去新疆，到了就不要再回来。你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到地窖研究这些物件，嘱咐你一定要找到羊皮卷中所指的东西。”

姥爷打开青铜箱，里面就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太姥姥找了块布将破棉袄系成包袱状，说：“羊皮卷和其他物件我缝到棉袄里了，到新疆后再拿出来。”姥爷接过包袱手不停地颤抖，问：“我爹……他还说什么？”太姥姥一边埋青铜箱一边说：“他说了，临死前说的，叫你好自为之。”

后来姥爷找到领导，向领导提出要下乡的要求。起先领导们不同意，姥爷说我是基层干部又是知识青年，应当身体力行将党的方针和政策深入贯彻到基层，不仅要起带头作用，还要申请到最艰苦最贫困最偏远的新疆去，这样才有说服力。领导们一听很赞赏，就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姥爷找到王大海，说要带他下乡。王大海跟妹妹和母亲告别后就随着姥爷上了汽车。汽车经过村口时，一个蓬头垢面、一瘸一拐、疯疯癫癫的女人站在汽车旁手舞足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汽车驶远后王大海问姥爷：“你还没告诉我，咱们去的地方呢。”姥爷略带歉意地看着王大海说：“新疆大漠。”王大海一听跳了起来……

“痴儿，眼前就是西凉的城邑，在这里我们要准备好西行的必需品，此行短则三五月，长则年许也未可知。一会儿带你见见族人，大家早就想见你了。”师父跳下骆驼向城内走去。一眼望去，城楼高耸，街道两旁有佛庙、当铺、货栈、酒肆，更多的是民居住宅，这里曾经分布最广的便是月氏族人。没多久我们穿越一条曲长的石窟路，石窟上印有壁画，有双翼天使、持犬女神、乘骑狮子的娜娜四臂女神、持日月蛇蝎女神等。

穿越石窟抵达一间货栈时，师父停下脚步喊：“穆嗒木——穆嗒木——”不一会，一位高鼻梁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匹骆驼走出来：“大人，骆驼早就备好了，这位想必就是公子，穆嗒木见过公子。”我问候穆嗒木后，便被师父拽走了。黄昏时分和之前打过照面的人都来到一间酒肆，在那我才了解到这些人和母亲同属一个部族，有的在很久前从西边迁移此地，有的寻踪而来，还有极少部分是被师父从沙漠中救回的，而这部分人不全是部族的人。酒足饭饱后，大家相继离去。这晚我们在穆嗒木的货栈过夜，深夜我迷迷糊糊听到外面飞沙走石的声响……

且末地处南疆，被车尔臣河由南至北穿过。到达且末的第二天，姥爷和王大海还有一批知识青年就被分配到小农场劳动。晚上姥爷给火堆加柴时，准备从床下拿出太姥姥给他缝制的破棉袄，一抬头瞥见对面床上的王大海正睁大双眼看着他，姥爷迟疑了片刻又将棉袄放回了原处，问他：“你想家了？”姥爷看着王大海幽怨的眼神，不由得心里发毛，躺回床上不停地叹气，他想起了疯癫的母亲。王大海缓步过来，一把抓住姥爷的领子小声而急促地说：“姜维，你倒是告诉我，你脑子里是哪根筋不对了，带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姥爷捂住王大海的嘴说：“嘘……小声点，咱们从小玩到大，你还不相信我？没好事我能叫上你吗？”王大海说：“正因为是发小，我才着了你的道。”姥爷看了看四周熟睡的知青，又悄悄贴到王大海的耳边：“再等等，等一切准备充分了我把实情告诉你，这件事没你恐怕还不行，早点睡吧。”

刚开始王大海还对姥爷那晚说的事感兴趣，一年后渐渐地适应了大漠的气候，不再想家也不关心妹妹和母亲的安危，更记不得姥爷曾经许诺过他的事情，只有姥爷在大漠里还是清醒的。像王大海所说的那样，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么多的人中只有姥爷一人是强烈要求来大漠的。其实，姥爷比别人更痛苦，疯疯癫癫的太姥姥，叫声凄厉的太姥爷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出现在充斥着黄沙的大漠的夜里。

姥爷一直都在对王大海的承诺做着精心准备。前半年每天放牧，姥爷都要比别人早出晚归，他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研究气候变化，精心打理领导和知青的关系，后半年姥爷便开始为沙漠之行准备行囊。姥爷在炊事处谋了个职位，每天除了给知青们做饭外，黄昏时还要去放养骆驼。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每次饭后给领导们开个小灶。时间一长，领导们也过意不去，问姥爷有什么要求。姥爷也没有客气，让领导们给些不要的烂布和一些杂碎的、不成样的羊毛，理由是给大家做些保暖用的衣服和床单，到了冬天不至于太冷，干活也有积极性。姥爷此话不假，他给大家做了些保暖的衣物，虽不怎么好看，但总比没有强。领导偶尔给些好布、好羊毛，姥爷做好了会悄悄给领导们送过去。这样一来二往，经常就会有不要的烂布和不成样的羊毛被送到姥爷这儿来。

他们来到大漠满一年的那天午饭后，姥爷回到宿舍缝制床单。那天他很着急，领导路过时打招呼都没注意到，领导走后还夸他工作踏实。姥爷那天将几条床单缝制到一起，下午還是照常给知青们做了晚饭。待知青们放牧回来吃饭时，姥爷将王大海拽到了一旁，急促而紧张地说：“大海，还记得去年我对你说的话不？时辰到了。”王大海似乎有了印象，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哦……那我抓紧吃饭？”姥爷差点没蹦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吃饭，东西放在我床底下，趁大伙吃饭你赶紧背着东西沿着河向北走，守卫都去领导那喝酒去了。”王大海听着听着，心都到嗓子眼了，他机械一般朝宿舍走去。姥爷觉得不放心，上前一把拽住王大海：“放松点，别那么紧张好吗？碰到有人问，你就说去洗衣服，怕个球啊？”王大海走后，姥爷又端出一盆菜让知青们过来加菜，说什么今天是一周年纪念日，大家多吃点之类的。接着姥爷又匆匆赶往领导那边，领导们和守卫正喝得高兴，姥爷过去后让领导们将穿过的羊毛衣衫拿给他去河边洗，领导们在兴头上自然不愿意：“小姜呀，这衣服啥时候洗不行啊？干吗非得挑在现在？这不破坏气氛嘛。”姥爷听着领导训话，拿起了酒杯：“领导们说的是，我先自罚一杯，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们到新疆一周年，我一直想着在这一天前再给领导们添件新衣，也没来得及，你们今天一定要让我把衣服洗了不可，过些时日我再赶工给你们补上新衣，不然，我这心里难受呀。”说着姥爷还不忘拍拍胸口，就这样姥爷拿着领导们床上的厚羊毛衣物出门了。在来领导房间之前，姥爷去了趟储存室和关骆驼的柴房“偷”了点东西，他拿上衣物后直奔柴房而去。牵着骆驼路过领导们房间时，守卫从屋里走了出来。姥爷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流。守卫几步跨到了跟前，嘴角一歪：“小姜，领导刚才可没少夸你呀，我也替你美言了几句，我的衣服是不是……”姥爷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把拍在守卫的肩上：“那还用得着您说吗？这是我应该做的呀。”两人此时相视而笑，守卫往回走的时候说：“小姜，快去快回，领导们还为你留着酒呢。”姥爷应声上了骆驼，对着守卫和屋里的领导们笑了笑，一溜烟向大门而去。

王大海正瘪着肚子沿着车尔臣河向北走着，还不时将姥爷的祖先们挂在嘴边。姥爷正骑着骆驼在河岸驰骋着，没过多久便追上了王大海。王大海没来得及抱怨就被姥爷拽上了骆驼：“快上来，先赶路，一会儿我慢慢跟你细说。”在黄昏的余晖下，两人骑着骆驼狂奔了几个时辰，姥爷停下来从包裹里拿出几块烤羊肉递给王大海，轻轻拍打着骆驼说：“我去给领导们送了些好酒好肉。”王大海一边吃着羊肉一边抱怨：“然后你还在那喝上了，留我在河边喝着西北风。那咱们啥时候回去？”姥爷没顾得上搭理王大海就从包裹里拿出两件厚的羊毛衣衫，自己套上一件，另一件递给了王大海。王大海毫不犹豫地穿上了羊毛衣衫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姥爷回头白了一眼满口是肉的王大海说：“回不去了，你好好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羊毛衫。”王大海仔细瞅身上的羊毛衫，这羊毛衫不是领导们的还能是谁的？王大海使劲将喉咙里的羊肉咽下去，然后狠狠拍了一下骆驼屁股，就这样两人骑着骆驼又狂奔了几个小时。他慢慢使骆驼放缓了脚步问：“追上来了吗？”王大海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追上来了吗？”姥爷从骆驼上跳了下来干呕着：“当然是守卫呀。”王大海也跳下骆驼拍着姥爷的背：“守卫？我啥时候说有守卫追来了？”姥爷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沙土上：“没人追，你一个劲拍骆驼干吗？”王大海本来有什么话要说的，被姥爷这么一问也忘了：“我……我……我……对呀，我拍它干吗呀？”说着两人坐在这漫无边际的沙漠上傻笑起来。

姥爷支好帐篷，然后清点包裹里的东西，王大海也从附近找些木头回来。姥爷生好火，把太姥姥缝的棉袄拆开了。里面有青铜罗盘、青铜匕首、螺纹银棒、青铜珠三十六颗、羊皮卷一张。姥爷看着羊皮卷顿住了，上面有新标注的四个字“好自为之”，很显然这是太姥爷的手笔。王大海凑过来瞅着羊皮卷，他也認出了太姥爷的字迹，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羊皮卷最初的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南北不分，东西未明。星空之下，璀璨毕现”。这段文字的右侧还有骆驼，王大海看着那骆驼不由得叫起来：“姜维，快看这匹骆驼跟咱们的骆驼长得差不多。”姥爷叹口气道：“废话，骆驼长的不都是那样？”王大海来了劲：“谁说的？你以为我傻呀，旁边这匹就不一样，这匹没有驼峰，没道理呀，这明明长着骆驼的头为什么没有驼峰呢？我再琢磨琢磨。”姥爷当时还沉浸在“好自为之”里，更确切地说是在回想对太姥爷做过的事情，如果那些事情不是姥爷干的，是别人干的又会怎样呢？现在姥爷想想都有些后怕，如果是别人干的，他该多恨那个人，同样的村里该有多少人恨自己呢？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又似乎什么都没聊，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那晚应该是姥爷先睡的，他迷迷糊糊听着王大海嘴里念叨着什么，还不时将那些青铜器倒腾得叮当作响。姥爷醒来时太阳开始升温，姥爷将大部分行囊打好包，拿出几块羊肉烤着。王大海还在自己的梦里，不时傻笑着，不过还是被姥爷生火飘进来的浓烟呛醒了……

我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景象，师父正在收拾行李，穆嗒木正在生火做早饭，好在我是睡在床上的。吃饭时师父交代我多吃点，说今天要抵达进大漠前最后一站，就是敦煌西南方向七十公里的阳关。吃完饭师父把毯子铺在驼背上，把印有袄神图案的驼鞍套在骆驼的双峰上，行李布袋则挂在驼鞍两侧的暗扣上，毯子边缘有毛穗飘荡在驼腹四周。我照着师父的样子打扮起来，将遮挡口鼻的黑纱巾系在后脑勺上，戴一顶黑毡帽。师父轻轻拍打骆驼后脖颈，骆驼温顺地弯曲前腿跪坐。待骆驼站起，师父右腿弯曲套在骆驼前峰上，左腿耷拉着靠在右脚上，一摇一晃离开了。

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沙漠之舟”的骆驼被铁和轮胎组成的现代机器替代，坐在现代机器里的年轻人很兴奋，他们对着我和师父打招呼，一溜烟的工夫，只剩下漫天黄沙和暴躁的引擎声。一路上师父为节省体力没怎么与我交谈，倒是我一个劲儿问东问西。中午炙热的太阳验证了师父丰富的沙漠经验，等我体验到这一点时，我的水壶已经见底了……

姥爷和王大海沿着河岸又走了一天，昼夜的温差让两人吃尽苦头，他们从牧场带的羊肉和酒水已消耗过半，姥爷悄悄减少他的食量，以备无患。姥爷很着急，但他没催促王大海，由于羊皮卷上的内容对于姥爷来说跟打哑谜一样，完全看不懂，只能依仗王大海去破解。看上去王大海虽不大像聪明人，但姥爷知道他擅长破解迷局，即便如此，此时此刻的王大海还没有没参透其中的奥秘，也是似懂非懂的，他们俩此时正处于最尴尬的境地。

就在那天下午，姥爷和王大海遇到了走进沙漠后的第一次险境。当时王大海正在琢磨羊皮卷上的内容，姥爷做晚饭。突然，一阵沙沙的响声在王大海身后不远处响起，王大海完全没察觉到危险，起初姥爷也只以为是飞沙的声响，当他转身时额头上冒出冷汗：“大海，大海，无论我接下来说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听见没？帐篷在你的右手边，你慢慢拿起帐篷，等我号令。”

姥爷捡起身边的长棍，两眼紧紧盯住王大海身后那条黑褐色斑纹的毒蛇，蛇口的信子以及那诡异的双眸让人不寒而栗。王大海的身体颤抖着注视着姥爷，姥爷轻轻地抬起脚向王大海那边移动，那条蛇也慢慢盘踞起身体，身体摩擦黄沙的声响格外的地清晰，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突然姥爷顿住了脚步：“大海，赶紧回身用帐篷罩住它，快呀！”王大海并没有按照姥爷的吩咐去做，他坐在原地一动没动，眼神惊恐的看着四周。这时标枪似的木棍迎面飞向王大海，王大海两眼一闭倒在了地上，生死未明。

毒蛇被打中头部后扬长而去，姥爷抹了把冷汗，捡起王大海身后的木棍。姥爷手持木棍在四周转悠了很久，生怕毒蛇在什么犄角旮旯里埋伏。一小时后王大海醒了。他们的这顿晚饭吃得心惊胆战，谁也不敢保证那条毒蛇什么时候会再钻出来，两人就轮班监视毒蛇会不会再来。姥爷记得乡下流传的俗语说，蛇是冷血且记仇的，不过对他们来说，毒蛇再怎么冷血，此时也敌不过沙漠的寒夜那么可怕。

一场虚惊过后，姥爷显得疲惫不堪。有人认为负面的情绪对人没有太大的危害，然而往往这些不起眼的情绪是最致命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毒蛇，姥爷当时的状态就是如此。一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再者食物和淡水所剩无几，最残酷的是羊皮卷上的内容没有丝毫的进展……就在这时王大海念叨起羊皮卷上的内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南北不分，东西未明。星空之下，璀璨毕现。一匹骆驼有驼峰，一匹没有。哈哈，姜维，我想我有思路了，突破口就在骆驼身上，你把两匹骆驼一对比发现什么没有？”姥爷还在刚才的情绪里，有气无力地回应：“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匹有驼峰，一匹没有吗？”王大海此时得意地笑着：“聪明，没错，就是驼峰。驼峰的功能相当于咱们的水壶，是给骆驼供水，骆驼有驼峰，就可以好多天不用喝水。沙漠缺水，古人穿越沙漠必须依靠骆驼，所以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

此时，姥爷来了兴趣。王大海在这个节骨眼上咽了咽，姥爷毫不犹豫倒了一杯水给王大海：“快说，然后呢？”王大海咕噜咕噜几口喝完，拿起羊皮卷说：“骆驼将我们指引到沙漠，接下来就得一句句解开哑谜，‘水可载舟，亦亦可覆舟，那么宝藏遗失之地必然在覆舟之地。水代表驼峰，舟象征骆驼，有两张骆驼图做对比，那么覆舟之地必然在两驼峰之间。然而两驼峰之间是没有水的，正好应了沙漠无水之说，这样的话宝藏大致的位置就出来了。咱们要找出沙漠中两处有水的地方，并且这两处有水的地方必须对应着，它们中间的地段是沙漠，只是哪有这样的地方呢？”姥爷也跟着思索起来，不时地摇着头，面前的河水引起了姥爷的注意：“大海，前些年我老听我爹在我面前叨咕两个地名，塔里木河与车尔臣河，你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吗？”王大海略有思索地看着姥爷：“咱们现在就在车尔臣河的北边，如果不出错的话，我们再往北走一段时间就是沙漠了。而沙漠的北边应该是塔里木河，这两条河正好是古时候南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王大海的一番话，唤起了姥爷的记忆，以及太姥爷说的“好自为之”四个字。姥爷拿起王大海手中的羊皮卷，轻轻地抚摸着太姥爷写的那四个大字。

“痴儿，快回屋歇息吧。养足精神，过了阳关就是真正的大漠了。”师父喂饱骆驼点起烟斗回屋了。此时的阳关城邑内冷冷清清，夜里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对我讲起关于阳关的诗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姥爷加快了行程，他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自从遭遇毒蛇的袭击之后姥爷发现，王大海似乎只有在紧张的气氛下才能蹦出点灵感，于是，两个人和一匹骆驼匆匆赶了一天的路，到黄昏时分车尔臣河的尽头已若隐若现。骆驼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跑了几天后失去了出发时的鲜活。晚饭时，姥爷对王大海交了实底，所带食物勉强够两人再吃一天，如果明天再找不到宝藏的话就得考虑撤退了。姥爷说这话意味着王大海明天必须完全破译羊皮卷中的内容。

深夜，姥爷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未能入睡，王大海因为压力，也不敢怠慢，这一晚两人注定无眠。星光璀璨，星辰为迷失在黑夜的人指引方向，也预示白天会阳光明媚。不过沙漠里阳光明媚不一定是好事，但拥有整片星辰的沙漠之夜是迷人的。在这迷人的夜晚，王大海的思路也逐渐明亮：“我想咱们得起身赶路了，好一个‘南北不分，东西未明。姜维咱们接下里得靠指南针了。”姥爷点着香烟：“咱们往哪个方向？”姥爷说完开始收拾行李。王大海看着满天星辰说：“方向？我们没有方向，我们去的地方正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方向的话，那就跟着那颗最闪亮的星辰吧！”姥爷手持指南针看着王大海所指的方向，正是北方，姥爷心中有些犹豫：“大海，我们没在沙漠里赶过夜路，我也没听说谁在沙漠中夜行的呀。”王大海整理好自己的包裹爬上骆驼：“到这节骨眼上倒是犹豫起来了，赶紧！”姥爷听完王大海的话纵身一跃上了骆驼坐在王大海的身后。姥爷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轻轻将头倚在王大海的肩上，在寂寞的寒意中，骆驼不甘地迈出它的脚步一路向北。

接近清晨时分，睡梦中的姥爷被王大海兴奋的叫声惊吓得从骆驼上摔下来。惊恐的姥爷惯性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青铜匕首向四周比画着，发现周围没什么危险后，姥爷才揉了揉摔伤的右臂：“怎么了，大海，一惊一乍的？”王大海来不及安慰，便攥着姥爷看手中的指南针：“看见了没？知道什么叫‘南北不分，东西未明了吧？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估计遗失宝物的主人也是沿着我们这条路走的。”姥爷似乎忘记了胳膊的疼痛：“你少臭美，也许是咱们走了什么狗屎运也说不准，再说咱还不知道具体地方在哪。”王大海似乎有点生气：“你有点耐性好不好？目前已经非常接近了，不过咱们也得赶紧找，星辰就要消失了，‘星光之下，璀璨毕现，我想埋藏宝藏的地方一定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姥爷从王大海手中接过指南针：“哎，大海，为什么这指南针会这样摇摆不定呢？”王大海没好气地道：“怪不得老师训斥你，你念书的时候都学了啥？这附近是个磁场，我估计指针摇晃最厉害之处应该就是藏宝之处。”姥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嗯，我虽然不太懂，但我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了，行，大海你歇着吧，我来找。”姥爷放下行李，捧着指南针开始搜寻。王大海并没闲着，他打开包裹，将所有的铁器用绳子串好，也踏上了寻宝之路。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沙漠时，姥爷找到了王大海所说的地方。此时王大海已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二百多米，姥爷喊了一声后便掏出匕首挖沙。星辰躲进太阳的光辉后面，王大海听到姥爷呼喊就转身向姥爷所在的方向走来，一路还不忘查探周围。宝箱并没有在特别深的地方，覆盖在宝箱上的是带着磁性的铁砂，姥爷抱起铁箱兴奋高呼。猛然间，一声急促的求救声从姥爷不远的地方传来：“姜维，姜维，快救我！”王大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此时王大海大腿以下部分已陷入流沙之中。姥爷急忙扔掉宝箱跑向王大海：“大海，别乱动，是流沙，你越动陷得越深，快把你手上的绳子扔给我。”姥爷捡起王大海扔在地上的绳子用力向后拽。但一个挖了半天沙土的人哪还有什么力气？再加上姥爷清晨还摔伤了右臂，力气使得越大就越疼。此刻姥爷顾不上这些。这是一场生命的拔河，流沙里的是他患难与共的兄弟，姥爷将绳子缠在手腕上拼命往后拽，王大海的身子止住了下陷的趋势。王大海也将绳子缠在手腕上，神情也显得轻松了许多：“姜维，你说我这么年轻，干什么不好，干吗非得跟你跑到这么个破沙漠来？”姥爷累得满头大汗，右臂隐约有鲜血渗出，手上丝毫不敢松懈：“赶紧往上爬，都这个时候还废他妈什么话？有话爬出来再说。”王大海了解自己的状况，手虽然在往上爬，但腿在黄沙之中毫无动静：“怎么了呀？你还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娘还等着我传宗接代呢！”姥爷没有再回话，他将绳子缠在身上使劲往后退，突然姥爷一脚踩空，另一只脚丝毫不敢再往后。王大海此刻看得清楚，姥爷身后也是一处流沙：“姜维，快往前来，你身后也有流沙。”姥爷被吓得不轻，往前一脚时重心不稳摔到倒在地。此刻王大海那静止的身躯又开始往下陷，两人都死死地拽住绳子。王大海的手抖了起来：“姜维，估计今天我要葬身黄沙了，沙漠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取走宝物的，拿了东西必须得留下点什么。”此时姥爷紧紧地贴住沙面，接触的部分都磨破了皮：“放心吧，大海，刚找到宝藏，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我不会让你死的，要死我也陪着你。”姥爷说话的同时。黄沙灌满了他的口腔，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都不甘心，姥爺说话的时候，黄沙已经吞噬王大海的胸口。王大海的手不再抖了，他腾出了一只手，将满脸是沙的姥爷拽到面前，眼神中充斥着决绝之意：“算了吧，姜维，我的路到终点了。”说着王大海从姥爷上衣口袋掏出青铜匕首，割断了姥爷手上的绳子，将匕首扔在一旁，大笑起来，接着一把推开姥爷，与此同时也加快了自己下陷的速度。黄沙很快淹没了王大海的脖子，他仰面看着天空说了最后一句话：“照顾好我娘，还有……妹妹。”说完黄沙爬上了王大海的嘴，然后是鼻，再然后是那不甘的眼神，最后只剩下慢慢下陷的绳子，以及绳上白瓷杯子摩擦沙面的声响。

悲痛欲绝的姥爷趴在沙丘上几度晕厥，骄阳将沙漠上方的空气炙烤得扭曲变形，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阵阵轻盈的驼铃声有节奏地响起，那是姥爷那天最后一次睁开眼，只见一位美貌的女子牵着一匹骆驼走到姥爷的宝箱处，姥爷那时候很想对那位女子喊话：“嘿，朋友，那宝箱是用我兄弟的命换来的。”可是姥爷除了睁着萎靡的双眼看着那位女子外，什么也没做，或者说什么也做不了。女子将宝箱绑在骆驼上后，牵着姥爷的骆驼不急不缓的站在姥爷所处位置的不远处凝视着姥爷。女子脸庞不大，下颏尖翘，长睫毛，眼大窝深，高鼻梁，黄褐色自然卷长发，头顶则藏匿于尖尖的毡帽中。黑褐色的毡帽缘边饰有耀眼的红色绒线，帽顶左右还缀有几支彩色斑斓的翎羽，颈部围有绒线的皮裘，女子红褐色的肌肤光亮而富有弹性，她脚穿一双几经补破缀新的短腰皮靴，最显眼的是她手持的一柄雕刻着龙纹的龙头权杖，龙眼处耀眼的红光让人不忍直视。

这位女子就是日后姥爷的妻子，我的姥姥阿依木（意为月亮般的女儿），她是古罗布部落的族人，是楼兰的大祭司，在族中享有尊贵地位的同时也背负着族人的命运，以及来自远古的诅咒……

楼兰幻境

恍如隔世的姥爷从悲痛中醒来，眼前出现的一切令他感到很陌生。众多异族装束的人围着他，说些他一句也听不懂的话，他以为自己已离开人世。这些人见姥爷醒来立刻小心谨慎，恭恭敬敬，令姥爷有点不知所措，直到那位与姥爷在沙漠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出现时，姥爷心中的疑惑才迎刃而解。女子出现在帐篷时，众人便纷纷离开了，这时躁动不安的姥爷也平静许多。人对于美的事物往往无法心生抗拒，姥爷自然也未能幸免，更何况姥爷刚脱离险境，这位女子有如沙漠里的一汪清泉，滋润着姥爷涸裂的心。她是日后成为我姥姥的古罗布部落女子，但当时两人并不知道会结为连理。姥姥背负着族人的命运，姥爷承载着王大海的嘱托，两人对未来都抱有希冀和彷徨。姥姥没有扣留宝箱，姥爷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山东时，本以为沙漠之行就此结束的，临走前却被姥姥的一句话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八年。

一年后，姥姥怀上姥爷的孩子——我的母亲姜小虞。姥姥当时的表情很奇怪，母亲出生后姥爷每次巡行沙漠，姥姥都要反反复复交代，每次姥爷返回部落，姥姥总是缱绻缠绵，几乎无时无刻。起初姥爷以为姥姥只是太过孤独，母亲出生的后半年，姥爷已习惯了姥姥的各种行为，只当是正常生活，而姥姥却更加热情，努力地制造温馨的家庭氛围。姥姥的这种大剂量情感施放让姥爷微感不安，觉得不太真实，甚至飘之忽之。

那年冬天姥姥病了，病得莫名其妙，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姥姥身体每况愈下，她很坦然地安慰姥爷：“你也不用着急，这都是命数。”姥爷听了不气反急：“总会有办法的，你之前有过类似的症状吗？对了，你说的命数是什么意思？阿依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姥姥确实隐瞒了姥爷一件事，不过那件事是有选择性的，意思就是说姥姥会成为那样，是她自己选择的。这其实不算是一种病，源头要追溯到楼兰覆灭之日。女神之泪遗失当晚，楼兰国的罗布女王首当其冲，女王站在楼兰城内最高的建筑佛塔之上，手抚着脖颈下曾佩戴女神之泪项链的那处空白，眼神不甘地看着楼兰西部黑暗中滚滚东移的黄沙。次日在外执行任务的大祭司赶回时，女王已化为佛塔上的石雕。大祭司当即立下重誓：“在未找到女神之泪前，祭司一脉不得结婚生子，违之将遭命运反噬。”这么多世纪过去，祭司一脉都未能找到女神之泪，然而女祭司又难以抵挡生而为人的诱惑，所以祭司的最长寿命都不会超过四八之数。据说在黑暗里有种美丽的花终其一生只为片刻的美丽……

姥姥去世那年迎来了沙漠罕见的寒冬，姥爷听完姥姥的故事后未做片刻的等待便驱赶骆驼，奔向黄昏中的大漠。姥爷当时有些发疯了，之前不知道姥姥事情的严重性，去的都是大漠边缘危险较小的地段，姥爷坚信女神之泪肯定遗失在沙漠最危险的地方，姥爷做好了随时与王大海会面的准备。但姥爷最终也没得到沙漠的青睐，不过就算如此姥爷也是九死一生，回到部落两天后的晚上姥姥走了……遇到姥爷是姥姥生命中的变数，姥姥本以为终其一生都将用在寻找女神之泪上，姥爷的出现使姥姥回归到生命的本能，女人的本能，母性的本能。姥姥陷入了两种命运的抉择，从与姥爷相遇开始，直至生命最后的那一刻。作为族中祭司，姥姥想要姥爷带领族人寻找生机;作为母亲，姥姥更希望姥爷照顾好自己的女儿，珍惜那短暂的二十几年。姥姥走时什么话都没留下，眼神充满不甘与矛盾，还有淡淡的幸福，昙花般幸福。

姥爷在大漠待久了，总会有改变，他越来越迷信，也不再相信能找到那遗失的女神之泪。八年后，姥爷带着六岁的母亲离开了大漠。姥爷回到嘴子前村后，一时不见太姥姥就打听她的下落。村里人告诉姥爷说一年前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关于太姥姥的话题一直在村子里流传，有的人猜测太姥姥是真的疯了，有的人说在很远的地方见到过一个乞讨的疯婆子与太姥姥很像，更多的人则愿意相信那个半疯半癫的老婆子已经死了。姥爷问王大海家的事，说他的母亲前些年已经死了，她的妹妹王灿灿与当地的一个光棍结婚了，如今他一家只剩下五岁的小男孩和他那病恹恹的妹妹。一年后王灿灿也走了，姥爷将王大海的外甥接到家中抚养。姥爷性情变了，有点像棉花糖不再强势，靠着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那时候在他的双眼只有两个人，左眼是我母亲姜小虞，右眼是王大海的外甥马巍。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内经济开始崛起，姥爷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马巍有很强的商业头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上完大学就开始创业，三年时间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每一位成功男人身后都有功不可没的女人，马巍自然也不例外，那个女人正是我的母亲姜小虞，而马巍也成了我的父亲。

我們家族注定与沙漠有缘，我的出生则是另一场暴风雨的前奏。父亲对母亲家族的事并无太多了解，姥爷选择了保密，一切的抉择权交给了母亲。我实在无法理解女人是一种什么动物，明明有前车之鉴，仍义无反顾做扑火飞蛾。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不要出生，我实在不愿自己成为他们生命的担石。

父亲知道这件事是在我出生一年后，我在想他的体验或许与姥爷当时的体验相差无二，一滴来自沙漠的眼泪撼动两颗男人的心。

有天早上，姥爷洗漱时，父亲收拾好行李站在他跟前说：“既然您和我都有没完成的事，我们何不交换一下呢？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您帮我照顾痴儿，我带着小虞去大漠。”姥爷没有多说，之后父亲与单位交接完毕，就开着汽车带着母亲出发了。

又一辆汽车从我和师父身旁疾驰而过，轮胎留下的痕迹很快被黄沙抹平。师父指着前方残破的墙面，墙面已被西风侵蚀得不忍直视，哪里还有楼兰的气息？不过一堆黄土罢了。师父经常来这，曾经的佛塔如今看似一根细长的枯石。时间已至黄昏，师父没有前行意思。我们找到一段稍微完整的城墙走廊，师父点起篝火，他没有了往日的不苟言笑，在夕阳和篝火交叉映射下，师父竟也看似慈祥。

入夜，最后一辆汽车的喧嚣声过后，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母亲和父亲的。虽听母亲讲过，但略显平淡，也许身处其中不便畅所欲言，或许师父的版本会不一样昵！

父亲依照文献资料中的线索，追溯姥爷的记忆来到且末。且末还叫且末，不过有了些许的改变，人们做起了买卖，大部分都是地摊、集市的形式，少有门市的商户。父亲陪着虚弱的母亲转了几天，除了必需的水、燃油和食品外，母亲还挑了些库尔勒香梨与新疆巴达木。让父亲感到意外的是地摊主人都以极其优惠的价格卖给母亲。母亲会本地语是一方面，据师父说更主要的是母亲手里拄着龙魂杖的缘故。关于龙魂杖那是离开时姥爷特意嘱咐母亲要随身携带的，正好母亲虚弱就拄着龙魂杖。在当时的大漠，传统习俗虽不再是那么深入人心，但是摆地摊的大娘大婶们还是知晓的，伴随着童年的记忆往往引发人的最真挚的情感。按照姥爷说法，姥姥是在生完母亲一年后去世的。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来推算，现在留给母亲的时间最多只有八个月。当时母亲的状态已有日落黄昏之景，对母亲最要命的是命运的暗示——母亲祭司血脉中誓言的天道反噬，父亲并不知晓这些，所以丝毫不影响他决绝地驶入沙漠险境的决心和勇气。

到沙漠的第七天，母亲躺在后座上微弱地喘着气。父亲迷失了方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脸及一切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已龟裂，裂口常常流着着鲜红的血。炙热的气浪阻止一切事物前行，眩晕的父亲摇摇晃晃驶入奇石林立的峡谷时，汽车罢工了。父亲曾用力拍打过它，甚至给它下跪，它却不愿意再往前挪动半步，它才不管男儿膝下是有黄金还是有黄沙呢。

父亲来到后排座扶起虚弱的母亲，母亲紧紧地偎依在父亲的怀里露出些许微笑，父亲微睁双眼注视着峡谷西面的无尽黄昏。

在父亲半梦半醒间，沙漠与夕阳交织的地方升起一片城池，城池内民房居多，以红色土砖为墙，芦苇为顶，街道上各色摊位林立，骆驼于城邑内自由畅行，居民大多围有纱巾难辨真颜，女子穿着颇具古风，细密腰肢尽显异域风情。城外一边一座哨塔，上有两人，高鼻，鬈发，蓄须，头戴日月冠，冠有丝绸飘带。右塔武士着大翻领胡装，中束腰带，一手执三叉戟，一手执长剑;左塔武士着胡袍，袍前配有铠甲，单手持三叉戟，长剑悬于身后，二人皆着长筒皮靴。城内佛塔偶有琵琶箜篌声回荡四方，佛塔上有一女子衣着华贵，脖颈下有一项链浑然天造，看似普通无奇，却有蔚蓝浩瀚之意。女子目光如炬，形貌和母亲有几分神似，她一转身视线穿透沙漠直奔父亲。

恍惚间，父亲精神为之一振，心想那女子所戴不正是女神之泪吗？父亲将姥爷的布袋绑在腰间，搀扶着母亲弃车而去。走了一百米，母亲摔倒在沙地上，父亲拧开皮囊递给母亲，母亲不愿再喝。父亲看着远处的城邑道：“小虞，你看到前面的城邑黄沙中的小镇了吗？咱马上就到了。”母亲摇了摇头道：“大漠奇妙万千，夕阳黄昏更是美不胜收，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见，我并未见你之所见，但我相信那一定很美。”父亲准备前行时，母亲不愿再前行，母亲实在走不动了。父亲背着母亲前行，脚下黄沙更是炙热难耐。父亲脸颊上的裂口再次被气浪撕开，额头的汗珠混合着鲜血滴落在沙地上嗞嗞作响。父亲背着母亲追赶着城池，城池追赶着夕阳，夕阳渐次没于地平线。走了六百米，父亲一阵眩晕，摔倒在地。黄沙中的小镇若隐若现，父亲正要前行，母亲突然从父亲侧腰布袋中掏出青铜匕首，向自己雪白的脖颈抹去……

父亲眼疾手快反手抓住母亲的手腕，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别这样，小虞，千万别这么做。”母亲不忍直视父亲：“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一个人走或许还有生路……”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你就是我的生路，不要再做傻事了，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已经分不开了，没了你我独活有什么意思？”母亲想通了，既然生机渺茫，不能同生，一起共赴大漠黄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母亲爬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数着数字缓慢爬行着：“一步、两步……一米、两米……小虞，我们离小镇越来越近了。”父亲身后留下一條几百米的长痕、血迹……

不知道人的一生要走多少路，生命的长度会是多少米，但对于父亲来说是一千三百一十四米。

夕阳只剩下一半留在地平线上，大漠中若隐若现的小镇在父亲血红的目光中破灭。犹如一场梦，一次玄妙的体验，也许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实，也许小镇并不存在，一切只是幻境，只是幻觉，但是父亲见到她笑了，幻境中佛塔之上的那位女子，那位酷似的母亲的女子，在这个名为楼兰的小城镇消逝于黄昏的瞬间，那笑声穿越时空，跨越种族，逾越现实与梦幻，久久回荡在父亲的脑海里，直到父亲马巍的视线模糊……

荒野大镖客

黄昏，或许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开始。有一种人在黄昏时出发，他们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寻找什么，混迹于人群中也许并不起眼，但不要小瞧这种人，或许日后他们就是大人物，且有着响亮的名号，他们叫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做了什么怎么做才重要。

当时父亲晕厥过去，对之后的种种毫不知情。母亲沙哑的喉咙并未唤醒父亲，当她泉涌般的珠泪滴答在姥爷送给她的龙魂杖红色的龙眼上，龙眼红色的光芒顿时呈放异彩。一阵阵轻盈的驼铃声从地平线与夕阳交界处传来，只见一个身披长袍之人挥舞长鞭驱赶着骆驼，踏着滚滚黄沙直奔母亲的方向而来，我的父母在危难关头正是被此人所救。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师父，有着“楼兰骑士”之称的师父。如果在大漠，你身陷绝境能遇到此人，那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几十年来，被师父所救的不下三百人。

此时此刻，我和师父坐在楼兰遗址的城邑上，师父正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救我父母的情景。跑江湖的人也许很无聊，也许很无奈，不过他们讲的故事很精彩。师父说他的骆驼唤作“极影”，是骆驼中的王者，最快一天可以在沙漠里行进九十六公里。父母得救的那天黄昏是被极影连夜送往阳关，第二天辗转到月亮泉。

在月亮泉，父亲昏睡了两天才醒来，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待父亲身体恢复后，他回去把我接到月牙泉，然后父亲又回了单位，但每隔些许时日会过来一趟……

离开楼兰后，师父加快了行程。之后几天，师父教了我很多族内的近身格斗术。师父摸着下巴，神情自得：“我很少用到弓弩，厉害的人总是直面对手，那考验的是勇气、智慧和气势。你要是远距离偷袭别人，赢了也算不得光彩。等接近你的对手时，靠的不是弓箭而是小刀时，你才算得上是个强人，这样的人才有匹夫不挡之威。”

离开楼兰三天后，我和师父抵达且末。虽是第一次见到且末，却早已耳濡目染，姥爷和父亲的大漠第一站都是从且末开始的。现在的且末变了，从母亲的故事中听到的且末和现在已经千差万别，如今且末已是高楼林立，遍地商户。我和师父的打扮倒是有些不入流了，在且末行走，我们经常会被误以为是某个旅游团的游客，时常弄得我很尴尬。

补给完，准备离开且末时，我做了南下的决定。呆在师父身边固然很安全，但对于十八岁的我来说显得有点太无聊了，且末正好是个契机。姥爷和父亲选择从且末作为开始进入大漠，我也选择从且末开始，不同的是我将且末作为离开大漠的站点。

师父陪我行走在车尔臣河的右岸，师父很从容地说：“你要是南下的话，我就不能陪你了，我有我的使命，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救出更多在大漠遇险的人。”我心里一直有个结没解开，正好分别时问问师父：“师父，用弓弩是不是很可耻的事情呀？”师父皱了下眉头说：“那要看你怎么想了。还是那句话，别人怎么看你并不重要，你做了什么才重要，用弓弩、小刀、拳头也不重要，它们只是方式而已。我背着弓弩却不用它，并不代表它没用，它能震慑小人，仅此而已。”我总觉得师父的话有点不太靠谱：“师父，您说的话有点道理，但是我还是不敢全信，人总是会变的呀。”师父乐了：“很好，你很上道，江湖之言本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以江湖之言不可信，也不可不信。”要是前面的话是半懂，这句我便完全不懂了：“哦，好吧，我走了。”我正准备挥鞭南下，师父从腰间掏出一物件：“等一下，这把左轮手枪从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传下来，据说是西洋人留下的，我拿着用处不大，你留着防身。虽然我不曾用过，但在江湖上跑的，认识我也应该认识这把‘沙漠之鹰，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拿出来显摆。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活着回来。”

与师父分别的那天黄昏，第一次见到山，我很兴奋地往山上爬，途中骆驼耽误很长时间，到山顶时天已黑透。这令我很意外，走沙漠如履平地的骆驼，走山路真是慢得令人难以相信。后来我知道这座山属于阿尔金山脉，阿尔金山的北面是大漠，西面是我来时经过的车尔臣河，东面很长，具体有多长我也不太清楚，而南面正是我要去的方向。那晚星辰好像比以前大了不少，我想是因为在山顶的缘故。第二天日上竿头时，终于见到了房子。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处酒家。酒家之显眼在于它周遭没有其他的民居，院前有偌大一块牌匾，牌匾上题有“落客酒家”四字。前院很大，酒家房子的格局也不小。我在牌匾下踟蹰，想酒家为何取名为“落客”，是谐音还是另有深意，意味着沦落、流浪、落魄之意，还是随意为之。

我正犹豫时，酒家大堂内走出一位女子。此人红衣束身，双手叉腰半倚在朱红色的木质大门旁，女子声音豪放，眼神却尽显妩媚：“谁家的小娃娃，在我院前进又不进，走又不走，不知是何意思。”此人正是落客酒家的掌柜刘白凤，我能感觉出这个女子非同一般。不过在当时我并没有心情想这些：“姐姐莫要见笑，小弟初来贵地，只是想……”我并未说完，刘白凤带着豪迈的笑声走入大堂内。我跟着走进庭院，一旁的小伙子过来牵过骆驼走向一旁的畜棚。

大堂内云雾缭绕，嘈杂喧闹之声不绝于耳，没人注意谁走进大堂，或者说无人在意。这些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吃喝，有的已经烂醉如泥。没人注意也好，我可以图个清闲自在，不承想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我记得当时只说了一句：“我要一杯水。”如果说了什么可以调侃的话倒也罢了，难道要一杯水喝也成了稀奇？并且还有几个藏民打扮的人说：“哪来的毛头娃娃？不在自家喝好了出来，跑到酒庄讨水喝，好不奇怪！”我本已走到柜台，实在气不过，刚到这破酒家就接二连三地受气，正要和他们讨教一番。当时如果不是掌柜刘白凤拉住我，怕是酿成大祸。刘白凤抓我肩膀的手很有力道，倒不像是女人的手，刘白凤瞪了那几人一眼：“几位兄弟也不仗义，这小弟弟初来乍到不知，你们也跟着起哄。”刘白凤抓住我的手松开了，眼中又是那妩媚之色，“小弟弟有所不知，我们这有酒有肉，唯独没有白水，倒不是舍不得与你，只是在我这，水要比酒更稀罕些。那边有空位，弟弟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尝尝姐姐的酒水，那可是……”

“那可是回味无穷啊。对，没错，哈哈，白凤妹妹不嫌弃，也给洒家捎上一壶。”说此话的正是进门的一个彪形大汉。大汉身高七尺，长发披肩，留着浓密大胡子，脚蹬长筒藏靴，一柄藏传腰刀拍打着大腿叮当作响。刘白凤一回身，大漢便笑了：“原来是泊行兄弟，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今儿个才想起妹妹来，哼——好酒没了，喝点浑酒对付对付吧。哈哈哈……”大汉四处打量一番，径直奔我这桌过来，走时还不忘调侃刘白凤：“好酒好喝，浑酒浑喝，哈哈，妹妹的酒，怎么都喝得。”大汉很豪爽，一点也不见外，坐在我旁边就攀谈起来：“兄弟莫怪，我粗人一个，跟着这白凤妹子学了几个文明词，闲来无事说说倒也无伤大雅。兄弟面生，以前不怎么见过吧？”

这个酒家倒有些意思，本是四方荒野之人，到了这个地方都有些文绉绉的了，这不我也给绕了进去：“泊行兄所言及是，在下也是初次南下，打算开开眼界，这大好人生也不枉白来一回。小弟姓姜，浊名痴儿，泊行兄呼我小姜便可，有机会还得承蒙兄长照顾一二。”大汉拍了拍桌子道：“好说，好说，小姜兄弟莫要谦虚，在外行走，本就是互相扶持帮衬，谁的拳头能大过天去？你我今日投缘，不如结为兄弟，如何？”本以为和师父分别之后，会自此孤独一人，谁曾想还未入世就遇见如此豪爽的人，我说：“承蒙兄长抬爱，小弟当生死相随。”此时，刘白凤正端着一壶好酒徐徐而来，泊行兄侧身看着她：“白凤妹妹，正等你的好酒呢。”刘白凤倒酒时还不忘调笑：“哟——感情泊行兄弟等的是酒不是我呀，妹妹倒成了碍事的物件喽——”说罢，刘白凤正预转身离去，泊行兄一把抓住刘白凤：“是哥哥的错，我正与小姜兄弟结拜呢，冷落了妹妹，哥哥自罚三碗。”刘白凤并不买账：“哈哈，这才多大会，都与我家弟弟结拜了，可别带坏了我家弟弟。”我这才接过话茬：“姐姐休怪，承蒙泊行兄看得起，哪有带坏之说？一切因我而起，小弟也自罚三碗。”“且慢！”刘白凤和大汉同时说出，哪知我嘴快，此刻一碗酒水已入了肝胆。刘白凤一把抓过酒壶：“弟弟实诚人，不像泊行兄弟只是嘴上说说。弟弟有所不知，我家的酒源于南方的手艺，入口清凉爽滑，虽比不得北方的酒水刚烈，初喝之人都以为三缸五坛不在话下，实则后劲十足，三碗过后任你海量也难分东西南北。”我知道刘白凤是好意，可话已说出怎好改口：“姐姐莫要夸张，男儿说出的话哪有反悔的？”说罢我端起泊行兄面前的酒水，又是一碗下肚，接着又倒了一碗，这时大汉抓住我的手：“小姜兄弟，白凤妹子所言不差，别喝坏了身体。”我想酒毕竟是酒，又不是毒药，再说自小也喝过些酒水，虽不敢夸海口，三碗应该不在话下，我端起了酒碗：“泊行兄有所不知，虽不敢说海量，三碗还是不在话下的，喝下这碗再与兄长喝结拜酒。”说罢又是一碗下肚，才发觉心中已有暖意。此时大汉不好再劝，自觉倒了两碗，接着两人又是咕噜咕噜。之后大汉取出腰刀与我，我亦不好白拿，也将祖上的青铜匕首赠与大汉。酒过三巡，胆气似乎也足了，我学着泊行兄的口吻：“白凤妹子，可见这好端端的人儿站在这里，哈哈……”刘白凤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还未笑尽兴，只觉脑中一热向刘白凤倒去，此时，却浑然不知。

深夜，一切皆已沉寂。十八岁这年，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无论是父亲所在的大城市，母亲所在的月牙泉，还是姥爷所在的山东嘴子前村，或者师父所在的大漠，离我这都有千里之遥，他们都在各自的地方寻找自己之所求，只有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像师父说的：“不知道自己找什么的时候就多出去走走，走走就有了。”是的，想没有用，路还是得走。我伸着懒腰，深深吸口气。正待入眠时，身侧一丝暗香飘来，有如带刺的夜玫瑰，虽然棘手，却也难以抵挡那血红的诱惑。不经意间，我的手循着暗香而去，哪知抓到手心的是一缕细长的秀发。我惊讶地睁开双眼，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才发现自己已是一丝不挂。我慌忙抓起被子盖住自己，待那被子拉开时底下却露出一位娇羞的人儿，此人正是刘白凤。黑暗中我抓了件衣服披上悄声往门口走去，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大晚上的，光着个屁股上哪去？”黑暗中我本就羞愧难当，又听如此言语，竟也有些愠怒了：“我爱上哪就上哪，你管不着。”没承想那被窝之人不怒反笑：“好呀，你上哪我管不着，只是你穿了件女人衣裳，在大堂里莫要吓坏了我的客人和伙计，别人还以为见了鬼呢。”这会儿，我竟不知如何是好，离了被窝房间的温度低得比起大漠的夜晚好不到哪去。借着月光我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正贴着微弱的火炉，显然是已经洗过了的。长那么大只有母亲为我洗过衣服，这么一想心中难免生出温情，对刘白凤的抵触之意也是融化了不少，最主要的是屋外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我紧张兮兮地回到床上，尽可能贴近墙面。墙面很寒，与窗外犀利的北风脱不开干系，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刘白凤平躺着，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细细打量着她。少了白天的粗狂豪言后，刘白凤倒算得漂亮，那张脸也算精致小巧，没有高鼻梁、深眼窝。刘白凤也应该是他乡之人，竟不知如何到了此地。我琢磨着总不能和我一样漫无目的游荡吧，细细一看刘白凤的眼中还有泪花，其中定有隐情，只是那时我实在顾不上其他，两眼一闭，熟睡了去。

清晨，我是被刘白凤叫醒的，严格地说她不得不叫醒我。醒来之时，我才发现自己紧紧搂着她，这时的刘白凤又变成白天的刘白凤，娇笑道：“实在不愿叫醒弟弟，只是外面招呼得紧，弟弟又紧搂着我不放，我一个弱女子又挣脱不开，这才搅了弟弟清梦。”不管刘白凤说什么，只要她想要的总能让你无言以对。我穿好衣服拿着行囊走到大厅时，泊行兄已在大喊大叫：“哎呀，小姜兄弟，你可算出现了，我问了白凤妹子好半天，她就是不告诉我你在哪里。还说腿长在你身上，她又管不着，要不是见你的骆驼还在，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小姜兄弟，昨晚兄长喝了不少，也没顾得上你，休息得可好？”我尴尬地抓了抓头：“还行，还行。”泊行兄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兄弟昨晚在哪歇息？我早上各个客房都未找见你呀。”我当时有点无奈，这位兄长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作答，转眼看刘白凤时，她居然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和盘托出之时，刘白凤不急不缓地开了口：“还能在哪？本想将你家兄弟送到客房，小姜兄弟吐得到处都是，我只能将他扔到了柴房喽。”泊行兄转身惊讶地看着我：“啊！”刘白凤不由得一笑：“啊什么啊，没扔到外面算是客气的了，不扔柴房扔哪去？难不成放我床上，我亲自伺候着？”泊行兄脸上有点挂不住，我赶忙上前说：“兄长莫要生气，白凤姐姐哪肯将我放到柴房呀？是我半夜里自己饿了，找吃的找到了柴房，不觉中睡着了，怨不得他人。”

“罢了，罢了，此事不提也罢。昨晚我父亲差人通知我赶往昆仑山脚，过几天我得随父亲回藏北，小姜兄弟可愿与我同行？”我这才发现泊行兄弟已经收拾妥帖，准备南行了。路上我问：“泊行兄，早上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你到底是何事情。”泊行兄摸着我的骆驼说：“也没什么大事，是这样的，我们藏北地区庄稼收成时好时坏，遇到坏的年成，我们部族就带着盐巴翻过昆仑雪山与山下的人交换粮食。”听到泊行兄说到这些，我不由得佩服起藏民来：“对了，泊行兄，在落客酒家时我见到几个与你打扮相似的人，他们也是藏民？”泊行兄叹了口气说：“那几人不仅是藏民，而且与我是旧识，小时候一起在藏北草原长大的，只是他们后来变了。也许是穷怕了，几个人财迷心窍，不知从哪谋了个赚钱的营生，活得滋润起来，后来要拉我入伙。我还当是个什么发财的道道，殊不知竟是干些盗猎的勾当。师父子不同意不说，我自己也讨厌他们做那些事，后来索性与他们断了往来。小姜兄弟不知，倒不是兄长我薄情寡义，只是兄弟没看到那些动物惨死的场面，行走在藏北草原时，时常见到扒了皮的动物被抛尸荒野。放在以前，我可以对着兄弟你说，兄弟跟我到藏北草原去做客，喝着自家酿的马奶酒，看看草原的风光，现如今倒真是风光了，当年草原上举目可见的藏羚羊、野马、野驴、雪季黄羊，现在已凤毛麟角，草原已不是草原，叫做荒原才对……”“兄弟不必伤感，现在到处都是铜臭味，见怪不怪。”我微笑着点点头，“刚才听闻你提到师父子时，想起一位楼兰故人。”泊行兄突然拍着我的肩膀：“哈哈，不提这些事了，兄弟，我还没告诉你，我在江湖上的名号‘舟泊行呢，你知道怎么来的不？好奇不？为兄好好给你讲讲。在高原有一种藏牦牛，几千年来，我们都靠它来运送物资，被我们誉为‘高原之舟，我的名号也是这么来的。”

又是黄昏，我们抵达了昆仑山脚的部落。昆仑山的寒气透过阿牙克库木湖和阿其克库勒湖吹到部落，好不冷清。其实那么说有点夸张，两湖泊与昆仑山还是有很远的距离，不过在当时，确实感觉很冷。和泊行兄的父亲短暂地寒暄过后，他让泊行兄给我找些暖和的衣服穿。我穿上衣服后便觉得暖和了很多。这时，我听到部落的人都称泊行兄的父亲为头人，我想作为头人，泊行兄的父亲的能力一定是族落的佼佼者。

晚上，作为头人的泊行兄的父亲，来到我和泊行兄所在的帐篷，说话很直接：“小兄弟，你是我儿子卡马的朋友，我就不跟你见外。翻越昆仑山很危险，不知道你脚力如何，在高原只能步行，没别的办法。你的骆驼只能先留在这面，它走不了那么远，在高原不能跑，高原缺氧，跑多了会死人的。明天一早出发，卡马你要照顾好你的朋友。”我與泊行兄起身送他到帐篷外，泊行兄拉住他父亲说：“阿爸，不是过几天才回去吗？” 泊行兄的父亲看着昆仑山的方向：“不能再晚了，我们得赶在暴风雪之前翻过昆仑山。”

晚上与泊行兄聊了很久。他很健谈，精力也旺盛，讲了很多发生在是他身边的故事。一大早，我从帐篷外驱赶牦牛的喊叫声中醒来，出发时我的骆驼被留在山下部落。

从踏上昆仑的那一刻起，我感受到卡马（我更倾向于称呼他卡马）所说的景象，我能够更清晰的感受到群山、群山的地面、群山的风、群山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翱翔的雄鹰。卡马说我很了不起，他也是走了好几趟昆仑才有所感悟，能感应群山才能得到群山的认可。

黄昏我们走到半山腰，在一处平缓的草地上安营扎寨。部族的前辈们围着火堆讨论接下来的行程，他们讨论的声音很大，卡马告诉我他们的意见有一些分歧。卡马的父亲是个很强势的人，对群山的了解至今无人能及。卡马说对他父亲要走捷径的安排也有些许的不安，他说：“群山中有很多条通往部落的路，很少有人会去走那条捷径。那条捷径是只有一米来宽的栈道，位于车尔臣河的南部源头的喀拉米兰山口，因为少有人走常年失修，危险异常。山下是车尔臣河，掉下去决无生还的可能。过了这个捷径还不算完，栈道过后还得翻过海拔七千七百多米的木孜塔格峰，父亲也只是年轻的时候走过几回，如今族中前辈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还说，“父亲之所以坚持走这条捷径，是因为他知道这是赶在暴风雪前能翻越群山的唯一行程，他这是在与时间赛跑。”

我和卡马坐在帐篷外。卡马看着火堆旁的父亲，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天空说：“小姜兄弟，也许不该带你来藏北，那条捷径我也未曾走过，其中凶险也不敢妄加猜测……”我看出了卡马的担忧与自责，安慰他说：“泊行兄，不必担心其他，痴儿本就下定决心南下，有了兄照应，我才不显得孤单，再说我能感应群山，自能逢凶化吉……”

星辰还在夜空之时，大部队在头人的带领下出发了。族中前辈虽有怨言，但犀利的北风预示，暴风雪就要来了，就不再说其他的了。我们沿着小道加速西行，正午时分赶到喀拉米兰山口处的栈道，头人号令大家停下来，做最后的调整。大部队围在一起听头人分配任务，各自取出自家烙的酥油饼咀嚼，稍作休息后再赶往栈道。头人有经验，告诉大家蒙住牦牛的眼睛，各自牵着各家的牦牛前行。头人走在最前面，卡马来到我身旁，大家学着头人紧贴着山前行。一路上算是有惊无险，只有一处损失了一头牦牛，那是一段两米长的路，只有两条长木版支撑，越往后木板摇晃得越厉害。木板渐渐裂开，最后一头牦牛踩断了木板，头人眼疾手快将那位藏民猛地往前一拽，躲过一劫。就像之前了解的，这条捷径只走了一半，翻过木孜塔格峰，走下坡路时，才算得上一马平川，但最危险的部分已经过了。

暴风雪凶猛地来了，气温急剧下降。头人走在最前面，他让人们跟紧前面的一个人，我和卡马殿后。头和尾是最危险的，最前头的人要找好方向，尾部的人得防止有人掉队。暴风雪越来越猛烈，危险丝毫不亚于大漠的沙尘暴，甚至更加危险，起码沙尘暴不会改变温度。

风雪中我感觉身体、时间、思维等都变慢了，我掉了队，实在是太疲惫。卡马的话有点像催眠曲，听着很舒服，周围的雪花似乎也慢了，接着卡马的声音消失了。我的视线穿透了暴风雪直达天上的星辰，星辰上出现母亲的脸，母亲微笑地喊着我的名字。母亲模糊了，紧接着出现了头人的脸，他用力拍打我的脸，嘴里“小姜，小姜”地叫着。我望着天空，哪还有什么星辰？漫天都是暴风雪，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除了头人，一个人都没了，吓得我一阵恶寒，在头人搀扶下才急忙赶路。原来头人在巡逻时发现我不在队伍中，赶忙让卡马上前带领人们前行。卡马本是要回来找我的，头人阻止了他，临走时交代卡马在抵达山顶神龛之前，切不可安营。离山顶还有一百来米时，我走不动了，头人也走不动了，站在暴风雪中直喘气。这时卡马来了，他要他父亲和先我上山，他断后。他父亲当时说了句话：“混账！照顾好你兄弟，我随后就到了。”我本想像头人一样说句硬气话，但我什么都没说，像个女人一样被卡马扛到了山顶。卡马将我送到帐篷后，独自站在暴风雪中，他凝视着山下，我不知道卡马当时在想些什么。这时他父亲果然上来了，他看了一眼雪人一般的卡马，把手递给了卡马。

那晚卡马没回帐篷。我醒来时大家都围在头人帐篷外面。头人在晚上走了，死于高原反应。牦牛承载过重，无法再担负更多，藏民们劝马卡将头人留在峰顶，卡马于心不忍扛着头人走了两天。路上我向卡马表示歉意。卡马并没有责怪我，他说他父亲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卡马告诉我不要自责，不然就是对他父亲的否定。我不好再说什么。卡马告诉我，小时候他父亲总扛着他到处走，当他扛着父亲时才发现肩头很沉。两天后我们到了卡马所在的部落，卡马嘱咐大家回去后背着头人回屋。卡马放下他父亲便叫妻子去寺庙请表弟扎安过来。

后来康布到了卡马家，他是卡马和扎安共同的好友，是藏北自由稽查队的一员。藏北自由稽查队是民间组织，专门对抗盗猎贼。他来一是表示哀悼，二是为了打听盗猎者的下落。那天康布开车带着我和卡马到草原上转了一圈，除了藏民放养的少许牲畜外，鲜有野生动物，卡马讲述在落客酒家发现盗猎者的情况。稽查队的工作是份危险的差事，搞不好是要丢性命的，我很难想象一份没有工资，还得随时准备牺牲的稽查队怎么会有人去干，康布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头人死后，选择新的头人成了部落的大事。卡马很受族中前辈的喜欢，但是要担任头人还得接受考验，未来一段时间卡马都需要全力以赴。康布在卡马家待了五天，他离开时，我也跟着他离开了，主要是想去草原深处看看，去可可西里看看。我跟着康布走了很多地方，见过稽查队的许多成员。转眼半年过去，我有点怀疑是否应该出来。康布很有耐性，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再等等，再等等吧”。

春季过得很快，可可西里的小草长得很茂盛。有一天，康布做了充足的补给，路上他告诉我，之前并不是漫无目的的瞎逛，稽查队的人必须了解草场的分布、动物的迁徙习惯，只有了解这些，才能准确找到盗猎贼的动向。

破旧的小货车在草原上行驶缓慢，黄昏时我们发现盗獵贼的足迹，准确地说是盗猎贼干的“事迹”。地面上几只具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尸体，我想应该是藏羚羊吧。康布的表情很凝重，处理完尸体后，我们没做过多的停留就向可可西里深处进发。

夏季是藏羚羊分娩的季节，康布很担忧，稽查队的人手不多，分散在草原各处，实在处理不了，他们才回据点交换信息集结。小货车在路上抛锚是常见的事，快到可可西里山脉附近时车又抛锚了。康布说：“那样正好，可可西里山脉属于盗猎贼的老巢，这伙人对山脉很熟悉，开着车目标大。”康布将修好的车停在隐蔽的山脚，他的座椅后面永远放着一把半自动步枪，康布说天亮后要赶往最近的一处湖泊，那里的青草最旺盛。天未大亮的时候，康布便睡不着了，他下车望着湖泊的方向来回踱步。我也未能熟睡，把步枪递给他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埋伏在湖泊两百米远的地方，从望远镜中能看到湖泊周围的藏羚羊，它们似乎很安详，安详的让人产生了困意。我睡着了，康布也睡着了。

我和康布被一阵枪声惊醒，湖泊被一群低矮的小山环抱，枪响的回声在湖泊回荡了很久。康布听到枪声的第一反应就要往上冲。藏民的枪法似乎不太好，只善于近距离射击，他们没经过专业的训练，盗猎贼也是，他们开枪的目的是为了惊吓藏羚羊。藏羚羊怀着小羊又到了分娩的季节，自然跑不了多远，没有枪孔的毛皮卖价也要高些，但在康布眼中那是一只只鲜活的生命，我拉住了他：“我们先等一下，看清情况再说。”

透过望远镜看到一只藏羚羊没跑出几步就摔倒了，然后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盗猎贼不急不缓地将子弹重新上膛，没想到藏羚羊居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前行两步扑通跪下来，它的眼角……以前我只是听说动物通人性，这天着实让我震惊不小。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盗猎贼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却端起枪瞄了起来。此时康布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我拿过他的步枪快速上好膛，步枪射程和精度都要比手枪高，我不想让他失望：“你们的血怕是比这湖水更冷一些吧，速速离去可饶你们性命。”我故意喊得很大声，声音在山谷回荡了许久，盗猎贼貌似没有退却的意思：“哪来的王八羔子？还不快出来向大爷求饶！”没等他们说完，我给湖泊旁的三个盗猎贼耳朵开了洞。也许射击脑袋要更容易些，但在当时我做不到。

在可可西里山脉附近转了半个月，又遇见了十个盗猎贼，我挨个给他们耳朵上打了标记，并晓以利害。就算如此，还是有一些动物凄惨地死去。我问康布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都没说，或许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又不是盗猎贼，怎么会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呢？藏羚羊分娩的季节过后，我告诉康布我要走了，他没有多留，开车将我送到卡马的部落，路上他说：“很多盗猎贼以前是老实的藏民，现在世道变了。”在车上我闭眼想了许久，动物、大地、山脉、水、矿物、大漠到底是谁的了？人有嘴巴，什么都敢吃，什么也敢说，藏羚羊有嘴巴只能吃草，大地、山脉没有嘴巴该怎么表达情感呢？我相信它们也有语言，一种伟大的自然之语、沉默之语，它们是存在的，我在昆仑听过群山的语言。

再次见到卡马时，发现他较之以前更加壮硕，女儿豆豆走路也稳当许多。我和康布到时，卡马正在学习经文，嫂子和大娘在做酥油饼，他们都从过去的阴云里走出来了。卡马说我也有很大变化，头发和胡子留了很长，脸也晒得黝黑，卡马称赞这是健康的现象。下午喝了酥油茶后，我拉着卡马到外面走了会，对卡马说：“泊行兄，我出来有大半年的光景，现在我想回大漠了。”卡马很意外地说：“小姜兄弟，暂不着急，你我也是许久未见面，头人之事刚刚落定，何不再陪为兄唠叨几日？”我知道卡马是好意，心中却是已作计划，对他说：“泊行兄，你有所不知，大漠有故人记挂，长久不回只怕途生不妥。”卡马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既然兄弟去意已决，为兄便不做阻拦。不过为兄突然有一想法，如此黄昏美景，你我兄弟二人定个夕阳约定可好？”我看着卡马说：“兄长但说无妨。”卡马面对黄昏道：“待到秋冬之际，我们相约落客酒家喝他个不醉不归。”我笑着说：“如此甚好，兄长，事不宜迟，不便再做打搅，我想即刻出发。”卡马拉着我往部落走：“兄弟且慢，此行路遥，为兄送你一匹牦牛代步。虽比不得大漠骆驼快捷，但在藏北还是有些用处的，抵达山下后，再换以骆驼前行，岂不畅快？”我看着卡马，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兄长如此美意，小弟却之不恭，秋冬再见，再做计较。”

卡马交代这边山路平缓，只是耗费时日长些。踏上归途后，反倒不那么着急了，加上路途轻松，比之前到昆仑又悠闲了不少，天上偶有雄鹰展翅，惬意之极。牦牛在高原上的行走速度并不算慢，第二天晌午我已经抵达昆仑山的东部山脚。

我从牦牛上摔下是在发生这样一件事以后。那是在昆仑山行走的第三天黄昏，在路拐角处，路面西侧有一身着闪光马甲的女子，我出现之时，女子正轻轻抽泣，见了我竟不哭了。我与她对视时一阵眩晕摔下牛来，我躲在牦牛一侧不敢直视，七上八下地想了很久。我观察到这女子此绝非大漠或高原之人。

这大好昆仑位于藏北与南疆交界，以前倒是听得母亲讲过一些鬼怪神话故事，此地巧又偏僻荒凉，莫不是……我鼓足勇气，牵着牦牛靠过去，尝试用蒙语问她：“神仙？”此话一出，女子脸上尽是疑问之色，想必是不懂。我又用大漠的语言问了句：“妖怪？”我警惕地看着她，她还是毫无反应，我松了口气。用半生不熟的山东话自言自语：“看来是凡人啰……”

假如这荒山野岭，再跳将出几个凶猛大汉来，雖然不怕，却也难堪呀，好歹我在江湖也是有了名号的人，再传出点什么幺蛾子，岂不贻笑大方？本打算就此别过，没想到的是听了我最后咕噜的那句后，她竟猛地扑了过来。堂堂七尺男儿，却被她扑倒在地，心想坏了，莫不真有埋伏？谁料这娇小女子不是喊救命，而是喊了声“老乡”，然后竟压着我不起来，还一个劲地乐呵。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知道这女子不是什么神仙妖怪，她是山东蓬莱人，至于她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山东话讲得不太好，有点像是四川话。

晚上我告诉她不可再赶路，路虽平缓，却不敢担保真蹦出个什么来。女子显得有些紧张，我没有多说什么，说得越多反倒坏事。我从牦牛身上解下帐篷，取出泊行兄送我的酥油饼。在巍峨的昆仑山上升起火堆，支起帐篷，显然帐篷跟我无缘了。我们在漫天星辰下聊了很久，得知她叫马如花，是一名刚毕业不久的舞蹈老师，这次与朋友出来游玩时走散了，那闪光的衣服是跳舞时穿的服装。马如花讲了许多关于老家和城市的事情，我听出来她是有理想的人，想开家公司，一家文化艺术传播公司。她说看到星空突然有了灵感，决定起名为“灿如星空文化艺术传播公司”。我对公司之类的概念知之甚少，不过她跳舞确实很棒，我相信她会成功，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老家蓬莱，和楼兰一样有着很美好的传说。

第五天抵达山下部落，马如花的心情显得不太好，再加上受了些风寒，显得病恹恹的，就没有去寻找她的同伴。我没在山下部落久留，告知部落头人关于卡马和他父亲的情况后，换回我在大漠的行头，就带着马如花向大漠进发了。骆驼被部落人照应得很好，母亲给我的纱巾围在马如花脖颈之上倒有些古典的味道。我上骆驼后加快了速度，尽量赶在中午抵达落客酒家。路上我给马如花讲些关于江湖的事情，她知道了我的名号“荒野大镖客”。不过她好像不大能理解，我尽可能说直白些，我告诉她我是压镖的，我一定会安全将她送出大漠，到达落客酒家之前她还给我的骆驼取了“铃铛”的名字。

落客酒家没有太大的变化，打杂的小二牵走了铃铛，马如花往大堂走去，我紧跟在她的后面，尚未进门便听到刘白凤招呼的声音，她径直走了过来：“我说是哪家的小娘子呢，生的如此俊俏，原来是小姜兄弟的。大半年不见，小姜兄弟倒是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了。妹妹里面请。”我看了一眼大堂，几个盗猎贼居然也在，如今说啥也晚了，先顾刘白凤这头再做打算：“姐姐此言差矣，马如花是舞蹈老师，我们虽萍水相逢，却也有患难之情，姐姐不可坏了他人名声……”

此时三人站在大堂显得十分尴尬，倒是刘白凤打破僵局：“姐姐忙昏了头，都怪姐姐不好，你们先入座，待姐姐去端些好酒好肉上来。”话虽如此，刘白凤的眼神确是有些许变化，变得有点莫名其妙，而正在此时，几位少了一边耳朵的藏北“兄弟”走了过来：“我道是谁呢，这不是赫赫有名的‘荒野大镖客吗？”我说：“难怪藏北的风声小了，原来找了小娘子过起安生日子来啦。早知如此，我断然不会来此，但既然来了，避是避不开了。”说着一碗酒水就下了肚：“看来几位少了耳朵，倒是长了嘴上功夫，这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可别等到项上之物丢了，怕是不大好看喽。”本以为吓唬吓唬，晓之以利害他们该知趣的，没承想其中一人还来了劲：“大镖客休要生气，几位小弟也是为嫂夫人担忧，怕大镖客太忙夜晚冷落了嫂夫人。”

刘白凤的落客酒家虽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我想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如今兄长不在，刘白凤也是充耳不闻。马如花听了几人的荤话暗自留流下眼泪。我顺势而起，左眼微眯，右手向腰间摸去：“几位在自己身上挑个位置，我也好让你们醒醒酒，莫要做个糊涂鬼。”几个人竟也丝毫不示弱，显然是做了准备，其他桌上的酒客都站了起来，有些甚至拍起手来，无论是针尖对麦芒，还是王八对绿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堂内一切都安静下来，刘白凤拍案而起，从柜台借力飞将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与盗猎贼中间：“兄弟们消消气，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这酒家也有酒家的规矩。诸位在我那花名册上也是有过记录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出了我酒家我自然管不着，不过这酒家从先父刘一刀开到今日，从未有人闹事，我刘白凤虽然面薄，还请诸位兄台给个面子，今日酒水全部我请，如何？”刘白凤说完这些话，那几人果然安分不少，估计不知其中哪句震慑了他们，刘白凤转而将我按在椅上，又恢復了往日妩媚的表情：“这位妹妹可别再伤心了，这些本是山野粗人，姐姐先赔个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都怨小姜兄弟。”说完喝了一大碗酒。这时我心中的这口气硬是给憋了回来，也干了一大碗，本以为刘白凤喝了一碗酒之后就会走的，但没想到她竟有模有样地抽泣起来：“妹妹有所不知，那几人是山野粗人只会讲些胡话，我看小姜兄弟也好不到哪去，去年秋轻薄了奴家，竟然扬长而去，我人老珠黄，跟妹妹比不得，所以也就不跟妹妹争什么了。”听刘白凤一说我倒是想起去年的事来，本想对马如花解释一二，谁想挨了她一记巴掌。刘白凤回了柜台，马如花出了大门扬长而去，是黑的白的，现在哪里还能说清楚？我应该早点告诉马如花江湖之言不可轻信，细细一想，不过萍水相逢我犯得着吗？这样一想，我又是一碗酒水下肚。

不知不觉已是三碗下肚，几个盗猎分子知趣离去，刘白凤送些菜肴过来，态度也温和了许多。酒精发挥了作用，我的头不自觉地垂到桌面。黄昏柔和的光线照在桌面残留的酒水上，一闪一闪的，那种闪光是如此的熟悉，闪得我的眼睛生疼。突然间那残留的酒水中冒出了那几张盗猎贼的脸，我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大门走去，刘白凤却挡在我面前，温柔地道：“都喝三碗了，还要去做什么？胡乱洗洗，上楼休息得了。”

面前的刘白凤似乎有了重影，我知道自己又快醉了，但是我不能醉，说：“白凤姐，欠你的以后我以后再还，现在休要拦我。”刘白凤卷起了袖子说：“倒也不是不可，你先打得过我再说。”说这句话时，刘白凤很有信心，不与她过招怕是走不了，但一个回合就被刘白凤放倒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掏出了手枪，很认真的看着她说：“别闹了，马老师可能有危险，人命关天。”

酒桌上的人与刘白凤都有交情，哗啦都站了起来。如果表情能杀人的话，我怕是死了千万回了。刘白凤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她看着那把手枪脸上尽是疑问之色，仿佛在哪见过一般，紧接着额头又往枪口近了一分：“你拿着枪，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喽。那边人命关天，好我们这边不妨也加点戏码，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开枪，你就可以离去，这里没人会拦你。”接着刘白凤对着两旁的人抱拳示意，“在座的诸位，如果你们瞧得起我刘白凤，就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我跟小姜兄弟的恩怨。”说完转头看着我说，“怎么样，小姜兄弟，你枪法不是很准吗？今儿个也好让白凤姐姐开开眼。”刘白凤话虽说得轻松，通红的眼睛竟湿了。对视良久，我把枪的保险打开，说：“白凤姐，你为何要逼我呢？”刘白凤闭上眼睛，两行长泪落下来：“我是怕你，你好歹不知，算了是男子汉就莫要说些废话……”就在这时我用枪托打晕了刘白凤，我抱着她来到畜棚，交给店小二，骑上骆驼扬长而去。

我一路沿着汽车的痕迹追逐了一个时辰，猛然间听见身后有人叫“痴儿”。我一回头，那人正是我的师父楼兰骑士，我勒住了骆驼说：“师父，怎么那么巧您也在这？”师父猛喘了几口气道：“不是这么巧，是我一直在追你，也许你还不知道你有位叫刘白凤的师姐吧？”听师父这样说，我的嘴都张成了“O”字：“不会吧，师父，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师父喝了点水继续说：“开什么玩笑？在落客酒家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了，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将你师姐放倒了。你师姐见到我之后，就问我‘沙漠之鹰的下落，我才晓得你的事情。你师姐催我速来救你，也没讲什么事情，可累坏我这把老骨头喽。”我挥鞭拍打着骆驼：“师父，我们边走边说，事情是这样……”

师父听完后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和师父沿着汽车的足迹追了许久，离一座峡谷还有几公里的时候，师父叫住了我：“痴儿，如果你是盗猎贼，枪法又没有对手好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咱们分头行动，随机应变。” 师父骑着骆驼向一侧走了，我加快速度向峡谷正面赶去，我到峡谷口上的时候，师父已经不知去向。

我下了骆驼往峡谷走去。这次有三人埋伏，敌暗我明，有什么危险我不想捎上铃铛，酒后的眩晕倒是少了，但脑袋还是有些胀疼。枪声响起，我脚前的沙子火光四射，这是警示的信号，峡谷一旁闪出两个人影：“这不是什么嫖客来着？”另外一人答道：“哥，他是荒野大镖客，很厉害的。听说是位神枪手，我们赶紧躲起来吧。”马如花估计在另一个人手上，此行怕是凶多吉少，这时我才明白刘白凤最后说的话来，我向前走了两步：“我实在不愿听二位放屁，赶紧把马老师放了，我随你们处置……”我话未说完，左肩多了根弓箭，此时又闪出个人影，这人正是我师父。师父扛着弩走到两人身旁：“小子，这里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我女儿的事还没跟你算呢。”两人扶一把师父说：“老人家，不是让您在一旁看着就好吗？这种事让我们来就好。”师父叹了口气道：“两位小弟有所不知，射他一箭都不解恨，我刚才听这小子说了马老师什么的，不知二位有什么计划呀，哈哈！”两人端起步枪又是一阵大笑：“怎么？老先生也有兴趣？”师父架上弩在我大腿上又来一箭，接着很严肃地看着他们，眼角也是有些红了：“两位小弟，我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本不该干这种事情，但是对于这小子，必须得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这二人倒也信了，吹了声口哨，一旁山谷内有人举起了枪：“老人家，这边来。” 师父回头一看，转身又要装箭，被二人拦住：“老人家，先不杀他，让他先感受感受。”也不知道师父这计谋怎样，我顺势喊了句：“老不死的，我與你不共戴天。”二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不过你要老实点，我们兴许会饶了这姑娘的性命。”我们三人就这么僵持着。我身上流了不少血，能坚持多久还不知道，也不知道师父那边进展如何。我在想刚才那两人要是不拦，师父是不是真准备再射一箭？此时对面两人也在静静地等待。师父进入山谷后不久，便有女声响起，接着又响起了一声怪叫。对面两人开始听着还乐呵呵的，听到怪叫后两人警惕了起来：“里面没事吧？” 师父喘着气抬起头来：“哈哈，没事，好久没干这事，腰有点受不了，对了，两位小弟……”两人中的一个拿枪对着我，另一人正要回头看，师父正拿着弩对着他的眉心，此时我左眼微眯锁定了另一个人，直到师父说：“可以归西了。”除了回头的那个人外，有三人扣动了扳机。此后我只觉得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深夜，除了胳膊和腿感到疼痛之外，我只睁开了一只左眼，右眼处已缠上绷带，好坏不知。此刻面前站着三个人，师父、马如花还有母亲，看来我已经回到月牙泉了。几人絮叨了一会后，我支走了母亲和师父。马如花哭了，在我肩膀上深深咬了一口，我很奇怪她表现情感的方式。那晚她讲了许多“如果……那么……”的句子，我捂住了马如花的嘴。我告诉她在大漠没有那么多“如果……那么……”，不过“因为……所以……”的句子倒是不少。

马如花离开了，清晨走的，是师父送走了她。母亲为我梳理头发时，说我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想起刚遇见马如花时说的话，暗自嘀咕起来：“神仙，妖怪，还是凡人？”整个上午，我都坐在月牙泉旁父亲的越野车上。师父下午回来了，姥爷和父亲也来了。父亲依然穿着西装，姥爷另外拄了根木质的拐杖。吃完饭父亲拿出一架能把人留在纸上的机器，马如花告诉过我，这种机器叫照相机。父亲管相机里出来的照片叫全家福，我们每人留了一张。父亲还专门挑了一张写了许多人的名字，有姥姥阿依木、舅爷爷王大海，还有些我不太熟悉的名字。

师父、姥爷、父亲都在大漠中寻找他们所珍视的东西。跑了大漠，走过藏北，我也在寻找，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许我在找寻大漠和藏北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就像这夕阳黄昏，像夕阳中那一抹红色总是充满着无限，无限的可能性。我系上纱巾将右眼埋藏在长发中，骑上“铃铛”原地转了一圈后，我对着月牙泉亲人们道了句：“你们看，时间又到黄昏，我该出发了。”“铃铛”似乎也有了灵性，大踏步加速向夕阳奔去。

地平线，夕阳，骆驼，大镖客……

尾声

落客酒家外，一独眼长发男子牵着一匹骆驼，正盯着酒家外一块木板上的字大笑，那木板上的字是这样写的，“姜痴儿与狗不得入内”。朱红色大门旁站着一位咬着牙签的红衣女子说：“这位客官可认得木板上的大字？”独眼长发男子牵着骆驼走向畜棚说：“一只眼倒也还看得清楚，我记得姜痴儿不正是一条狗的名字吗？”呼吸之前，红衣女子已将独眼长发男子顶到墙上，只听男子看着女子道：“白凤师姐，别来无恙！”

我叫姜痴儿，随母姓，祖籍山东海阳，但我没去过。从记事起，脑海里出现最频繁的是母亲和黄沙。我没上过学，我的知识、语言大部分都是从母亲的记忆里得来的。我少年时期，母亲很少提起家族的事情，不过每隔一段时间（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就有一个男人要来，他是我父亲，父亲生活在离我们很远的大城市，他有自己的公司。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朦胧的，依稀记得他出现总是穿着西装，拎着大堆的包裹，而每次待不了几天就走。据母亲说我还有一位在世的亲人，就是姥爷姜维。

我十八岁成人礼的时候来了个头发花白、留着浓密大胡子的老头，老头在我之后的生涯中扮演“师父”的角色。母亲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曾经救过她和父亲的性命。

成人礼那天晚上，我提前退场，回了房间。我有太多的疑问和不解，母亲和师父聊了很久。深夜母亲来到我房间告诉我，天亮后便可和师父出门远行。那晚母亲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讲起了家族的事情。

第二天临行前，母亲反复提醒我：“我们住的这一带叫月牙泉，一定要记住月牙泉。”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反复强调“月牙泉”，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忘记呢？

路上我打开师父递过来的布袋，拨动着里面的物件。那些青铜器皿所折射的幽光将母亲述说的故事像电影片断一样闪回，当然这故事的开端得从素未谋面的姥爷开始……

灿如星空

姥爷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家住山东海阳县盘石店镇嘴子前村，地处招虎山区，抗战时期在这个地方打过鬼子，其中最著名的是地雷战。

据说姥爷的祖上在朝廷里是当过官的，家里有些古玩字画。太姥爷上过私塾，算村子里的文化人，新中国成立后太姥爷在海阳县当教书先生。太姥姥是童养媳，世代在这里种地，太姥姥也不例外。这一切的祥和平静似乎在姥爷出生后发生了变化。姥爷在学堂读过几年书，但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太姥爷让他留了几次级。后来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姥爷下工后总是在山沟子里耍很久才回家。父子俩的关系从那时候开始恶化，渐渐地姥爷在家的时间少了，除了回家睡觉外几乎都在外面，几年后连睡觉也很少回家。太姥姥自家后院有一片荒地，一次太姥姥挖出半朽黑木，太姥姥就拿回家当柴烧。起先太姥爷还避讳这是不祥之物，过后意识到黑木并非普通的木头，也许是棺木。于是太姥爷拿着铲子来到发现黑木的地方深挖，果真挖出一只青铜箱子。太姥爷来不及细琢磨，就悄悄将青铜箱子藏在自家的地窖里。后来不放心，在地窖里挖坑将青铜箱掩埋。之后太姥爷一空闲或不开心，便把自己反锁在地窖里，研究那只青铜箱子。

有一年，一直在外游荡的姥爷回到村里。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太姥爷初听到流言还不以为然，直到常有村民跑来找太姥爷求情，他终于动怒了。那晚太姥爷将姥爷带回家，让姥爷跪在祖先画像前反思。姥爷因口出污语被太姥爷暴打了一顿。姥爷始终没有还手，最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姥爷被打的第二天一大早，他的七八个伙伴将太姥爷堵在了门口。姥爷拿起喇叭对着身后年龄相仿的喊话：“我们要打倒地主富农，让广大受苦群众翻身做主人！同志们，让我们睁开眼睛看看地主富农的狰狞面目。”他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正要往屋里冲时，王大海站了出來，小声对姥爷说：“姜维，你疯了，这是你自己的……”没等他说完，姥爷竟举起喇叭喊起来：“没错，打的就是他！我们是替天行道，今天我就要大义灭亲。”他们卷起袖子向姥爷家冲进去。太姥姥扶着被推倒在地的太姥爷惊恐大哭，太姥爷和姥爷两眼通红地对看着，太姥爷眼中除了惊惧只剩下愤怒。姥爷对着堂屋内八方桌正上方墙上挂着的先祖像喊：“把地主老财的画像给我撕下来。”太姥爷听到这句话疯了似的冲上去和拆画像的人扭打在一起……

一个时辰后，姥爷和他们架着额头上流着血的太姥爷离开了，屋里剩下砸得稀烂的瓷器、家具和一地的纸屑，还有蓬头垢面带着悲惨哭腔的太姥姥。次日太姥爷被戴上高脚帽开始在海阳县各个村子里游行，两年后太姥爷在牢中咬舌自尽。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空荡吞噬了年轻的姥爷，索然无趣的姥爷回到家中，他站在堂屋望着这个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千疮百孔的油纸在卧房的木框窗户上来回飘荡。秋日的风携着夜色悄然从卧房的油纸窗溜了进来，将半悬的木门吹得呜咽作响，顿时惊醒了发呆的姥爷。正当他欲转身离开时，一只骷髅般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他吓得跌坐在门槛上。半晌后姥爷才看清这只手的主人是太姥姥。

太姥姥神经兮兮地拉着姥爷来到地窖，她点着火把将地窖的门反锁。站在台阶下的姥爷看着太姥姥佝偻的背影，感觉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竟吐不出一个字来。一瘸一拐的太姥姥扶着墙走下台阶，把手中的火把递给姥爷，拿起身旁的木铲说：“你爹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哪天你回来，就把这些物件交给你，叫你一定要去新疆，到了就不要再回来。你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到地窖研究这些物件，嘱咐你一定要找到羊皮卷中所指的东西。”

姥爷打开青铜箱，里面就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太姥姥找了块布将破棉袄系成包袱状，说：“羊皮卷和其他物件我缝到棉袄里了，到新疆后再拿出来。”姥爷接过包袱手不停地颤抖，问：“我爹……他还说什么？”太姥姥一边埋青铜箱一边说：“他说了，临死前说的，叫你好自为之。”

后来姥爷找到领导，向领导提出要下乡的要求。起先领导们不同意，姥爷说我是基层干部又是知识青年，应当身体力行将党的方针和政策深入贯彻到基层，不仅要起带头作用，还要申请到最艰苦最贫困最偏远的新疆去，这样才有说服力。领导们一听很赞赏，就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姥爷找到王大海，说要带他下乡。王大海跟妹妹和母亲告别后就随着姥爷上了汽车。汽车经过村口时，一个蓬头垢面、一瘸一拐、疯疯癫癫的女人站在汽车旁手舞足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汽车驶远后王大海问姥爷：“你还没告诉我，咱们去的地方呢。”姥爷略带歉意地看着王大海说：“新疆大漠。”王大海一听跳了起来……

“痴儿，眼前就是西凉的城邑，在这里我们要准备好西行的必需品，此行短则三五月，长则年许也未可知。一会儿带你见见族人，大家早就想见你了。”师父跳下骆驼向城内走去。一眼望去，城楼高耸，街道两旁有佛庙、当铺、货栈、酒肆，更多的是民居住宅，这里曾经分布最广的便是月氏族人。没多久我们穿越一条曲长的石窟路，石窟上印有壁画，有双翼天使、持犬女神、乘骑狮子的娜娜四臂女神、持日月蛇蝎女神等。

穿越石窟抵达一间货栈时，师父停下脚步喊：“穆嗒木——穆嗒木——”不一会，一位高鼻梁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匹骆驼走出来：“大人，骆驼早就备好了，这位想必就是公子，穆嗒木见过公子。”我问候穆嗒木后，便被师父拽走了。黄昏时分和之前打过照面的人都来到一间酒肆，在那我才了解到这些人和母亲同属一个部族，有的在很久前从西边迁移此地，有的寻踪而来，还有极少部分是被师父从沙漠中救回的，而这部分人不全是部族的人。酒足饭饱后，大家相继离去。这晚我们在穆嗒木的货栈过夜，深夜我迷迷糊糊听到外面飞沙走石的声响……

且末地处南疆，被车尔臣河由南至北穿过。到达且末的第二天，姥爷和王大海还有一批知识青年就被分配到小农场劳动。晚上姥爷给火堆加柴时，准备从床下拿出太姥姥给他缝制的破棉袄，一抬头瞥见对面床上的王大海正睁大双眼看着他，姥爷迟疑了片刻又将棉袄放回了原处，问他：“你想家了？”姥爷看着王大海幽怨的眼神，不由得心里发毛，躺回床上不停地叹气，他想起了疯癫的母亲。王大海缓步过来，一把抓住姥爷的领子小声而急促地说：“姜维，你倒是告诉我，你脑子里是哪根筋不对了，带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姥爷捂住王大海的嘴说：“嘘……小声点，咱们从小玩到大，你还不相信我？没好事我能叫上你吗？”王大海说：“正因为是发小，我才着了你的道。”姥爷看了看四周熟睡的知青，又悄悄贴到王大海的耳边：“再等等，等一切准备充分了我把实情告诉你，这件事没你恐怕还不行，早点睡吧。”

刚开始王大海还对姥爷那晚说的事感兴趣，一年后渐渐地适应了大漠的气候，不再想家也不关心妹妹和母亲的安危，更记不得姥爷曾经许诺过他的事情，只有姥爷在大漠里还是清醒的。像王大海所说的那样，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么多的人中只有姥爷一人是强烈要求来大漠的。其实，姥爷比别人更痛苦，疯疯癫癫的太姥姥，叫声凄厉的太姥爷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出现在充斥着黄沙的大漠的夜里。

姥爷一直都在对王大海的承诺做着精心准备。前半年每天放牧，姥爷都要比别人早出晚归，他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研究气候变化，精心打理领导和知青的关系，后半年姥爷便开始为沙漠之行准备行囊。姥爷在炊事处谋了个职位，每天除了给知青们做饭外，黄昏时还要去放养骆驼。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每次饭后给领导们开个小灶。时间一长，领导们也过意不去，问姥爷有什么要求。姥爷也没有客气，让领导们给些不要的烂布和一些杂碎的、不成样的羊毛，理由是给大家做些保暖用的衣服和床单，到了冬天不至于太冷，干活也有积极性。姥爷此话不假，他给大家做了些保暖的衣物，虽不怎么好看，但总比没有强。领导偶尔给些好布、好羊毛，姥爷做好了会悄悄给领导们送过去。这样一来二往，经常就会有不要的烂布和不成样的羊毛被送到姥爷这儿来。

他们来到大漠满一年的那天午饭后，姥爷回到宿舍缝制床单。那天他很着急，领导路过时打招呼都没注意到，领导走后还夸他工作踏实。姥爷那天将几条床单缝制到一起，下午还是照常给知青们做了晚饭。待知青们放牧回来吃饭时，姥爷将王大海拽到了一旁，急促而紧张地说：“大海，还记得去年我对你说的话不？时辰到了。”王大海似乎有了印象，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哦……那我抓紧吃饭？”姥爷差点没蹦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吃饭，东西放在我床底下，趁大伙吃饭你赶紧背着东西沿着河向北走，守卫都去领导那喝酒去了。”王大海听着听着，心都到嗓子眼了，他机械一般朝宿舍走去。姥爷觉得不放心，上前一把拽住王大海：“放松点，别那么紧张好吗？碰到有人问，你就说去洗衣服，怕个球啊？”王大海走后，姥爷又端出一盆菜让知青们过来加菜，说什么今天是一周年纪念日，大家多吃点之类的。接着姥爷又匆匆赶往领导那边，领导们和守卫正喝得高兴，姥爷过去后让领导们将穿过的羊毛衣衫拿给他去河边洗，领导们在兴头上自然不愿意：“小姜呀，这衣服啥时候洗不行啊？干吗非得挑在现在？这不破坏气氛嘛。”姥爷听着领导训话，拿起了酒杯：“领导们说的是，我先自罚一杯，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们到新疆一周年，我一直想着在这一天前再给领导们添件新衣，也没来得及，你们今天一定要让我把衣服洗了不可，过些时日我再赶工给你们补上新衣，不然，我这心里难受呀。”说着姥爷还不忘拍拍胸口，就这样姥爷拿着领导们床上的厚羊毛衣物出门了。在来领导房间之前，姥爷去了趟储存室和关骆驼的柴房“偷”了点东西，他拿上衣物后直奔柴房而去。牵着骆驼路过领导们房间时，守卫从屋里走了出来。姥爷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流。守卫几步跨到了跟前，嘴角一歪：“小姜，领导刚才可没少夸你呀，我也替你美言了几句，我的衣服是不是……”姥爷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把拍在守卫的肩上：“那还用得着您说吗？这是我应该做的呀。”两人此时相视而笑，守卫往回走的时候说：“小姜，快去快回，领导们还为你留着酒呢。”姥爷应声上了骆驼，对着守卫和屋里的领导们笑了笑，一溜烟向大门而去。

王大海正瘪着肚子沿着车尔臣河向北走着，还不时将姥爷的祖先们挂在嘴边。姥爷正骑着骆驼在河岸驰骋着，没过多久便追上了王大海。王大海没来得及抱怨就被姥爷拽上了骆驼：“快上来，先赶路，一会儿我慢慢跟你细说。”在黄昏的余晖下，两人骑着骆驼狂奔了几个时辰，姥爷停下来从包裹里拿出几块烤羊肉递给王大海，轻轻拍打着骆驼说：“我去给领导们送了些好酒好肉。”王大海一边吃着羊肉一边抱怨：“然后你还在那喝上了，留我在河边喝着西北风。那咱们啥时候回去？”姥爷没顾得上搭理王大海就从包裹里拿出两件厚的羊毛衣衫，自己套上一件，另一件递给了王大海。王大海毫不犹豫地穿上了羊毛衣衫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姥爷回头白了一眼满口是肉的王大海说：“回不去了，你好好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羊毛衫。”王大海仔細瞅身上的羊毛衫，这羊毛衫不是领导们的还能是谁的？王大海使劲将喉咙里的羊肉咽下去，然后狠狠拍了一下骆驼屁股，就这样两人骑着骆驼又狂奔了几个小时。他慢慢使骆驼放缓了脚步问：“追上来了吗？”王大海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追上来了吗？”姥爷从骆驼上跳了下来干呕着：“当然是守卫呀。”王大海也跳下骆驼拍着姥爷的背：“守卫？我啥时候说有守卫追来了？”姥爷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沙土上：“没人追，你一个劲拍骆驼干吗？”王大海本来有什么话要说的，被姥爷这么一问也忘了：“我……我……我……对呀，我拍它干吗呀？”说着两人坐在这漫无边际的沙漠上傻笑起来。

姥爷支好帐篷，然后清点包裹里的东西，王大海也从附近找些木头回来。姥爷生好火，把太姥姥缝的棉袄拆开了。里面有青铜罗盘、青铜匕首、螺纹银棒、青铜珠三十六颗、羊皮卷一张。姥爷看着羊皮卷顿住了，上面有新标注的四个字“好自为之”，很显然这是太姥爷的手笔。王大海凑过来瞅着羊皮卷，他也认出了太姥爷的字迹，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羊皮卷最初的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南北不分，东西未明。星空之下，璀璨毕现”。这段文字的右侧还有骆驼，王大海看着那骆驼不由得叫起来：“姜维，快看这匹骆驼跟咱们的骆驼长得差不多。”姥爷叹口气道：“废话，骆驼长的不都是那样？”王大海来了劲：“谁说的？你以为我傻呀，旁边这匹就不一样，这匹没有驼峰，没道理呀，这明明长着骆驼的头为什么没有驼峰呢？我再琢磨琢磨。”姥爷当时还沉浸在“好自为之”里，更确切地说是在回想对太姥爷做过的事情，如果那些事情不是姥爷干的，是别人干的又会怎样呢？现在姥爷想想都有些后怕，如果是别人干的，他该多恨那个人，同样的村里该有多少人恨自己呢？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又似乎什么都没聊，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那晚应该是姥爷先睡的，他迷迷糊糊听着王大海嘴里念叨着什么，还不时将那些青铜器倒腾得叮当作响。姥爷醒来时太阳开始升温，姥爷将大部分行囊打好包，拿出几块羊肉烤着。王大海还在自己的梦里，不时傻笑着，不过还是被姥爷生火飘进来的浓烟呛醒了……

我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景象，师父正在收拾行李，穆嗒木正在生火做早饭，好在我是睡在床上的。吃饭时师父交代我多吃点，说今天要抵达进大漠前最后一站，就是敦煌西南方向七十公里的阳关。吃完饭师父把毯子铺在驼背上，把印有袄神图案的驼鞍套在骆驼的双峰上，行李布袋则挂在驼鞍两侧的暗扣上，毯子边缘有毛穗飘荡在驼腹四周。我照着师父的样子打扮起来，将遮挡口鼻的黑纱巾系在后脑勺上，戴一顶黑毡帽。师父轻轻拍打骆驼后脖颈，骆驼温顺地弯曲前腿跪坐。待骆驼站起，师父右腿弯曲套在骆驼前峰上，左腿耷拉着靠在右脚上，一摇一晃离开了。

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沙漠之舟”的骆驼被铁和轮胎组成的现代机器替代，坐在现代机器里的年轻人很兴奋，他们对着我和师父打招呼，一溜烟的工夫，只剩下漫天黄沙和暴躁的引擎声。一路上师父为节省体力没怎么与我交谈，倒是我一个劲儿问东问西。中午炙热的太阳验证了师父丰富的沙漠经验，等我体验到这一点时，我的水壶已经见底了……

姥爷和王大海沿着河岸又走了一天，昼夜的温差让两人吃尽苦头，他们从牧场带的羊肉和酒水已消耗过半，姥爷悄悄减少他的食量，以备无患。姥爷很着急，但他没催促王大海，由于羊皮卷上的内容对于姥爷来说跟打哑谜一样，完全看不懂，只能依仗王大海去破解。看上去王大海虽不大像聪明人，但姥爷知道他擅长破解迷局，即便如此，此时此刻的王大海还没有没参透其中的奥秘，也是似懂非懂的，他们俩此时正处于最尴尬的境地。

就在那天下午，姥爷和王大海遇到了走进沙漠后的第一次险境。当时王大海正在琢磨羊皮卷上的内容，姥爷做晚饭。突然，一阵沙沙的响声在王大海身后不远处响起，王大海完全没察觉到危险，起初姥爷也只以为是飞沙的声响，当他转身时额头上冒出冷汗：“大海，大海，无论我接下来说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听见没？帐篷在你的右手边，你慢慢拿起帐篷，等我号令。”

姥爷捡起身边的长棍，两眼紧紧盯住王大海身后那条黑褐色斑纹的毒蛇，蛇口的信子以及那诡异的双眸让人不寒而栗。王大海的身体颤抖着注视着姥爷，姥爷轻轻地抬起脚向王大海那边移动，那条蛇也慢慢盘踞起身体，身体摩擦黄沙的声响格外的地清晰，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突然姥爷顿住了脚步：“大海，赶紧回身用帐篷罩住它，快呀！”王大海并没有按照姥爷的吩咐去做，他坐在原地一动没动，眼神惊恐的看着四周。这时标枪似的木棍迎面飞向王大海，王大海两眼一闭倒在了地上，生死未明。

毒蛇被打中头部后扬长而去，姥爷抹了把冷汗，捡起王大海身后的木棍。姥爷手持木棍在四周转悠了很久，生怕毒蛇在什么犄角旮旯里埋伏。一小时后王大海醒了。他们的这顿晚饭吃得心惊胆战，谁也不敢保证那条毒蛇什么时候会再钻出来，两人就轮班监视毒蛇会不会再来。姥爷记得乡下流传的俗语说，蛇是冷血且记仇的，不过对他们来说，毒蛇再怎么冷血，此时也敌不过沙漠的寒夜那么可怕。

一场虚惊过后，姥爷显得疲惫不堪。有人认为负面的情绪对人没有太大的危害，然而往往这些不起眼的情绪是最致命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毒蛇，姥爷当时的状态就是如此。一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再者食物和淡水所剩无几，最残酷的是羊皮卷上的内容没有丝毫的进展……就在这时王大海念叨起羊皮卷上的内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南北不分，东西未明。星空之下，璀璨毕现。一匹骆驼有驼峰，一匹没有。哈哈，姜维，我想我有思路了，突破口就在骆驼身上，你把两匹骆驼一对比发现什么没有？”姥爷还在刚才的情绪里，有气无力地回应：“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匹有驼峰，一匹没有吗？”王大海此时得意地笑着：“聪明，没错，就是驼峰。驼峰的功能相当于咱们的水壶，是给骆驼供水，骆驼有驼峰，就可以好多天不用喝水。沙漠缺水，古人穿越沙漠必须依靠骆驼，所以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

此时，姥爷来了兴趣。王大海在这个节骨眼上咽了咽，姥爷毫不犹豫倒了一杯水给王大海：“快说，然后呢？”王大海咕噜咕噜几口喝完，拿起羊皮卷说：“骆驼将我们指引到沙漠，接下来就得一句句解开哑谜，‘水可载舟，亦亦可覆舟，那么宝藏遗失之地必然在覆舟之地。水代表驼峰，舟象征骆驼，有两张骆驼图做对比，那么覆舟之地必然在两驼峰之间。然而两驼峰之间是没有水的，正好应了沙漠无水之说，这样的话宝藏大致的位置就出来了。咱们要找出沙漠中两处有水的地方，并且这两处有水的地方必须对应着，它们中间的地段是沙漠，只是哪有这样的地方呢？”姥爷也跟着思索起来，不时地摇着头，面前的河水引起了姥爷的注意：“大海，前些年我老听我爹在我面前叨咕两个地名，塔里木河與车尔臣河，你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吗？”王大海略有思索地看着姥爷：“咱们现在就在车尔臣河的北边，如果不出错的话，我们再往北走一段时间就是沙漠了。而沙漠的北边应该是塔里木河，这两条河正好是古时候南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王大海的一番话，唤起了姥爷的记忆，以及太姥爷说的“好自为之”四个字。姥爷拿起王大海手中的羊皮卷，轻轻地抚摸着太姥爷写的那四个大字。

“痴儿，快回屋歇息吧。养足精神，过了阳关就是真正的大漠了。”师父喂饱骆驼点起烟斗回屋了。此时的阳关城邑内冷冷清清，夜里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对我讲起关于阳关的诗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姥爷加快了行程，他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自从遭遇毒蛇的袭击之后姥爷发现，王大海似乎只有在紧张的气氛下才能蹦出点灵感，于是，两个人和一匹骆驼匆匆赶了一天的路，到黄昏时分车尔臣河的尽头已若隐若现。骆驼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跑了几天后失去了出发时的鲜活。晚饭时，姥爷对王大海交了实底，所带食物勉强够两人再吃一天，如果明天再找不到宝藏的话就得考虑撤退了。姥爷说这话意味着王大海明天必须完全破译羊皮卷中的内容。

深夜，姥爷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未能入睡，王大海因为压力，也不敢怠慢，这一晚两人注定无眠。星光璀璨，星辰为迷失在黑夜的人指引方向，也预示白天会阳光明媚。不过沙漠里阳光明媚不一定是好事，但拥有整片星辰的沙漠之夜是迷人的。在这迷人的夜晚，王大海的思路也逐渐明亮：“我想咱们得起身赶路了，好一个‘南北不分，东西未明。姜维咱们接下里得靠指南针了。”姥爷点着香烟：“咱们往哪个方向？”姥爷说完开始收拾行李。王大海看着满天星辰说：“方向？我们没有方向，我们去的地方正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方向的话，那就跟着那颗最闪亮的星辰吧！”姥爷手持指南针看着王大海所指的方向，正是北方，姥爷心中有些犹豫：“大海，我们没在沙漠里赶过夜路，我也没听说谁在沙漠中夜行的呀。”王大海整理好自己的包裹爬上骆驼：“到这节骨眼上倒是犹豫起来了，赶紧！”姥爷听完王大海的话纵身一跃上了骆驼坐在王大海的身后。姥爷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轻轻将头倚在王大海的肩上，在寂寞的寒意中，骆驼不甘地迈出它的脚步一路向北。

接近清晨时分，睡梦中的姥爷被王大海兴奋的叫声惊吓得从骆驼上摔下来。惊恐的姥爷惯性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青铜匕首向四周比画着，发现周围没什么危险后，姥爷才揉了揉摔伤的右臂：“怎么了，大海，一惊一乍的？”王大海来不及安慰，便攥着姥爷看手中的指南针：“看见了没？知道什么叫‘南北不分，东西未明了吧？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估计遗失宝物的主人也是沿着我们这条路走的。”姥爷似乎忘记了胳膊的疼痛：“你少臭美，也许是咱们走了什么狗屎运也说不准，再说咱还不知道具体地方在哪。”王大海似乎有点生气：“你有点耐性好不好？目前已经非常接近了，不过咱们也得赶紧找，星辰就要消失了，‘星光之下，璀璨毕现，我想埋藏宝藏的地方一定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姥爷从王大海手中接过指南针：“哎，大海，为什么这指南针会这样摇摆不定呢？”王大海没好气地道：“怪不得老师训斥你，你念书的时候都学了啥？这附近是个磁场，我估计指针摇晃最厉害之处应该就是藏宝之处。”姥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嗯，我虽然不太懂，但我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了，行，大海你歇着吧，我来找。”姥爷放下行李，捧着指南针开始搜寻。王大海并没闲着，他打开包裹，将所有的铁器用绳子串好，也踏上了寻宝之路。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沙漠时，姥爷找到了王大海所说的地方。此时王大海已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二百多米，姥爷喊了一声后便掏出匕首挖沙。星辰躲进太阳的光辉后面，王大海听到姥爷呼喊就转身向姥爷所在的方向走来，一路还不忘查探周围。宝箱并没有在特别深的地方，覆盖在宝箱上的是带着磁性的铁砂，姥爷抱起铁箱兴奋高呼。猛然间，一声急促的求救声从姥爷不远的地方传来：“姜维，姜维，快救我！”王大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此时王大海大腿以下部分已陷入流沙之中。姥爷急忙扔掉宝箱跑向王大海：“大海，别乱动，是流沙，你越动陷得越深，快把你手上的绳子扔给我。”姥爷捡起王大海扔在地上的绳子用力向后拽。但一个挖了半天沙土的人哪还有什么力气？再加上姥爷清晨还摔伤了右臂，力气使得越大就越疼。此刻姥爷顾不上这些。这是一场生命的拔河，流沙里的是他患难与共的兄弟，姥爷将绳子缠在手腕上拼命往后拽，王大海的身子止住了下陷的趋势。王大海也将绳子缠在手腕上，神情也显得轻松了许多：“姜维，你说我这么年轻，干什么不好，干吗非得跟你跑到这么个破沙漠来？”姥爷累得满头大汗，右臂隐约有鲜血渗出，手上丝毫不敢松懈：“赶紧往上爬，都这个时候还废他妈什么话？有话爬出来再说。”王大海了解自己的状况，手虽然在往上爬，但腿在黄沙之中毫无动静：“怎么了呀？你还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娘还等着我传宗接代呢！”姥爷没有再回话，他将绳子缠在身上使劲往后退，突然姥爷一脚踩空，另一只脚丝毫不敢再往后。王大海此刻看得清楚，姥爷身后也是一处流沙：“姜维，快往前来，你身后也有流沙。”姥爷被吓得不轻，往前一脚时重心不稳摔到倒在地。此刻王大海那静止的身躯又开始往下陷，两人都死死地拽住绳子。王大海的手抖了起来：“姜维，估计今天我要葬身黄沙了，沙漠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取走宝物的，拿了东西必须得留下点什么。”此时姥爷紧紧地贴住沙面，接触的部分都磨破了皮：“放心吧，大海，刚找到宝藏，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我不会让你死的，要死我也陪著你。”姥爷说话的同时。黄沙灌满了他的口腔，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都不甘心，姥爷说话的时候，黄沙已经吞噬王大海的胸口。王大海的手不再抖了，他腾出了一只手，将满脸是沙的姥爷拽到面前，眼神中充斥着决绝之意：“算了吧，姜维，我的路到终点了。”说着王大海从姥爷上衣口袋掏出青铜匕首，割断了姥爷手上的绳子，将匕首扔在一旁，大笑起来，接着一把推开姥爷，与此同时也加快了自己下陷的速度。黄沙很快淹没了王大海的脖子，他仰面看着天空说了最后一句话：“照顾好我娘，还有……妹妹。”说完黄沙爬上了王大海的嘴，然后是鼻，再然后是那不甘的眼神，最后只剩下慢慢下陷的绳子，以及绳上白瓷杯子摩擦沙面的声响。

悲痛欲绝的姥爷趴在沙丘上几度晕厥，骄阳将沙漠上方的空气炙烤得扭曲变形，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阵阵轻盈的驼铃声有节奏地响起，那是姥爷那天最后一次睁开眼，只见一位美貌的女子牵着一匹骆驼走到姥爷的宝箱处，姥爷那时候很想对那位女子喊话：“嘿，朋友，那宝箱是用我兄弟的命换来的。”可是姥爷除了睁着萎靡的双眼看着那位女子外，什么也没做，或者说什么也做不了。女子将宝箱绑在骆驼上后，牵着姥爷的骆驼不急不缓的站在姥爷所处位置的不远处凝视着姥爷。女子脸庞不大，下颏尖翘，长睫毛，眼大窝深，高鼻梁，黄褐色自然卷长发，头顶则藏匿于尖尖的毡帽中。黑褐色的毡帽缘边饰有耀眼的红色绒线，帽顶左右还缀有几支彩色斑斓的翎羽，颈部围有绒线的皮裘，女子红褐色的肌肤光亮而富有弹性，她脚穿一双几经补破缀新的短腰皮靴，最显眼的是她手持的一柄雕刻着龙纹的龙头权杖，龙眼处耀眼的红光让人不忍直视。

这位女子就是日后姥爷的妻子，我的姥姥阿依木（意为月亮般的女儿），她是古罗布部落的族人，是楼兰的大祭司，在族中享有尊贵地位的同时也背负着族人的命运，以及来自远古的诅咒……

楼兰幻境

恍如隔世的姥爷从悲痛中醒来，眼前出现的一切令他感到很陌生。众多异族装束的人围着他，说些他一句也听不懂的话，他以为自己已离开人世。这些人见姥爷醒来立刻小心谨慎，恭恭敬敬，令姥爷有点不知所措，直到那位与姥爷在沙漠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出现时，姥爷心中的疑惑才迎刃而解。女子出现在帐篷时，众人便纷纷离开了，这时躁动不安的姥爷也平静许多。人对于美的事物往往无法心生抗拒，姥爷自然也未能幸免，更何况姥爷刚脱离险境，这位女子有如沙漠里的一汪清泉，滋润着姥爷涸裂的心。她是日后成为我姥姥的古罗布部落女子，但当时两人并不知道会结为连理。姥姥背负着族人的命运，姥爷承载着王大海的嘱托，两人对未来都抱有希冀和彷徨。姥姥没有扣留宝箱，姥爷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山东时，本以为沙漠之行就此结束的，临走前却被姥姥的一句话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八年。

一年后，姥姥怀上姥爷的孩子——我的母亲姜小虞。姥姥当时的表情很奇怪，母亲出生后姥爷每次巡行沙漠，姥姥都要反反复复交代，每次姥爷返回部落，姥姥总是缱绻缠绵，几乎无时无刻。起初姥爷以为姥姥只是太过孤独，母亲出生的后半年，姥爷已习惯了姥姥的各种行为，只当是正常生活，而姥姥却更加热情，努力地制造温馨的家庭氛围。姥姥的这种大剂量情感施放让姥爷微感不安，觉得不太真实，甚至飘之忽之。

那年冬天姥姥病了，病得莫名其妙，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姥姥身体每况愈下，她很坦然地安慰姥爷：“你也不用着急，这都是命数。”姥爷听了不气反急：“总会有办法的，你之前有过类似的症状吗？对了，你说的命数是什么意思？阿依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姥姥确实隐瞒了姥爷一件事，不过那件事是有选择性的，意思就是说姥姥会成为那样，是她自己选择的。这其实不算是一种病，源头要追溯到楼兰覆灭之日。女神之泪遗失当晚，楼兰国的罗布女王首当其冲，女王站在楼兰城内最高的建筑佛塔之上，手抚着脖颈下曾佩戴女神之泪项链的那处空白，眼神不甘地看着楼兰西部黑暗中滚滚东移的黄沙。次日在外执行任务的大祭司赶回时，女王已化为佛塔上的石雕。大祭司当即立下重誓：“在未找到女神之泪前，祭司一脉不得结婚生子，违之将遭命运反噬。”这么多世纪过去，祭司一脉都未能找到女神之泪，然而女祭司又难以抵挡生而为人的诱惑，所以祭司的最长寿命都不会超过四八之数。据说在黑暗里有种美丽的花终其一生只为片刻的美丽……

姥姥去世那年迎来了沙漠罕见的寒冬，姥爷听完姥姥的故事后未做片刻的等待便驱赶骆驼，奔向黄昏中的大漠。姥爷当时有些发疯了，之前不知道姥姥事情的严重性，去的都是大漠边缘危险较小的地段，姥爷坚信女神之泪肯定遗失在沙漠最危险的地方，姥爷做好了随时与王大海会面的准备。但姥爷最终也没得到沙漠的青睐，不过就算如此姥爷也是九死一生，回到部落两天后的晚上姥姥走了……遇到姥爷是姥姥生命中的变数，姥姥本以为终其一生都将用在寻找女神之泪上，姥爷的出现使姥姥回归到生命的本能，女人的本能，母性的本能。姥姥陷入了两种命运的抉择，从与姥爷相遇开始，直至生命最后的那一刻。作为族中祭司，姥姥想要姥爷带领族人寻找生机;作为母亲，姥姥更希望姥爷照顾好自己的女儿，珍惜那短暂的二十几年。姥姥走时什么话都没留下，眼神充满不甘与矛盾，还有淡淡的幸福，昙花般幸福。

姥爷在大漠待久了，总会有改变，他越来越迷信，也不再相信能找到那遗失的女神之泪。八年后，姥爷带着六岁的母亲离开了大漠。姥爷回到嘴子前村后，一时不见太姥姥就打听她的下落。村里人告诉姥爷说一年前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关于太姥姥的话题一直在村子里流传，有的人猜测太姥姥是真的疯了，有的人说在很远的地方见到过一个乞讨的疯婆子与太姥姥很像，更多的人则愿意相信那个半疯半癫的老婆子已经死了。姥爷问王大海家的事，说他的母亲前些年已经死了，她的妹妹王灿灿与当地的一个光棍结婚了，如今他一家只剩下五岁的小男孩和他那病恹恹的妹妹。一年后王灿灿也走了，姥爷将王大海的外甥接到家中抚养。姥爷性情变了，有点像棉花糖不再强势，靠着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那时候在他的双眼只有两个人，左眼是我母亲姜小虞，右眼是王大海的外甥马巍。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内经济开始崛起，姥爷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马巍有很强的商业头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上完大学就开始创业，三年时间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每一位成功男人身后都有功不可没的女人，马巍自然也不例外，那個女人正是我的母亲姜小虞，而马巍也成了我的父亲。

我们家族注定与沙漠有缘，我的出生则是另一场暴风雨的前奏。父亲对母亲家族的事并无太多了解，姥爷选择了保密，一切的抉择权交给了母亲。我实在无法理解女人是一种什么动物，明明有前车之鉴，仍义无反顾做扑火飞蛾。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不要出生，我实在不愿自己成为他们生命的担石。

父亲知道这件事是在我出生一年后，我在想他的体验或许与姥爷当时的体验相差无二，一滴来自沙漠的眼泪撼动两颗男人的心。

有天早上，姥爷洗漱时，父亲收拾好行李站在他跟前说：“既然您和我都有没完成的事，我们何不交换一下呢？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您帮我照顾痴儿，我带着小虞去大漠。”姥爷没有多说，之后父亲与单位交接完毕，就开着汽车带着母亲出发了。

又一辆汽车从我和师父身旁疾驰而过，轮胎留下的痕迹很快被黄沙抹平。师父指着前方残破的墙面，墙面已被西风侵蚀得不忍直视，哪里还有楼兰的气息？不过一堆黄土罢了。师父经常来这，曾经的佛塔如今看似一根细长的枯石。时间已至黄昏，师父没有前行意思。我们找到一段稍微完整的城墙走廊，师父点起篝火，他没有了往日的不苟言笑，在夕阳和篝火交叉映射下，师父竟也看似慈祥。

入夜，最后一辆汽车的喧嚣声过后，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母亲和父亲的。虽听母亲讲过，但略显平淡，也许身处其中不便畅所欲言，或许师父的版本会不一样昵！

父亲依照文献资料中的线索，追溯姥爷的记忆来到且末。且末还叫且末，不过有了些许的改变，人们做起了买卖，大部分都是地摊、集市的形式，少有门市的商户。父亲陪着虚弱的母亲转了几天，除了必需的水、燃油和食品外，母亲还挑了些库尔勒香梨与新疆巴达木。让父亲感到意外的是地摊主人都以极其优惠的价格卖给母亲。母亲会本地语是一方面，据师父说更主要的是母亲手里拄着龙魂杖的缘故。关于龙魂杖那是离开时姥爷特意嘱咐母亲要随身携带的，正好母亲虚弱就拄着龙魂杖。在当时的大漠，传统习俗虽不再是那么深入人心，但是摆地摊的大娘大婶们还是知晓的，伴随着童年的记忆往往引发人的最真挚的情感。按照姥爷说法，姥姥是在生完母亲一年后去世的。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来推算，现在留给母亲的时间最多只有八个月。当时母亲的状态已有日落黄昏之景，对母亲最要命的是命运的暗示——母亲祭司血脉中誓言的天道反噬，父亲并不知晓这些，所以丝毫不影响他决绝地驶入沙漠险境的决心和勇气。

到沙漠的第七天，母亲躺在后座上微弱地喘着气。父亲迷失了方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脸及一切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已龟裂，裂口常常流着着鲜红的血。炙热的气浪阻止一切事物前行，眩晕的父亲摇摇晃晃驶入奇石林立的峡谷时，汽车罢工了。父亲曾用力拍打过它，甚至给它下跪，它却不愿意再往前挪动半步，它才不管男儿膝下是有黄金还是有黄沙呢。

父亲来到后排座扶起虚弱的母亲，母亲紧紧地偎依在父亲的怀里露出些许微笑，父亲微睁双眼注视着峡谷西面的无尽黄昏。

在父亲半梦半醒间，沙漠与夕阳交织的地方升起一片城池，城池内民房居多，以红色土砖为墙，芦苇为顶，街道上各色摊位林立，骆驼于城邑内自由畅行，居民大多围有纱巾难辨真颜，女子穿着颇具古风，细密腰肢尽显异域风情。城外一边一座哨塔，上有两人，高鼻，鬈发，蓄须，头戴日月冠，冠有丝绸飘带。右塔武士着大翻领胡装，中束腰带，一手执三叉戟，一手执长剑;左塔武士着胡袍，袍前配有铠甲，单手持三叉戟，长剑悬于身后，二人皆着长筒皮靴。城内佛塔偶有琵琶箜篌声回荡四方，佛塔上有一女子衣着华贵，脖颈下有一项链浑然天造，看似普通无奇，却有蔚蓝浩瀚之意。女子目光如炬，形貌和母亲有几分神似，她一转身视线穿透沙漠直奔父亲。

恍惚间，父亲精神为之一振，心想那女子所戴不正是女神之泪吗？父亲将姥爷的布袋绑在腰间，搀扶着母亲弃车而去。走了一百米，母亲摔倒在沙地上，父亲拧开皮囊递给母亲，母亲不愿再喝。父亲看着远处的城邑道：“小虞，你看到前面的城邑黄沙中的小镇了吗？咱马上就到了。”母亲摇了摇头道：“大漠奇妙万千，夕阳黄昏更是美不胜收，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见，我并未见你之所见，但我相信那一定很美。”父亲准备前行时，母亲不愿再前行，母亲实在走不动了。父亲背着母亲前行，脚下黄沙更是炙热难耐。父亲脸颊上的裂口再次被气浪撕开，额头的汗珠混合着鲜血滴落在沙地上嗞嗞作响。父亲背着母亲追赶着城池，城池追赶着夕阳，夕阳渐次没于地平线。走了六百米，父亲一阵眩晕，摔倒在地。黄沙中的小镇若隐若现，父亲正要前行，母亲突然从父亲侧腰布袋中掏出青铜匕首，向自己雪白的脖颈抹去……

父亲眼疾手快反手抓住母亲的手腕，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别这样，小虞，千万别这么做。”母亲不忍直视父亲：“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一个人走或许还有生路……”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你就是我的生路，不要再做傻事了，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已经分不开了，没了你我独活有什么意思？”母亲想通了，既然生机渺茫，不能同生，一起共赴大漠黄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母亲爬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数着数字缓慢爬行着：“一步、两步……一米、两米……小虞，我们离小镇越来越近了。”父亲身后留下一条几百米的长痕、血迹……

不知道人的一生要走多少路，生命的长度会是多少米，但对于父亲来说是一千三百一十四米。

夕阳只剩下一半留在地平线上，大漠中若隐若现的小镇在父亲血红的目光中破灭。犹如一场梦，一次玄妙的体验，也许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实，也许小镇并不存在，一切只是幻境，只是幻觉，但是父亲见到她笑了，幻境中佛塔之上的那位女子，那位酷似的母亲的女子，在这个名为楼兰的小城镇消逝于黄昏的瞬间，那笑声穿越时空，跨越种族，逾越现实与梦幻，久久回荡在父亲的脑海里，直到父亲马巍的视线模糊……

荒野大镖客

黄昏，或许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开始。有一种人在黄昏时出发，他们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寻找什么，混迹于人群中也许并不起眼，但不要小瞧这种人，或许日后他们就是大人物，且有着响亮的名号，他们叫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做了什么怎么做才重要。

当时父亲晕厥过去，对之后的种种毫不知情。母亲沙哑的喉咙并未唤醒父亲，当她泉涌般的珠泪滴答在姥爷送给她的龙魂杖红色的龙眼上，龙眼红色的光芒顿时呈放异彩。一阵阵轻盈的驼铃声从地平线与夕阳交界处传来，只见一个身披长袍之人挥舞长鞭驱赶着骆驼，踏着滚滚黄沙直奔母亲的方向而来，我的父母在危难关头正是被此人所救。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师父，有着“楼兰骑士”之称的师父。如果在大漠，你身陷绝境能遇到此人，那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几十年来，被师父所救的不下三百人。

此时此刻，我和师父坐在楼兰遗址的城邑上，师父正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救我父母的情景。跑江湖的人也许很无聊，也许很无奈，不过他们讲的故事很精彩。师父说他的骆驼唤作“极影”，是骆驼中的王者，最快一天可以在沙漠里行进九十六公里。父母得救的那天黄昏是被极影连夜送往阳关，第二天辗转到月亮泉。

在月亮泉，父亲昏睡了两天才醒来，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待父亲身体恢复后，他回去把我接到月牙泉，然后父亲又回了单位，但每隔些许时日会过来一趟……

离开楼兰后，师父加快了行程。之后几天，师父教了我很多族内的近身格斗术。师父摸着下巴，神情自得：“我很少用到弓弩，厉害的人总是直面对手，那考验的是勇气、智慧和气势。你要是远距离偷袭别人，赢了也算不得光彩。等接近你的对手时，靠的不是弓箭而是小刀时，你才算得上是个强人，这样的人才有匹夫不挡之威。”

离开楼兰三天后，我和师父抵达且末。虽是第一次见到且末，却早已耳濡目染，姥爷和父亲的大漠第一站都是从且末开始的。现在的且末变了，从母亲的故事中听到的且末和现在已经千差万别，如今且末已是高楼林立，遍地商户。我和师父的打扮倒是有些不入流了，在且末行走，我们经常会被误以为是某个旅游团的游客，时常弄得我很尴尬。

补给完，准备离开且末时，我做了南下的决定。呆在师父身边固然很安全，但对于十八岁的我来说显得有点太无聊了，且末正好是个契机。姥爷和父亲选择从且末作为开始进入大漠，我也选择从且末开始，不同的是我将且末作为离开大漠的站点。

师父陪我行走在车尔臣河的右岸，师父很从容地说：“你要是南下的话，我就不能陪你了，我有我的使命，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救出更多在大漠遇险的人。”我心里一直有个结没解开，正好分别时问问师父：“師父，用弓弩是不是很可耻的事情呀？”师父皱了下眉头说：“那要看你怎么想了。还是那句话，别人怎么看你并不重要，你做了什么才重要，用弓弩、小刀、拳头也不重要，它们只是方式而已。我背着弓弩却不用它，并不代表它没用，它能震慑小人，仅此而已。”我总觉得师父的话有点不太靠谱：“师父，您说的话有点道理，但是我还是不敢全信，人总是会变的呀。”师父乐了：“很好，你很上道，江湖之言本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以江湖之言不可信，也不可不信。”要是前面的话是半懂，这句我便完全不懂了：“哦，好吧，我走了。”我正准备挥鞭南下，师父从腰间掏出一物件：“等一下，这把左轮手枪从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传下来，据说是西洋人留下的，我拿着用处不大，你留着防身。虽然我不曾用过，但在江湖上跑的，认识我也应该认识这把‘沙漠之鹰，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拿出来显摆。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活着回来。”

与师父分别的那天黄昏，第一次见到山，我很兴奋地往山上爬，途中骆驼耽误很长时间，到山顶时天已黑透。这令我很意外，走沙漠如履平地的骆驼，走山路真是慢得令人难以相信。后来我知道这座山属于阿尔金山脉，阿尔金山的北面是大漠，西面是我来时经过的车尔臣河，东面很长，具体有多长我也不太清楚，而南面正是我要去的方向。那晚星辰好像比以前大了不少，我想是因为在山顶的缘故。第二天日上竿头时，终于见到了房子。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处酒家。酒家之显眼在于它周遭没有其他的民居，院前有偌大一块牌匾，牌匾上题有“落客酒家”四字。前院很大，酒家房子的格局也不小。我在牌匾下踟蹰，想酒家为何取名为“落客”，是谐音还是另有深意，意味着沦落、流浪、落魄之意，还是随意为之。

我正犹豫时，酒家大堂内走出一位女子。此人红衣束身，双手叉腰半倚在朱红色的木质大门旁，女子声音豪放，眼神却尽显妩媚：“谁家的小娃娃，在我院前进又不进，走又不走，不知是何意思。”此人正是落客酒家的掌柜刘白凤，我能感觉出这个女子非同一般。不过在当时我并没有心情想这些：“姐姐莫要见笑，小弟初来贵地，只是想……”我并未说完，刘白凤带着豪迈的笑声走入大堂内。我跟着走进庭院，一旁的小伙子过来牵过骆驼走向一旁的畜棚。

大堂内云雾缭绕，嘈杂喧闹之声不绝于耳，没人注意谁走进大堂，或者说无人在意。这些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吃喝，有的已经烂醉如泥。没人注意也好，我可以图个清闲自在，不承想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我记得当时只说了一句：“我要一杯水。”如果说了什么可以调侃的話倒也罢了，难道要一杯水喝也成了稀奇？并且还有几个藏民打扮的人说：“哪来的毛头娃娃？不在自家喝好了出来，跑到酒庄讨水喝，好不奇怪！”我本已走到柜台，实在气不过，刚到这破酒家就接二连三地受气，正要和他们讨教一番。当时如果不是掌柜刘白凤拉住我，怕是酿成大祸。刘白凤抓我肩膀的手很有力道，倒不像是女人的手，刘白凤瞪了那几人一眼：“几位兄弟也不仗义，这小弟弟初来乍到不知，你们也跟着起哄。”刘白凤抓住我的手松开了，眼中又是那妩媚之色，“小弟弟有所不知，我们这有酒有肉，唯独没有白水，倒不是舍不得与你，只是在我这，水要比酒更稀罕些。那边有空位，弟弟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尝尝姐姐的酒水，那可是……”

“那可是回味无穷啊。对，没错，哈哈，白凤妹妹不嫌弃，也给洒家捎上一壶。”说此话的正是进门的一个彪形大汉。大汉身高七尺，长发披肩，留着浓密大胡子，脚蹬长筒藏靴，一柄藏传腰刀拍打着大腿叮当作响。刘白凤一回身，大汉便笑了：“原来是泊行兄弟，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今儿个才想起妹妹来，哼——好酒没了，喝点浑酒对付对付吧。哈哈哈……”大汉四处打量一番，径直奔我这桌过来，走时还不忘调侃刘白凤：“好酒好喝，浑酒浑喝，哈哈，妹妹的酒，怎么都喝得。”大汉很豪爽，一点也不见外，坐在我旁边就攀谈起来：“兄弟莫怪，我粗人一个，跟着这白凤妹子学了几个文明词，闲来无事说说倒也无伤大雅。兄弟面生，以前不怎么见过吧？”

这个酒家倒有些意思，本是四方荒野之人，到了这个地方都有些文绉绉的了，这不我也给绕了进去：“泊行兄所言及是，在下也是初次南下，打算开开眼界，这大好人生也不枉白来一回。小弟姓姜，浊名痴儿，泊行兄呼我小姜便可，有机会还得承蒙兄长照顾一二。”大汉拍了拍桌子道：“好说，好说，小姜兄弟莫要谦虚，在外行走，本就是互相扶持帮衬，谁的拳头能大过天去？你我今日投缘，不如结为兄弟，如何？”本以为和师父分别之后，会自此孤独一人，谁曾想还未入世就遇见如此豪爽的人，我说：“承蒙兄长抬爱，小弟当生死相随。”此时，刘白凤正端着一壶好酒徐徐而来，泊行兄侧身看着她：“白凤妹妹，正等你的好酒呢。”刘白凤倒酒时还不忘调笑：“哟——感情泊行兄弟等的是酒不是我呀，妹妹倒成了碍事的物件喽——”说罢，刘白凤正预转身离去，泊行兄一把抓住刘白凤：“是哥哥的错，我正与小姜兄弟结拜呢，冷落了妹妹，哥哥自罚三碗。”刘白凤并不买账：“哈哈，这才多大会，都与我家弟弟结拜了，可别带坏了我家弟弟。”我这才接过话茬：“姐姐休怪，承蒙泊行兄看得起，哪有带坏之说？一切因我而起，小弟也自罚三碗。”“且慢！”刘白凤和大汉同时说出，哪知我嘴快，此刻一碗酒水已入了肝胆。刘白凤一把抓过酒壶：“弟弟实诚人，不像泊行兄弟只是嘴上说说。弟弟有所不知，我家的酒源于南方的手艺，入口清凉爽滑，虽比不得北方的酒水刚烈，初喝之人都以为三缸五坛不在话下，实则后劲十足，三碗过后任你海量也难分东西南北。”我知道刘白凤是好意，可话已说出怎好改口：“姐姐莫要夸张，男儿说出的话哪有反悔的？”说罢我端起泊行兄面前的酒水，又是一碗下肚，接着又倒了一碗，这时大汉抓住我的手：“小姜兄弟，白凤妹子所言不差，别喝坏了身体。”我想酒毕竟是酒，又不是毒药，再说自小也喝过些酒水，虽不敢夸海口，三碗应该不在话下，我端起了酒碗：“泊行兄有所不知，虽不敢说海量，三碗还是不在话下的，喝下这碗再与兄长喝结拜酒。”说罢又是一碗下肚，才发觉心中已有暖意。此时大汉不好再劝，自觉倒了两碗，接着两人又是咕噜咕噜。之后大汉取出腰刀与我，我亦不好白拿，也将祖上的青铜匕首赠与大汉。酒过三巡，胆气似乎也足了，我学着泊行兄的口吻：“白凤妹子，可见这好端端的人儿站在这里，哈哈……”刘白凤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还未笑尽兴，只觉脑中一热向刘白凤倒去，此时，却浑然不知。

深夜，一切皆已沉寂。十八岁这年，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无论是父亲所在的大城市，母亲所在的月牙泉，还是姥爷所在的山东嘴子前村，或者师父所在的大漠，离我这都有千里之遥，他们都在各自的地方寻找自己之所求，只有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像师父说的：“不知道自己找什么的时候就多出去走走，走走就有了。”是的，想没有用，路还是得走。我伸着懒腰，深深吸口气。正待入眠时，身侧一丝暗香飘来，有如带刺的夜玫瑰，虽然棘手，却也难以抵挡那血红的诱惑。不经意间，我的手循着暗香而去，哪知抓到手心的是一缕细长的秀发。我惊讶地睁开双眼，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才发现自己已是一丝不挂。我慌忙抓起被子盖住自己，待那被子拉开时底下却露出一位娇羞的人儿，此人正是刘白凤。黑暗中我抓了件衣服披上悄声往门口走去，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大晚上的，光着个屁股上哪去？”黑暗中我本就羞愧难当，又听如此言语，竟也有些愠怒了：“我爱上哪就上哪，你管不着。”没承想那被窝之人不怒反笑：“好呀，你上哪我管不着，只是你穿了件女人衣裳，在大堂里莫要吓坏了我的客人和伙计，别人还以为见了鬼呢。”这会儿，我竟不知如何是好，离了被窝房间的温度低得比起大漠的夜晚好不到哪去。借着月光我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正贴着微弱的火炉，显然是已经洗过了的。长那么大只有母亲为我洗过衣服，这么一想心中难免生出温情，对刘白凤的抵触之意也是融化了不少，最主要的是屋外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我紧张兮兮地回到床上，尽可能贴近墙面。墙面很寒，与窗外犀利的北风脱不开干系，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刘白凤平躺着，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细细打量着她。少了白天的粗狂豪言后，刘白凤倒算得漂亮，那张脸也算精致小巧，没有高鼻梁、深眼窝。刘白凤也应该是他乡之人，竟不知如何到了此地。我琢磨着总不能和我一样漫无目的游荡吧，细细一看刘白凤的眼中还有泪花，其中定有隐情，只是那时我实在顾不上其他，两眼一闭，熟睡了去。

清晨，我是被刘白凤叫醒的，严格地说她不得不叫醒我。醒来之时，我才发现自己紧紧搂着她，这时的刘白凤又变成白天的刘白凤，娇笑道：“实在不愿叫醒弟弟，只是外面招呼得紧，弟弟又紧搂着我不放，我一个弱女子又挣脱不开，这才搅了弟弟清梦。”不管刘白凤说什么，只要她想要的总能让你无言以对。我穿好衣服拿着行囊走到大厅时，泊行兄已在大喊大叫：“哎呀，小姜兄弟，你可算出现了，我问了白凤妹子好半天，她就是不告诉我你在哪里。还说腿长在你身上，她又管不着，要不是见你的骆驼还在，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小姜兄弟，昨晚兄长喝了不少，也没顾得上你，休息得可好？”我尴尬地抓了抓头：“还行，还行。”泊行兄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兄弟昨晚在哪歇息？我早上各个客房都未找见你呀。”我当时有点无奈，这位兄长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作答，转眼看刘白凤时，她居然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和盘托出之时，刘白凤不急不缓地开了口：“还能在哪？本想将你家兄弟送到客房，小姜兄弟吐得到处都是，我只能将他扔到了柴房喽。”泊行兄转身惊讶地看着我：“啊！”刘白凤不由得一笑：“啊什么啊，没扔到外面算是客气的了，不扔柴房扔哪去？难不成放我床上，我亲自伺候着？”泊行兄脸上有点挂不住，我赶忙上前说：“兄长莫要生气，白凤姐姐哪肯将我放到柴房呀？是我半夜里自己饿了，找吃的找到了柴房，不觉中睡着了，怨不得他人。”

“罢了，罢了，此事不提也罢。昨晚我父親差人通知我赶往昆仑山脚，过几天我得随父亲回藏北，小姜兄弟可愿与我同行？”我这才发现泊行兄弟已经收拾妥帖，准备南行了。路上我问：“泊行兄，早上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你到底是何事情。”泊行兄摸着我的骆驼说：“也没什么大事，是这样的，我们藏北地区庄稼收成时好时坏，遇到坏的年成，我们部族就带着盐巴翻过昆仑雪山与山下的人交换粮食。”听到泊行兄说到这些，我不由得佩服起藏民来：“对了，泊行兄，在落客酒家时我见到几个与你打扮相似的人，他们也是藏民？”泊行兄叹了口气说：“那几人不仅是藏民，而且与我是旧识，小时候一起在藏北草原长大的，只是他们后来变了。也许是穷怕了，几个人财迷心窍，不知从哪谋了个赚钱的营生，活得滋润起来，后来要拉我入伙。我还当是个什么发财的道道，殊不知竟是干些盗猎的勾当。师父子不同意不说，我自己也讨厌他们做那些事，后来索性与他们断了往来。小姜兄弟不知，倒不是兄长我薄情寡义，只是兄弟没看到那些动物惨死的场面，行走在藏北草原时，时常见到扒了皮的动物被抛尸荒野。放在以前，我可以对着兄弟你说，兄弟跟我到藏北草原去做客，喝着自家酿的马奶酒，看看草原的风光，现如今倒真是风光了，当年草原上举目可见的藏羚羊、野马、野驴、雪季黄羊，现在已凤毛麟角，草原已不是草原，叫做荒原才对……”“兄弟不必伤感，现在到处都是铜臭味，见怪不怪。”我微笑着点点头，“刚才听闻你提到师父子时，想起一位楼兰故人。”泊行兄突然拍着我的肩膀：“哈哈，不提这些事了，兄弟，我还没告诉你，我在江湖上的名号‘舟泊行呢，你知道怎么来的不？好奇不？为兄好好给你讲讲。在高原有一种藏牦牛，几千年来，我们都靠它来运送物资，被我们誉为‘高原之舟，我的名号也是这么来的。”

又是黄昏，我们抵达了昆仑山脚的部落。昆仑山的寒气透过阿牙克库木湖和阿其克库勒湖吹到部落，好不冷清。其实那么说有点夸张，两湖泊与昆仑山还是有很远的距离，不过在当时，确实感觉很冷。和泊行兄的父亲短暂地寒暄过后，他让泊行兄给我找些暖和的衣服穿。我穿上衣服后便觉得暖和了很多。这时，我听到部落的人都称泊行兄的父亲为头人，我想作为头人，泊行兄的父亲的能力一定是族落的佼佼者。

晚上，作为头人的泊行兄的父亲，来到我和泊行兄所在的帐篷，说话很直接：“小兄弟，你是我儿子卡马的朋友，我就不跟你见外。翻越昆仑山很危险，不知道你脚力如何，在高原只能步行，没别的办法。你的骆驼只能先留在这面，它走不了那么远，在高原不能跑，高原缺氧，跑多了会死人的。明天一早出发，卡马你要照顾好你的朋友。”我与泊行兄起身送他到帐篷外，泊行兄拉住他父亲说：“阿爸，不是过几天才回去吗？” 泊行兄的父亲看着昆仑山的方向：“不能再晚了，我们得赶在暴风雪之前翻过昆仑山。”

晚上与泊行兄聊了很久。他很健谈，精力也旺盛，讲了很多发生在是他身边的故事。一大早，我从帐篷外驱赶牦牛的喊叫声中醒来，出发时我的骆驼被留在山下部落。

从踏上昆仑的那一刻起，我感受到卡马（我更倾向于称呼他卡马）所说的景象，我能够更清晰的感受到群山、群山的地面、群山的风、群山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翱翔的雄鹰。卡马说我很了不起，他也是走了好几趟昆仑才有所感悟，能感应群山才能得到群山的认可。

黄昏我们走到半山腰，在一处平缓的草地上安营扎寨。部族的前辈们围着火堆讨论接下来的行程，他们讨论的声音很大，卡马告诉我他们的意见有一些分歧。卡马的父亲是个很强势的人，对群山的了解至今无人能及。卡马说对他父亲要走捷径的安排也有些许的不安，他说：“群山中有很多条通往部落的路，很少有人会去走那条捷径。那条捷径是只有一米来宽的栈道，位于车尔臣河的南部源头的喀拉米兰山口，因为少有人走常年失修，危险异常。山下是车尔臣河，掉下去决无生还的可能。过了这个捷径还不算完，栈道过后还得翻过海拔七千七百多米的木孜塔格峰，父亲也只是年轻的时候走过几回，如今族中前辈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还说，“父亲之所以坚持走这条捷径，是因为他知道这是赶在暴风雪前能翻越群山的唯一行程，他这是在与时间赛跑。”

我和卡马坐在帐篷外。卡马看着火堆旁的父亲，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天空说：“小姜兄弟，也许不该带你来藏北，那条捷径我也未曾走过，其中凶险也不敢妄加猜测……”我看出了卡马的担忧与自责，安慰他说：“泊行兄，不必担心其他，痴儿本就下定决心南下，有了兄照应，我才不显得孤单，再说我能感应群山，自能逢凶化吉……”

星辰还在夜空之时，大部队在头人的带领下出发了。族中前辈虽有怨言，但犀利的北风预示，暴风雪就要来了，就不再说其他的了。我们沿着小道加速西行，正午时分赶到喀拉米兰山口处的栈道，头人号令大家停下来，做最后的调整。大部队围在一起听头人分配任务，各自取出自家烙的酥油饼咀嚼，稍作休息后再赶往栈道。头人有经验，告诉大家蒙住牦牛的眼睛，各自牵着各家的牦牛前行。头人走在最前面，卡马来到我身旁，大家学着头人紧贴着山前行。一路上算是有惊无险，只有一处损失了一头牦牛，那是一段两米长的路，只有两条长木版支撑，越往后木板摇晃得越厉害。木板渐渐裂开，最后一头牦牛踩断了木板，头人眼疾手快将那位藏民猛地往前一拽，躲过一劫。就像之前了解的，这条捷径只走了一半，翻过木孜塔格峰，走下坡路时，才算得上一马平川，但最危险的部分已经过了。

暴风雪凶猛地来了，气温急剧下降。头人走在最前面，他让人们跟紧前面的一个人，我和卡马殿后。头和尾是最危险的，最前头的人要找好方向，尾部的人得防止有人掉队。暴风雪越来越猛烈，危险丝毫不亚于大漠的沙尘暴，甚至更加危险，起码沙尘暴不会改变温度。

风雪中我感觉身体、時间、思维等都变慢了，我掉了队，实在是太疲惫。卡马的话有点像催眠曲，听着很舒服，周围的雪花似乎也慢了，接着卡马的声音消失了。我的视线穿透了暴风雪直达天上的星辰，星辰上出现母亲的脸，母亲微笑地喊着我的名字。母亲模糊了，紧接着出现了头人的脸，他用力拍打我的脸，嘴里“小姜，小姜”地叫着。我望着天空，哪还有什么星辰？漫天都是暴风雪，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除了头人，一个人都没了，吓得我一阵恶寒，在头人搀扶下才急忙赶路。原来头人在巡逻时发现我不在队伍中，赶忙让卡马上前带领人们前行。卡马本是要回来找我的，头人阻止了他，临走时交代卡马在抵达山顶神龛之前，切不可安营。离山顶还有一百来米时，我走不动了，头人也走不动了，站在暴风雪中直喘气。这时卡马来了，他要他父亲和先我上山，他断后。他父亲当时说了句话：“混账！照顾好你兄弟，我随后就到了。”我本想像头人一样说句硬气话，但我什么都没说，像个女人一样被卡马扛到了山顶。卡马将我送到帐篷后，独自站在暴风雪中，他凝视着山下，我不知道卡马当时在想些什么。这时他父亲果然上来了，他看了一眼雪人一般的卡马，把手递给了卡马。

那晚卡马没回帐篷。我醒来时大家都围在头人帐篷外面。头人在晚上走了，死于高原反应。牦牛承载过重，无法再担负更多，藏民们劝马卡将头人留在峰顶，卡马于心不忍扛着头人走了两天。路上我向卡马表示歉意。卡马并没有责怪我，他说他父亲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卡马告诉我不要自责，不然就是对他父亲的否定。我不好再说什么。卡马告诉我，小时候他父亲总扛着他到处走，当他扛着父亲时才发现肩头很沉。两天后我们到了卡马所在的部落，卡马嘱咐大家回去后背着头人回屋。卡马放下他父亲便叫妻子去寺庙请表弟扎安过来。

后来康布到了卡马家，他是卡马和扎安共同的好友，是藏北自由稽查队的一员。藏北自由稽查队是民间组织，专门对抗盗猎贼。他来一是表示哀悼，二是为了打听盗猎者的下落。那天康布开车带着我和卡马到草原上转了一圈，除了藏民放养的少许牲畜外，鲜有野生动物，卡马讲述在落客酒家发现盗猎者的情况。稽查队的工作是份危险的差事，搞不好是要丢性命的，我很难想象一份没有工资，还得随时准备牺牲的稽查队怎么会有人去干，康布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头人死后，选择新的头人成了部落的大事。卡马很受族中前辈的喜欢，但是要担任头人还得接受考验，未来一段时间卡马都需要全力以赴。康布在卡马家待了五天，他离开时，我也跟着他离开了，主要是想去草原深处看看，去可可西里看看。我跟着康布走了很多地方，见过稽查队的许多成员。转眼半年过去，我有点怀疑是否应该出来。康布很有耐性，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再等等，再等等吧”。

春季过得很快，可可西里的小草长得很茂盛。有一天，康布做了充足的补给，路上他告诉我，之前并不是漫无目的的瞎逛，稽查队的人必须了解草场的分布、动物的迁徙习惯，只有了解这些，才能准确找到盗猎贼的动向。

破旧的小货车在草原上行驶缓慢，黄昏时我们发现盗猎贼的足迹，准确地说是盗猎贼干的“事迹”。地面上几只具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尸体，我想应该是藏羚羊吧。康布的表情很凝重，处理完尸体后，我们没做过多的停留就向可可西里深处进发。

夏季是藏羚羊分娩的季节，康布很担忧，稽查队的人手不多，分散在草原各处，实在处理不了，他们才回据点交换信息集结。小货车在路上抛锚是常见的事，快到可可西里山脉附近时车又抛锚了。康布说：“那样正好，可可西里山脉属于盗猎贼的老巢，这伙人对山脉很熟悉，开着车目标大。”康布将修好的车停在隐蔽的山脚，他的座椅后面永远放着一把半自动步枪，康布说天亮后要赶往最近的一处湖泊，那里的青草最旺盛。天未大亮的时候，康布便睡不着了，他下车望着湖泊的方向来回踱步。我也未能熟睡，把步枪递给他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埋伏在湖泊两百米远的地方，从望远镜中能看到湖泊周围的藏羚羊，它们似乎很安详，安详的让人产生了困意。我睡着了，康布也睡着了。

我和康布被一阵枪声惊醒，湖泊被一群低矮的小山环抱，枪响的回声在湖泊回荡了很久。康布听到枪声的第一反应就要往上冲。藏民的枪法似乎不太好，只善于近距离射击，他们没经过专业的训练，盗猎贼也是，他们开枪的目的是为了惊吓藏羚羊。藏羚羊怀着小羊又到了分娩的季节，自然跑不了多远，没有枪孔的毛皮卖价也要高些，但在康布眼中那是一只只鲜活的生命，我拉住了他：“我们先等一下，看清情况再说。”

透过望远镜看到一只藏羚羊没跑出几步就摔倒了，然后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盗猎贼不急不缓地将子弹重新上膛，没想到藏羚羊居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前行两步扑通跪下来，它的眼角……以前我只是听说动物通人性，这天着实让我震惊不小。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盗猎贼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却端起枪瞄了起来。此时康布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我拿过他的步枪快速上好膛，步枪射程和精度都要比手枪高，我不想让他失望：“你们的血怕是比这湖水更冷一些吧，速速离去可饶你们性命。”我故意喊得很大声，声音在山谷回荡了许久，盗猎贼貌似没有退却的意思：“哪来的王八羔子？还不快出来向大爷求饶！”没等他们说完，我给湖泊旁的三个盗猎贼耳朵开了洞。也许射击脑袋要更容易些，但在当时我做不到。

在可可西里山脉附近转了半个月，又遇见了十个盗猎贼，我挨个给他们耳朵上打了标记，并晓以利害。就算如此，还是有一些动物凄惨地死去。我问康布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都没说，或许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又不是盗猎贼，怎么会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呢？藏羚羊分娩的季节过后，我告诉康布我要走了，他没有多留，开车将我送到卡马的部落，路上他说：“很多盗猎贼以前是老实的藏民，现在世道变了。”在车上我闭眼想了许久，动物、大地、山脉、水、矿物、大漠到底是谁的了？人有嘴巴，什么都敢吃，什么也敢说，藏羚羊有嘴巴只能吃草，大地、山脉没有嘴巴该怎么表达情感呢？我相信它们也有语言，一种伟大的自然之语、沉默之语，它们是存在的，我在昆仑听过群山的语言。

再次见到卡马时，发现他较之以前更加壮硕，女儿豆豆走路也稳当许多。我和康布到时，卡马正在学习经文，嫂子和大娘在做酥油饼，他们都从过去的阴云里走出来了。卡马说我也有很大变化，头发和胡子留了很长，脸也晒得黝黑，卡马称赞这是健康的现象。下午喝了酥油茶后，我拉着卡马到外面走了会，对卡马说：“泊行兄，我出来有大半年的光景，现在我想回大漠了。”卡马很意外地说：“小姜兄弟，暂不着急，你我也是许久未见面，头人之事刚刚落定，何不再陪为兄唠叨几日？”我知道卡马是好意，心中却是已作计划，对他说：“泊行兄，你有所不知，大漠有故人记挂，长久不回只怕途生不妥。”卡马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既然兄弟去意已决，为兄便不做阻拦。不过为兄突然有一想法，如此黄昏美景，你我兄弟二人定个夕阳约定可好？”我看着卡马说：“兄长但说无妨。”卡马面对黄昏道：“待到秋冬之际，我们相约落客酒家喝他个不醉不归。”我笑着说：“如此甚好，兄长，事不宜迟，不便再做打搅，我想即刻出发。”卡马拉着我往部落走：“兄弟且慢，此行路遥，为兄送你一匹牦牛代步。虽比不得大漠骆驼快捷，但在藏北还是有些用处的，抵达山下后，再换以骆驼前行，岂不畅快？”我看着卡马，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兄长如此美意，小弟却之不恭，秋冬再见，再做计较。”

卡马交代这边山路平缓，只是耗费时日长些。踏上归途后，反倒不那么着急了，加上路途轻松，比之前到昆仑又悠闲了不少，天上偶有雄鹰展翅，惬意之极。牦牛在高原上的行走速度并不算慢，第二天晌午我已经抵达昆仑山的东部山脚。

我从牦牛上摔下是在发生这样一件事以后。那是在昆仑山行走的第三天黄昏，在路拐角处，路面西侧有一身着闪光马甲的女子，我出现之时，女子正轻轻抽泣，见了我竟不哭了。我与她对视时一阵眩晕摔下牛来，我躲在牦牛一侧不敢直视，七上八下地想了很久。我观察到这女子此绝非大漠或高原之人。

这大好昆仑位于藏北与南疆交界，以前倒是听得母亲讲过一些鬼怪神话故事，此地巧又偏僻荒凉，莫不是……我鼓足勇气，牵着牦牛靠过去，尝试用蒙语问她：“神仙？”此话一出，女子脸上尽是疑问之色，想必是不懂。我又用大漠的语言问了句：“妖怪？”我警惕地看着她，她还是毫无反应，我松了口气。用半生不熟的山东话自言自语：“看来是凡人啰……”

假如这荒山野岭，再跳将出几个凶猛大汉来，虽然不怕，却也难堪呀，好歹我在江湖也是有了名号的人，再传出点什么幺蛾子，岂不贻笑大方？本打算就此别过，没想到的是听了我最后咕噜的那句后，她竟猛地扑了过来。堂堂七尺男儿，却被她扑倒在地，心想坏了，莫不真有埋伏？谁料这娇小女子不是喊救命，而是喊了声“老乡”，然后竟压着我不起来，还一个劲地乐呵。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知道这女子不是什么神仙妖怪，她是山东蓬莱人，至于她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山东话讲得不太好，有点像是四川话。

晚上我告诉她不可再赶路，路虽平缓，却不敢担保真蹦出个什么来。女子显得有些紧张，我没有多说什么，说得越多反倒坏事。我从牦牛身上解下帐篷，取出泊行兄送我的酥油餅。在巍峨的昆仑山上升起火堆，支起帐篷，显然帐篷跟我无缘了。我们在漫天星辰下聊了很久，得知她叫马如花，是一名刚毕业不久的舞蹈老师，这次与朋友出来游玩时走散了，那闪光的衣服是跳舞时穿的服装。马如花讲了许多关于老家和城市的事情，我听出来她是有理想的人，想开家公司，一家文化艺术传播公司。她说看到星空突然有了灵感，决定起名为“灿如星空文化艺术传播公司”。我对公司之类的概念知之甚少，不过她跳舞确实很棒，我相信她会成功，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老家蓬莱，和楼兰一样有着很美好的传说。

第五天抵达山下部落，马如花的心情显得不太好，再加上受了些风寒，显得病恹恹的，就没有去寻找她的同伴。我没在山下部落久留，告知部落头人关于卡马和他父亲的情况后，换回我在大漠的行头，就带着马如花向大漠进发了。骆驼被部落人照应得很好，母亲给我的纱巾围在马如花脖颈之上倒有些古典的味道。我上骆驼后加快了速度，尽量赶在中午抵达落客酒家。路上我给马如花讲些关于江湖的事情，她知道了我的名号“荒野大镖客”。不过她好像不大能理解，我尽可能说直白些，我告诉她我是压镖的，我一定会安全将她送出大漠，到达落客酒家之前她还给我的骆驼取了“铃铛”的名字。

落客酒家没有太大的变化，打杂的小二牵走了铃铛，马如花往大堂走去，我紧跟在她的后面，尚未进门便听到刘白凤招呼的声音，她径直走了过来：“我说是哪家的小娘子呢，生的如此俊俏，原来是小姜兄弟的。大半年不见，小姜兄弟倒是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了。妹妹里面请。”我看了一眼大堂，几个盗猎贼居然也在，如今说啥也晚了，先顾刘白凤这头再做打算：“姐姐此言差矣，马如花是舞蹈老师，我们虽萍水相逢，却也有患难之情，姐姐不可坏了他人名声……”

此时三人站在大堂显得十分尴尬，倒是刘白凤打破僵局：“姐姐忙昏了头，都怪姐姐不好，你们先入座，待姐姐去端些好酒好肉上来。”话虽如此，刘白凤的眼神确是有些许变化，变得有点莫名其妙，而正在此时，几位少了一边耳朵的藏北“兄弟”走了过来：“我道是谁呢，这不是赫赫有名的‘荒野大镖客吗？”我说：“难怪藏北的风声小了，原来找了小娘子过起安生日子来啦。早知如此，我断然不会来此，但既然来了，避是避不开了。”说着一碗酒水就下了肚：“看来几位少了耳朵，倒是长了嘴上功夫，这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可别等到项上之物丢了，怕是不大好看喽。”本以为吓唬吓唬，晓之以利害他们该知趣的，没承想其中一人还来了劲：“大镖客休要生气，几位小弟也是为嫂夫人担忧，怕大镖客太忙夜晚冷落了嫂夫人。”

刘白凤的落客酒家虽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我想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如今兄长不在，刘白凤也是充耳不闻。马如花听了几人的荤话暗自留流下眼泪。我顺势而起，左眼微眯，右手向腰间摸去：“几位在自己身上挑个位置，我也好让你们醒醒酒，莫要做个糊涂鬼。”几个人竟也丝毫不示弱，显然是做了准备，其他桌上的酒客都站了起来，有些甚至拍起手来，无论是针尖对麦芒，还是王八对绿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堂内一切都安静下来，刘白凤拍案而起，从柜台借力飞将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与盗猎贼中间：“兄弟们消消气，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这酒家也有酒家的规矩。诸位在我那花名册上也是有过记录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出了我酒家我自然管不着，不过这酒家从先父刘一刀开到今日，从未有人闹事，我刘白凤虽然面薄，还请诸位兄台给个面子，今日酒水全部我请，如何？”刘白凤说完这些话，那几人果然安分不少，估计不知其中哪句震慑了他们，刘白凤转而将我按在椅上，又恢复了往日妩媚的表情：“这位妹妹可别再伤心了，这些本是山野粗人，姐姐先赔个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都怨小姜兄弟。”说完喝了一大碗酒。这时我心中的这口气硬是给憋了回来，也干了一大碗，本以为刘白凤喝了一碗酒之后就会走的，但没想到她竟有模有样地抽泣起来：“妹妹有所不知，那几人是山野粗人只会讲些胡话，我看小姜兄弟也好不到哪去，去年秋轻薄了奴家，竟然扬长而去，我人老珠黄，跟妹妹比不得，所以也就不跟妹妹争什么了。”听刘白凤一说我倒是想起去年的事来，本想对马如花解释一二，谁想挨了她一记巴掌。刘白凤回了柜台，马如花出了大门扬长而去，是黑的白的，现在哪里还能说清楚？我应该早点告诉马如花江湖之言不可轻信，细细一想，不过萍水相逢我犯得着吗？这样一想，我又是一碗酒水下肚。

不知不觉已是三碗下肚，几个盗猎分子知趣离去，刘白凤送些菜肴过来，态度也温和了许多。酒精发挥了作用，我的头不自觉地垂到桌面。黄昏柔和的光线照在桌面残留的酒水上，一闪一闪的，那种闪光是如此的熟悉，闪得我的眼睛生疼。突然间那残留的酒水中冒出了那几张盗猎贼的脸，我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大门走去，刘白凤却挡在我面前，温柔地道：“都喝三碗了，还要去做什么？胡乱洗洗，上楼休息得了。”

面前的刘白凤似乎有了重影，我知道自己又快醉了，但是我不能醉，说：“白凤姐，欠你的以后我以后再还，现在休要拦我。”刘白凤卷起了袖子说：“倒也不是不可，你先打得过我再说。”说这句话时，刘白凤很有信心，不与她过招怕是走不了，但一个回合就被刘白凤放倒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掏出了手枪，很认真的看着她说：“别闹了，马老师可能有危险，人命关天。”

酒桌上的人与刘白凤都有交情，哗啦都站了起来。如果表情能杀人的话，我怕是死了千万回了。刘白凤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她看着那把手枪脸上尽是疑问之色，仿佛在哪见过一般，紧接着额头又往枪口近了一分：“你拿着枪，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喽。那边人命关天，好我们这边不妨也加点戏码，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开枪，你就可以离去，这里没人会拦你。”接着刘白凤对着两旁的人抱拳示意，“在座的诸位，如果你们瞧得起我刘白凤，就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我跟小姜兄弟的恩怨。”说完转头看着我说，“怎么样，小姜兄弟，你枪法不是很准吗？今儿个也好让白凤姐姐开开眼。”刘白凤话虽说得轻松，通红的眼睛竟湿了。对视良久，我把枪的保险打开，说：“白凤姐，你为何要逼我呢？”刘白凤闭上眼睛，两行长泪落下来：“我是怕你，你好歹不知，算了是男子汉就莫要说些废话……”就在这时我用枪托打晕了刘白凤，我抱着她来到畜棚，交给店小二，骑上骆驼扬长而去。

我一路沿着汽车的痕迹追逐了一个时辰，猛然间听见身后有人叫“痴儿”。我一回头，那人正是我的师父楼兰骑士，我勒住了骆驼说：“师父，怎么那么巧您也在这？”师父猛喘了几口气道：“不是这么巧，是我一直在追你，也许你还不知道你有位叫刘白凤的师姐吧？”听师父这样说，我的嘴都张成了“O”字：“不会吧，师父，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师父喝了点水继续说：“开什么玩笑？在落客酒家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了，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将你师姐放倒了。你师姐见到我之后，就问我‘沙漠之鹰的下落，我才晓得你的事情。你师姐催我速来救你，也没讲什么事情，可累坏我这把老骨头喽。”我挥鞭拍打着骆驼：“师父，我们边走边说，事情是这样……”

师父听完后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和师父沿着汽车的足迹追了许久，离一座峡谷还有几公里的时候，师父叫住了我：“痴儿，如果你是盗猎贼，枪法又没有对手好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咱们分头行动，随机应变。” 师父骑着骆驼向一侧走了，我加快速度向峡谷正面赶去，我到峡谷口上的时候，师父已经不知去向。

我下了骆驼往峡谷走去。这次有三人埋伏，敌暗我明，有什么危险我不想捎上铃铛，酒后的眩晕倒是少了，但脑袋还是有些胀疼。槍声响起，我脚前的沙子火光四射，这是警示的信号，峡谷一旁闪出两个人影：“这不是什么嫖客来着？”另外一人答道：“哥，他是荒野大镖客，很厉害的。听说是位神枪手，我们赶紧躲起来吧。”马如花估计在另一个人手上，此行怕是凶多吉少，这时我才明白刘白凤最后说的话来，我向前走了两步：“我实在不愿听二位放屁，赶紧把马老师放了，我随你们处置……”我话未说完，左肩多了根弓箭，此时又闪出个人影，这人正是我师父。师父扛着弩走到两人身旁：“小子，这里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我女儿的事还没跟你算呢。”两人扶一把师父说：“老人家，不是让您在一旁看着就好吗？这种事让我们来就好。”师父叹了口气道：“两位小弟有所不知，射他一箭都不解恨，我刚才听这小子说了马老师什么的，不知二位有什么计划呀，哈哈！”两人端起步枪又是一阵大笑：“怎么？老先生也有兴趣？”师父架上弩在我大腿上又来一箭，接着很严肃地看着他们，眼角也是有些红了：“两位小弟，我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本不该干这种事情，但是对于这小子，必须得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这二人倒也信了，吹了声口哨，一旁山谷内有人举起了枪：“老人家，这边来。” 师父回头一看，转身又要装箭，被二人拦住：“老人家，先不杀他，让他先感受感受。”也不知道师父这计谋怎样，我顺势喊了句：“老不死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二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不过你要老实点，我们兴许会饶了这姑娘的性命。”我们三人就这么僵持着。我身上流了不少血，能坚持多久还不知道，也不知道师父那边进展如何。我在想刚才那两人要是不拦，师父是不是真准备再射一箭？此时对面两人也在静静地等待。师父进入山谷后不久，便有女声响起，接着又响起了一声怪叫。对面两人开始听着还乐呵呵的，听到怪叫后两人警惕了起来：“里面没事吧？” 师父喘着气抬起头来：“哈哈，没事，好久没干这事，腰有点受不了，对了，两位小弟……”两人中的一个拿枪对着我，另一人正要回头看，师父正拿着弩对着他的眉心，此时我左眼微眯锁定了另一个人，直到师父说：“可以归西了。”除了回头的那个人外，有三人扣动了扳机。此后我只觉得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深夜，除了胳膊和腿感到疼痛之外，我只睁开了一只左眼，右眼处已缠上绷带，好坏不知。此刻面前站着三个人，师父、马如花还有母亲，看来我已经回到月牙泉了。几人絮叨了一会后，我支走了母亲和师父。马如花哭了，在我肩膀上深深咬了一口，我很奇怪她表现情感的方式。那晚她讲了许多“如果……那么……”的句子，我捂住了马如花的嘴。我告诉她在大漠没有那么多“如果……那么……”，不过“因为……所以……”的句子倒是不少。

马如花离开了，清晨走的，是师父送走了她。母亲为我梳理头发时，说我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想起刚遇见马如花时说的话，暗自嘀咕起来：“神仙，妖怪，还是凡人？”整个上午，我都坐在月牙泉旁父亲的越野车上。师父下午回来了，姥爷和父亲也来了。父亲依然穿着西装，姥爷另外拄了根木质的拐杖。吃完饭父亲拿出一架能把人留在纸上的机器，马如花告诉过我，这种机器叫照相机。父亲管相机里出来的照片叫全家福，我们每人留了一张。父亲还专门挑了一张写了许多人的名字，有姥姥阿依木、舅爷爷王大海，还有些我不太熟悉的名字。

师父、姥爷、父亲都在大漠中寻找他们所珍视的东西。跑了大漠，走过藏北，我也在寻找，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许我在找寻大漠和藏北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就像这夕阳黄昏，像夕阳中那一抹红色总是充满着无限，无限的可能性。我系上纱巾将右眼埋藏在长发中，骑上“铃铛”原地转了一圈后，我对着月牙泉亲人们道了句：“你们看，时间又到黄昏，我该出发了。”“铃铛”似乎也有了灵性，大踏步加速向夕阳奔去。

地平线，夕阳，骆驼，大镖客……

尾声

落客酒家外，一独眼长发男子牵着一匹骆驼，正盯着酒家外一块木板上的字大笑，那木板上的字是这样写的，“姜痴儿与狗不得入内”。朱红色大门旁站着一位咬着牙签的红衣女子说：“这位客官可认得木板上的大字？”独眼长发男子牵着骆驼走向畜棚说：“一只眼倒也还看得清楚，我记得姜痴儿不正是一条狗的名字吗？”呼吸之前，红衣女子已将独眼长发男子顶到墙上，只听男子看着女子道：“白凤师姐，别来无恙！”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