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乎
人生,最怕突然之间听懂一首歌,读懂一首诗。
一
公元800年,白居易中进士。这一年,他才28岁。
作为从小就到处搬家、没什么背景的孩子,白居易取得好成绩并不容易。有段时间,他读书刻苦到口舌生疮,手上磨出茧子,不仅头发都白了,抬眼望去,眼中全是星星。他像高三冲刺一样,苦读了十几年。 “十七人中最少年”,是对白居易多年努力的最佳褒奖。
慈恩塔下提名处,他是长安城中最靓的仔。
中进士后,白居易被朝廷任命为校书郎,在部委工作很有前途的,晚唐很多宰相都是从校书郎的岗位上起步的。
对了,他有一个同事叫元稹。
元白CP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晚上还要到街头撸串喝啤酒……那些长安城的烟火人生,都被哥儿俩默默记在心中。作为成名已久的学者型官员,他们到底该怎么报效朝廷呢?写诗。元白CP决定搞一种新乐府,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种题材的诗基本以讽刺现实为主,力求用简单粗暴的语言,击中当时的社会热点和读者痛点,达到警醒世人的目的。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做,千万不要无病呻吟写鸡汤文。
花来两朵,各表一枝。
白居易写了什么呢?比如《卖炭翁》,即便大爷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依然乞求天气再寒冷一点,自己的一车炭才能多卖点钱。苦不苦,惨不惨,那个年代的百姓不容易啊。可宫中的奴才,用“半匹红绡一丈绫”就换走一车炭,典型的强买强卖。白居易写诗让他们上热搜,看朝廷管不管?
比如《杜陵叟》,杜大爷平时种点贫瘠的土地,而今年又没下雨,所以收成很不理想。官府的衙役不管,赋税一分都不能少。好在皇帝英明神武,马上下达免税的命令,让杜大爷能过一个安心年。然而,衙役把杜大爷榨得一千二净之后,才把免税令拿出来:“不好意思啊,陛下给你免税了,赶快叩谢天恩吧。”
钱拿了、事办了,就坑一个杜大爷。
白居易还写了《秦中吟十首》,把社会上的婚恋、交友、房地产、官员不愿退休、追求奢侈品等现象都怼了一遍。他在用笔追求社会的公平和正义。
此时的白居易依然是中二青年,他希望用诗文针砭时弊,引起朝廷的注意,然后大家一起努力,建设大唐美好社会。 “有什么问题我都指出来了,你们改就完了。”诗文承载了他的理想,長安有他的前程。
二
没多久,白居易就成了“孤家寡人”。后来,他和元稹吐槽: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色变矣。闻《登乐游园》则执政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他们都骂白居易是沽名钓誉,说他诽谤朝廷大臣。就连唐宪宗都受不了他:“白居易这小子,是朕给了他官做,他竟然对朕这样无礼,太气人了……”白居易怼朝廷、怼大臣、怼皇帝,这些人偏偏还都对他无可奈何。诗人做到这份上,白居易应该值得骄傲了吧。
可话说回来,白居易得罪的人多了,前程也就毁了。
公元815年,唐宪宗发出号召: “请大家多多支持朝廷,剿灭地方军阀李师道,收复淮西镇。”结果,李师道一生气派人烧了朝廷仓库。宰相武元衡连忙给皇帝点赞。李师道很生气,派出刺客在大明宫前射死了武元衡。区区淮西藩镇,李师道居然敢向朝廷示威?白居易的中二病又犯了,要求朝廷坚决惩戒凶手。白居易说的没错,可他的职位是赞善大夫,属于太子身边人。你怼天怼地,今天可算撞到枪口上了。有人说他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有人说他是越职言事,有人说他会带坏太子,也有人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墙倒众人推。
然后,白居易就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苦心孤诣读书求学,有错吗?他帮朝廷找问题,有错吗?他一腔热血忠贞为国,有错吗?是的,都没错。可大家都在泥潭里挣扎,偏偏你白居易濯清涟而不妖,不针对你针对谁?
你赶紧去江州吧,那是八线城市,在那儿好好反思反思。白居易卷起铺盖、驾着马车,翻越千山万水来到江州。那里是江西,千年后都是革命老区,唐朝时有多贫困可想而知。白居易的心情,也可想而知。他见识过世界上最巍峨的大明官,混过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也曾有过灿烂的前程,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长安的诗文华章、火晶柿子、水盆羊肉、平康坊……江州都没有。白居易想和别人聊时事、谈理想,也没人理解他。是啊,你起码是进士出身,被贬也是司马,衣食不愁,矫情什么呢?别人不理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过世面。可白居易知道世界有多么广大,时事有多么艰难,诗文有多么华丽,他一旦见识过长安城的辉煌,就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北漂、沪漂,应该能感同身受。
他们见识过一线城市的音乐会、博物馆,也目睹过无数追梦人通过努力奋斗实现人生价值的事例,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北上广能看到希望,一旦回到老家,和儿时伙伴却聊不到一起。那些伙伴朝九晚五平淡度日,每天见的都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一眼就能看穿后半生。
这样阅历相差甚远的两种人,还能做朋友吗?不是说哪一种生活更好,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和阅历,决定了他们各自的眼界和生活。而每年都有人从北上广回到老家,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普通的妻子,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至于曾经繁华的梦,只能埋藏在心底。
他们都带着不甘心。是的,不甘心,却拧不过命运的大腿,这就是被贬江州的白居易的心境。
三
不过,刚到江州的白居易并没有伤感。他还是那个乐天派,整天和人喝酒游玩,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贬了。或者说,他一直都在麻醉自己。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白居易和朋友玩得尽兴,但他们第二天都要打卡上班,那就连夜回家吧。他把朋友送到湓浦口的船上,互相道别之后准备离开,突然听到隔壁船上有人弹琵琶,再仔细一听,竟是长安风格,一股“他乡遇故知”的画风扑面而来。于是,白居易来到船上,和弹琵琶的姑娘打招呼聊天,一问才知道,姑娘真是从长安来的。姑娘是长安本地人,宅基地在常乐坊虾蟆陵,离兴庆宫和春明门都不远,相当于长安城三环。姑娘虽然有京城户口,却也是贫苦人家,出路其实很有限。
姑娘不能读书,只好走文艺路线,小小年纪就进入教坊学习弹琵琶,13岁就红透长安城。相当于现代的初中女生,十三四岁就演戏、唱歌,红透半边天,成为娱乐圈的明日之星,出道即巅峰啊。
那些年,姑娘过得很开心,每天都能收到五陵少年的约会邀请,各种酒会、晚宴都随便去,各种豪车也随便坐。聊得开心了,公子哥随手就会发给她一个大红包。
年轻时的繁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人生将是永不散场的盛宴。就像在北上广的富家公子之间周旋的美女,她们的微信上永远有“99+”好友申请,依靠美貌和情商,出席各种晚宴,仿佛跻身于上流社会。大梦初醒之后,摆在琵琶女面前的,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在丈夫的商业版图中,她只能是看守空船的妇人。
朝堂上的白居易,教坊中的琵琶女,都经历过长安的繁华大梦,又在偏僻荒凉的江州相遇。他们的心情大概就是: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得过一生,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还在人海里沉浮?
四
白居易命人倒酒,让琵琶女弹奏几曲。琵琶女到底是长安城中最红的头牌,就算沦落为看守空船的商贾妻妾,才艺依然是大唐一流水准。只见她轻拢慢捻,先弹了一曲《霓裳》,紧接着又来一首《六幺》,琵琶声就像珍珠落在玉盘上一样清脆。
白居易到江州一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是啊,八线城市能有什么好音乐呢?市民更喜欢接地气的喊麦,如果谁想聽音乐会,会被别人嘲笑附庸风雅。只有见识过大城市风貌的白居易,才能听懂琵琶女在弹什么,并且明白她弹得多么高超。琵琶女也一样。江州人不懂她在感伤什么,也听不懂她引以为傲的琵琶曲目,她身边都是认识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
这一刻,白居易和琵琶女感同身受。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字: “懂你。”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在琵琶声中想到自己曾经的意气风发,那时他还在十七人中最少年。听着听着,他哭了。
他曾经的锦绣前程可能就此远去,诗文报国的梦想也破碎了,而民生日艰的大唐又该怎么办?可他身在江州,却什么都做不了。 “哎,姑娘,你重新弹奏一曲吧,我帮你写一首诗。”琵琶女站立良久,真的被白居易感动到了。于是,她坐下来重新弹奏了一曲,这次不是之前昂扬的曲风,而是特别凄凄惨惨戚戚,像是吐槽自己的不甘心。满座的人都哭了。谁还没点不甘心和遗失的美好呢?白居易却是哭得最惨的, “江州司马青衫湿”,他对琵琶女感同身受,也在哭自己的曾经。随后,他写下《琵琶行》送给姑娘。其实能哭出来都算好的,有些人难过到极点,欲哭也无泪。
人到中年,很容易为某些事感伤,比如你走在街头看到一个女孩,可能会想起自己不顾一切喜欢过的校花,然而她早已嫁为人妻,你却没有再遇到值得以命相搏的人。这种激情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没有得到想要的人,大概率只能找到一个搭伙过日子的人。那些相亲的人,不是如此吗?
看到同龄人升职加薪、走上领导岗位,而老实巴交的自己依然默默无闻,曾经的豪言壮语,仿佛是个笑话。一个人在北上广打拼多年却依然一事无成,只能回到老家,找份工作或做点小生意,然后了却余生。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普通人生,你我都是其中的一分子。
此时此刻,我们才能读懂《琵琶行》,白居易和琵琶女感伤的,又何曾不是你我的不甘心和落寞。泪湿青衫的,又何止白居易一人?
人到中年,终究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们拼尽全力,也只是普通人。白居易被贬江州,后半生也很少怼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棱角被磨平了,他搂着家姬——樊素和小蛮,成了安贫乐道的坊间大爷。你我喝口小酒叹口气,寄希望于下一代。长安不相信倔强,北上广不相信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