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Libby
我对坐在我对面的姑娘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倒是没有马上就走。
但是她和别的姑娘问的都一样:“那你干吗还来相亲?”
我只好说:“对不住了。”
我不能告诉她们我真实的想法,那样有点无礼,也很自私。
我只是想借着她们的躯壳,幻想楸楸坐在我对面。如果楸楸此时坐在我对面的话,情形会大不一样,我是说我,我会说:“我终生所爱只有你一人。”
我和楸楸认识快三十年了,我们现在都老了。我们当年住的胡同现在已经变成一条开满咖啡馆和酒馆的长街。楸楸家的大门还在,那里还住着我们的童年。
我已经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喜欢楸楸的。只记得有一次,胡同里的刘家二哥哥和赵家二姐姐要带我去后海买糖葫芦吃,他们一人一边牵着我,嘴里说着“带小柱去后海玩会儿”,其实是去谈恋爱。
那个年代真好,谈恋爱羞羞遮遮的,得有个小孩子穿插其中当借口。
回来的时候,我举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迎面看见一辆搬家的大卡车驶入胡同,车上坐着一对长得非常漂亮的夫妻,然后我就看到了楸楸。
她比她的父母还好看,粉嫩的脸,小小的嘴,水汪汪的大眼睛,穿着白色的棉服,深红色棉裤,像一个洋娃娃。他们住到了我家隔壁。
后来刘家二哥哥和赵家二姐姐再去约会就不找我了,他们带楸楸去吃糖葫芦,有时候也去喝北冰洋汽水,给她买稻香村的桃酥。我失宠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嫉妒楸楸。我同刘家二哥和赵家二姐一样喜欢楸楸,她又安静又懂事。
我对楸楸说:“我有一个好玩的。”她说:“哦。”
她从七岁起就那样,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只是很平淡地“哦”一下,她才不会照顾别人在旁边手舞足蹈的情绪而跟着一起兴奋。她没有一般小孩该有的活泼,更不会淘气,她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奇心,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会在书里寻找所有问题的答案。
她捧着一本中华成语词典在吃午饭,不再抬头看我。我展开手掌,把一只巨大的甲虫捧到她面前。
那是我无意间在草丛里发现的,这样一只棕红色的大甲虫是罕有之物,小伙伴已经都看过了,有大喊着要摸一摸的,有直接管我要的,有拿来菜叶想喂食的……都被我轰到一边去了。这只神奇而美丽的甲虫是我要单独献给楸楸的,和她一起欣赏、一起饲养。可是楸楸根本不在意我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的欢天喜地,淡淡地说一句:“这是一只双叉犀金龟。”
她那时候才十岁,非常博學,非常有文化。而我九岁半,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低人一等。
现在我是一名生物学者,不在研究院工作的时候,会被一些教育机构邀请去讲课。给孩子们讲课,去那些机构安排好的高级的博物馆,讲动物或昆虫,算是一种VIP课程吧。
很多小孩喜欢我,爱屋及乌,他们的妈妈也喜欢我。我在家长中间很有名望,很有地位,是偶像级老师,她们打听到我还没有女朋友,热心地介绍姑娘给我认识。
她们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所爱之人,甚至我现在从事的职业、我的志向、我终生的爱好,都是因为所爱之人在十岁那年说的一句话。
“它吃水果,”楸楸说,“南方有很多。”
楸楸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和我对视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忽然赏脸地对我笑了,那个笑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岁的楸楸怎么会有那样嫣然的一笑呢?
我去赵家大伯的院里偷樱桃,精心地饲养那只双叉犀金龟。我记得它会飞,得用盒子关起来。我隔三差五地捧给楸楸看,给楸楸看南方有很多而北京只有一只的双叉犀金龟,给她小小的乡愁一个小小的安慰,我觉得我是个体贴的朋友。
我上初一,楸楸读初二。我知道她的美丽一定会引来很多男生的爱慕,我非常焦虑。
有一次我们期中考,座位的安排是初一和初二年级混坐,就是说一间考场里既有初一的学生,也有初二的学生。初三因为比较特殊和重要,他们在三楼单人独座考试。
初一考语文,初二考数学。
我看到楸楸走进教室。她走进教室的那个瞬间,毫无意外地,大家都对她行注目礼。其实她并不是长得有多美,而是有一种气质,一种天生就楚楚动人的气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却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神秘感。
她坐到我的旁边,我受宠若惊欢喜得抖脚。
语文有一道题,“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后面填空,我不会。我知道楸楸一定会,她的数学好像已经答完了。
我要不要问她?她专注于自己的试卷,我不忍心打扰她。
但是我还是想问她,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会关心我,帮我作弊。如果她帮我作弊,就代表她对我有一丝额外关心,那比分数更重要。
我悄悄说:“这个怎么答?”
学习好的人开始陆续交卷了,楸楸收拾了文具,站起身,走了。
她没理我,但是能和她并排坐半个小时,就算语文考鸭蛋我也心满意足。
忽然我看到她桌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冷月无声。
啊,楸楸在帮我!她把答案写给我了。
半个小时的同桌是不够的,我必须和楸楸成为真正的同班,这样才有机会成为她真正的同桌。
这是妄想吗?但是我真做到了。有一天我妈发现我房间的灯半夜两点还没关,以为我作业没写完睡着了,就走进来关灯,然后她发现我正在学习……我妈简直要吓死,喜极而泣地跟我爸说:你儿子是不是疯了?
然后我跳级成为初二的学生。学校问我想进哪个班,我当然选楸楸他们班。
能不能成为同桌那就要靠缘份了,不过能同班已经很好了。我和她有同样的作业要做,有同样的题目要思考,有同样的老师,有同样的体育测试……
但是我知道楸楸并不喜欢我,她从小就不喜欢我。可以说,无论我怎么努力,楸楸也没有把我放在心里过。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和她一起走,她忽然问我:“听说李老师结婚了,妻子是谁?”
“听说是土地局的。”
楸楸没再说什么,但是我明白了,楸楸喜欢李老师。李老师个子不高,但是相貌英俊,而且他才毕业两年,很年轻。
幸好他结婚了。
但是我还是越来越讨厌李老师,我知道有一种喜欢是不以对方是否结婚为转移的,那就是一个女学生对老师的暗恋。
楸楸,我无限靠近却不敢打扰的楸楸,居然喜欢一个有妇之夫。
但是我发现我却在保护着楸楸的暗恋,我时不时告诉她一点关于李老师的八卦,我知道楸楸听完会有一点点开心。
后来我学到一个名词叫“惊飞距离”,是指捕猎者接近目标个体导致其逃避时,捕猎者与目标个体之间的距离。目标个体可以是哺乳动物,可以是鱼,也可以是鸟。麻雀的惊飞距离大概3米,大灰鹊5米,蜂鸟10米,而白鹭139米。
139米,意味着当你走近一只白鹭,也许你还没有看到它,它早就看见了你,然后不等你再靠近,它就飞走了。
楸楸就是一只美丽的白鹭,太美了,我远远地看着她在草滩独舞,对着云彩歌唱停落,我不忍再走上前哪怕一步。
她不是普通的麻雀或者灰鹊,她是惊飞距离很大的美丽的白鹭。她不习惯被人靠近,只愿远远地独处。她或许也有爱恨,但那只能是她去爱她去恨,不能是相互的,她不需要感情的互动。
转眼我们都考上了大学,她考回了成都——当年搬走的地方。
而我考在北京。
胡同里的人都夸我俩,说我家祖坟冒青烟,出了大学生了;夸楸楸本来就聪明,她不考上大学谁还考上大学。
但是我知道邻居们对楸楸也是敬畏多过喜爱,因为实在太敬畏她的优秀,不能不喜爱这样的女孩子。
她那么不合群。
我想是时候了,不论如何,不管怎样,我应该去追楸楸了,我不能让楸楸孤单。所以我做了一件震惊四座的事:我退学了,然后复习重考,终于考到成都去了。
她又成了我的学姐,我还是学弟。
我像一个观鸟人,知道河谷有一只美丽的白鹭会停落,于是不远千里前来,脱下鞋子,忍受着石头和松针的尖刺,尽量不踩响那些枯叶,蹑手蹑脚,亦步亦趨,走近她的身边。
她会飞走吗?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我请楸楸去春熙路吃饭,那时候成都还没有太古里。
毕竟我们都长大了不少,她似乎也没有小时候那么不爱说话了。她跟我说:“我对成都其实没有记忆了,毕竟离开时才几岁,但是一回到这里,就觉得这是我的地方。”
她说:“以后你有了女朋友,可以带她去杜甫草堂约会,那里有一池锦鲤,光是喂鱼就能聊好久的天。”
她把我“推出”三光年以外。
我想说,“我未来的女朋友就是你啊,不然我为什么费这么大劲考来成都呢!”
这话还是说不出口,当着楸楸的面,我说不出口。
我丧气地回到宿舍,同屋兄弟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大概他们从我出发的那个时刻开始就预感到我会铩羽而归,所以有所准备,为我奉上两罐啤酒。
我不敢再靠近楸楸,我不想我们最后连朋友都做不了。
我考研又转博,我的导师说:你研究的方向不错,资质也很好,就是你这个人跟你学的这个东西不太亲。
是啊,我似乎不是在为自己学,我是在较劲,为楸楸跟自己较劲。但是不论怎样,我博士毕业了,成了一个大有作为的青年。我回了北京,进入研究院,闲时出来给孩子们讲讲课。
有一天,有一个孩子问我:“你遇见过的最大的惊飞距离是多远啊?”
我摸摸孩子的头,想说,大概是一生那么远。
我记得回北京之前,我跟楸楸说:“我要回去了。”楸楸说:“哦。”她倒没有怅然若失或者如释重负,她还在写博士论文。
那么美丽的人,写论文写得面黄肌瘦,我心疼她,说:“改天一起吃个饭吧。”
“把马芊、何止冬也叫上吧。”她真是毫不顾惜我的心情,马上请来救兵。
我想问她,为什么我这样真挚地虔诚地喜欢你,你却在我每次靠近时都飞快地飞走呢?你到底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会让你甘心停留不走呢?
我离开了成都。
起初,我和楸楸还互通微信,其实也不过是逢年过节互相问候一句、朋友圈好友可见。
直到不久前我发现,我看不到楸楸的朋友圈了。
我不知道她何时已经不在我的好友名单里了。
是她把我删掉了……
她最终还是飞离了我的视线,我休想再看见她了。
但是我仍然有一个所爱之人,为了她,可以至死不渝,可以执迷不悔。
没什么的,现在的我,并不觉得伤心,或者可以说我已经出离了伤心,来到一个比较自在的境地。
也许未来我会结婚生子,完成生而为人的重任。
也许我也会有很多快乐的余生光阴。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些快乐的罅隙里,我会看到一只美丽的白鹭在河谷鸣唱,我闭上眼睛,让她停留在我的盲点里,这样她就不会逃走对不对?
我所爱的人永远是楸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