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行李房前的马路上没有一棵大树,太阳就这样直晒下来。他已经将8大包书捆上了自行车,自行车再也动不了了,那小伙子早已注意他,很有信心地骑在黄鱼车上,他徒劳地推了推车,车却要倒,扶也扶不住。小伙子朝前骑了半步,又朝后退了半步,然后说:“师傅要去哪里?”他看了那人一眼,停了一下,才说:“静安寺。”小伙子就说:“15块钱。”他说:“10块钱。”小伙子又说:“12块钱。”他要再争,这个时候,知了忽然鸣了起来,马路对面原来有一棵树,树影团团的,他泄了气似的,浑身没劲,小伙子跃下黄鱼车,三五下解开了绳子,将书两包两包地搬上了黄鱼车,然后,他们就上路了。
路上,小伙子问他:“你家住在静安寺?”他说:“是。”小伙子又问:“你家有浴缸吗?”他警觉起来,心想这人是不是要在他家洗澡?便含含糊糊地说:“嗯。”小伙子接着问:“你在哪里上班?”“机关。”“那你们单位里有浴缸吗?”小伙子再问,他说:“有是有,不过……”他想糊弄过去,可是小伙子看着他,等待下文,他只得说下去:“不过,那浴缸基本没人用,太大了,需要很多热水。”
路两边的树很稀疏,太阳烤着他俩的背脊,他俩的汗衫都湿了,从货站到静安寺,几乎斜穿了整个上海,他很渴,可是心想:如果喝汽水,要不要给他买呢?想到这里,就打消了念头。
小伙子又问道:“你每天是在家还是在单位洗澡呢?”他先是想说“在家”,可一想到这人也许是想在他家洗澡,就改口说“单位”。这时又想起自己刚说过单位浴缸没人用,就又补了句:“看情况而定。”那人接着问:“你家的浴缸是大还是小?”他不得已地说:“很小”“怎样小?”“像我这样的人坐在里面要蜷着腿。”“那你就把水放满,泡在里边;或者站在里面,用脸盆盛水往身上泼,反倒比较省水。”“是的。”他答道,心里却动了一下,望了一眼那人汗淋淋的身子,想:其实让他洗个澡也没什么。可是想到女人说过“厨房可以合用,洗澡间却不能合用”的道理,就没再想下去,这时候已到了市区,两边的梧桐树高大而茂密,知了懒洋洋地叫着。风吹在热汗淋淋的身上,很涼爽。他渴得非常厉害,他已经决定去买两瓶汽水,他一瓶,那人一瓶,可是路边却没有冷饮店。
“我兄弟厂里,天天洗澡。”小伙子告诉他。他想问问小伙子有没有工作,有的话是在哪里。可他懒得说话,正午的太阳将他烤干了。望了望明晃晃的马路,他不知到哪里了。他想,买两瓶汽水是刻不容缓了。那人也像是渴了,不再多话,只是埋头蹬车,车链条吱吱地响,他们默默地骑了一段。他终于看见了一家冷饮店,冰箱轰隆隆地响着。他看到冷饮店,便认出了路,知道不远了,就想:忍一忍吧,很快到家了。为了鼓舞那人,他说:“快到了,再过一条马路,就有一条弄堂,穿过去就是。”小伙子振作了一下,然后说:“这样的天气,你一般是洗热水澡,还是洗冷水澡?”他支支吾吾的。小伙子又说:“冷水洗澡的时候舒服,热水洗过以后舒服。不过,我一般洗冷水澡就行了。”他心里一惊,心想这人是真要在他家洗澡了,洗就洗吧,然而女人关于浴缸文明的教导又响起在耳边,就没搭话。
到家了,小伙子帮他把书搬上二楼。他付了钱,又从冰箱倒了自制的橘子水给小伙子喝。小伙子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房间,这是两间一套的新公房,然后说:“你洗澡好了,我喝了汽水就走。”这一回,他差一点儿要说“你洗个澡吧”,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那人坐了一会儿,喝完了橘子水,又问些关于他家和单位的问题,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后说:“你可以洗澡了。”
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