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荑且落
岳画心病逝,叶成蹊和岳五鹿的身世之谜终于解开,替沈约报仇以后,二人误会解除,决定厮守终生。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廷传来遂城被骚扰的消息,慕容遐被困城中。叶成蹊义无反顾地前去救援,然而春水生毒发之日将近,他却还没有拿到解药……
秋晚苍带着一行人来到殷寒崖的府宅前,见府门洞开,两边挂着白灯笼,府内一片缟素,里面却是一片安静。门庭上偶有几个祭奠的来客,也是低垂不语,来去匆匆。他从马上翻身跳了下来,倒也没有什么人阻拦,便直接来到了停灵之室。
只见殷寒崖颓然坐在灵堂前,一身素服,满头白发,脸上的泪痕犹未干。他见有新来的人来祭奠,正打算回身行礼,却一眼认出是秋晚苍,便顾不上礼仪,恨得直跳了起来,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一面怒骂道:“你这畜生,还敢来?”
秋晚苍脸上虽挂不住,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道:“岳父,是小婿没保护好殷茵……”
殷寒崖冲过去,当胸踢了秋晚苍一脚,秋晚苍捂着胸,飞出了一丈远,却忍着没出半点声。殷寒崖犹不解恨,斥道:“我真是瞎了眼才将女儿嫁给你!你给我滚!给我滚!”
秋晚苍缓缓撑起身子,说道:“岳父,殷茵是岳五鹿那魔女害死的,我就算有罪,也是因为当时自身难保。”
殷寒崖冷笑道:“好一个自身难保,你倒摘得干干净净。殷茵她是糊涂,为了叶成蹊那小子,就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而你呢,也实在窝囊,既杀不了岳五鹿还想当什么武林盟主。你们做的这一出好戏,竟把我也搭进去了,害得我现在颜面无存。我告诉你,我不止要杀岳五鹿那魔女为我女儿报仇,也不会轻饶了你!”
秋晚苍仍不死心地游说道:“我知道岳父现在气头上,可是那魔女现在和叶成蹊联手了,叶成蹊又是当朝的王爷,要杀她谈何容易。如今我已身败名裂,却也是拜他们二人所赐,既然我和岳父您同仇敌忾,何不也趁机联手?”
殷寒崖心中微微一动,并不接话。秋晚苍看殷寒崖有所松动,便一挥手,他身后跟着的人忽然将一个手脚都被捆绑着的人推到了面前,那被缚的人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只见他满身的伤,似被严刑拷打过,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
秋晚苍站了起来,指着倒地的人问:“岳父可认得他?”
殷寒崖俯身细看地上一脸血污的人,惊呼道:“是断水宫的朱神安!”
秋晚苍不免得意道:“没错,就是他,小婿将他擒住了,几经拷打,他便说出了很多秘密。”秋晚苍见殷寒崖终有了兴头,便越发畅快地说下去,“岳五鹿现在藏去了遂城,你道为何,原来她早已经是武功尽失。”
殷寒崖不信:“怎么可能?”
秋晚苍便不再隐瞒,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岳父您别不信,听我给您分析。我一直就觉得奇怪,那断水宫一向与悬翦宫形同陌路,却为何要这样帮袒那魔女。原来就是因为我哥哥当日围剿她时,曾从上霄峰求了一颗神药。那药原本是为了夺取那魔女的一身神功的,只是没想到我哥哥竟死在了她的手里,但事后我却再没找到那颗药。现在听朱神安说,我才知道那药竟是我哥哥诓叶成蹊服下,而那魔女的一身功力,都便宜给了叶成蹊。”
殷寒崖听到这里,心下一凛,他想起和叶成蹊在断水宫前的那一次对掌,当时就觉得叶成蹊内力太过惊人,远超了他所能习得的,如果他是得了岳五鹿的功力,倒说得过去了。
秋晚苍接着说道:“那之后,我来俊山庄几次围剿岳五鹿,都是叶成蹊出面,竟再也未见她出手过,她这般躲躲藏藏,如果确实是因为失去了武功,那不就说得通了吗?”
殷寒崖听到这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但又想起一事问道:“如果是这样,那岳五鹿为何又藏去遂城,她和叶成蹊一直在一起不是更安全?”
秋晚苍回道:“我也不解,但是听朱神安说,如今叶成蹊贵为王爷,他母亲自然看不上岳五鹿这样出身的人,便只有将她先藏去遂城。那遂城如此边远,若不是有人告知,我们就算找破了头也难找到她。想来那叶成蹊也是如此打算的,您说是不是?”
殷寒崖這才改了颜色,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秋晚苍心中早有打算:“那岳五鹿是否真的失去了武功,我们自然不能十分确定,但也决不能放过了这样的好机会。小婿想着,不如集合我们二人之力,一探遂城,您觉得如何?”
殷寒崖果然心动,思虑半天,终于缓缓颔首应允。
兵贵神速,于是二人将殷府上下的人马加上秋晚苍带来的人清点清楚,便骑马往北而去。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人偷偷摸进了殷府,正是朱神安安排在外面接应他的断水宫的兄弟。好在秋晚苍也不是嗜杀的人,又觉得留着朱神安还有用处,只是将他打得半死,留了两个人看守。断水宫的人摸进府后,很快就找到了朱神安,并将他救了出来。
原来朱神安得了岳五鹿的计策,便故意被秋晚苍所擒,上演了这一出苦肉计,好在萧介事先给了他一些能麻痹感觉的止痛药,所以他虽伤得很重,但并未觉得难以忍受。他见秋晚苍和殷寒崖已上了钩,反倒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等一众人都安全离开殷府,他便找了一处地方养伤,一面又安排其他人去散播各种关于岳五鹿的消息。
而秋晚苍和殷寒崖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转眼就到了定州城外。他们虽人困马乏,也不打算进城,只在城外的一处驿站休息。
那定州已是大宋的极北之处,虽算不上繁华,但也有一番景色。秋晚苍陪着殷寒崖在驿馆里喝茶解乏,只见驿站外的官道上却不时有三五成群或上百人马的飞骑狂奔而来,也有在驿站外休息的,也有直接继续赶路的。
秋晚苍越看越觉得奇怪,便和殷寒崖交换了一个眼色。忽见得一大汉阔步来到他们面前,抱拳说道:“阁下可是前盟主殷老前辈?”
殷寒崖躲避不及,只好应了。
那大汉喜道:“果然是殷老前辈!”却不说别的话,反而转身跑开了。
未过多久,只听得驿站外面闹哄哄的,依稀听到那大汉在和什么人说着:“错不了的,既然殷老前辈也在此,必定也是为了那魔女岳五鹿而去的。”
秋晚苍越发觉得疑惑,不禁自语道:“难道他们也都知道了?”
殷寒崖横目瞪了一眼秋晚苍,刚站起来,馆内有冲进了一群人,那领头的冲着殷寒崖说道:“殷老前辈,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来俊山庄的秋晚苍并未杀了岳五鹿,他这个武林盟主我们是不认的。”
秋晚苍站在一旁,也不知道他们这群人认不认得他,竟当着他的面这样说话,只觉得脸上又燥又热,心里恨得仿佛有百种虫蛇在咬噬。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这群人就来讨殷老前辈一句话,现在是不是谁杀了岳五鹿,就是下一任盟主?”
殷寒崖见驿馆里的人虽都是虎视眈眈地围着他,却还是有几分顾忌他昔日的名头,便高声说道:“没错,谁杀了岳五鹿,谁就是新一任的盟主。”
那些人得了准信,果然个个神采飞扬,互相聚在一起商量着,又急匆匆地策马去了,一副生怕晚了的样子。
秋晚苍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悄悄使了个手势,他手下的人早会意了,将落在最后的人一把扯住。
那人武功平平,手忙脚乱地想挣脱,却几下被打倒在地,不免冤枉地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秋晚苍欺上一步问道:“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那人梗着脖子说道:“难道只许你来就不许我们来?”
秋晚苍只是将剑鞘往他脖子上一指,厉声说道:“不想死就快说!”
那人虽心里不服,骂骂咧咧了一通,但还是怕死地说道:“整个江湖都在传岳五鹿躲去了遂城,还说她早已经是武功尽失,所以我才来凑凑热闹的。”
秋晚苍顿时火冒三丈,一脚将那人踢了出去,直撞得馆内的桌椅劈啪乱响。他扫视着自己带来的众多手下,怒不可遏地问道:“到底是谁把消息走漏出去的?”
众人全都噤声不语,只听得殷寒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还有空理这些,再不出发,就都晚了。”
秋晚苍有气没处发,又怕真的去晚了,只好寒着一张脸,率先上马,飞驰而去。
岳五鹿和萧介一人一匹白马,催马扬鞭也是一路往北而去。虽已是早春的时节,但越往北走,那眼里的绿色就越稀少,路边的树木都还是光秃秃的,只有地上枯草中偶尔迸发出的一点新绿。但天地却是越来越开阔,铅云低垂,仿佛要碰到了地平线上。远处零零落落的有几家残破房子,却了无人烟,显然已经不再住人,偶尔从草原上吹来的风掀起一片黄沙,只觉得萧条肃杀。
连日来的策马骑行,萧介有点担心地问岳五鹿:“还撑得住吗?”
岳五鹿身上的白色绫裙已经被黄沙染上了色,脸上也有了倦色,但仍是淡然自若地一笑,说道:“不碍事的。”
萧介心中敬佩,自己更不敢叫苦。两个人便不再说话,又埋头催马前行,只是偶尔停下来,问一问路,辨别了方向,又再次出发。
眼看着离遂城越来越近,岳五鹿不时回头看一看,好像在等着什么,只是在她的身后,不过是一片漫天黄沙,她忽然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朱侍卫他怎么样了……”
萧介听她这样说,心里就一阵乱跳,他想起那日岳五鹿临危之中,竟想出了那样铤而走险的一个办法来。
那日,岳五鹿说:“既然官家不打算派兵救援,那只能找别的人。”
当时萧介只是愁眉道:“我们又能找什么人来相帮?”
没想到岳五鹿竟自嘲地笑了笑:“想帮助我的人确实没有,但想杀我的人却很多。”
萧介正觉不解,又听得岳五鹿毅然决然说道:“我要将这些想杀我的人都引去遂城,再伺机让他们和契丹人交战。”
萧介见她这样小小的身躯,却仿佛蕴藏着一种从不认输的岿然力量,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怕自己死在这些想杀你的人手上?”
岳五鹿却付之一笑:“那我也要拼一拼。”
果然,她很快便着手安排起来,她一面让朱神安想办法四处散布她人在遂城的消息,一面自己和萧介也赶往遂城。她知道殷茵死后,殷寒崖必定会为爱女报仇,以他的號召力,总还是能集结一批武林人士。还有秋晚苍,他为了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盟主之位,肯定也要想办法来杀她。另外那些找她寻仇的、想杀她谋位的,林林总总,绝对是可观的人数。但就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肯信这个消息。她甚至示意让朱神安说出她武功尽失的事实,想着也许这样便会有更多趋之若鹜的人。
只是到目前为止,她却没看到任何人马集结而来。
岳五鹿渐渐着急起来,这一险招只可成功不可失败。眼下在她面前的是通往遂城的最后一条官道,那黄沙地上全是凌乱的马蹄印子,她可以想象,这条简陋的道路,曾经是怎样被千军万马声势浩大地践踏过。走完了这条道,便能看到沿着遂城城墙摆开阵势的万千契丹铁骑。
已是午后,那始终隐在云层的日头,终于找到了薄弱处,整个地探了出来,暖煦煦的阳光照在岳五鹿的脸上,更显得她的脸像和田美玉一般腻滑白净。她跨坐着的马儿在地上不耐烦地刨着蹄子,好像在催促着问她,到底还要不要前进。
她只得翻身从马上下来,挽着缰绳,转身看向来时路。太阳的光迫使她微微眯起眼来,她用手遮在额上,平原的地势一望无际,仿佛能一眼望到了天边,浩然天地间只有一些细微的芥尘在翻飞涌动,看得久了才知道那是几只寒鸦。寒鸦过后,终于有了别的动静,先是几个黑点,慢慢地那黑点像墨染一样,晕得越来越大,最后拥挤在一起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随后便是纷乱乱的声音聚拢过来,像是整个地面被当成了一面大鼓,有无数的鼓棒在上面一齐捶击着。
欢欣便似细风一般从岳五鹿的额角眉边吹过,一直蔓延到了嘴角。
萧介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只仓促地叫道:“他们来了,快上马!快上马!”
岳五鹿却坚持道:“不急,等他们再靠近点。”
那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萧介如坐针毡一般,终于他看着岳五鹿不慌不忙地上了马,扬手在她的马上抽了一鞭。那马儿休息了一段时间,这会儿便撒开了蹄子,电掣风驰般地朝遂城而去。
赶在前面的秋晚苍,早一眼认出了岳五鹿,他一面策马一面疾声说道:“是她,她就在前面,快追!”
萧介只觉得身后仿佛有雷声隆隆,转眼就会劈到自己身上一般,更觉得胆战心惊,手中的鞭子挥舞得更急了。他见岳五鹿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纤弱的身影显得轻飘飘的,她的裙袂在疾风中嫣然飞舞,竟是一种说不出的美。
岳五鹿双眸直视着前方,什么都不敢想,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她依稀听到拔剑出鞘时那特有的清脆声,也许在下一刻她便会成为剑下亡魂,她什么都不能想,唯有向前,向前!
契丹的兵马仍在锲而不舍地攻城,他们疯狂地拥向城墙下,谁都无暇回头看一眼。他们只是觉得奇怪,这小小的遂城竟会如此难以攻破,隐约看到那城头上似有天人把守一般,所有攻到那里的人,顷刻间又全都倒下了,但他们仍是不怕死一般,前仆后继地冲向阵前。
慢慢地,骑兵间传出话来,说有个武功高强的汉人在守城。他们的天性一向是以强为尊,也一直觉得汉人羸弱,如今乍然遭逢这样的强者,言语间竟不自觉地带着几分敬佩和惧怕。
这时候,岳五鹿已经骑马飞奔到了骑兵队伍的边缘,她咬了咬牙,狠狠地一夹马肚,便一头撞进了契丹的队伍中。
那契丹兵忽然见有一匹白马没命地冲了过来,有的人躲避不及,直接被马儿撞翻在地,哀号出声。他们一时摸不着头绪,又看见这白马之后还来势汹汹地紧跟着大批人马,看装扮又全部是汉人,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来遂城救援的宋军,便发出警示,高喊着:“有援兵!有援兵!”一面纷纷调转阵头,喊杀起来。
为首的秋晚苍急急勒住缰绳,赫然发现自己竟面对着成千上万的契丹军队,顿时傻眼了,他眺目看见岳五鹿已经冲入了阵中,竟不知道是继续追还是放弃。而他身后追着岳五鹿而来的人,有收势不住的,直直冲进了契丹的阵营中。
就在秋晚苍犹豫的片刻,契丹的人马早已经杀了过来,霎时间砍杀声四起,刀剑相击,血肉飞溅。契丹人个个凶猛万分,这些原本是为杀岳五鹿而来的人,为了自卫,不得不拿出全力迎敌。本是用全部兵力围城的契丹人,渐渐被分成了两路,一时间倒分出了一条中间道来,岳五鹿便朝着这条道,埋头狂奔。
叶成蹊站在城墙上,见墙下遍野的契丹兵马似水流一般分成了两股,有一匹白马飞箭流星一般,从中飞驰而来,那马背上隐约有一个身影,却又疑心是马儿飞扬的鬃毛,无法看得真切。但契丹的攻势被分流后,明显减弱了很多。
一旁的慕容遐也看出了端倪,大喜过望地说道:“莫不是有援兵来了?”
叶成蹊已断然说道:“快!趁现在我们突围出去。”
他自带着一批王府的守卫来遂城后,虽靠着自己的武力,成功越过契丹人马,进入主城,但想要将慕容遐和那三千禁军安全地带出契丹的包围,竟是千难万难。那契丹人此次出兵,为的只是打草谷,随身带着肉干为粮,每个人自给自足,都是轻装上阵,全不似宋人行军那般辎重繁琐。
而且契丹军队虽人多势众,却是由多个部落集结而成,各自为政,所以叶成蹊既无法以毁去他们的军粮去打击他们,也无法擒去他们的首领逼迫他们退兵。他只能和慕容遐一起,以城墙为凭,勉强抵挡着契丹人的一次次进攻。但他也知道,遂城里面早已经粮草不足,不过强撑过一天是一天。那些契丹人也是看准了他们这样撑不了多久,便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击。
但现在忽然出现了一批人马将眼前的局势打乱了,他们如果继续留在遂城里,虽有一时的屏障,但也难以持久,当务之急,便是趁机奋力一搏,突围出去。
慕容遐听叶成蹊这样一说,已会意过来,他是行军打仗的老手,很快便传令下去,所有人马集合,从城门齐力冲了出去。
叶成蹊仍只身留在城墙上守望,他见那匹白马越奔越近,马儿的四周不时有流箭飞矢破空而来,忽然那白马扬蹄长嘶,马背上甩出一个人影来,只见得青丝飞扬,花颜星目,飞彩凝辉,竟是说要在王府里等他回去的岳五鹿!
他说不出心底是怎样的惊喜骇然,人已经电掣一般飞掠下城墙,踏着人浪冲向岳五鹿,终于在她倒地之前,将她抓住了。
岳五鹿看到叶成蹊,却似浑然忘我般,只看着他欢喜地笑了笑,那笑靥如冰雪初融,溶溶脉脉,直教人想将一切抛却。叶成蹊见她这个样子,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不要命了!”语气却甚是严厉。
岳五鹿也不恼,反而软语道:“不会的,我知道你定会救我的。”
叶成蹊放开她,凝望了她半晌,一时感触,慨然说道:“不,是你救了我。”他看了一眼那些正和契丹人殺成一片的人,又问,“他们是什么人?”
岳五鹿狡黠地一笑:“是想杀我的人。”便将自己的计策简洁快速地和他说了一遍。
叶成蹊听完已惊得说不出话来,想着她竟会这样大胆地行事,心里面只有敬佩和心疼。他拉住岳五鹿的手,说道:“我们一道冲出去。”
岳五鹿“嗯”地答应了一声,她侧身仰脸看着叶成蹊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提着断水剑,往前冲杀出去。叶成蹊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眼前虽密密层层的全是人,耳朵里充塞着鼎沸的喊杀声,但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还让她安心的地方了。只见寒光所到之处,便飞溅起星星点点的鲜血,有人惨呼着倒下,也有人被震得弹飞,那些人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着、清理着,让出了一条容她和叶成蹊行走的道来。
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敢挡在叶成蹊的面前,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正是慕容遐带着突围的人而来,他叫道:“王爷,快上马!”
叶成蹊反身在岳五鹿腰上一提,两个人已经轻轻地飞起,落在了马背上,随着突围的人往西南角而去。
契丹人疲于应付那群江湖人,竟无暇派出人马去追。慕容遐见自己的军队已经离开了契丹的包围圈,便迫不及待地勒缰停住了,一个跃身跳下了马背。众人虽不明,也都慢慢停了下来,在原地等着他。
慕容遐往队伍后大步跑去,在叶成蹊的坐骑前止住,喜不自禁地抬头看着与叶成蹊同坐一骑的岳五鹿,问道:“小缘,是你找来的救兵吗?”
岳五鹿笑着默认了。
慕容遐高兴道:“我早说了你是我的福星!我真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本事,你到底是怎么找来这么多人的?”
岳五鹿回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慕容遐想想也是,便没再继续问,他又见叶成蹊两手提着缰绳,将岳五鹿整个人围在怀里,不免觉得碍眼,便去拉她的手,说道:“你快下来啊,让我好好看看你,上次你竟那样说走就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伤心。”
岳五鹿果然心下愧疚,想起自己当日留书出走,对慕容遐来说确实有点不近人情,正欲下马,却发现叶成蹊两只手臂围着她,纹丝不动。她不由得回首,不解地看向叶成蹊。
叶成蹊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在马上和他叙旧也一样。”
慕容遐自打叶成蹊不顾一切来遂城救他,又加上见识了他那样的盖世武功,早对他毕恭毕敬,哪还敢有一点忤逆,此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地在心里腹诽:这还王也忒小气,连我这个大舅子的飞醋也吃!一面却很怕死地将拉岳五鹿的手缩了回来,只满面堆笑地说道:“我听萧先生说,你原是为了处理你师父的事才离京的,那现在回来了,想必已经都办妥当了,以后就不会再走了吧?”
岳五鹿忙点了点头,笑着回道:“我再不会了。”
慕容遐这才放下心来,忽听得岳五鹿急急叫道:“糟糕,我把萧先生弄丢了。”
叶成蹊问道:“萧介与你一起来的吗?”
岳五鹿此刻却没有了主意,只担心地说道:“萧先生他不放心我一人,便一直陪着我到了遂城。刚才我急着冲入敌阵,也没顾得上他,一定是那会儿和他走散了。”
慕容遐武夫心性,慷慨直言道:“萧先生肯定是困在里面了,我们再杀进去,把他救出来。”
叶成蹊微一沉吟,却说道:“我们既然已突围出来,便无谓再去冒险。”他看向岳五鹿,“你和慕容大人呆在这里,我去找萧介,我一个人来去还自如点。”
岳五鹿也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便欲爬下马来,叶成蹊托了她一把,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叶成蹊仍不放心,又说道:“你们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扎营,不用在此等我。”说着,一策马,返身朝那人头攒动处疾驰而去。
其时契丹军队和秋晚苍等人早已经斗得不可开交,四下里喊杀声震天动地,夹杂着兵甲刀剑相撞的铿锵之聲,以及血肉横飞的飞溅之声。阳光又盛,照在甲刃上,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忽来散去,直晃得人眼花缭乱。
叶成蹊眯眼望去,看见殷寒崖在队伍之首,正和契丹人苦苦缠斗。殷寒崖虽武功高强,但被如此多的契丹武士围攻,又力战了这么久,看起来已有点难以为继。而那些武功稍微弱一点的,早已是满身挂彩。
叶成蹊心中难免动了恻隐之心,这群江湖人多半是为了名利才不管不顾地跑来遂城,他们纵然可恶,可是芸芸众生中能有几个人超脱得了,又如何怪得了他们。眼下契丹人虽死伤无数,但胜在人数众多,长久消耗下去,这群江湖人难免力竭而死。若要他就这样看着他们惨死在契丹人的刀剑之下,也实在过于残忍。他思忖了片刻,便打定主意,掌中蓄力,一拍马背,凌空而起,飞身跃入阵中。
殷寒崖忽觉得身后有人携着万钧真气而来,而眼前又是无数的刀剑矛枪,容不得他分身半步,已唬得心如擂鼓。却见那人越过了自己,浩然落在了面前,顷刻间剑光闪现,犹如洪水一般,将围攻他的契丹人冲击得四散飞去。他见那剑光如此熟悉,普天之下也只有叶成蹊一人,心中一片茫然。
自殷寒崖被契丹人所困,心里面早已经认定,这一切就是那魔女岳五鹿的阴谋,不过是将他们骗来这里,假借契丹人之手,杀他们了事。而关于岳五鹿的消息既然是叶成蹊的手下朱神安透露的,那叶成蹊必定早已经是和岳五鹿狼狈为奸了,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叶成蹊为何会在这时候忽然出手相救?
不过眼前形势紧迫,对付契丹人才是首要任务,殷寒崖无暇多想,只能先放下一切,稳定心神,和叶成蹊联手抗敌。
契丹军队三番五次地吃过叶成蹊手中断水剑的苦,自然不敢再过于靠近。他们原本是为打草谷而来,只一心想着从平头百姓中抢些物资和女人,却不想竟连番遇上了这样的劲敌,反而让自己损伤惨重,很多人的心里面便打起了退堂鼓。
叶成蹊随着众人且战且退,契丹军队见自己的人员伤亡不断增加,慢慢地停止了攻势。两队人马就此分散开来,那些契丹人也不恋战,不过是稍微整顿了一下,便撤兵退走了。
剩下的人正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暗自庆幸,忽然有人拨开人群,冲了出来,却是萧介。他之前和岳五鹿分散,反而借机混在了这群江湖人中。
叶成蹊见萧介安然无恙,开心非常,只笑道:“我可找到你了。”
萧介也很是激动,不过他一心记挂着岳五鹿,此时便忙忙地问道:“你见到岳五鹿了没?她也没事吧?”
叶成蹊点头道:“放心吧,她很好。”
萧介这才大大地舒了口气,却蓦地觉得身后犹如芒刺在背,似有无数把冷箭抵着他,回头去看,才发现刚才还和自己一个阵营的那些人全都目光冷厉地看着他。
原来他们眼看着契丹人退去,最初的目的浮上心头,又听到萧介赶忙着问岳五鹿的安危,便很自然地把眼前两个人等同于和岳五鹿是一伙的。
萧介在心中大呼棘手,却见叶成蹊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的面前,只听他朗声说道:“契丹人才退,我们这又是要自相残杀吗,你们就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众人听闻面色一白,一时不敢有什么动作。
叶成蹊又循循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盟主之位而来,可如今岳五鹿已是武功尽失,你们杀了她,又算什么英雄气概?这样坐上了武林盟主,又有什么说服之力?更何况,岳五鹿她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那些传言死在她手里的人其实都是她师父岳画心所为,而岳画心也受到了惩罚,死于非命,如今已入土为安,你们若不信,大可以去昆吾山上查探。若说岳五鹿真的杀了什么人,也只有来俊山庄的秋晚来。但那也是因为秋晚来图谋不轨,他从上霄峰那求了一种毒药,为了的是谋夺岳五鹿的武功,最后却是他技不如人,图谋不成,死在岳五鹿手上,那也怨不得别人。”
众人听叶成蹊句句掷地有声,全都侧目看向秋晚苍,只见他涨紫了脸,却一句不发。自从秋晚苍和殷茵李代桃僵的事情东窗事发后,在江湖上的名声便一落千丈。他们现在又听闻秋晚来为了一己私欲,才死于岳五鹿之手,更觉得来俊山庄处事不够磊落,而相比之下,叶成蹊却更显深明大义。远的不说,就说刚才,叶成蹊明明可以对他们不管不顾的,但他还是选择与他们一起和契丹人拼死相搏,两相相较,于情于理,众人都倾向于相信叶成蹊所说的。
这时有人气馁问道:“就算我们可以不杀岳五鹿,那这新一任的盟主怎么办,就这样一直空悬着吗?”
叶成蹊淡然一笑:“难道选盟主的方法就只这一个?如今前任盟主就在这里,何不让他再新起一个法子。”
殷寒崖见众人都殷切地看向他,显然都已经被叶成蹊说服,他心里明白,叶成蹊才和他们联手击退了契丹人,当下众人对他自是心怀感激的,如果他定要非难叶成蹊,反而落不得好,一时间只觉得骑虎难下,便寒着脸硬声说道:“就算要换一个方法,如何能现在就仓促决定,总是要从长计议。”
叶成蹊拱手对殷寒崖说道:“殷前辈,既然您已松口,便是再好不过了,我在此先谢过了。”说着又睥睨全场,“我和岳五鹿早已不是江湖中人,只求诸位就此放过她。以后江湖上的事,我也决不再插手。”
众人听闻,表情各异,想起断水宫和悬翦宫曾经在江湖上名噪一时,多少锋芒毕露,如今世事变迁,顷刻兴亡过手,还说什么龙争虎斗,只觉得意兴阑珊。
叶成蹊也不在意,只当他和岳五鹿这桩江湖恩怨就此搁下了,便又和众人拱手告辞,众人也纷纷与他辞别。而此处经此一役,早已经满地疮痍,让人心生不忍,他们又恐契丹人会去而复返,便都不愿在此逗留,各自寻了马儿,按辔离去。
只有秋晚苍和殷寒崖两人,仍是愤懑难当,留在原地互相干瞪着眼。
半晌后,秋晚苍恨声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殷寒崖阴沉着脸,冷笑道:“我决不会就这么算了。”
虽然叶成蹊让慕容遐和岳五鹿他们去别处扎营,但终究不放心他,便没有走得太远。
闲下来,慕容遐便不停追问着岳五鹿,是怎么找来那些救兵的。岳五鹿知道瞞不住了,将自己的过往从头到尾都说给慕容遐听了,只不提她和叶成蹊的身世。
慕容遐一面听一面将那嘴巴越张越大,好在他一向豁达,很快就接受了岳五鹿这些过往,只是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想不到你竟然这么大有来头。”
岳五鹿歉然道:“对不起,我隐瞒了你这么久。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我从此后便不再是慕容缘。”
慕容遐曲起手指,在岳五鹿的额上弹了一下,说道:“说什么傻话呢。你还记得你离开前那晚我和你说的吗?我既然给了你慕容缘这个名字,你便永远是慕容缘,我也会永远将你当作我的亲人,我才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
岳五鹿摸了摸额头,笑得很开心。
慕容遐又正色说道:“再说以前的你也不差,只是受了太多的苦,以后我都不让你受欺负了。”
岳五鹿见他说得这般认真,只觉得自己曾经失落的那些爱,都补偿回来了,她不知道想起什么,垂头莞尔说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受欺负了。”
慕容遐见她这样小女儿的情态,早猜到了几分,便故意愁眉叹道:“看来这次你是真的和王爷好了,那以后不就没我什么事了,对不对?”
岳五鹿脸上一红,只是不应。那遂城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她心里记挂着叶成蹊,便不时回身,手搭凉棚状,眯着眼睛眺望前方。
慕容遐又促狭道:“别看了,再看下去都成望夫石了。”
岳五鹿瞪了慕容遐一眼,仍是固执地极目望去,落日余晖下,只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打马而来,她不禁雀跃起来,情不自禁地向那来人的方向跑了几步,说道:“是他们来了!”
慕容遐跟在岳五鹿的身后,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我早说了,王爷他武功盖世,就算之前被困在遂城里,也是为了我们这些人。现在他单枪匹马,只需要救一个萧先生,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如多陪我说几句话。”
岳五鹿嫌他聒噪,也不理他,只一心看着骑马而来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发觉骑马走在前面的叶成蹊忽然身形晃了晃,竟似有些摇摇欲坠,他身后的萧介见状,挥鞭赶了上来,伸手扶了他一把。她怕自己看错了,一把扯过慕容遐问道:“你看他们是不是受伤了?”
慕容遐努力睁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才说:“没看出哪里受伤了啊。”
岳五鹿还是觉得不放心,眼见着叶成蹊和萧介慢慢近了,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是觉得叶成蹊的神色有几分勉强,而萧介的脸上又过于凝重,似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慕容遐早迎了上去,兴高采烈地说道:“这下我们人齐了。王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叶成蹊微微沉了沉气,才说道:“我们兵分两路,你带着小五和禁军先回东京,留我一队人马殿后。”
慕容遐疑惑地看了一眼岳五鹿,这下连他也觉得有点奇怪。岳五鹿走近一步,担忧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走?”
叶成蹊强自镇定:“契丹人行踪不定,我怕他们再杀个回马枪。你们先走,我留下来,这样稳妥点。”他见岳五鹿的目光不时疑惑地梭巡着自己和萧介,显然并未十分接受他这个解释,忽然对慕容遐使了个眼神。
慕容遐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叶成蹊那一记眼神很是吓人,竟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便很是狗腿地一面拉着岳五鹿往前走,一面心不由意地劝着:“我觉得王爷想得很是深谋远虑,就听王爷安排的吧。”
岳五鹿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好被慕容遐拉走了。没过多久,慕容遐便带着岳五鹿和余下的禁军拔营而去,只把王府的侍卫们留下了。
叶成蹊本是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的,眼看着队伍离去,一瞬间就像被人抽去了支柱一般,上半个身子一下子瘫软在了马背上。
萧介急急地跳下马来,将叶成蹊扶下马背,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这是何苦来哉!明知道这几日就是春水生毒发的日子,为什么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现在好了,天高皇帝远,你去哪儿找他要解药!”
叶成蹊虽已是疼得满头冷汗,但还是持力站住了,又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为自己打算了的,从这里快马加鞭回京城,五天足够了。”
萧介气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只沉痛地说道:“你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快马加鞭赶五天路?”
叶成蹊此刻身体百骸已是疼痛欲裂,眼中的瞳仁慢慢弥上了血色,他费力地想了想,说道:“你让他们去找一辆马车载着我走吧。”
萧介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便让几个侍卫去最近的城镇买一辆马车来。
叶成蹊不愿意白白等着浪费时间,便要慢慢地往前行去。他虽一声不吭,可是每走一步,便似万箭穿心而过,冷汗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却不知是怎样铁一般的意志,才让那血肉做成的身躯没有倒下去。
入夜之后,去买马车的侍卫终于回来了,他们一向知道王爷每个月会犯一次急症,虽不知是什么病因,但也晓得非同小可,赶紧把叶成蹊扶上了马车,又有两个擅长赶车的,自告奋勇地去驾马车,剩下的人便前后左右地将马车保护起来。
车厢里铺了褥子,叶成蹊直接睡在里面,整个人虽似被拉扯割据一般,疼得无处不在,但慢慢地,他的感觉变得麻木起来,加上马车的晃荡,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叶成蹊忽然惊醒过来,只觉得有一只手朝他伸过来,他本能地擒住了手腕,就势一拉,那手臂的主人便扑在了他的身上,他一个翻滚,便将那人压在了身下。他虽在顷刻间将人制住了,但已是竭尽全力,只沉沉地喘着气。
那人虽被他制住,却没有任何挣扎。黑暗中,叶成蹊一双赤目,更加看不真切,只觉得身下的人温软馨香,竟是十分熟悉。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松了钳制,叫了声:“小五。”
岳五鹿却如痴了一般,只慢慢将手抽出,抚在叶成蹊的脸上,哽咽问道:“很疼吗?”
叶成蹊身形微微一震:“你都知道了?”
岳五鹿泫然道:“我总不放心,又偷偷撇开慕容遐回来找你。萧介本不想说的,是我逼着他说出来的,我全都知道了,你受着这样的折磨,又何必独独瞒着我。”她的眼底盛满莹然的泪光,仿佛落着一只流萤,“春水生,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毒药,我竟没有一点办法可以帮你。你又不是平昌公主真正的儿子,为什么要让你承受这种痛,应该是我来受的!”
“你这样聪明,我知道是瞒不住的,可我就是怕你知道了会这样想。” 叶成蹊缓缓说道,“可是小五,我自从得了你的武功,便一直觉得亏欠你太多,反倒觉得我受这春水生的毒,也许是冥冥中安排我来偿还你一些。”
岳五鹿听他这样说,已经哭出声来:“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你一直是对我最好的叶哥哥。”
叶成蹊灼灼凝视着她,这久违的一声“叶哥哥”,竟似神药一般熨过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连疼痛都消失了,只觉得心满意足,再也无缺了。
猛然间,马车外刀剑相撞,铿锵有声,不多时,便听有人落地,闷声呻吟。拉车的马受了惊,又少了驾车人的控制,便嘶叫一声,扬蹄狂奔起来。叶成蹊情急中一手將岳五鹿抱住,一手扣在车厢板上,稳住身形。但马车的速度未减半分,在旷野中横冲直撞起来,一时撞到了山石上,一时又撞到了树干上,只听得车厢到处劈啪乱响,最后终于散架开来,只剩下轮子上面的一块板子。
叶成蹊虽将岳五鹿紧紧护在怀里,脸上却是一片煞白,额上沁满了冷汗,通红的眼睛里竟有了惧色。他不过是在马车里维持着平衡,已觉得很是勉强,气息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岳五鹿察觉到了,便挣扎着撑起身子,去托住叶成蹊的上半身。
叶成蹊艰难道:“小五,我不知道这会儿突袭我们的是什么人,不如顺着这马车跑远一点,再找地方藏身。”
岳五鹿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会没事的。”
夜色中,星光熠熠,四面的景色隐约可见,叶成蹊四顾望去,不过是偶有几棵树木,或几块嶙石,除此外便是开阔的平原,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那马儿发狂跑了这一会儿,又拖着车子,很快就精疲力竭,一点点慢了下来。叶成蹊拄着断水剑,缓缓站了起来,再挥剑将套在马上的绳子砍断。马儿得了自由,跑开了几步,便垂首吃起野草。叶成蹊跳下车板,又抓着岳五鹿的手,将她带下来。岳五鹿才站稳,便反手握住叶成蹊,将他的手臂围在自己肩上,撑着他的身子。
叶成蹊也没再坚持,半倚着岳五鹿,声音虚弱:“我们先去到马儿那里。”
岳五鹿会意,撑扶着他,慢慢走向兀自吃草的马。
他们才走到,又听见远处有马蹄狂奔的声音,两人回头望去,只见有两匹追马狂奔而来,却看不清那马上的人是敌是友。
叶成蹊不敢有一丝大意,已急促道:“小五,快上马。”
两人翻身坐上了马,叶成蹊伸掌在马肚上拍了一下,马儿受到催逼,向前奔去,但怎奈那马儿本就力竭过一次,只不过喘息了片刻,再加上两人共骑,速度始终快不起来。叶成蹊不时回头望去,只见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借着星光,他终于看清那两个人竟是殷寒崖和秋晚苍。他心下大骇,如果他此刻未犯春水生之毒,还足以抵挡他们两个,可偏偏他现在已是自身难保,哪还有半分胜算。
那马儿又跑了一段路,忽然一声惊嘶,陡然收蹄,倒退了几步,打着响鼻转了个方向,任叶成蹊怎么驱使,再也不肯多走一步。原来那平原到了这里竟生生裂开了一条数丈宽的深涧,在夜色中黑黢黢的,似张着一张巨大的口子。
岳五鹿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心中已是彷徨无策,她紧紧抓着叶成蹊的衣袖,侧身回头去看他。叶成蹊也正低头看向她,他的模样如魔如魇,但眼底却是无限爱恋不舍。岳五鹿想起今生与叶成蹊的种种,即便是有过那么多的误会、痛苦、差错,但都不能摧毁他们爱彼此的心,哪怕这一刻要死,也是死在一起的,便不觉得还有什么遗憾了。
叶成蹊见岳五鹿只是缱绻眷恋地看着自己,没有一丝畏意,意志刚强如他,也是瞬间化成绕指柔,眼中炽热,模糊了一片。
殷寒崖和秋晚苍果然很快杀到了他们面前,乍然看到叶成蹊那张惨异的脸,竟都吓了一大跳。秋晚苍因忌惮着叶成蹊的武功,并不敢贸然出手,只驱着马,四下里观察打探着。那殷寒崖却看出了端倪,双眼怨毒地盯着叶成蹊,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叶成蹊,当日你婚礼中抛下茵儿,让我们父女俩被众人耻笑,也让茵儿再没有走出来,最后反丢了自己的性命。这个仇,你以为我会就此罢休吗?我以为你这王爷有多了不起,却原来也当得并不如意啊,竟然会身中剧毒。你们两个一个武功尽失,一个中毒不治,看今日怎么从我手中逃脱。”
叶成蹊潇然道:“我知今日难逃一死,却不想死在你们这两个欺世盗名的人手上。”
秋晚苍听到殷寒崖说叶成蹊身中剧毒,心中一喜,正欲抢先动手,又听到叶成蹊说他欺世盗名,这一下戳中了他的痛处,气得满脸红紫,再也等不及地拔剑出鞘。
殷寒崖也是恼羞成怒,恶声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我要你们两个为我女儿偿命!”说着已拔身而起,挥掌击向叶成蹊和岳五鹿,一旁的秋晚苍也不甘人后,挥剑砍杀过来。
叶成蹊却不闪躲,他只当像是看不见殷寒崖和秋晚苍一样,而是低头看着岳五鹿,岳五鹿也是旁若无人般,只看着叶成蹊。在如水的目光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缓了,这无垠的天地间,再没有刀光剑影,宦海无常,江湖险恶,人心诡诈,只余彼此,心意相通。
夜风起,吹得两人的衣袂翻飞,交缠在了一起,只见叶成蹊忽然双臂收紧,将岳五鹿拥在怀里,岳五鹿亦仰脸位笑着,慢慢将手拢在了叶成蹊的背上。叶成蹊已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那深涧里。
殷寒崖和秋晚苍扑了个空,两人悻悻驻足站在深涧边缘,往下看去,只见一片深黑不见底。他们自然不敢亲自冒险下去查探,秋晚苍吹亮了一个火折子,扔了进去,只见火光似流星一般,飞纵而下,半天才消失不见,可见那涧沟深不可测。两人商量了几句,都觉得叶成蹊和岳五鹿必死无疑,虽未能亲手杀了他们,但也觉得大仇得报,终于满意离去。
慕容遐在夜半发现不见了岳五鹿的身影,已急得不可开交,他料定岳五鹿会去找叶成蹊,便率领着禁军也往回走。也好在他赶回来,才将萧介救下。
原来殷寒崖和秋晚苍一行人一直追踪着叶成蹊的踪迹,见他们和禁军分开,便趁夜偷袭。正好叶成蹊乘坐的马车失控跑走,殷寒崖和秋晚苍就撇下众人追了出去,而他们的手下却一直在和王府的侍卫缠斗。侍卫人数不多,渐渐被砍杀殆尽,萧介只当这次要交代在这里了,却没想到慕容遐忽然赶到,禁军加入战斗,殷寒崖和秋晚苍的那帮手下便再也难以抵抗,两厢形势逆转,萧介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萧介来不及喘息片刻,只拉着慕容遐,十万火急道:“快去找他们两个。”
慕容遐这才发现少了叶成蹊和岳五鹿,慌忙问清楚了情况,便带人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追去,萧介放心不下,也胡乱找了匹马,跟上他们。
那马车曾一路冲撞,留下的痕迹还算明显,他们追踪而去,却发现除了半辆残破的马车倒在地上,就再也不见其他人或物。而不远处有一条深涧挡住了所有的去路,四處雾霭沉沉,浓稠得似化不开一般,让人觉得呼吸也困难。
慕容遐跳下马来,沿着深涧来回狂奔了几趟,不停呼叫着:“王爷!小缘!”却哪有一星点儿的回应。
萧介落在后面,现在才赶到,便划开众人,走到深涧前,只见面前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无端腿一软,竟无措地说道:“他们不会是掉到下面去了吧?”
慕容遐陡地一个激灵,口中却断然否决:“不会的,王爷那么好的功夫,他不会让小缘遇险的。”
萧介却垂头颓然说道:“他再好的武功也不济事了……”
慕容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萧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那日你来王府找他,我说他身体有恙,让你整整等了一日,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吗?”
慕容遐神色大变,惶然后退了一步,他想起那日的情景,王爷血贯瞳仁,一身病容,可后来再见到叶成蹊时已是安然无恙了,他便没再多想,难道说王爷今日又犯病了?
萧介又接着说道:“他身中剧毒,每月毒发一次,今天便是毒发的日子,所以他才将你们先打发回去。谁知道……”萧介说到这里已不敢再说下去,他犹记得突袭他们的还有殷寒崖和秋晚苍,可后来却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想来他们是追着叶成蹊而去了。以叶成蹊现在毒发的状态,又怎么敌得过他们两人。
慕容遐从怔愣中回神过来,已张皇地大叫起来:“都给我到涧底去找!”
众人燃起了熊熊火把,往那涧底照去,只见被火光照亮的地方,怪石嶙峋,突兀重叠,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下脚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涧底。而没有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只觉得黑气萦绕,深不可测。他们想了半天,决定从身上扯下布料,编了一条长长的绳子垂下深涧。慕容遐不想在上面等着,便要第一个顺着绳子往下爬去,众人怎么也劝阻不住,也只得由他去了。
慕容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攀着布绳,步步为营,一点点往涧底挪去,渐渐地,他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手上也磨出了血,可这沟涧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让人绝望。头顶不时还有落石砸下,他不得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和他一起下来的人,要千万小心。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慕容遐发现踩脚的石头变得越来越湿滑,耳边似乎有水流的声音,那水声徐徐变得清晰起来,慕容遐不敢大意,一面嘱咐着他人,一面探身往下看去。只见涧底下白花花的一片,水流湍急,竟无落脚之处。他一咬牙,将火把一扔,翻身跃入了水中。还攀在绳上的人,被他的举动吓得大叫起来:“慕容大人!慕容大人!”
那水虽急,却好在不深,慕容遐在水里打了几个滚,终于扶着水里的石头站了起来。他浑身湿透,不禁打了个冷战,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高声说道:“我没事,你们先在上面等着,扔一个火把给我。”
有人应诺,将火把扔了下来,慕容遐勉强接在手里,那火把的火被水一反光,显得格外亮堂。慕容遐四处打量了一下,看到滔滔流水,只觉得身心俱凉,但他仍强打起精神,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摸着石头,小心翼翼地涉水找去。
忽然他看见一块石头立在水流之中,隐约似有一个人一半的身子伏在上面,一半的身子浸在水里。慕容遐一颗心似要跳出了胸膛,一面大叫着:“这里有人!”一面拼命趟水过去,这才看清那人果真是岳五鹿。他又惊又怕,半晌才敢将手伸到她的鼻前去探鼻息,依稀感觉到还有微弱的呼吸,却又不敢十分肯定。
他竭力将岳五鹿背在背上,却见岳五鹿身下的石头因被水流常年冲刷,本是光滑可鉴的,现在却有一道道新划上的剑痕。他悚然一惊,顺着那剑痕看去,才发现那石头背后赫然插着一把漆黑的剑柄,那剑身竟深深没入了石头中,而剑柄上挂着腰带,似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扯着。
慕容遐腾出一只手去拉那腰带,只觉得死沉得可怕,好半天才拉动,只见叶成蹊的身躯慢慢地从水里浮了上来。慕容遐说不出的骇然,好在又下来了几个帮手,一齐将叶成蹊拖了起来,安置到了那块小小的石头上。慕容遐方寸大乱,口中只不停念叨着:“千万别死!千万别死!”慕容遐先查看了一下叶成蹊的状况,许是他昏迷后才没入水中的,胸腔里倒没有呛进水去,只是不知道他没顶后在水里呆了多久。慕容遐几乎不忍去探他的呼吸,伸了手又缩回来,一双手抖得厉害,到最后也不确定叶成蹊是否还有呼吸。
最后,几个人齐力将深入石中的断水剑拔了出来收拾好,又七手八脚地架着叶成蹊蹚水回去,只留一人在前面举着火把照明,而慕容遐背着岳五鹿跟在后面。
所有人都累到了极致,又不敢掉以轻心,仿佛把平生所有的气力都用尽了,才将叶成蹊和岳五鹿二人运上了涧顶。
萧介在上头接应,见他们两人人事不知,一摸身上,寒冷如冰,心也跟着冷了半截,再去探他们的脉搏,才隐约觉得还有一些微动,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将两人安排在一辆马车里,仍是继续赶回京城,而萧介写了药方命人沿途采购煎好,灌了二人喝下。
过了两日,叶成蹊先醒了过来,萧介终于没忍住抹了把眼泪。
叶成蹊眼睛微动,昏昏沉沉的脑海中似乎还回响着落入深涧时的冷冽风声,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坠入水中时的冰冷浸骨,过了好一会儿,四肢百骸里才渐渐升腾出锥心的疼痛来,这疼让他的意识聚拢恢复,他猛然一惊,自己竟然还活着?
他想起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岳五鹿跳入深涧,岳五鹿无武功傍身,落入涧底的水流时,便已经昏迷不醒。而他自己凭着一丝残力,抱着岳五鹿在滔滔流水中沉浮,卻意外撞上了立在水流之中的一块石头,将他们阻挡了一会儿。可惜那石头长久地立在水中,面上又湿又滑,石头的面积又不够大,他本想攀住石头,却几次滑落。千钧一发之际,他拔出断水剑,在石头上狠划了几剑,才成功将岳五鹿放置在石头上,做完这些,他已是力竭心尽。
水流一下一下不停地冲撞着他的身体,势要将他带走,他见岳五鹿的身体无知无觉地伏在石头,在这暗黑的涧底,模糊成一团白影,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弱无助。而他的心像被什么箍得死死的,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血红的眼睛里已经一片滚烫,耳边仿佛能听到岳五鹿那轻软的声音叫他“叶哥哥”,是经历了多少冗长的荒芜的岁月,他才等来的这一声“叶哥哥”,他如何能就这样舍弃她?
可是那冲刷在他身上的水流,犹如抽丝一般,将他身上最后的力气,一点点全都带走了。终于他一个趔趄,整个人向水中倒去。在落水的一刹那,他一手持着断水剑刺向那块石头,一手扯下自己腰带的一头,把自己的手和剑柄绑在了一起,然后黑暗彻底侵袭了他……
而现在他竟然得救了,那岳五鹿呢?
叶成蹊艰难地转动视线,看见岳五鹿一动不动地躺在身侧,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再看过去一点,是萧介跪坐在一旁,平日里那样云淡风轻的一个人,竟也会失了态流起了眼泪。叶成蹊本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一时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面只有一种害怕的情绪,怕到了极致。
萧介抹完眼泪,才想起去看叶成蹊的脉搏,一面唠唠叨叨地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们就快到京城了,等再服了解药你就会没事的。”
叶成蹊听萧介只一味地安慰自己,竟不提岳五鹿的事,终于颤声问道:“小五,她……”这一句话竟无法说全。
萧介神色黯然,斟酌了半天,才说:“她还没醒,但是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救活她的。”
叶成蹊见萧介竟这样保证,那提着的心才稍稍按下了一点。他伸出手,在岳五鹿冰凉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
他虽醒了,神智却仍是涣散,倦意袭来,眼皮也越来越重,撑了片刻,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容遐回到京城,以三千禁军击退契丹六万大军的消息早已经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民心大振,夹道欢迎。慕容遐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气,他行至宫门前,见小黄门列队相迎,便翻身下马,随他们入了宫门去讲武殿觐见皇帝。
皇帝面上欣喜非常,直夸慕容遐雄壮勇烈。
慕容遐想着岳五鹿还昏迷不醒,虽心急如焚,但皇帝面前不敢有一丝怠慢,还是将这次出征的战况,一一说与皇帝听。等说到如何突围的时候,他心里拿不准要不要和盘托出岳五鹿的事情,思来想去,最后只说是在还王的带领下,积聚力量于一点,出其不意之下,才冲出了契丹人的包围圈,而契丹人因久战不利,就此退兵了。
皇帝听完后,半天不语,讲武殿上顿时鸦雀无声,慕容遐心里着急,不知道要不要出言告退,正觉踌躇,又听得皇帝问道:“还王如今怎么样了?”
慕容遐垂着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也猜不透皇帝此刻忽然问到还王的用意,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吞吞吐吐地回道:“还王他……他受伤了……”
“他这是自找的。”皇帝好似什么都知道一样,声音听起来也是一贯的喜愠不明。
慕容遐不知所以,只是诺诺地说了句:“是。”说完,他又静候了片刻,见皇帝似乎并没有要怪罪还王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问道,“臣可否斗胆恳请楼太医为他医治?”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跟还王倒是感情很好。”
慕容遐忙道:“还王忠肝义胆,是难得的将才,和臣算是惺惺相惜吧,此次他也是为了救臣才受伤的,所以臣不能不管。”
皇帝这才微微颔首,说了声:“准了。”
不多时,小黄门已将楼云起请了出来。
慕容遐赶紧拜谢皇帝,待出了讲武殿,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楼云起就走。
楼云起一面拂开慕容遐的手,一面说道:“这太医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太医,慕容大人何必次次都来找我。”
慕容遐跺足催促道:“十万火急的事,你快随我去吧。”
楼云起却是意兴阑珊:“去哪里?”
慕容遐回道:“当然去还王府。”
楼云起一怔,已停住了脚步,冷然道:“我不去还王府。”
慕容遐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情急之下,面色一沉:“我已经求了陛下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楼云起不为所动:“你拿陛下压我也没用,还王是生是死,我决不医他。”
慕容遐解释道:“谁说要你去救还王了,是慕容缘,她伤得很重。”
楼云起听闻,果然神色已然大变:“慕容缘她怎么了?”
慕容遐便原原本本地将她掉入深涧,昏迷不醒了多久,以及萧介是如何医治他的都一股脑儿儿地讲给了楼云起听。
楼云起皱着眉头听到这里,骂了声:“庸医!”脚下早生了风,急匆匆地朝宫外而去。
叶成蹊回到王府,又陷入了昏迷中。朱神安早前已回到王府,见叶成蹊和岳五鹿两人竟是这样的光景,已唬得怛然失色,也无暇多问,帮着萧介将他们两人安排妥当。朱神安又忙着告诉萧介,皇帝几天前已派人将解药送至府里了,萧介来不及查探这解药,便匆匆让叶成蹊服下,也不等他醒来,又跑去岳五鹿房中诊治,恨不得自己能分出两个人来。
这时,慕容遐已带着楼云起赶到,他向萧介介绍了楼云起,那萧介虽未说什么,神色却有几分冷漠,而楼云起对萧介也似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慕容遐一心记挂着岳五鹿的伤情,只当他们两个是同行相轻,也没怎么在意。
楼云起见岳五鹿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想着她明明可以选择自己,安稳度日,却一定要飞蛾扑火,伤痕累累,心里便似被针刺了一下,突突地疼着。可终究还是不忍,俯身去看脉,又将她全身细细检查了一番。
慕容遐已心急火燎地问道:“楼太医,小缘她怎么样?”
楼云起摆摆手:“我先看看那庸医的方子。”
蕭介只得忍着一口气,将之前用过的药方都递给楼云起去看。
楼云起一面看一面将眉头蹙了起来,不以为然道:“你用药太过保守了。”
萧介这样的好脾气,不禁也生起气来,愤愤然说道:“如何能不保守,她这是伤到了脑,若我用药过猛,就算她醒来了,也会损害了她的记忆。”
楼云起却比他更生气:“难道你要她就这样一直昏迷不醒?”
萧介冷笑:“我知道你们楼氏的风格,好大喜功,一味只求用药新奇猛烈。”
楼云起反唇相讥:“你们萧家倒是一味求稳,最后还不是什么都失去了。”
慕容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说他们是在为岳五鹿的病情争论吧,又好像不止这样,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觉得火光四溅,一触即燃。
门上忽然光线一暗,三人回头去看,却见叶成蹊孑然站在那里,依然是挺拔的身姿,却已是不堪一击。他眼睛遥望向岳五鹿所在的方向,声音是重伤之后的嘶哑无力:“如果能让她醒来,就按照楼太医的意思医治吧。”
萧介一惊,还想说点什么,却在看到叶成蹊脸上的神色时顿住了。
叶成蹊又说道:“劳烦楼太医好好医治她。”
楼云起“哼”了一声,便算答应了。
萧介这时已一声不吭地退了出来,经过叶成蹊身边的时候,忽然听得他低低说了声:“对不起,萧介。”
萧介身子一顿,像不忍去看他一般,只惶然地说道:“我都知道,我并不是不想她醒过来,我只是怕你会失望。”
叶成蹊默默地站在那里,少顷才又听他说道:“哪怕她会将我忘了,我也要她活着。”
楼云起虽答应为岳五鹿医治,却有他的要求,他将太医院里惯常用的药童都搬到了还王府里,每每配药,也是从宫里拿来。他自己排场也多,楼府里伺候他的小厮侍女们,叫来了一大批。他日日来去,便像带了个移动医疗团队,一向清净的还王府忽然之间变得熙熙攘攘起来。这样过了几天,岳五鹿病情却总有反复,连晚上也不得消停。
叶成蹊见楼云起这样赶来赶去,反而耽误了病情,便要求他住在王府里。
楼云起虽满心不愿意,但衡量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
叶成蹊自从遂城回来后,便一直称病告假在府,现在又奏请让楼云起留府治病,也算合情合理,皇帝也都准了。之后,叶成蹊便为楼云起他们准备了一个院落,随他们去安排。楼云起便按照自己的素来的喜好,将那院子装扮了一番,才住了进去。
岳五鹿在他日夜调养下,终于苏醒了。虽只是醒了一时片刻,但总算是有所好转。叶成蹊每日都来看她,见她原本苍白如雪的脸,一点点红润了起来,心里面已是感激非常,别的一概不敢多想。她这样半睡半醒又躺了大半个月,渐渐可以坐起身来了,只是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记不得什么事。
这一日,叶成蹊来看岳五鹿,见她靠在床头,侍女正喂她吃东西,精神看起来已经大好了。
见他进来,岳五鹿便摆手不要了,冲着叶成蹊吟吟一笑,唤了声:“王爷。”
叶成蹊脸上不禁露出期待:“你认得我了?”
岳五鹿笑着说道:“当然认得,王爷您每天都来看我。楼大人说我醒来后,记忆会变得很差,所以我让侍女们多多提醒点,我没认错吧?”
叶成蹊见她笑得一团和气,可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炸雷,他自己就身处在这一片炸雷之中,整个人连皮带骨被炸成了灰,烧成了烟。
岳五鹿见叶成蹊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难看极了,又没自信起来:“难道是我搞错了?我认错人了吗?”
叶成蹊恍恍惚惚地回道:“没有,你没有记错,你记得很好。”
岳五鹿果然高兴起来,她又说:“楼大人说我好得很快,再也不用躺在这床上了,我都快等不及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往地看向窗外,嘴里念叨着,“眼看着天气也暖和了,花都要开了吧?”
葉成蹊只顺着她的话说道:“嗯,就快开了。”
岳五鹿奇怪地看了一眼还王,黄昏的阳光透过窗子映进来,照在他高大的身形上,却仿佛觉得他整个人像是笼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哀愁里。可是他一个堂堂王爷,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好愁的呢。她不解地想了想,又找了个话题,笑眯眯地说道:“楼太医说要等我彻底好了,才能把我忘记的事情告诉我。其实我挺好奇的,为什么我会在您的王府里,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成蹊见她自醒来后,竟变得爱笑了,也许是没了那些沉重的过往,反倒只有一腔对未知一切的好奇,才让她这般的轻松雀跃。他们是什么关系?这段如蒲草般纠葛缠绵了这么多年的关系,他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心绪纷乱,情绪低沉,半晌才缓缓道:“等你都好了,我再告诉你。”
岳五鹿自醒来后,见众人待她这样好,虽然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人人都允诺会在她好了之后告诉她,便很是安心,她满怀着期待对自己说道:“我会快快好起来的。”
叶成蹊勉强笑了笑,嘱咐了她好好养病,便先走了。
没过多久,慕容遐已闻风赶来,随后萧介也来了,岳五鹿对他们也是一片茫然懵懂,忙着让侍女们向她说明他们的来历关系。
慕容遐便一挥手说道:“别整那些蝎蝎螫螫的,慕容缘你只记着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就行。太尉府就是你的家,你好了自然要回家的。”说着,见风就是雨地吵着要将岳五鹿接回家去。
岳五鹿听慕容遐这样说,便偷偷寻思起来,平日里那些侍女们都叫她“姑娘”,却原来她叫慕容缘。
萧介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岳五鹿,面上虽带着微笑,却显得有些落寞,只说了句:“看到你醒了,我就放心了。”待了没多久,便一个人退走了。
岳五鹿正在为自己得了姓名而高兴,也没怎么在意,反而只顾着去问慕容遐关于太尉府的事,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岳五鹿就觉得体力有些不支。
楼云起正好过来看诊,便将慕容遐赶了出去。
慕容遐趴在门框上,又说了好几遍他以后有空就来王府看她,岳五鹿赶忙笑着答应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岳五鹿便很是高兴地对楼云起说:“原来我叫慕容缘!”
楼云起愣了一下,只说:“养好病再说这些吧。”
岳五鹿咋舌,这才乖乖地躺好。
这往后来看她最频繁的还是王爷,他虽只是来小坐片刻,却很是照顾她的情绪,生怕她受了一点累,生活上更是照料得无微不至,连她未想到的他都提前想到了。只是她总觉得王爷来看她,对她是带着一种期待似的,以至她心里面渐渐生出一份亏欠来,隐约觉得自己忘掉的可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而王爷为此应是有些伤心的。时间久了,她便有些不敢见王爷,有时候甚至会故意说身体不适来推脱。
养伤的日子总是无聊,岳五鹿在房中闷得难受,便让侍女们扶着她出了房门。她这一病,转眼已到了深春,她也换上了春衫,微风袭来,只觉得暖融融的,只可惜她所在的院子里只有松柏,眼前所见的只有清一色的绿,竟感受不到一点春意。她便突发奇想着要去楼云起住的院子里瞧瞧。侍女们拗不过,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岳五鹿往那院子走去,可没走出几步,岳五鹿便将她们都推开了,她一步一步越走越稳妥,一直走到了楼云起的院门前。
她见院门大开着,便自己走了进去,四顾一望,远远的是青松翠竹,掩映着一汪水池,那池中盖着一座水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跨水接岸。
那水榭的窗都开着,依稀看到楼云起站在里面,不知在望着什么出神。她款款踏上曲廊,楼云起听到声音,便回转身来,见到是她,微微一笑道:“你果然大好了,竟敢就闯到我这里来了,也不枉我给你熬了这么多药。”
岳五鹿这才笑嘻嘻地说道:“楼大人妙手回春,多谢了。”
楼云起很是不满:“没有一点诚意。”
岳五鹿只当听不见,四顾说道:“你这里比我那里好一些,只可惜也太过单调了,什么花儿也没有。”
楼云起深以为意:“这里确实无聊,我不过是权宜住在这里,等你大好了,我便要回家去的。”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牵岳五鹿的手,将她往水榭里面引。
岳五鹿便好奇问道:“你家是什么样子的?”
楼云起心念一动,不知想到什么,反问道:“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岳五鹿听者无心,想也不想就说:“好呀!”她因见水榭里面放置了一张大案,上面摆着杯箸酒具,还有几样下酒小菜,旁边还有两个丫头在煽风炉烫酒,又好奇问道,“你这是要在此宴客?”
楼云起摇头道:“我在这里宴什么客,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偏被你给撞上了。”
岳五鹿咧嘴笑了起来,她一路走来已微微有点喘气,便往那栏杆处一坐,趴着窗子往外看,只见池子里有几尾鱼儿在唼喋青藻,直搅得水儿泛花,更有几滴飞溅到了她的脸上,她不禁“啊”地躲开了,又忍不住探身去看。
楼云起见她袅袅婷婷地在那里玩,衣袖被微风吹得飘飘若举,仿佛似一抹云彩一般,只觉得自己连眼睛都移不开了。
这时丫头们已经将烫好的酒端到了案上,楼云起自斟了两杯,想了想,还是叫岳五鹿过来。
岳五鹿过来一看,有些怀疑道:“我一个病人能喝酒吗?”
楼云起笑起来:“你不都好了吗?”又说,“也不能喝多了,就让你尝尝味道。这可是我新近得的霸王醉。”
岳五鹿故意道:“这名字也不怎样。”
楼云起又笑道:“这酒名字霸道,入口却是最柔的,说是都能让霸王醉了变温柔,你不好奇?到时候可别说我吃独食。”
岳五鹿听了,端起酒杯正想喝,楼云起已夹了一箸小食给她:“你先吃点别的垫垫肚子。”岳五鹿只好先吃了一口,才又举杯,先是浅浅尝了一下,果然觉得入口非同一般,禁不住又多尝了一些。
楼云起早已倾身去夺她的酒杯,一面说道:“这就够了,本就不是给你喝的。”
岳五鹿嘴巴只顾贪那酒杯,便也倾身向前,两人的身子一上一下在案桌上靠得极近。楼云起面如玉冠,双眼含笑地俯看着她,一只手却将那酒杯撤得远远的。
岳五鹿无法够着,只得微扬着脸,既嗔且怒地看着楼云起,一双眼眸映着波光,灿若星辰。
忽然一旁的丫头弯身行礼,叫了声:“王爷。”
岳五鹿回头一看,果然见叶成蹊站在那曲廊上,颀长挺拔的身姿,却不知为何全身绷得紧紧的,似有着莫名的怒意。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慌,便赶紧站直了,巴巴地说道:“王爷,楼大人这有好酒,你快来尝尝。”
叶成蹊淡淡说了声:“好。”眼睛却只凝视着岳五鹿。
岳五鹿见他一步步走来,却感觉像是在向她逼近,不由得更加慌乱。但叶成蹊却拿起酒壶,斟了满满的一杯,举起一口饮下。岳五鹿赶忙狗腿地说了一句:“王爷,好酒量。”
叶成蹊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半天才说:“酒也是好酒。”
楼云起见岳五鹿一看到叶成蹊到来,整个人就变得不自在起来,他看在眼里,虽不动声色,脸上却不觉有了几分冷淡。忽然,他出言说道:“王爷就算喜欢,可惜我这儿只有一壶,若有多的,倒可以送王爷一壶。”
叶成蹊听闻,这才微微侧目去看楼云起:“我若喜欢,便会自己去争取来,不用你送。”只是那聲音听起来过于冷漠,让人觉得有一股寒意。
岳五鹿越发觉得此时气氛尴尬,一会儿看看叶成蹊,一会儿看看楼云起,心里想着那酒也不是琼浆玉液,不至于两个人为了一壶酒就抢起来了吧?她赶紧打圆场说道:“要不两位就坐下来一起喝,我来斟酒,保证公平,一人一半!”
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她,脸上的神色却不是她能理解的,她正觉得头疼,忽又听楼云起对她说道:“明日我便搬回去了,你刚才还说这里无趣,想去我家里看看,不如明日就随我一起去吧,这样我看顾你的病情也更方便些。”
岳五鹿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说:“你要我去你家?”
楼云起坚持道:“怎样?”
岳五鹿不自觉地往叶成蹊脸上瞧去,却见他也在看着她,目光沉沉,让人无法承受一般,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只听得自己已轻声回道:“也好。”
第二日,侍女在房里忙着为她收拾行装,岳五鹿趴在栏杆上,她见头顶上碧蓝一片,万里无云,是极好的天气,这样的日子多么适宜出门,可她却忍不住想起昨日叶成蹊听到她答应去楼云起家时,那复杂难懂的神色,不觉又长叹了口气。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看见天上竟高高飞着一个纸鸢,那纸鸢在空中恣意地舒展飞舞,映着碧透的晴天,看得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曾在阳光下,牵扯着纸鸢的线,笨拙地奔跑着,看着纸鸢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而心里面是从来没有过的快乐无忧。她正想得出神,那天上的纸鸢却渐渐不稳起来,好似断了线一般,一头栽了下来。
岳五鹿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追着那纸鸢而去,身后的侍女叫道:“姑娘,你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我去找那纸鸢!”
那侍女听闻,哪敢放心,一面说着:“姑娘慢点。”一面跟了上来。
岳五鹿只管循着纸鸢落地的方向找去,走来走去竟来到了一个院门前,她正欲推门,身后的侍女慌忙拦住她:“姑娘,王爷不让任何人进去这里的。”
岳五鹿伸出的手停住了,回头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让进?”
侍女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建了这府后,就下了命令这里谁都不能进去。”
岳五鹿四下里看了看,见除了她和侍女便再无一人,便壮了壮胆子说道:“你在这里看着,我进去找了纸鸢就马上出来,不会有人知道的。”
侍女急道:“这怎么行!”
岳五鹿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想找到那纸鸢的执拗,她趁侍女不备,忽然将那院门一推,闪身走了进去。侍女惊呼了一声,却不敢追进去,只好在外面急得直跺脚。
进了院门,满眼的却是蔷薇花架,蔷薇的花藤将花架爬得满满的,简直要满溢出来。这种蔷薇却是野地里粗浅的品种,只开一种白色的花朵,不过却开得异常繁盛,密密麻麻地点缀在绿叶之中。只有离得近了,才能闻到一股幽幽的清香,可是那香却是让人永志不忘的。
岳五鹿痴痴地看着,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几乎透不过气来。她顺着那花架,一步步走进去,见到那只纸鸢就落在一侧的花架上,风拂过,纸鸢的羽翼犹在扑腾着。她踮起脚尖,将那纸鸢从花架上取了下来,那纸鸢不过是街上最平常的款式,甚至已经有些褪色了,像是旧年的东西。可是她拿在手里,只觉得手心里一阵阵发烫。
“小五!”她听到有人用很轻微的声音叫道。
她站在那里,脑海里轰然一声,震得她趔趄了一步,可是她努力站稳了,慢慢转过身去,看到叶成蹊站在花架的另一头。
晨风吹拂,蔷薇的花瓣从枝头纷纷飘落下来,像许多小小的白色蝴蝶,在两人之间缠绕、坠落,最后铺满了一地。
岳五鹿踏着一地的落花,一步一步地朝叶成蹊走去,她停在叶成蹊的面前,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擅闯这里的。”缓了缓,又把手里的纸鸢放到叶成蹊手上,“这是你的纸鸢吗?”
叶成蹊怔怔地接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他固执地叫了声:“小五。”才又说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岳五鹿轻轻地笑了笑,反而问道:“王爷,你这是在叫我吗?”
叶成蹊站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脸上的痛楚却是更甚,他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岳五鹿将脸别开了一点,说道:“我要走了,她们应该都收拾好了。”她这样说着,却一直不去看叶成蹊,只是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她的半边手臂触到叶成蹊的,只觉得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一咬牙,拔脚跑出了那个院子。
楼云起一早就起了,他梳洗完毕,冠带出来,满面的神清气爽,站在廊下等着岳五鹿。他见岳五鹿回来了,便笑着问道:“你跑去哪里了?”
岳五鹿只说:“就随便走了走。”
楼云起又说:“那我们这就启程吧,东西都收拾好了。”
岳五鹿点了点头,侍女们果然早已将她平日用习惯的衾褥妆奁,都打包好,命小厮送到门外候着的马车上了。
楼云起便和岳五鹿并排向府门外走去,他见岳五鹿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由说道:“你才刚好了点,也不用急于一时,跑出一头的汗来,还是要多加休息才是。”
岳五鹿又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们因昨日就与叶成蹊说过辞行,今日就不打算特意再去说了,两人一路无话,相携出了门。
早有人牵了马车过来,楼云起先上了车,又伸出一只手来扶岳五鹿。岳五鹿一手借着楼云起的力,一手提了裙子,迈上了马车。就在车帘放下的刹那,岳五鹿透过帘缝,打眼回看,只见叶成蹊不知何时,正孤身站在阶台上,因为逆着光,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脸。这时,马车缓缓启动了,叶成蹊的身影就像是沉进了水里,随着微光,一点点消失了。
京城里的高门大院,离得都不太远,那马车走了没多久,便停下了。楼云起抢先跳下马车,倒把候在外面接人的仆从吓了一跳,一面说着:“大人,您慢点。”
楼云起说:“不碍事。”又回身去把岳五鹿接下来。他见岳五鹿四处打量,便笑起来,“外面的景致都是差不多的,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進去吧。”
果然楼府虽不如王爷齐整宽阔,却是泉石林木、楼阁亭轩,几步一景,又正值花开的时节,更是处处花团锦簇,缤纷灿烂,花香袭人,蜂蝶萦绕。
岳五鹿站在一簇玫瑰花丛边,由衷地说道:“你这里真真不错。”
楼云起并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岳五鹿不禁笑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楼云起说:“我原和你说过两次,要你来我家的,只是一直没成行。想不到这次,你真的来了,我反而觉得有点不真实。”
岳五鹿怔了一下,正不知道说什么好。
楼云起已兴致勃勃地说道:“去年我们在相国寺装了一坛子梅花上的落雪,当时还说要请你喝那雪水煮的茶,倒一直没有兑现。我现在就命人去把那坛子挖出来,泡了茶来,给我们解解津渴。”
他说完便招了人过来吩咐了几句,又将岳五鹿引到一处亭阁里。等他们进了亭子里,早有几个小丫头在亭阁里布置好了一张竹案,摆着各色茶具,一旁还有人在点煽风点炉子。又过了片刻,有一个小童满怀抱了一个坛子过来,只见上面泥色犹新,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封便退下了,小丫头们自去取水煮茶。
岳五鹿凭栏站着,光线斜斜照了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脸庞像晶莹剔透的白玉一般,眼波微转,却是炫然如黑色宝石,只觉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只听得她清婉地问道:“楼大人,你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楼云起站在她身侧回道:“也没做什么,大多数是上朝点卯,得闲的时候便专研下医书。”
岳五鹿歪着头想了想,又问:“我可否跟着你到处看看?我怕我每日闲着太无聊了。”
楼云起笑道:“有何不可,这府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岳五鹿也冲他笑了笑:“那你到时候可别怪我四处捣乱了。”
楼云起心中一时触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整个家都给你,可惜你不要。”
岳五鹿果然什么都没听到,她见丫头们已经将茶煮好沏上了,便移步过来,笑着说道:“让我尝尝这茶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楼云起便没再说什么,和她相对着坐下来,品茗闲聊着。
第二日,岳五鹿用完膳吃了药,闲着无事,因初来乍到,对楼府的院子有些好奇,就出了房门四处走走逛逛。
楼云起回府后,便恢复了一切公事,一早就上朝去了,这会儿才下了朝,竟携着慕容遐一起回来了。
慕容遐远远地看见闲逛的岳五鹿,早急不可耐地朝她招起手来,岳五鹿看见了,也朝他们走去。
“若不是早朝遇到了楼太医,我都不知道你搬来这里了……”慕容遐见她走近,已等不及地开口,想起楼云起就在旁边,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楼云起早会了意,看了一眼岳五鹿,笑着说道:“我换了衣服再过来,你们先聊。”
慕容遐目送着楼云起走远,抓着岳五鹿连声问道:“你怎么回事?在王府住得不好吗?王爷怎么会让你来楼太医这里?”
岳五鹿眨了眨眼睛,回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在王府也呆厌了,正好楼大人说他要回自己府里,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想着他每日三次给我送药,倒不如就住到他这里,大家都方便些。”
“可是……”慕容遐一时语塞,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好,憋了半天,才嘟囔了一句,“那王爷也太可怜了。”
岳五鹿却置若罔闻,见一只粉蝶儿扑腾腾地飞过,看起来很是憨趣,便一路扑打着追过去玩。那蝴蝶绕过一座假山,那后面却是一条石子漫的路,路的两面布满苍苔,慕容遐怕她踩滑了,忙也追了上去,苦口婆心地唠叨着:“你小心点,别摔了。”
岳五鹿在前面回道:“没事的,我很快就到手了。”她一面说一面停住了,原来那粉蝶已经被她用两只手捧在了手心里,她看它扑腾得厉害,怕它伤了翅膀,只好张开手将它放了。
慕容遐看著她,又笑又气:“你这一病,倒病出了孩子气来,一个蝴蝶也能让你追着跑这么半天,抓了又放,还真是没心没肺。”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楼云起已经换了家常的衣服,边说着边走了过来,“孩子气也好,没心没肺也好,多少人求之不得。”
岳五鹿也对慕容遐做了个鬼脸道:“你看连楼大人都这么说了,我是病人,我最大。”
慕容遐无奈:“行行行,你是病人,怎么都行,只求你快点好了。”
岳五鹿拍拍手,无所谓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楼大人说了,我再好好养几日,就都好了。”一边仰头笑融融地去看楼云起,“是不是呀?”
“是的,你好得很快。”楼云起说道,终于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又见她额角有挂着几滴小小的汗珠,也一并顺手将它擦去了。
慕容遐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已经开始在为还王默哀了。他思忖了一会儿,当下有了决断,想着自己不能忘恩负义,还是要努一把力,帮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便匆匆请辞,直奔还王府而去。
没想到叶成蹊多日未上朝,今日销假后,被多留了一会儿,又因朝上忙着准备对江南的战事,他又被叫去了枢密院议事,到现在才回府。慕容遐这一去,正好和叶成蹊在府门前撞上了,他见叶成蹊脸色沉静,全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偷偷咽了咽口水,才问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成蹊屏退了众人,和慕容遐往一条曲廊上走去。
慕容遐见四下无人,已急忙忙地说道:“王爷,您怎么能让小缘和楼太医回去,您就不怕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叶成蹊涩涩地一笑:“她现在病着,也不愿多见我,大概是我让她觉得有压力吧,倒不如去楼太医那,也许好得更快些。”
慕容遐摇头叹气道:“那您就不怕等她病好了,人也不回来了?我可是从楼府那边过来的,看得真切,人家楼太医攻势猛烈。虽说我现在还是站在王爷这一边的,但日后小缘她要是做了别的选择,那我也不会去干涉什么的。”
叶成蹊沉默了片时,才道:“我知道的。”
慕容遐又叹了一口气,他见还王站在那里,仍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样子,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便告辞离去了。
忽然一声春雷,转眼就变了天,铅云压顶,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叶成蹊忽然拔足出去,那门上的人慌里慌张地迎上来:“王爷这是去哪儿?备车还是备马?”
叶成蹊回道:“马!”
门房的人急急牵了马过来,叶成蹊翻身上马,飞蹄而去,身后的人犹自张着嘴在问:“可要人跟着?”一句话还未问完,只觉得吃了一嘴的风,哪还有叶成蹊的身影。
雷声一声紧似一声,叶成蹊已在楼府前扔僵下马,径直闯了进去,也没有人敢拦他。他一径往院子里闯去,院子里有当差的见了他,虽都很诧然,但碍于他的身份,都噤声退而避在一旁。他这样一口气走了几射之地,忽听得隐隐有熟悉的声音,却笑得很是开心。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只见岳五鹿和楼云起共站在一棵花树下,因为雨前的一阵大风,花瓣都被吹下来,嫣然翻飞,落得岳五鹿满头脸衣襟上都是,她仍是仰着脸,欢笑着伸手去兜更多的花。
那样的欢声笑颜,灿若明霞,却离得那么遥远,叶成蹊几乎不忍再看。
春雨终于在云里藏不住了,先是一滴滴地砸落,最后连成了一条条线,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网住了。
楼云起已牵住岳五鹿的手,拉着她往一旁的亭阁里跑去避雨。
叶成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雨直扑他的脸面,顺着他的头发额角,不停地往下滴,他也浑然不觉,他看着在雨帘里变得模糊的两人,整颗心似灌了铅一样,那样地沉,只觉得自己再也无力去支撑。
萧介本是在廊上捡药,见雨势越来越大,那雨落在栏杆上,砸碎了,又溅起来,打湿了他的一只衣袖。他正准备回屋,却见叶成蹊满身的雨水,身上无遮无拦,失魂落魄地走来。
叶成蹊终于一步步走上了台阶,他身上的雨水在地上落了一摊,那样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半天,他才说:“萧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忘忧的药?”
萧介许多的话堵在胸中说不出来,他似早已料到了这一幕,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他返身从房里拿出一包东西出来:“给你!”
叶成蹊竟问也不问,直接打开吞进嘴里,他对萧介笑了笑,又顺着原路走了。待他回到房中,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所有的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挣扎着往那床上倒去,很快便人事不知了。
因为下雨,天黑得特别早,岳五鹿服了药,沐浴完毕,却没有一丝困意。她叫人掌了灯,带着她去找楼云起。
楼云起人在书房里,那书房两壁都是书架,里面密密匝匝排满了各色书籍。他在灯下,兀自看着一本书。见岳五鹿到访,他有点吃惊,赶紧站起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淋了雨,可有感觉什么不适?”
岳五鹿笑笑,摇摇头说:“我就是有点儿睡不着,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楼云起走过来,见她新沐浴过,身上还留有一股淡淡的馨香,鬓发湿湿地粘在一起,烛影摇动,她的脸笼在一层蒙蒙眬眬的光下,只觉得美得不可方物。楼云起不禁抬起手,想去拢一拢她的鬓发。
岳五鹿已不着痕迹地一转身,去看那满架的书,满心好奇地问道:“这里这么多书,可全是医书吗?”
楼云起看了看落空的手,自嘲地笑笑,才走到她身后,说道:“是的,一半是收罗来的别人写的医书,一半是楼家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方子集成的医书。”
岳五鹿又问:“我可以看看吗?”
楼云起笑道:“你要不嫌无趣,就看吧。”
岳五鹿便随便抽出一本,翻阅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么多本书,大人你都看过了呀?”
楼云起哈哈大笑起来:“你今日怎么了,对我的事竟然这么好奇?”他虽这么说,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我从小便是混迹在这些医书堆中,除了看它们也没有别的可看了,后來倒是慢慢喜欢上了,你可能想不到,我最喜欢的是自己制毒又自己去解毒。父亲被我气得够呛,说我不务正业,可是怎么也拗不过我,便将我赶出门去好几年。若不是他后来病重,我估计还不会回来。”
岳五鹿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楼云起又说:“若不是我这偏好,我们也不会因此相识。”他见岳五鹿茫然地看向他,又赶紧说,“我知你将那些事都忘了,没关系的,忘了也好,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岳五鹿却不去接他的话,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这里可有什么本子是记录你制的毒的?”
楼云起便指了指书架上的一格,说道:“这里都是,也不单单是我的。”顿了一顿,又道,“这么说起来,我们楼家虽世代为医,却好像都是制毒高手。”
岳五鹿顺着他的话附和着:“这也难怪,药理本就是想通的嘛。”她边说边随意翻了翻,只是医书对于她来说难免艰涩难懂,只熬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楼云起见状,已笑了起来:“这下该困了吧?下次再睡不着,我就有办法了,给你送一本我这儿的医书就行。”
岳五鹿被他说得羞赧一笑,才说:“那我回去了,叨扰了这么久,你也早点休息吧。”
楼云起将她送至门口,见风雨未歇,夜凉如水,便让在旁边候着的侍女将手中的一件系带的披肩拿过来,亲自给岳五鹿披上,又在她颈下系好。
岳五鹿看着他,不知是困意袭来还是什么,眸色有一丝暗淡,她见楼云起都系好了,说了声:“谢谢你。”声音虽很轻却很是郑重。
楼云起心念波动,半天才说道:“你快回去吧。”
春雨绵绵,打在石阶上,滴滴答答,一直落到了半夜。岳五鹿虽躺在床上却一直辗转着,不时倾耳去听那漏更的声音,和着那雨的声音,心里面只觉得越发焦躁。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从床上穿衣下来,也不点灯,摸黑出了房门。她一路小心翼翼,可是雨夜黑沉,半点星光也无,不免还是磕碰到了,她只得咬牙忍着,走过了几个回廊,来到了楼云起的书房前。
四下除了雨声,再无其他一点声响,她伸手去推书房的门,那门“咿呀”一声开了,只吓得她心惊肉跳。她暗暗缓了缓气,抬步走了进去,又返身轻手轻脚地将门关好。书房里更加黑得可怕,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小心地点着,径直朝一面书架走去。
楼云起说过,那书架上有一格子,放的全是关于毒药的方子。她抽出一本焦急地一页页翻看,放回去,又抽出一本一页页翻看,看完了再放了回去。
那格子里放着十几本书籍,她这样急切地翻看过来,又只有一豆小小的灯光,不免眼角生涩胀痛,连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起来。她揉了揉眼睛,强撑着看下去。那没看过的书籍越来越少,她的一颗心也渐渐紧了起来,像是连呼吸都要忘记了,可是她不敢放弃,只去书上寻那三个字——春水生。
她一面翻,一面在心里祈求着,忽然她的眼睛迸发出兴奋的光彩,那三个字,每一笔每一画都已经在她心里镌刻了无数遍,到底还是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上面果然详细记载着春水生这种毒药的配方,她来不及细看,抬手将那一页扯了下来。那纸张裂开的声音,却异常响亮,细听之下,竟伴随着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岳五鹿回身去看,见楼云起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里簇着一团火,早不复他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终究还是起了疑心,跑来书房查看。他一路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岳五鹿,只恨不得能将她立刻烧成了灰,化成了烟,消失不见,便可当她不曾在这里出现,只当这一切是他的一个噩梦!只因是他在这雨夜里睡得太沉了,才显得这个梦如此真实。
可是他看到岳五鹿害怕地将手里的一页纸藏到了身后,嗫嚅地说了声:“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竟是如此的熟悉,楼云起只觉得自己成了天大的笑话,他竟还在奢望这一切不曾发生。他抬脚走进书房,身子撞在半阖的门上,也不觉得痛,他只是一步一步逼近岳五鹿,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
岳五鹿见楼云起这个样子,又愧又怕,一面迭声地说着:“对不起。”一面连连地往后躲去,直到整个人都贴在了书架上。
楼云起一把抓住她的双肩,手上的指节都泛出青白,他忽然将岳五鹿整个人往上一提,按在书架上。岳五鹿动弹不得,她心中发慌,手里的火折子便掉在了地上,顿时四周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到楼云起愤怒的气息近在咫尺,热热地喷在脸上,然后有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摸去,将她手里的那张纸夺了过去。紧接着,她身上的力道一松,身子往下一跌,踉跄着撞在了书架上。
桌上的灯被点亮了,那烛火让岳五鹿的眼睛有暂时的不适,一瞬间她只觉得一片光亮,似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白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楼云起就着灯光,看了一眼那张纸,已讥讽地笑出声来:“原来你就是为了春水生才随我回来的。”他仓皇又沉痛地往那桌上一靠,“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岳五鹿缓缓站稳了,她再也不能隐瞒:“就在我随你回来前的那个清晨。一切就如你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春水生而来的,我骗了你。”
楼云起狠狠问道:“所以叶成蹊也知道?是他要你这样来冒险?”
岳五鹿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我没告诉他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是我自己的决定。”
楼云起听她这样说,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气直冲到了头顶,他欺身扼住了她的脖子。他看向岳五鹿,那绝世的容颜,在灯光下泛着玉瓷的光彩,那般诱人又那般脆弱,他慢慢收紧了手指,凄然说道:“你竟然为了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岳五鹿只觉得喉咙里堵得难受,想咳一下都咳不出来,她对着楼云起虚弱地笑了一下。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楼云起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不堪,而她这样做又是多么的卑劣,可是她不得不孤注一掷。此时此刻,她被楼云起抓了个正着,只觉得自己真是活该。
可是楼云起并没有用多大的力,已骤然将手松开了,他举起另一只手,将那张被撕下的纸掼到了岳五鹿的脸上,闭目说道:“趁我没后悔前,拿着它滚!”
那张纸飘飘然然地落下来,岳五鹿伸手抓在手里,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羞愧过,她仗着他的喜欢,利用了他,又伤害了他。事到如今,她又有何颜面继续站在这里。
岳五鹿夺路往外跑去,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无,半夜的春雨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只觉得肌肤生寒。地上到处是湿漉漉的,倒映着一些晦暗不明的灯光,她蹒跚着往前走去,明知道自己不该,可还是无法抑制地去想,经历了这一夜的春雨,那院子里的白色野蔷薇花还好吗?
她想起初见那满满一架蔷薇花时,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她怎么能忘了呢?她和叶成蹊就是在一簇蔷薇花下第一次相遇的,这野地里兀自生长的花儿,虽然很轻贱,可也最是娇嫩,轻轻地触碰便会飘零而落,唯一滋养它们的只有头顶上温煦的阳光。而叶成蹊就是她唯一的光,照亮了她荒芜的心,给了她最初的温暖,她怎么能忘了呢?
当时的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明知道不可能的情况下,却忍不住将他们记忆中的那一片蔷薇花,隐秘地种在了他的院子里?
还有那一只纸鸢,是他赢来送给她的。那日她第一次放飞纸鸢,是从没有过的开心,她一直觉得遗憾,就那样把纸鸢丢在了梅鹤逸馆里,却不知道他是何时将那纸鸢悄悄带走,珍藏起来。她又怎么能忘了这些呢?
当她走进那院子时,所有的回忆都在脑海中爆裂开来,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听见叶成蹊那样叫她,她几乎承受不住。当时的她,又是以怎样的决心忍住的?
春水生……是那三个字,春水方生,血贯瞳仁,生不如死……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叶成蹊就这样一辈子被这毒药折磨着?
她几乎想也不想便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萧介曾对她说过,自己始终参不透这春水生中的几味配药,所以她只能从楼云起那下手,她要趁这个大家都不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想起的机会,从楼家偷出春水生的配方!
她手里紧紧捏着那一张纸,如今她得逞了,她应该高兴的,可是想起楼云起那受伤的眼神,只觉得一切都惘然了,原来去欺骗一个真心待你的人,自己的心也会遭到反噬的。
她就这样一个人自暴自弃地在路上走着,她以为自己是去往还王府,可是四周的景物被雨雾模糊了,影影绰绰的,让人分辨不清。她走了很久,步履越来越沉,却反而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她身上薄薄的衣裙早已湿透,裙摆上也全是污泥,湿冷的衣物粘在身上,越发叫人冷得发抖。
远处有马蹄踩在积水里,噗噗地水花四溅,岳五鹿极目望去,见是一队巡检司的骑兵,正策马过来。
那些骑兵见黑暗中竟然摇摇晃晃地走著一个人,便高声喝道:“什么人?”
岳五鹿竭力伸出一只手来,想去抓住他们,也只是徒劳地虚晃了一下,整个人已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然后意识一片黑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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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五鹿好不容易得到了春水生的配方,却又再次晕倒,是伤病复发吗?她能成功和叶成蹊会合吗?二人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能经受住这一次的考验吗?敬请期待下期《断水生春(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