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与记忆

2020-04-24 09:27格非
小品文选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沈从文文学作品首诗

我的故乡是在中国大陆的江苏省,被称为江南的地方。村庄里面有很多老人,我小的时候跟他们在一起玩。其中有一个老人永远在跟我说一些话。他在家里种菜,很普通,胡子当时都已经白了。村里人都觉得这个老头是个疯子,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他也经常跑过来跟我讲一番话,但是他讲的话你是听不懂的,他讲半天,你不知道他说什么。

我小时候也就把他看作是一个疯子。这个人离他远一点,非常害怕。他对人非常和善。但他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疑团。后来我读了大学,从上海回家,这个老头还活着,有一天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又跟我说了一番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英文。在我们老家那么偏僻的山村里面,居然有个老人他跟你说英文。他也知道你听不懂,但是他一直在说。

那么引起我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假如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村庄,也从来没有学过英文。这个经验就会一直在我记忆中沉睡,我就不可能會去了解这个老人的身世。后来我去了解这个老人他怎么会学英文的,他以前究竟干过什么。后来我当然有很多想法,有很多部分我都把它写到《人面桃花》里面去了。他构成了我写作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不是自动获得的。

我们每时每刻都会经历不同的事情,我们有大量的记忆,但是这些东西是不是一定会进入文学作品,是不是会被你用来写作,很难说。

我们知道有两种类型的作家,有一种类型的作家是狄更斯式的,比如说中国的沈从文。他们的经验非常丰富。沈从文去北京开始写作之前,差不多就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经历了无数的事情,当中的很多事情都是面临生死考验的。当他有朝一日在北京说,我要写小说。大家都知道沈从文是小学毕业,可能没有毕业,文化水平很差,郁达夫他们都觉得奇怪,说你这么一个文化水平的人怎么能写作?

沈从文说,别的我不敢说,我超过莎士比亚是有可能的。他非常狂妄。但他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积累的经验非常丰富了,有大量的事情涌上他的笔端要把它写出来。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类型的作家,像霍桑、卡夫卡、博尔赫斯,他们是足不出户的。他们经验跟我们相比,不会多,只会少。一辈子当个小职员。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构成了这些人的写作?这也是困惑了我很多年的问题。

顺着这些问题我们还可以问很多的问题,比如说文学作品果然是经验的表达吗?比如说我经常在清华给学生讲课,讲到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宇文所安在他的《追忆》里面曾经分析过这首诗,他开玩笑说,如果把这首诗翻译成英文的话就糟糕了。翻译成英文意思就是说,我在歧王家里经常见到你,我在崔九家里也听说过你,现在到了江南这个地方我们又见面了。换成英文就是这么简单。所以美国人看到这首诗不知所云,会产生疑问,这就是中国最好的诗歌吗?

这是唐诗里面非常重要的诗,这首诗是杜甫去世前一年写的。如果我们按照经验这个角度来说的话,就会感到奇怪。这首诗什么经验都没有说,它好像不是要把什么经验呈现给大家。相反,他是想把经验藏起来,不让你知道。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你从这个字面上看,你得不到什么经验,你也看不到作家的生活和经历。可是要分析这首诗特别不容易。你得了解当时的安史之乱,你得了解当时杜甫回不了家,他预感到自己要死在他乡。这个时候他对家乡的记忆突然被一个故人李龟年引发出来了。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个背景去理解这首诗,这首诗它背后隐藏的东西才会呈现出来。

这种情况在文学作品里面非常普遍。就是说作者是把经验呈现出来呢,还是把经验隐藏起来呢?他希望我们看到什么东西呢?这些都是文学作品里很纠缠的问题。

大家也都知道白居易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首诗你读了之后不知道它写什么,像个谜语一样。什么叫花非花?花嘛又不是花,雾又不是雾,来去都找不到,这是什么东西?他什么都没说,这首诗就完了。这种东西和构成我们经验的东西的关系非常复杂。

所以这也提醒我们说,经验这个东西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所以我们真的拥有经验吗?我的回答,不见得。你可能经历过很多事,但这些事情可能对你的精神状况,对你的写作,对于你对于这个世界的想象不构成什么样的关系。

当然这里面我们还可以顺便提到一个方面。经验这个东西我们也不能说,我经历了一件事,我马上就可以把它写成小说。经验一般就储存在你的记忆中。我们谈经验,也必须谈记忆。经验它首先会储存。你不能说我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就写,不可能的。

经验在记忆中储存的过程也非常微妙。比如说小时候,我们去钓鱼,假如说跟父亲一起去钓鱼。假如说你钓到一条鱼,你会非常高兴,你会第二天到学校会跟同学们讲,说我这个鱼钓得多大。我小时候有一个同学,钓到一条22斤重的鱼,这个人讲了一辈子,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一件事情。他一辈子都在讲,我这次回乡他还在跟我讲这个事情。

当然我觉得他很悲哀,但是完全可以理解。这是一个不普通的事情,这个事情因为太大了,他的记忆里只剩下这个鱼的重量,作为一个奇迹一样的东西铭刻在心。

选自《格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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