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一个墙角,一阵风拂面而来,带着初夏的凉爽和淡淡的水腥味,视野也顿时开阔起来,不远处是琴江,开阔的水域波澜不惊,江面上有一座很特别的桥——一只只木船并排串起来,一直排到江对岸,船上架上木板,就成了一座桥。因为它没有桥墩,是浮在水面上的,就叫它浮桥。
在屋顶的这个角度望着浮桥,那一排木船就像是一个个琴键,穿流其中的江水就是弹琴的柔韧的手指。是因为这个,这条江才叫琴江吧?至于弹出的琴声,那只有很静很静的时候才能听到了。
这真是一个很有想象力又很独特的发现,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的,因为不会有人爬到屋顶上去呀。男孩自豪地想。
男孩常去浮桥上玩,这样的桥跟别的桥大不一样,走上去晃晃悠悠的,脚底虚虚的。有的地方桥板的缝隙很大,可以看见波浪暗涌的江水。如果盯久了看,会觉得缝隙越来越大,大到会掉进一条腿或整个人去。
江对岸的沿江一带是成片的竹林和一些大得能遮掉半边天的古榕,再过去就是新区,高楼林立,气象万千。浮桥的上游和下游各有两座气势磅礴的钢筋水泥大桥,连接着老城区和新城区,浮桥夹在中间,就好像戴礼帽穿皮鞋的人扎了一根布腰带,有点不伦不类,可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怀念从前总是看得简单
不问不怕不倦
我愿有一天能够开怀地笑
唱小小白船
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歌声。这歌最近很流行,男孩也会几句。是谁在唱?嗓音真难听。
这段围墙紧挨着老屋的外墙,男孩小心翼翼地立起身,背贴着屋墙,循着歌声慢慢地挪过去。有什么东西在墙角窸窸窣窣地抖动,长长的,灰白的,轻得就像个影子,可形状又有点像蛇!男孩一惊,下意识地蹲了下去,可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又让他立马反弹了起来,差点摔了下去。
“不能放过那个男孩!”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打断了歌声。
“头儿,您吩咐。”一个谦卑的声音,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个人。
“杀了他,不能让他活到放暑假!”那个恶狠狠的声音继续恶狠狠地说。
“杀了他?可是,头儿……他、他才十岁。”另一个人好像于心不忍。
“你现在不杀了他,十年后他就要杀你!”头儿怒吼道。
男孩的心狂跳不止,天哪!是两个坏蛋,两个杀人犯!而且就在……男孩贴着屋墙哆哆嗦嗦地爬过去。
爬到墙端,悄悄地伸过头去,看见一个很小的木板阳台,阳台很简陋,不过是几块木板撑着,像一跺脚就会垮掉一样。
阳台的门虚掩着,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听说,那男孩有预知能力,他要知道了头儿您的计划,告诉了他的亲人怎么办?他要跑了怎么办?”另一个声音提醒道。然后,那人好像还吧唧了一下嘴说:“草莓味道真不错。”
“是挺好的,甜。”头儿评价道。
男孩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边吃草莓边商量杀人的事!
“他告诉了谁谁就会遭殃,跑了他的父母就要抵命,这他是知道的……”听上去那头儿是吃完了一颗草莓。“放心吧,他會乖乖送死的。他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头儿不怀好意、阴阳怪气地夸赞道。
“那男孩叫……”另一个声音怯生生地问。
“汤木汤木,浮桥边的汤木!还要我说多少遍才记得住,你这个白痴!”
那些气势汹汹的话语就像一堆气势汹汹的砖头,带着一阵阵阴风飕飕地朝男孩砸来,男孩颤抖地蜷缩在墙角,起不来了。
什么桥男孩听得不是很清楚,可他们要杀的那个人的名字清楚得就像面对面地告诉他一样:汤木汤木!
男孩就叫汤木。
“汤——木,汤——木!”
妈妈的呼唤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
汤木索性站起来走,这段墙比较宽,走在上面没问题。汤木得赶在妈妈找到他之前回到房间。
可是,不早不迟,就在妈妈把头伸到窗口正要往外张望时,汤木的脸像气球一样从窗下升了起来。妈妈万万没想到汤木会出现在窗外,她“啊”的一声尖叫,下意识地蹲了下去,好像是见到了索物夺命的蒙面大盗。可是那个“大盗”没有蒙面呀,长得还挺像她的儿子,她慢慢站起来,待看清真是儿子时,又是一声尖叫:“天,汤木,你怎么会在这里?”
爸爸听见妈妈的叫声不对,冲了上来。
“阿汤,你看你儿子!”妈妈回头冲爸爸嚷。
爸爸过来,拽住汤木的两条胳膊,往上一提,汤木就越过窗台站在了房间的地板上。爸爸上下打量着汤木,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前额,脸上花花搭搭的。
“体验了一把蜘蛛侠是不是?不过,人家蜘蛛侠可不用这个。”爸爸指着已经滑到了小腿上的口罩奚落道。
“他干这种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摔下去怎么办?摔破了头怎么办?摔断了手怎么办?摔折了腿怎么办?挂花了脸怎么办?破了相,以后找不到老婆怎么办?……”
“你就尽情地诅咒你儿子吧。”爸爸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那里有一道模糊的疤痕,是他小时候贪玩摔的。
妈妈即时刹车。
这个时候,他们才注意到,汤木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
妈妈捧起汤木的脸,发现汤木的眼睛没有和她对视,他的眼睛越过了她的头顶,看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眼神直直地发愣,呈现出更多的眼白。
“汤木,宝贝!你怎么啦?”妈妈晃着他说。
“你又把儿子锁在家里了吧?跟你说过,不能这样。”爸爸责怪道。
“不锁他,他跑出去玩怎么办?外面这么不安全,昨天电视上还说,有一个小孩子……”
“我十岁了。”不等妈妈说完,汤木轻轻地说了一句。其实汤木是想到了那两个坏蛋要杀的十岁的男孩,而妈妈以为汤木是在提醒她,因为她说过,等汤木满了十岁就不锁他了。
妈妈愣了愣,捧着汤木的脸,柔声地说:“是的,我的汤木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妈妈以后再也不锁你了,但你也要保证,以后再不能这样做了,好吗?多危险呀。”
汤木回过神来,眼睛落在了妈妈的眼睛里,乖乖地点了点头。
妈妈满意了,俯身凑近他的头,正想吻吻他的头发,又一声惊叫:“天,你头上是什么东西?好臭!”妈妈捧着汤木的头对着亮光,“鸟粪?”
“是鸽子屎。”汤木纠正道。他想起刚才在墙头看浮桥的时候,有几只鸽子在头顶上盘旋。
“快去洗洗。”妈妈把汤木推到卫生间,帮他调好热水。
站在淋浴房的花洒下,热水哗哗地倾泻而下时,汤木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涌了出来。
他害怕极了,有人要杀他,他最多只能活到放暑假。老师早就宣布了,六月二十九号放暑假,今天是六月八号——这么说,他最多只有二十一天好活了?整整三周。
他们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杀他?
他才十岁,上四年级,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成绩不错,数学特别好,遵纪守法,从没招惹过谁……难道真像妈妈担心的那样,是爸爸得罪了什么人?这些人用杀了他来报复爸爸?而且,要杀他的人就住在附近,是在三益巷呢还是扁担巷?应该是在扁担巷。三益巷汤木每天都出出进进,没见过像坏人的人。根據电视电影里见过的坏人,再加上自己的想象,汤木觉得坏人应该和普通人差不多,只是脸色苍白,长发,长指甲,嘴唇红红的,三益巷里没这样的人。不对不对,汤木发觉自己想岔了,想到吸血鬼去了,他前几天看过的动画片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吸血鬼,如果真碰到吸血鬼他倒会一笑了之,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世上没有吸血鬼。
汤木不敢回忆他们的声音,可那声音硬是要挤进来,头儿的声音又粗又沙,齆声齆气的,好像是从一根锈迹斑斑的下水管里发出的。另外一个,应该是头儿的手下吧,声音扁扁滑滑的,面条一样。
“汤木汤木,浮桥边的汤木!还要我说多少遍才记得住你这个白痴!”
特别是这一句话,不断地在汤木的脑子里重复。
十岁的叫汤木的男孩子,不是他还会有谁呢?
三益巷和扁担巷还有叫汤木的男孩吗?
没有。
琴江小学还有叫汤木的男孩吗?
没有。
整个城市还有叫汤木的男孩吗?
全中国怕是也没有吧?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孩子怎么会去取这样一个洋里洋气的名字呢——听上去像是在叫“汤姆”。仅仅就是因为爸爸姓汤,又遇到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的妈妈,而这个标新立异的妈妈怀孕时碰巧读了一本叫《汤姆在深夜的花园里》的书,更碰巧的是妈妈刚好姓杨,于是就有了汤木这个名字——左边是爸爸“水易汤”的“シ”,右边是妈妈“木易杨”的“木”,夹在中间的是“汤”和“杨”共有的“易”,多智慧的一个名字!
后来,汤木也读了《汤姆在深夜的花园里》这本书,书里讲了一个神秘的故事:一天深夜,一座老房子里的一个古董大钟居然响了十三下,平时摆满垃圾桶的后院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夏季花园,一个叫汤姆的男孩走进了这座花园……
也就是在读了那本书后,汤木迷上了这类的故事,以后他又看了《女巫》《人鸦》《狮王、妖婆和大衣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等。虽然他被书里的巫婆、魔鬼、怪兽、精灵、妖孽弄得魂不守舍、心惊胆战,可在合上书本的那一刻,他会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这是书里的故事,现在,书看完了。”这样说了三遍之后,再睁开眼睛,就像书中的汤姆推开花园的门走进了黑漆漆的大厅一样,又回到了现实中;然后该干吗干吗,去趟卫生间,或是打开冰箱拿几颗草莓吃——草莓是他最喜欢吃的水果。
可是,这回不是看书,说一百遍“现在,书看完了”都没有用。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汤木亲耳听见的。
年龄、名字都对得上,还有住处,“浮桥边的汤木”这句汤木没太听清,是什么桥呢?但至少可以明确,他们要杀的人是住在桥边的,汤木就是住在桥边的呀。再说,无论住在什么桥边,也只有他这一个汤木呀!
这样想来,汤木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不知道是谁,没有理由的,要杀死他!
汤木悲伤得、恐惧得都快站不住了,他蹲下去,抱着双膝,放声大哭。
砰砰砰!外面有人敲门。
“汤木,你怎么啦?”是妈妈的声音。
汤木赶紧止住哭声。他想起头儿说的——“他告诉了谁谁就会遭殃,跑了他的父母就要抵命,这他是知道的!放心吧,他会乖乖送死的,他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那么狠毒的头儿都夸赞他是个勇敢的好孩子,他是吗?
汤木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做勇敢的好孩子,这是他以前从没想过的。但现在他必须要这样,做一个勇敢的好孩子,就从这一刻起。
汤木站起来,把水关掉,回了妈妈一句:“我在唱歌呢!”
然后,仰起头,伸长脖子,放声高歌:
我怀念从前总是看得简单
不问不怕不倦
我愿有一天能够开怀地笑
唱小小白船
唱了几句才突然想起,这歌是刚才那个手下唱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于是打开龙头,站在花洒下,一边冲水,一边流泪,一边唱歌……
洗完澡,打开门,看见妈妈站在门口。
妈妈捧着汤木的头闻了闻:“嗯,洗得挺干净。”
离妈妈这么近,汤木闻到了一种温暖、馨香的气息,这气息让他觉得亲切又伤心,就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妈妈怀里。
从上小学那天起,汤木就不要妈妈抱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搂搂抱抱是小小孩的事,怪难为情的。可现在,被妈妈搂着,有一种踏实心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一直处在惊吓之中的汤木平静了一些,不禁伸手环住了妈妈的腰。
妈妈又惊又喜:“这孩子,怎么突然……阿汤阿汤,快来看看你儿子。”
爸爸从厨房跑了出来,手上拿着锅铲,平时是妈妈做饭,双休日爸爸做。
妈妈更紧地搂着汤木,幸福地、得意地看着爸爸。
“我也要。”爸爸冲汤木张开双臂。
汤木过去抱了一下爸爸的腰,爸爸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和葱花味。
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很好,爸爸妈妈都让汤木的拥抱弄得很兴奋。想想也是,十岁的男孩有几个会主动地拥抱他们的父母呢?汤木的情绪也不错,边吃边讲述他在墙头上爬了一遭的见闻:妈妈的丝巾;葡萄架下在睡梦中吃虫子的胖子,讲到这个的时候,妈妈干咳了两声;换衣服的女人——汤木强调他扭过头去了。雨夹雪和他的数学作业没讲,那是汤木的秘密;遇到两个要杀死他的坏人的事更不能讲,那是他的生死秘密。
汤木不停地吃菜,不停地说话,这样才可以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选自《浮桥边的汤木》,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4年8月版。
彭学军,儿童文学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有《你是我的妹》《腰门》《黑指》等几十部小说和散文集,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韩、日等多种文字输出海外,所获奖项有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大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中国政府出版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