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蒲松龄不顾姐姐的反对执意加入了六扇门,当了一名书记官,谁知刚刚上任就遇上连环凶杀案,凶手的身份扑朔迷离,多方势力掺杂其中,总捕头卫无端顶住压力誓要捉拿真凶。办案过程中,蒲松龄意外发现自己竟有通灵能力,可以看到死者生前画面。但能力虽强,却没有重要的物证支撑,探案之路还没有抵达终点,而最新的一名死者,似乎是个暗娼……
李秃瓢是城南地头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趁着夜里来找他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所以,三教九流中甭管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在宵禁之后出现在他的茶楼门口要求见他,都能算是意料之中。
可这径自走进茶楼里的拜访者,偏偏就是意料之外。
李秃瓢抬眼见着他时,直是一愣,忘了起身寒暄。
周围一众伺候着的手下在一旁瞧出李秃瓢不对劲,只当进来的是仇家,伸手便要去拔别在后腰上的短刀,将这文文弱弱的书生砍个稀烂。
“李大哥,这才几天不见,就把小弟给忘了?”蒲松龄只当没察觉周围汹涌的杀气,对着坐在上座喝茶的李秃瓢拱手笑道。
“蒲兄弟,你怎么来了?”李秃瓢这会儿也缓过神来,起身迎上前,同时朝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出去。
李秃瓢一把搂住蒲松龄,亲热地拍拍他肩膀:“怎么着?在六扇门呆着腻歪,想起你老哥我了?”
“这话说的,可着天底下找,也没有第二个李大哥啊。”蒲松龄说着,被李秃瓢拉到椅子上坐了。
京城分东西南北四城和城中五个大区域,夜里宵禁,不允许在各区域之间穿行,但对于区域内部却无限制。所以即便已经入夜,茶楼的生意仍旧红火。隔壁唱小曲儿的、楼下说书的、座上叫好的,所有声音一股脑儿混在一起,从门窗缝挤进来。李秃瓢开的茶楼,夜里总要比白天更热闹。
李秃瓢给蒲松龄倒了茶,见蒲松龄没动,只盯着茶盏不吭声,微微一笑。他跟蒲松龄相处时日不短,眼前这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多少有数。
“你姐管你跟管儿子似的,你今儿晚上在我这不回家,明儿你姐不得来掀了我这茶楼?正经的,我找两个人给你送回去,管宵禁那帮兄弟我都熟,不会拦你。”李秃瓢摸着锃光瓦亮的脑袋,笑道,“又不是什么难事儿,也值得你跟这儿憋着不出声?”
“李大哥,我是专程从家里过来的。”蒲松龄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还真是有件难事想请你帮忙。”
李秃瓢的手在脑门上停住,紧接着又开始使劲搓脑袋顶,好似要把脑瓜皮整个都搓下来。
他不开口,蒲松龄也不好继续往下说,只得喝了一口茶,看着李秃瓢跟自己的脑瓜皮过不去。
终于,李秃瓢放下手,难得认真地道:“兄弟,那天在狗牙胡同,我猜你后来肯定也听说我是干什么的了,拿你们六扇门的话说,就不是个好人。这我也认,实话说,那小捕头没逮着我的把柄,其实是因为他太嫩。从前咱兄弟不论这个,可现在,既然你穿了官衣,那有的话老哥我就不能不说了。这自古以来,公门有公门的阳关道,道上有道上的独木桥。咱俩的交情那是咱俩的,在茶楼里喝茶聊出来的情分,可不兴掺和上别人。要是坏了规矩,我李秃瓢以后就没脸在城南混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怕蒲松龄为了六扇门的事情找他,也知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以蒲松龄的聪明自然就不会开口。
蒲松龄立刻心领神会,笑道:“大哥放心,是一件私事。”
“私事?”李秃瓢意外地看着蒲松龄,打趣道,“怎么着兄弟,寂寞难耐,想让老哥我给你找几个小娘儿风流风流?”
蒲松龄虽然跟着这些市井里的人厮混了两三年,可到底还是个读书人的底子,聽见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尴尬地咳了两声,只顾低头喝茶。
李秃瓢又乐了:“我还就喜欢你这文绉绉的样,秀气但是不酸。来,跟老哥说说,是什么事儿?”
“是这样,我们家隔壁住了一对远来投亲不成的母子,孩子呢天生带着病,凶险得很。今晚上早些时候,这孩子的病又犯了,他娘亲也不在家。我姐可怜这孩子,就打发我来找他娘亲,想着万一这孩子真没熬过去,好歹也见自己娘亲一面,省得孤零零地走。”
蒲松龄之所以将前因后果一并隐去,单把秀月母子拿出来做由头,一来因为李秃瓢有言在先,不能与六扇门有牵扯,二来是他知道,李秃瓢虽然做的是人骨头里吸髓的买卖,为人却古道热肠,尤其见不得人受苦遭难。
李秃瓢摸着发亮的脑门,为难道:“这孩子的娘是个婊……”习惯的称呼即将出口时,他瞥了蒲松龄一眼,改口继续道,“是我们这儿的?”
蒲松龄领他这嘴下积德的情,感激地笑了一声,道:“所以小弟才会大半夜的来打扰李大哥。”
李秃瓢拍了两下脑瓜顶,叹气道:“哎呀,兄弟,不瞒你说啊,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
蒲松龄一愣,心里琢磨,莫不是他因为自己六扇门书记官的身份,担心说了之后,自己转头就向六扇门泄密,所以才推脱不应?
“李大哥是城南首屈一指的人物,又管着这买卖,这事儿您都办不了,那别人就更别提了。”说着,蒲松龄拎起茶壶给李秃瓢斟了杯茶,“我虽然不是道上的人,可这规矩多少也懂点。李大哥,这实实在在是一件私事,我姐再三嘱咐我务必要把人带回去,撂下话说,要是人没带回去,那我也甭回去了。”
“话不是这么说。”李秃瓢连连摆手,“咱虽然不是过命的交情,可你小子的人品老哥我信得过。”
“那?”
“蒲兄弟,我跟你实话说吧,这买卖的东家不是我,我也就是个跑腿打杂,听别人吩咐办事的。老话讲,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市井里混的,要是身后没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撑腰,那在官家面前,九成九都得变成缩头的王八。这买卖就好似个金山银矿,官府里江湖上多少人暗地里惦记着呢,要是没个手眼通天的东家,就靠着你李大哥我这点儿道行,能守得住?你寻思寻思。”
“可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我今夜带走,往后这些我也再不掺和,只当不知此事。”
“问题就在这儿。人哪,一旦入了我们这行,她就算真是个扔人堆里都找不着的姑娘,也是我们严防死守的宝贝疙瘩。”李秃瓢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兄弟你这么想,为什么我们这暗窑子开了这么久,六扇门一星半点儿影子都没看见?卫无端那狗鼻子灵不灵?愣是连个味都没闻着,为什么?”
蒲松龄想了想,试探着问:“因为我们总捕头不嫖娼?”
“咳,你小子都公门里混的人了,脑袋咋还这么书生?”李秃瓢被蒲松龄这回答给气笑了,“暗窑子暗窑子,当然是在暗字上下了死工夫。看不见摸不着,你怎么抓怎么管?”
见蒲松龄瞪着眼睛,满脸疑惑,李秃瓢又道:“行,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今儿老哥就给你细讲讲这里面的门道。不过兄弟,你听了就听了,可别写下来外面嚷嚷去。这些东西,戳穿就不灵了。”
“好。”
“这些姑娘平时住在京城里不同地方,表面上看跟正常人家没有任何区别,这一点我猜许字那小子已经查出来了吧?”
“嗯。”蒲松龄点头,忽又觉得不对,“嗯?李大哥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因为我们这儿一姑娘迷上许字那小王八蛋了?他妈的,一天天饭也不吃,活也不干,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得让我放她离了这地方。”提起此时,李秃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吃里爬外的东西,就凭许字那愣头青,能查出个屁?”
蒲松龄眼看着李秃瓢接下来要开骂了,连忙用话拦住他:“既然是居住在不同的地方,那我暂时把人带走也无妨啊?”
“错啦兄弟。”
“错了?”
“你想啊,甭管是因为什么,这么几十号姑娘聚在一起,还得找个大点的地方,是不是挺扎眼的?”见蒲松龄点头,李秃瓢继续道,“想看不见摸不着,那就得拆开了揉碎了扔进整个城南。有人来搜,乍一瞅都是良家妇女,你捕头再厉害,只要没在床上抓个现行,就不能轻易指着哪家姑娘,说人家是干这行的。而且彼此不知道住的地方,就算有人吃里爬外,也牵连不到别人。所以,这些姑娘住的地方那是得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蒲松龄连连点头,想起狗牙胡同里的那位姑娘。
“来玩儿的都是熟客,就算不是熟客,也肯定是有熟客带着的,而且都得经老鸨这道手。想要哪个,到了老鸨那儿,老鸨给安排。想把姑娘带走也可以,你得是熟客,熟得外焦里嫩的熟客。”
“凭李大哥的面子,也不行?”
“不行。”李秃瓢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按着规矩,官贼不通有无。跟你们六扇门合作,道上的人会笑话我李秃瓢是软骨头。”
“这分明是私事,怎么又成跟六扇门合作了?”
“在这屋里,你是蒲兄弟,我是李大哥。出了门,你是六扇门里穿官衣的,我是城南市井里开窑子的。兄弟,人言可畏啊。”
蒲松龄闻言,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本想着私底下绕过暗娼这条线索,直接问出花钱买人命的人是谁。可现在看,他连老鸨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问话了。看来只好先回六扇门与卫无端商议,明日一早带着人来城南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为难李大哥了,这就告辞离开,回家挨我姐骂去。”蒲松龄垂头丧气地站起来,“李大哥方便的话,烦请转告秀月姑娘让她赶紧回家,不然就见不着她儿子了。”
李秃瓢摸着脑门,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这书呆脑子,什么时候能开个窍啊。”
蒲松龄一听这话,忙又坐下,笑道:“论心思活泛,我哪儿及得上李大哥呢?”
“你说的那姑娘我知道,起先也住城南,后来怕她儿子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这才在你们家附近另找了地方安顿她儿子,隔三差五回去看看。那小孩儿我也见过,挺好的孩子夭折的面相,可惜了。”李秃瓢晃着脑袋叹气,“里面的事情不归我管,我也不知道人在哪儿,只能告诉你,如果有客人指名要见,老鸨不敢拒绝。”
可他刚才也说了,能进去的不是熟客,就是有熟客带着,蒲松龄低头思忖,满京城里他也找不出哪家高门大户能跟他有这种交情。
李秃瓢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靠在椅子背上看着蒲松龄:“我听说,查暗娼这种事,本来不归你们六扇门,是有人先勾搭上了那吃里爬外的东西,然后才让许字那小子来查的?”
“对,是从京兆尹府转来的。”蒲松龄顿住,一拍大腿,“对啊,京兆尹府。”
严查暗娼是朝廷明令,极受重视。是以,此事办得好可以平步青云,办得不好,轻则罚俸,重则革职。所以,京兆尹没有理由在得到了线索之后,转手将案子扔给六扇门。唯一的解释就是,京兆尹知道这事注定是要办砸,所以才找了六扇门来背黑锅。
如此说来,恐怕京兆尹大人自己就是李秃瓢这里的熟客。
蒲松龄对着李秃瓢了然一笑,又道:“奉命接人,可要给李大哥你留下什么凭证吗?”
“这种私底下的事儿,报出主人家的名姓就是凭证了。”李秃瓢说完,冲着門外喊道,“进来个活的。”
话音落下,一个短打扮的年轻小伙子推门进来,站在门口等着李秃瓢吩咐。
“去,把账本拿来,让这位兄弟写个名字,往后好算账。”
年轻小伙子应声去了,片刻之后抱着厚厚一本账目进来,放在蒲松龄面前。不等蒲松龄动手,先将账本翻到一处空白页,又将饱蘸浓墨的笔递过来。
“写上你家主人的名字和秀月。”李秃瓢笑呵呵地喝了一口茶,又故意道,“想不到你小子在公门里混得不错,傍上了大人物。”
话是说给外面人听的,蒲松龄会意,一面写一面应声道:“这年头在官场上混,没靠山可不成。”
说话的工夫,蒲松龄已经写好了。他不动声色地朝翻在一旁的上一页瞟了一眼,浓墨透过薄薄的纸,字迹隐约可见。
“写好了。”蒲松林把笔还给身旁候着的年轻人,看着他查验之后对李秃瓢点点头。
李秃瓢摸着脑门对蒲松龄感慨道:“这活儿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没成想让卫无端那老小子抢了先。行吧,既然你是来办差的,我也不强留你了。”又朝着旁边那年轻人一指,“这小子会带你去找美娘,就我们这儿的老鸨,里面的姑娘都归她管,后面的事美娘会处理。”
“多谢李大哥。”
“嗨,什么大事也值当你跟我客气。兄弟,改明儿闲了,来看看老哥。这几天我可是又搜罗了不少奇闻轶事,等着给你说呢。”
“好。”蒲松龄含笑起身告辞,跟着那年轻人离开了茶楼。
夜已深,身后的茶楼里喧嚣依旧。蒲松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茶楼门口挂着的灯笼,微弱的光在黑暗之中显得尤为明亮。
今日对李秃瓢扯了谎,回头他知道了,肯定要气得不轻。李大哥爱喝茶,等此事结了,定要托姐姐请并州的朋友弄点新茶,带来给李大哥赔罪。蒲松龄心里想着,忙又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人,隐入夜色。
蒲松龄跟着那负责领路的年轻人在胡同里面穿行,七拐八拐之后,在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门口停住脚。院子在胡同的尽头,紧邻着永安河。
蒲松龄远远地看了一眼,河面水波荡漾,隐约能听见船桨咿呀声远去。
那领路的人上前敲门,不多不少只得三下,两短一长,是约定好的暗号。
片刻之后,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看清楚敲门的人之后,才开了门让蒲松龄他们两个人进去。院子里站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四十上下年纪,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她的目光越过领路的人,在蒲松龄的身上打量了打量,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对领路的人道:“你这小崽子怎么又来了?真当我是你娘啊?有事没事往我这儿跑。”
领路的年轻人赔笑道:“有你这么漂亮的老娘,我做梦都得笑醒。今儿也是邪了门,都说要接了家去,这不?刚送走一个又来了一个。”
“派这么俊俏后生来,也不怕我们姑娘半路上跟他跑了。”妇人走到蒲松龄的面前,“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忙什么呢?瞧这一脑门的汗。”说着,她拿着手帕就要往蒲松龄的额头上贴。
蒲松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垂头道:“大人交代,学生不敢怠慢。”
“哟,难怪派了你,原来是个非礼勿动的君子啊。”妇人收回手帕掩口娇声笑道,“不过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大人小人的,进门来的是客人,出门的就是陌生人。”
“学生受教。”说完,蒲松龄看了一眼那领路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虽然不知道蒲松龄和李秃瓢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知道能让李秃瓢高看一眼,请着对坐喝茶的人并不多。李秃瓢都格外看重的人,他自然也就不能得罪。
“哎哟美娘,我的亲娘,您先紧着正事儿吧,我这儿还等着给李老大回话呢。”
妇人横了年轻人一眼,笑骂道:“你这小崽子,什么回话,还不是惦记着那口黄汤?”
年轻人嘿嘿一笑,并不还嘴,从袖中取出一张折成三叠的纸,双手递到妇人的面前:“字据在这儿,人我交给您了。那边还等着我呢,改明儿得闲了我再来看您。”
“好孝顺的儿子,去吧。”
院中只剩下默不作声的蒲松龄,和低头看字据的妇人。
蒲松龄偷眼看那妇人的表情,她的眉棱耸起,笑容也僵了,只顾看着手里的字据不说话,像是院子里根本没有蒲松龄这么个人。
难道是露馅了?蒲松龄心里忐忑,面上不动声色,等着那妇人先开口。
妇人出了一会神后,收拾了表情,换上与刚才一般无二的笑容,将字据照之前叠好,纤纤玉手一抬,送到蒲松龄的面前。
蒲松龄不解何意,只好抬手接了妇人手里的字据,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人被接走了,劳烦你回去问问,换个人行不行。”
“接走了?”蒲松龄重复了一句,不知怎么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去哪儿了?”
“关你什么事?”妇人颇为警惕地看着蒲松龄。
蒲松龄怕她瞧出破绽,连忙改口道:“上头派下来的差事,办砸了学生不好交代。”
“你放心,我给你写个缘由带回去,你家主人看了自然会明白。这么俊俏的后生,要是挨了骂,怪让人心疼的。”妇人两只手绞缠着手帕,又把蒲松龄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笑道,“不过,你家主人是我这儿常客,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呢?”
“学生的确是第一次来,不知规矩,多有冒犯。”
“年轻人,给人办这种事最要紧的就是莫多嘴。”婦人笑嘻嘻地回答,“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按着我这儿的规矩,该送客了。等再有机会过来,我一定好好招待你。”她朝着蒲松龄抛了一个媚眼,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可嘴上这逐客令说得是毫无犹豫,分明就是不想跟蒲松龄多做纠缠。
蒲松龄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位姐姐,我这是第一次办差,能不能在这里等着那位姑娘回来?虽说晚了点,可好歹也是办成了。”
“不能。”妇人笑着摇了摇头,“你若实在是担心回去挨骂,不如换个姑娘带回去?你家主人的脾气,我也略知一二。放心,对你家主人来说,床上到底是谁不重要。”
这三言两语将蒲松龄找借口的路都给堵死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蒲松龄如果还执意要找秀月,那就是明摆着告诉对方自己是另有所图。
可是,看刚才这妇人的表情,蒲松龄觉得,秀月不只是被接走了这么简单。
“上头指名要的人,学生不敢擅自更换。”
“那就没办法了,请回吧。”妇人摊开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妇人轻轻摇头,又笑道:“看你这样子,不像是给主人接姑娘,倒像是自己来寻相好。”
蒲松龄心念一动,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的眼,学生的确是专程来寻秀月姑娘的。”
“哦?”妇人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蒲松龄。
“家姐是秀月姑娘的邻居,晚间时候,家姐说秀月姑娘的老家来人寻她,看样子是很着急的事,等不到明天。家姐知道学生是大人的心腹,于是要学生来接秀月姑娘回去。”说完,蒲松龄又拱手赔罪道,“学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此事办不成,不得已才假冒大人的名头。”
妇人将信将疑,绞着缠在指间的手帕,盯着蒲松龄不吭声,只在心里反复思忖蒲松龄这一番话,想从其中找出破绽。
蒲松龄心中忐忑,强装镇定,回视她的眼睛,努力做出一副自己所言绝非谎话的样子。
两人对视了半晌,妇人掩口笑了一声道:“真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姐弟,秀月能有这样的邻居,着实是让人羡慕啊。”
“邻里住着,既然能帮自然就该帮。”蒲松龄勉强回以一笑,拿不准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有心帮你的,可人都送到别人床上了,现在正你侬我侬的时候,我也不好去打扰嘛,对不对?再说,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你看看你家主人就知道了,我哪儿得罪得起呀。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明儿秀月回来了,我会转告她,让她赶紧回家。”
“若她明天回不来呢?”蒲松龄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耽搁了半晌,好话说尽,却没有效果。
酒他已经敬完了,既然对方不吃,那他也就不用再客气了。
“你说什么?”妇人闻言一愣,忙向后退了一步,见蒲松龄神色已然变了,她面上也露出冷笑,“果然是个探子,你们六扇门怎么连个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上次碰了一鼻子灰,却还是学不乖。”
蒲松龄微微笑道:“大妈真是好眼力,一眼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你叫谁大妈呢?”妇人登时柳眉倒竖,“小兔崽子,信不信老娘宰了你,剁碎了扔永安河喂王八?”
“信,我当然相信,我知道害人性命是大妈你的拿手好戏。不过,客人要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家,似我这等糙汉子的命,只好劳烦大妈亲自动手了。”蒲松龄一脸认真地回答。
妇人脸上表情一僵,这话一下子说中了她心里的秘密。
自这人命买卖开始,她就担心有朝一日会被查出来。暗娼买卖上,大家的利益都绑在一起,是以就算官府的人查出来,也有人保着他们。可人命买卖不一样,是她瞒着其他人捞的私房钱。一旦真相大白,就算六扇门不抓她,也还有其他人想要她的命。
这书生留不得,杀了他就能争取到这一晚上逃命的时间。妇人暗自下定了决心,再抬眼看蒲松龄的时候,眼神里已经隐约带着杀气。
蒲松龄感觉到了妇人的紧张,笑道:“大妈,男女授受不亲,动手动脚的不成体统。咱们和和气气地做笔交易,你看如何?”
“交易?”妇人笑得妩媚,扭着腰肢走向蒲松龄,“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大妈,死人可是没办法做交易的。”蒲松龄退了一步,留心提防她突然出手。
妇人隐藏起眼中杀气,无辜地回答:“可是,死人的嘴最严实呀。”
“那是因为死人不是六扇门的书记官。”
闻言,妇人立刻冷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六扇门里,书记官虽然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职位,却十分重要。如果明天我没有按时去六扇门应卯,那我们卫总捕头肯定会派人去家里寻我。六扇门那些捕头是什么样的本事大妈你应该知道,到时候找到我的尸体是次要的,要是因此牵连出礼部尚书啊,禁卫军首领啊这些人,可就麻烦了。这些人我都不太熟,所以也想不出来,如果他们发现有人知道他们私底下嫖娼,會是什么反应?”
来此接人以名姓做凭证,只此一条就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承诺客人绝对保密。一旦那些手握重权的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尤其是被六扇门的卫无端知道了,那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斩草除根,销毁一切证据。
妇人闻言心里冰凉,在离着蒲松龄还有半步远的地方停住,咬着下唇恶狠狠地盯着他:“李秃瓢这蠢货,竟然让你看到了账本。”
“其实他做得已经很周全了,画押签名的时候还特意单独翻了一页白纸让我写。只不过账本的纸太薄了,墨又太浓,再加上看字的时候,学生我的眼睛一向不太老实。”蒲松龄笑得十分乖巧,好似他做的这气死人的事情只是无意之举,内心深感抱歉。
妇人将银牙咬得嘎嘎作响,恨不得立刻将蒲松龄撕成碎片,扔进河里喂鱼。可她不能,蒲松龄说的这番话将她置于巨大风险之中,所以宁可信其有。
“真是晦气,玩儿鹰的让个小家雀啄了眼。说吧,什么交易?”
见她口风松了,蒲松龄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这一二年间,有人来这里买走了不少姑娘,包括秀月,所有人都是有去无回,可有此事吗?”
妇人犹豫了一下,道:“才走没多久。”
“地点呢?”蒲松龄连忙问道。
人命关天,稍加耽搁,被接走的那位姑娘就会落得与六扇门里那四位姑娘一样的下场。
妇人鼻子里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蒲松龄立刻会意:“只要你肯告诉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总捕头最近忙得团团转,只要不是死了人的大事,他一时半会儿的不会管。”
“你是官我是贼,自古就是官官相护。这事要是翻出来,还不是凭你一张嘴,怎么说都行?”
“我现在要去追那些人,这也就意味着你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逃命。”见那妇人面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蒲松龄又笑道,“就算我保证再不提此事,想必你也不会相信。大妈你是聪明人,与其日后活在担忧之中,倒不如卷了细软一走了之,还能落得个后半生逍遥自在。”
“小崽子,有点本事。”妇人眉头一挑,点头笑道。
“人在何处?”
“我们这里送人出去,都是用我们自己的轿子,免得路上遇上有心人,连累了客人。唯有这一家特殊,是他们抬着轿子来接人。”
“你是想说,你只负责将人送出大门,并不管她去往何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蒲松龄干笑了一声:“承蒙抬举,可惜你不是个聪明人。”
“嗯?”
“我又仔细想了想,买卖人命这种事交给官府,又要证据又要过堂,麻烦得很。不如交给李秃瓢,按着行里的规矩解决,大家都落得个轻松。”
“你!”妇人一股怒气冲上来,却又生生压下去,“小兄弟,我说的可都是实情。”
蒲松龄认真地点点头:“嗯,我相信你说的这些。”
这明摆着就是睁眼睛说瞎话,他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写出“不相信”三个字了。
妇人咬牙切齿地瞪着蒲松龄,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两人对峙半晌,妇人道:“我们把人送到永安河边,他们有船来接,溯流而上。至于最终在哪儿上岸,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敲门时永安河上曾传来咿呀声,如此看,他跟那些人的确是前后脚,他来的时候船刚走。
“告辞。”蒲松龄拱了拱手,并不多做纠缠,立刻转身离开了院子,心里想着,只要自己脚程够快,追上那条船,也许就能救下那被带走的姑娘。
蒲松龄沿着永安河的河岸飞奔,一路上翻墙越户,直追到京城北郊的山脚下,才找到泊在岸边的小船。船上的人早已经上岸离开,不知去向。
蒲松龄环顾四周,只见黑漆漆的树林里透出些光亮,像是有人家。
京城郊外有兩面是山,城中上到王公贵胄下到富庶人家,都喜欢在远郊山脚下建别院,时不时来小住几天,冬日赏雪夏日消暑,所以这深山老林里有人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蒲松龄循着光一路走去,来到一户高门大院外。周围静悄悄的,里面也是什么声儿都没有。左近再没有人家,那被带来的姑娘八成就是进了这里。
正当他迈步上前,打算翻过高墙潜进去看看时,眼前一道微弱的光闪过,像是极细的丝线反射过来的月光。蒲松龄歪头仔细观察墙面,目光沿着墙面一寸寸往上走,最终停在墙头。
有人用极细的丝线打了一个巨大的络子,将整面墙都包裹在其中,唯有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反光。企图潜入的人,稍不留神就会碰到这些线。至于碰了之后,是中毒,遭遇高手袭击,还是被利箭暗器扎成刺猬,就看运气了。
蒲松龄暗道一声“好险”,同时确定这被天罗地网封锁的院子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顺着墙根走了一个来回,仔仔细细将整面墙都看了一遍。心中有数之后,撩起下摆塞在腰间,把袖子紧贴着手腕系好,乍一看像是换了身短打扮。
这墙算不得高,寻常习武的人只轻轻一跃便可过去。只是,连墙上都做了这等精细的布置,可以想见院子里会是什么天罗地网。所以,他不能贸然进去,只能先在墙头落脚,再作打算。
蒲松龄一纵身掠上墙头,线与线之间的空隙只够落脚尖。他好似一只打鸣的公鸡,直挺挺地立在墙头,借着月光与院中的烛火,迅速扫视整个院子,赶着被发现之前找出个妥当的藏身之处。
这是整座宅院的主院落,紧挨着墙的是一片池塘,光秃秃的水面占了整个院子的一大半。池塘旁边是一个黑咕隆咚的假山,说不准里面藏着什么。池塘正对着的是一个屋子,里面亮着灯,廊下挂着灯笼,有几处暗影,也看得清底下没藏什么要命的东西。
蒲松龄踮起脚尖,捋着墙一路走到距离正屋最近的地方,用力一跃,在半空里用手攀住飞檐的下方,轻轻一荡,整个人如同一只壁虎,紧紧贴在灯笼旁侧的暗影里。
他刚把自己藏妥,就听见门开了。从房檐拐弯儿的地方探头去看,只见两个身形壮硕的人从屋中出来,手里抬着一具还在滴血的女尸。
蒲松龄的眉头狠狠一拧,是自己耽搁了时间,这才没有来得及救下这位姑娘。
女尸被放在池塘边,其中一个壮汉走到长廊尽头,转过月亮门出去,片刻后肩膀上扛着半人高的巨石回来。石头用铁索捆得结实,下面还留了一截,一路上哗啦哗啦地响。
他把巨石放在女尸旁边,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用铁索把女尸和巨石拴在一起,然后将尸体和石头一起扔进了池塘里。
水花四溅之后,水面恢复平静。若非亲眼所见,没人看得出这池塘下沉着一位枉死的姑娘。
做完这些之后,两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院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凶手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应该还在屋子里。现在门开着,只需过去瞥一眼,就能看见凶手的真正面目。蒲松龄的眼前浮现出梦中见到的那黑紫色背影,犹如亲历一般的濒死感让他打了个冷战。
突然,屋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之中尤为刺耳。
蒲松龄长臂一伸抓住斗拱下的木块,轻轻一跃便来到了门框上头,然后像蝙蝠一样倒垂下身体,脑袋越过门楣往屋里看。
入眼是一个身上带血的男子,他背对着门站在屋子中央,身侧跪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只搭眼一看便知道这姑娘已然是濒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撑着身体没有倒下。她双唇微微颤抖,血从嘴里流出来,落在金丝锁边的衣襟上。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然后头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
又是一条人命。蒲松龄下意识便要挺身上前抓人,才一动身,脑子里的理智旋即占了上风,迫使他硬生生止住所有动作。
他没有必胜把握,一击不成定会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这人身上背着许多命案,必须要先回去告诉卫无端,以六扇门的名义上门抓人,名正言顺地缉拿归案,然后按律活剐受天下唾弃,如此才能告慰那些死于非命的人。
前前后后想得清楚,蒲松龄轻轻一推门楣,借力往回一躬身,继而四肢伸展撑住身体,整个人摊平了贴在房檐下。停了一会儿,确定屋中人毫无察觉,蒲松龄手上微微用力,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正待要走时,指尖传来微弱的落空感,接着听见木头“嘎吱”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木屑簌簌落地。
蒲松龄低声惊呼“不好”,同时两脚一蹬,如同一只展翅的燕子从房檐下飞离。碎瓷片紧追着他的脚步,依次落在房檐和屋前的青砖地上。
瓷片入青砖三分,要是钉在人身上必定来个对穿。
蒲松龄将目光从碎瓷片上收回来,不错眼地看着屋中走出来的人。步态平稳,身姿端正,除开表情狰狞,眼神嗜血之外,完完全全就是个贵公子。
贵公子看见蒲松龄时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决不能让闯入者活着离开。他心念一动,蒲松林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对面而立的两个人,脚几乎同时离开地面,一个疾速往前扑,一个死命向后退。
蒲松龄躲开凶手横劈过来的掌,只觉得喉咙上的皮肤被掌风刮得火辣辣的疼。
不需多过招,蒲松龄就可以断定,眼前这位比他们在东门大街上遇上的人厉害多了。他对上东门大街那人时尚觉得有回旋余地,可对上眼前这位,他不仅不是对手,能不能从这一连串要命的狠招下逃一条性命,也成了未知。
正面硬碰硬是自寻死路,只能周旋躲闪,寻找机会脱身。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三招已过,蒲松龄完全落于下风,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若说之前还有凭借迅捷身法逃离的希望,现在则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被裹挟在凌厉的掌风之中,如同被猫玩弄于利爪间的耗子,每一次逃跑都只是临死前的徒劳。
蒲松龄的大脑一片空白,在退路接连被堵死之后,他发现再想不出其他逃命的办法,似乎只能认命等死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如此狠辣的对手,性命就在顷刻之间,平时再怎么沉着冷静,事到临头也不由他不慌。
驀然脚跟落空,蒲松龄的心也跟着一沉。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逼迫到了池塘边,身后没了退路。
吃惊之下,难免分神,然而性命相搏之时,哪里能容下这眨眼间的差错?
蒲松龄还没有看清对方的掌是怎么个路数到身前的,就感觉到了胸口火辣辣地疼,衣襟被烧出一个手掌形的窟窿,烧糊的味道一路往上钻进鼻子里,让他鼻涕眼泪齐流。
皮肤上的灼烧感,再加上胸口骨裂的疼痛一股脑儿全都扔在蒲松龄的身上,犹如有一只巨大的手捏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喘不上气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蒲松龄心里一慌,忙要翻身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整个人摊平了砸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沉了下去。
看着身侧水花四溅,蒲松龄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肚子里如这水花一样迸开。
他一路下沉到湖底,脑子里还残存着一点清醒。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感觉到水正在缓缓流动。
这是从外面引进来的活水,也是他最后的生机。蒲松龄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叶雪澜的话,北地里的人大多不会水,水性好便是多了一种逃命的手段。
水面上传来人声,想必是那些家丁护卫听见了打斗声,所以赶来帮忙。
“属下来迟,您可伤着?”
“是,您放心,他跑不了。”
火光越来越多,绕着池塘形成了一个圈。蒲松龄揣测,他们会一直找,甚至派人去池塘入水和出水的河道搜寻。因为这院子里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闯入者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无数的火把出现在池塘周围,誓要把这一池水从上到下照个通亮。蒲松龄扒着池底的石头保持不动,几乎把自己塞进淤泥里,同时紧抿双唇不让血溢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跳下来,蒲松龄心里松了口气。果然被叶雪澜说中了,负责看守院子的人都不会水,所以他们只能干等着。
在他们看来,这么耗着的结果,要么是蒲松龄上去换气时,乱刀下去当场将他碎尸万段,要么等蒲松龄这口气耗尽,生生淹死在池塘里,他们捞起尸体回去交差。
所以蒲松龄明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像一条鱼一样,顺着水流悄悄离开。一旦离了池塘,进入池塘下游的河道,那些人再想寻他可就是难比登天了。
但他没有立刻动身离开,反而逆着水流往池塘边漂了一段。
越是接近池塘边,光线越充足,就越能够看清池底。
白骨将整个池底铺满,骨头累着骨头,有的挂着零星的腐肉,有的只是光秃秃的森白色。不远处是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尸体,每一具都被铁索捆得结实,牢牢束缚在巨石周围。
蒲松龄不知道这池底到底沉着多少人,只知道自己那差点被震碎的胃正在不由自主地抽搐,酸水混合着血腥不停地往上涌。他耸着肩膀,胸口剧烈地起伏,血丝从他鼻子里溢出,在水中消散。五脏六腑像是给磨盘来回碾压了十几遍之后,又被野狗不停撕扯。
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种感觉,那就是疼。脑子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活着离开,必须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给卫无端。
伤势太重,不能再耽搁了,他的意识正在涣散,扒着石头的手也逐渐失去力道。
蒲松龄的手轻轻一推,身体远离巨石,顺着水流往下走,墙根下面有一个黑漆漆的洞,正是水流出去的地方。
在即将要进入墙洞的时候,蒲松龄抱住一块巨石让自己停下。
他现在伤成这样,能撑多久全凭天意。此处距离六扇门很远,就算成功躲开了追兵,也有可能死在半路。真到了这一步,卫无端又没有摸尸体看影像的本事,就只能空对着一个死书生哀叹了。
得给卫无端留个线索,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凭借线索继续追查。
蒲松龄打定了主意,忍痛挣扎着脱下外袍,双手垫着袍子朝池底淤泥里使劲捞了一把。双手抬起时,袍子裹着满满一把碎成小块的白骨。这足够了,他把袍子结成包袱,拴在自己的腰上。
这一番折腾之后,蒲松龄所有的力气也就都耗尽了。他抱住身前装满白骨的包袱,把自己当成一条翻了白肚的鱼,一动不动地由着自己顺着水流往下漂。
离开那院子之后,岸边仍旧有火光,火光成了长龙,延绵不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蒲松龄并不觉得意外,但对方能在短时间内里,召集如此多的人沿河追他,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蒲松龄本打算到了没人的地方露头换口气,可现在看,这如意算盘是打错了。一旦露头肯定会暴露行踪,也只好先忍着。幸而他这一口气极长,一直撑到他漂进了主河道。
蒲松龄迷迷糊糊的,心里觉得奇怪,自己能闭气这么久,是因为平日里练习勤勉?还是因为叶雪澜教导有方?好像都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告诉他,已经换过气了。就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赶在他要上浮出水面之前,他的胸腔起伏了一下,窒息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可是,人在水中只能闭气不能换气。他第一天被叶雪澜按在水缸里时,叶雪澜就说过。
蒲松龄又想起李秃瓢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剑客受了重伤:“他死里逃生,醒过来之后立刻觉得不对。他脑子里的事就像一只碎成了渣的大茶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拼不出个完整样儿。”
所以,是不是他已经上去换过气了,只是自己忘了?蒲松龄一面漂着一面仔细回想。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像被灌了满满一锅糨糊,混糨糨的,连视线也跟着模糊不清了。
蒲松龄感觉自己在下沉,同时呛了一大口水。
看来,他是真要死在这里了,这算不算是善泳者溺?蒲松龄想着,心却忽然变得平静了。现在,他只希望这包骨头能帮卫无端将凶手缉拿归案。
卫无端会夸自己吧?
叶雪澜去六扇门认尸时会哭吧?
真是太可惜了,从前搜集的那些奇闻轶事都还没来得及整理成书。
还有,他能看到尸体残留影像的原因,也会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
蒲松龄的手从身前的包袱上荡开,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离着六扇门规定的应卯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卫无端自一早来就扯着嗓子在六扇门里问,直到现在也还没得着蒲松龄的消息。
他双手叉腰站在卷宗室的门口,抬头看着朝着南方偏斜的日影,心里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虽然书生来六扇门的时间不长,但要论起尽职尽责,在六扇门里他也是数得上的。尤其是眼下这案子正是关键的时候,他懈怠至此,实在说不通。
难道是出事了?这一连串人命案子的背后牵扯了天府,也牵扯了天府想要包庇的江湖势力。天府是朝廷的衙门,不至于乱来,可那些江湖势力就不同了。说不准在哪儿打听了六扇门紧咬此案,于是挑个不起眼的书记官下手,给六扇门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
卫无端摸着下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是真出事了,不会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正想着找个捕快去蒲松龄家看看的时候,看见五儿从门口进来,后面跟着原来的书记官老刘。
一个刚受了伤没多久,另一个告老还乡的手续都办妥了,按说这两个人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回事?”卫无端扬声冲着两个人喊。
“许字说书生这几天为了那桩杀人案,把过去两三年的记录全翻了一遍,吃住都在卷宗室,昨儿见着他,俩眼熬得跟兔子似的。总捕头,你不能逮着个年轻力壮的就往死里用啊。”老刘心疼蒲松龄,又接着道,“你看,今天没看肯定就是累病了。这次就算了,我还没走,能帮他分担分担,以后可不许这么欺负人了。你不要命,人家孩子还想活呢。”说完,老刘不等卫无端开口,绕过他径自进卷宗室去了。
卫无端被老刘劈头数落了一顿,又不能还口,只好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扭头问五儿:“你呢?不好好在家养着,跑这儿来干吗?”
“我就是看看书生来了没。”五儿赔笑道。
“你找他干吗?”
“这不是您着急找他吗?”
“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可我知道他家在城北临城门的胡同口有个包子铺。书生武功那么高肯定身体也不错,不一定就是累病了,保不齐是在家里睡过头了呢?”
卫无端闻言,心想这也不是没可能。蒲松龄成天成宿地在卷宗室里呆着,就是个金身罗汉也熬成碎泥渣滓了,没准还真像五儿说的那样,正在家里蒙头大睡呢。
“你找个人去蒲松龄家里问问。”卫无端指着五儿道,“然后赶紧给我回家呆着去,伤没养好之前,再让我看见你小子出现在六扇门,打折你的腿。”
他这凶狠五儿早就习惯了,“嘿嘿”笑了两声,正转身要走时,瞧见门口来了一队人,打头的差役沿着门口排了一溜,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好,压下轿子打起轿帘,刑部尚书走了出来。
五儿扭头看卫无端,意料之中的,卫无端一副头疼的样子。
“期限还没到,怎么又来了?”卫无端一面嘴里念叨着,一面下了台阶要去门口,才走出两步远,又停住脚,转头对五儿道,“先别让人找书生回来。”
卫无端将刑部尚书迎进来,请他在主位上坐下,自己则一声不响站在旁边,等着刑部尚书先开口。
“结案的卷宗都整理好了吧?”刑部尚书随手捡起摊在桌子上的卷宗翻了翻。
“尚书大人,明天才是最后期限。”
刑部尚书似乎早就料到卫无端会这样说,放下卷宗笑道:“这案子牵扯的人命多,影响也大,刑部需要时间熟悉来龙去脉。”
“刑部过堂是在六扇门抓住凶手之后,似乎不用急于这一天半天的工夫。”
“可刑部要代六扇门写奏章呈给圣上过目,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刑部这奏章没法写。”刑部尚书满面愁容道,“没办法,上头的意思,期限之内不只是要破案,还要见着刑部的结案奏章。”
上次来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摆明是一个强行找出来的借口。
看来是天府又向刑部尚书施壓了,卫无端明镜似的。
“这就是尚书大人尽力而为的结果?”
刑部尚书面带愧色,语带央求:“总捕头,结案吧。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这案子到哪儿都是铁案,你又何必执意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案子的真凶已经有了眉目,现在结案无异于放纵真凶。”卫无端锐利的目光直指刑部尚书,“除非是这眉目让真凶害怕了,所以托了人想要结案。”
刑部尚书的脸色立刻变了:“卫无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本官暗地里勾结凶徒,为祸百姓?”
“大人误会了。”卫无端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尚书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很清楚。只是,刑部也是朝廷的衙门,受着别人的制约。”
这话分明是将矛头指向了催促刑部尚书结案的人,刑部尚书当然听出了这层意思,所以他没有顺着卫无端的话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题。
“你们六扇门的书记官呢?”
“回尚书大人,今日未曾应卯,大概是这几天整理卷宗累病了。”卫无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又特意补充道,“按着我朝律法,卷宗室乃是衙门里最为机要之处,外人不得擅入。书记官不在,恐怕要让尚书大人白跑一趟了。”言下之意,没有蒲松龄在场,就算是刑部尚书自己带了书记官来,他卫无端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拦下。
“没来啊?”刑部尚书闻言,负手在屋里踱了两步,猛地定住脚对卫无端道,“没来也无妨,本官自有处置。”说着,他朝外面一招手,进来一个中年书生,“卫总捕头,既然你六扇门的书记官不在,那本官就给你委派一位。打从今儿起,这位就是你六扇门的书记官了,专管与刑部的文书往来,与原本的那位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尚书大人。”卫无端才要开口反对,又被刑部尚书抬手止住话头。
“刑部是六扇门的主管衙门,在六扇门里新增一个书记官的权力还是有的。”刑部尚书逼视卫无端,“毕竟,就连总捕头你的腰牌,也是本官亲手给的。”
卫无端冷了脸问道:“尚书大人这是威胁我?”
“只是提醒,如果这种威胁有用,我今天也就不用亲自跑这一趟了。”刑部尚书坐在椅子上,又对那中年书生道,“你去卷宗室整理结案卷宗吧,本官在这里跟卫总捕头叙话。”
中年书生答应了一声,自去卷宗室。屋里只剩下刑部尚书与卫无端,大眼瞪小眼。
其实刑部尚书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卫无端,他答应卫无端尽力拖延在先,反悔在后,所以心中觉得愧对朋友。只是他必须得在这儿拖住卫无端,熬到结案卷宗整理完成。只要卷宗到了刑部,就只有刑部不予核准的可能,没有六扇门要回重办的道理。
刑部尚书不说话,卫无端也懒得做面上的工夫。他转过身看着外面,心里琢磨今天的这事。
从刑部尚书前后两次来六扇门的态度来看,一定是天府这次下了最后通牒,让刑部尚书在结案和自保之间做出选择,所以刑部尚书今天才会如此强硬,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连一天都等不得,火急火燎地催促刑部尚书立刻结案,这说明他已经离真相很近了,近得让想要护着凶手的人觉得害怕。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今天没有结案,那么等着他的就会是杀人灭口。
可是,这近在眼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卫无端毫无头绪。是他当着秋霜晚的面怀疑了天府?还是他套出了秋霜晚的话,将注意力转向京城里的江湖势力?
“不知尚书大人是否会偶尔想起当年的事?”卫无端突然回身问道。
刑部尚书愣了一下,卫无端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他最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他问这话决不可能是为了跟自己闲扯家常。
“若无总捕头相救,我早已是刀下冤魂。”刑部尚书躲开卫无端的眼神,“正因为当年你救我一命,我才不忍心看着你往绝路上走。”
“当年的事不提也罢。”卫无端微微一笑,“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从并州回京时,曾说很怀念在并州坐的船,有一种任他波涛汹涌,你自泰然处之的豪情。”
“京中的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底下的暗礁却不逊于江海。”
“所以豪情不再,只剩下见风使舵的本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刑部尚书已经隐约知道卫无端想说什么了:“无端,宦海沉浮,没人能独善其身。其实风向一直都没有变,变的是人的选择。这选择决定了风是能扶摇直上的顺风,还是船毁人亡的打头风。若真能借得东风直上青云,又何愁不能一展心中抱负?”
“看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我也是为你好。你这些年里得罪过的人,哪一个不是在眼巴巴地等着落井下石?你要是真倒了,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刑部尚书走到卫无端面前,轻声道,“有人对我说,只要保住这块腰牌,你卫无端就还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你在六扇门,这儿才会跟天底下其他的衙门不同。一桩证据确凿的铁案,和今后为受冤者撑起一片青天比,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这话听着耳熟,秋霜晚曾以同样的说辞劝卫无端。先是亲自出面争这案子的归属权,后又动用天府关系接二连三向刑部施压。能让她这么拼命保着,背后牵扯的人恐怕比当年的那位更有来历。
卫无端直视刑部尚书,心下感激他的维护:“好意我卫无端心领,但如果明知是冤案却还是结了,那六扇门与天底下的其他衙门,也就再没有什么不同。”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中州天下冤案那么多,不差这一个。可六扇门,却不能少了你卫无端。”刑部尚书的手搭在卫无端肩膀上,“无端,你就听我一句劝,别再查了。”
“十几年前我入天府时,衡侯曾问我,为何要做捕头。我告诉他,杀人偿命,犯错当罚。这是我行事之本,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卫无端,你怎么那么认死理呢?”刑部尚书见说不通,回身抓起桌子上的卷宗,“好,就算今天不结案明天结,你能如何?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有疑点无线索。再拖一天,结果不也还是一样毫无进展?”刑部尚书紧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限期之内不能破案,这是要脱官衣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卫无端平静地回答。
“你!”刑部尚书险些被他这两个字噎死,将卷宗丢在桌上,缓了一会儿道,“算了算了,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认真要跟你辩个对错,我早就气死了。总之,这案子的结案卷宗今天必须交到刑部,你在东门大街抓到的人就是凶手。闭嘴,本官是你的顶头上司,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出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一点就连卫无端也无可奈何。他憋了一肚子火,刚转身要出门,就看见一个浑身带血,衣衫破烂的人跌跌撞撞地进了正门。定睛细看,竟然是蒲松龄。
“书生?”卫无端也顾不得刑部尚书在后面叫他站住,三步并作两步,赶在蒲松龄脱力跌倒前扶住他,“出什么事了?”
蒲松龄此时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张了张嘴愣是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早有捕快拿了凳子让蒲松龄坐下,许字飞快地倒了杯水端来。
“喝口水,慢慢说。”卫无端把水递给蒲松龄,看着他飲牛般喝了个干净,忙让人再去拿水,又吩咐去拿件外袍来给他披上。
蒲松龄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吃力地解下腰间的包袱。
卫无端忙接过来打开,只听“哗啦”一声,长袍里裹着的碎骨头撒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蒲松龄。
蒲松龄终于缓过这口气,把他去城南查胭脂线索查到了凶手花钱买暗娼,再溯流而上追查到郊外宅院,见到凶手杀人,被发现后死里逃生,简单扼要说了一遍。只故意略去了在城南找人时的细节,免得卫无端让人循着线索去抓人。
“本以为必死无疑,所以拿了这些骨头想留下线索。没想到在水里漂了一宿之后,不仅活着,还正好被水流带回了城里。我醒了之后不敢耽搁,立刻飞奔回来。路上算了时间,从被发现到回来最多三个时辰。那院子不是轻易能搬空的,现在派人去,就算抓不到凶手,也能顺藤摸瓜查到凶手身份。”
“难怪京中青楼都说没有姑娘失踪,原来是暗娼。”卫无端低声自语,又看着蒲松龄的胸口问道,“你与那人交过手?”
“挨了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蒲松龄低头看了一眼烧焦的胸口,感慨道,“这人可比东门大街上那人难缠多了,出手又快又狠。”
“这就对了。”卫无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近的刑部尚书,“尚书大人听见了吧?这案子已经有进展了,今日不结,明日必能破案。”
刑部尚书拧着眉头不说话,卫无端也不再管他,对许字道:“召集所有人,立刻去北郊。”
“是。”许字应声。
“谁都不准去。”刑部尚书突然厉声道,“所谓进展不过是这书生的一面之词,东门大街上的事却是人赃并获。此案到此为止,结案候审吧。”
“尚书大人。”卫无端上前一步,四目相对之时,他恍然大悟。
天府之所以急着结案,刑部尚书之所以会来,不是因为他卫无端靠近了真相,而是因为蒲松龄昨天晚上闯了北郊那座院子。那些人没有找到尸体,无法断定蒲松龄的死活,只好借助天府向刑部施压,让六扇门立刻结案,不再继续追查。
刑部尚书看着卫无端的表情从急切转为平静,最后变成冷笑,心猛然一沉,知道是拦不住了。
“卫总捕头,这是刑部的安排,你必须得听。”
“刑部的安排是包庇凶手。”
“放肆!刑部是六扇门的直属上司衙门,六扇门必须听从刑部差遣。本官令,任何人都不得擅离六扇门半步,违令者革职查办,按律论罪。”刑部尚书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一众对他怒目而视的六扇门中人,最后目光落在目眦欲裂的卫无端身上。
他非常清楚,卫无端不在乎总捕头的位置,但在乎六扇门里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
卫无端紧咬牙关,凝视刑部尚书半晌,从怀中取出六扇门的腰牌,继而手腕一抖,腰牌飞出,正插在廊下圆柱之上。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摘了腰牌离开六扇门。
“卫无端!”刑部尚书又急又怒。
许字和五儿见了,也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腰牌。
“你们留下。”卫无端喝住两个人。
“总捕头!”
“都给我留下,谁都不许走。”卫无端环视周围,目光从这些动手拿腰牌的人脸上逐一看过去,“一个二个的都惦记着要走,是打算给那些贪赃枉法的人腾地方,还是想眼看着家里老小饿死?”
“总捕头,我们……”五儿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卫无端给瞪了回去。
卫无端对刑部尚书道:“这些人都是好手,希望尚书大人莫要因为你我恩怨,难为他们。若尚书大人还顾念你我朋友情谊,就请等明日期限到了再结案。否则,便只当我卫无端当年救错了人。”
刑部尚书死死拧着眉头,也不说话。半晌,眼一闭心一横,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卫无端感激一笑,也不再耽搁,垂眼問蒲松龄道:“那宅子在北郊的什么地方?”
蒲松龄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带总捕头去,抄近路。”
“你留下。”
蒲松龄笑道:“总捕头,我离开了,最坏也就是六扇门再来一个脚力不济的书记官罢了。只要能抓着这凶手,莫说是脱官衣,就是没了性命也值得,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想法。区别只是他们要养家糊口,无可奈何,我却没这后顾之忧。况且那地方我去过,又曾死里逃生,总捕头带我去,兄弟们也放心。”
“没错,总捕头,书生身手好,你就带上他吧。”五儿和许字一齐道。
卫无端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转向蒲松龄。
以那凶手的功力,性命相搏之间,一掌足以震碎人的肺腑。换言之,蒲松龄能活着回来已然是个奇迹,可他现在双目有神,气息平稳,非但与常人无异,甚至更有精神头。所以卫无端有些拿不住,蒲松龄到底是在强撑,还是真的没事。
蒲松龄又道:“总捕头,时间不等人。”
“抓凶手固然重要,自己的命也得珍惜。”
蒲松龄意识到卫无端是担心自己的伤势,笑道:“总捕头请看。”说完,他从怀中摸出六扇门的腰牌,学着卫无端的样子掷出。腰牌没入柱子,堪堪与卫无端的腰牌一齐。
能亮出这么一手,至少说明他受的内伤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只是不能再与人动手拼命。
卫无端笑着拍了拍蒲松龄的肩膀:“你这书生还真是小看不得,走吧。”
人去屋空。蒲松龄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子,照着大腿上一连拧了两把,只疼得龇牙咧嘴。
这不是在做梦,可比做梦还难以置信。昨晚他亲眼所见,这屋子里不仅有人住,而且布置得十分精细雅致。可现在窗棂残破,屋顶透光,地面积尘,与路边破庙没有任何区别。要不是胸口还残存着手掌印,蒲松龄几乎要以为自己昨天晚上是遇到了山中妖怪,被妖术迷了眼睛,才把一座荒宅看成了雕梁画栋的别院。
虽然来的路上就已经预料到会扑个空,可两个人谁都没想到会是这副样子。屋子里只剩下了墙壁和房梁,任何有可能追踪到屋主身份的东西,哪怕只是小小一块碎布都没有。
蒲松龄一拳打在手掌上,恨恨地道:“都怪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断了。”
“短短四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搬得这么利索,还真是不简单。”卫无端站在门口,一面观察着空荡荡的屋子,“未准儿就一点线索都没有,毕竟是匆忙搬离,多少会留下破绽。”
“破绽?你指他们没有连屋子也一起拆了搬走吗?”蒲松龄哭丧着脸问卫无端。
“现在还不到丧气的时候。”卫无端拍拍蒲松龄的肩膀,“他们既然没把这屋子一把火烧了,那咱们就还有机会。”
蒲松龄撇嘴道:“这院子在树林里,一旦着起火,恐怕整座山都得跟着遭殃。”
“所以人没走远。”卫无端含笑点头。
蒲松龄愣了一愣,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藏在山上?”
“狡兔三窟,而且北郊这座山地形险要,道路崎岖,是绝好的藏身地点。”卫无端眯起眼睛盯着屋里的地上看,“只是搜山可不容易,莫说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就算是把六扇门所有人都带来,也做不到滴水不漏。再加上王公贵胄多有在此置地的,未必让搜,难上加难。”
蒲松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总捕头,他们这么多人离开,再怎么小心也都会留下痕迹,咱们可以顺着痕迹找?”
“也难。”卫无端指着屋里的地面道,“你看地上这层灰,能把伪装做到这种程度,说明这里不止一个擅长这门手艺的人。你要知道,消除痕迹难免会有疏漏,伪造痕迹误导别人就不同了。讲究的是把一滴水藏在一杯水里,让人无从下手。所以,咱们一定会在周围发现很多脚印或者折断的树枝,甚至更细小的痕迹,但没有任何办法判断真假。”
追踪错误的方向,只会浪费时间。蒲松龄泄气地低了头:“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又无从寻找行踪,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卫无端没说话,径直走到屋里,蹲在地上用手拂开地砖上的浮灰。细细观察之后,起身往门口的方向挪了少许,继续拂开灰尘。如是几次,他已经在灰尘里开出了一条路,直到门口。
蒲松龄连忙凑过去看,这才发现地砖上残留着血迹,从门口延伸到屋中。
“死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你见着的那个侍女,从血迹的形状看,她被两个人架着拖到了外面。”卫无端顺着血迹出了门,一路走到水池边往下看,“你说他们把尸体都扔下去了?”
“嗯,这池子底下全都是尸体。”
“你能逃出生天,是因为他们不会水,所以尸体应该还在水下。既然是这里的侍女,身上的穿戴也许会有关于屋主身份的线索。”卫无端一面说,一面脱下外袍交给蒲松龄,“我下去看看,希望他们不是把人扒光了再扔下去的。”
“总捕头,还是我去吧。”蒲松龄忙拉住卫无端的手臂,“我可以把尸体拖上来。”
“这可不行,你怕尸体怕成那样,万一在水里被吓晕过去,我可没那个能耐把个大活人捞出来。”卫无端脱了靴子丢在一旁,见蒲松龄仍旧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又道,“放心吧,淹不死。当年去并州办事,有个龙衙的捕头教过我怎么在水里闭气下沉。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岸上吗?既然水性那么好,救个人肯定也不在话下。”
蒲松龄见他坚持,只好作罢,看着卫无端跳入水中,沉了下去。他抱着卫无端的外袍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片刻之后,卫无端从水池中央露出头来,连手带脚拼命狗刨,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自己送回了水池边。
蒲松龄连忙伸手把他从水里拉上来,看着他坐在地上喘粗气。
“不成不成,旱鸭子就是旱鸭子,怎么都变不成水鸟。”卫无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下面只有一具新鲜的尸体,看打扮应该是昨天送来的暗娼。”
“那个侍女的尸体不在下面?”蒲松龄颇觉意外,这池子是他们惯用的毁尸灭迹的地方,没道理单单那个侍女的尸体特殊处理,“总不会是他们离开的时候,連尸体一起带走了吧?”
“现在这么热,只要几个时辰,尸体的味道就能顶风臭十里。”卫无端站起来,拧尽了衣服上的水,接过外袍胡乱披在身上,一面蹬靴子一面道,“他们把尸体拖到这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扔下去。秘密突然被发现,时间紧迫,想在外面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合适的藏尸地点不容易。所以,尸体应该还在宅子里。走,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说着,两人顺着长廊往院子外走,才转过长廊尽头的月亮门,蒲松龄忽然停住脚步。他注意到月亮门旁边的假山下,有一排浅浅的土坑,有的土坑旁边还残留着椭圆形的痕迹。
卫无端也注意到了,他走上前,伸手在其中一个土坑上比量了一下,而后扭头看蒲松龄。
“沉尸的石头就是从这儿搬过去的。”蒲松龄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所见,边想边自语道,“我记得石头搬过来的时候,上面还系着铁索。是事先就准备好的!”他的眼睛一亮,对卫无端道,“对!凶手走火入魔,杀人如麻,为了处理尸体,他们一定会准备很多条铁索,很多块巨石。巨石也许后面山上就有,可铁索却是要提前打造,咱们可以去追查铁索的来源。生铁和盐一样,是官家营生,每一笔买卖的去向都必须有记录。”
“这想法倒是不错。”卫无端听完他的分析,赞赏地点点头,“不过,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盐有私盐,生铁当然也有私货。这是杀人沉尸的事情,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路子,不会跟官家沾边,想查私货的源头可以说比登天还难。就算能查出来,也要花个三五月乃至三五年的工夫。到时候,该死的都死了,该顶罪的也已经顶罪了。”
蒲松龄闻言,叹气道:“这么说,那具找不到的尸体,是咱们最后的希望了。”
“实在找不着,就只能搜山了。”卫无端又把那一溜浅坑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刚才说,石头和铁索都是预先准备的?”
“对,怎么?”
“这就是原因,铁索和巨石用完了,而他们没想到一晚上会死两个人。”卫无端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道,“他们用铁索而不用麻绳,是怕时间长了绳子烂掉,尸体漂出院子。下游的百姓要是发现一具尸体,搁谁谁都得报官,先脱了干系再说。官府呢?甭管查不查,样子是一定要做的。到时候闹得沸沸扬扬,隔三差五有人上门盘查,对想隐藏身份的人可没好处。所以与其扔下水,不如换个更妥帖的处理办法。”
蒲松龄眼前一亮,立刻心领神会:“他们也一定会在自己熟悉的范围,找个妥当的地方处理。”
“被打了一掌,在水里漂了一夜,又提气飞奔回六扇门,紧接着跟我来到这里。”卫无端数着蒲松龄的遭遇,语气里的难以置信越来越明显,“换个人恐怕已经死得尸体都凉了,你非但什么事都没有,反而痊愈了?书生,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蒲松龄嘴上不说,心里暗道,这恐怕只有叶雪澜才能回答了。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副身体究竟还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先是能看到尸体上残存的影像,如今又是惊人的恢复能力,蒲松龄越来越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卫无端见蒲松龄出神不答,只当他是有难言之隐,于是笑道:“算了,咱们来日方长,跟着我一起办案,你的那些本事我早晚都会知道。”
“总捕头,实在不是我有意想瞒着你,而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蒲松龄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就比如说,要不是这次被打进水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在水底漂一宿。”
“在水底?”之前蒲松龄只说是漂了一宿,卫无端想当然地认为是在水面上,乍一听见是水底,一时间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终于挤出一句,“书生,你还是个人吧?”
蒲松龄哭笑不得:“总捕头,我要是个水鬼,肯定立刻去问那侍女的鬼魂,她家主人是什么来历了,哪儿还会陪您跟这儿受罪?”
提到那个侍女,蒲松龄的笑容忽然僵住。那侍女死前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当时他倒悬在门楣之上,看得很清楚,那侍女倒下之前看着那凶手双唇微动,似乎是在说什么。
“怎么了?”卫无端见他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同时朝着外面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书生是不是连听觉也异于常人,能听见他听不见的声音呢?
蒲松龄忙回神道:“我突然想到,那个侍女死之前好像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卫无端连忙问道。
“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蒲松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但我肯定她的话是对凶手说的。”
“人要死的时候能对凶手说什么?”卫无端拧着眉头沉吟,片刻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书生,想不想知道她说什么了?”
“当然想。”蒲松龄把头点得好似一只啄米的鸡。
“你之前说那侍女死前,你曾听到杯盏碎裂的声音?”
“对,等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救不活了。”蒲松龄冲着门直挺挺地跪下,对卫无端道,“她当时就这么跪着,凶手站在她面前。”想了想,他又指着身前的地面道,“这个地方有一个倒扣着的朱漆木盘,还有一些碎瓷片。”
卫无端看罢,点头道:“果然如此。凶手是临时起意杀人的,事发突然,侍女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十有八九是个称呼。”
“稱呼?”蒲松龄不明白,疑惑地看着卫无端。
只见卫无端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口走。蒲松龄忙要跟着出去,刚支起左腿,忽然觉得一道凛冽的掌风冲着脑门劈下来。这一掌要是挨上,定然脑浆四溅。
蒲松龄本就毫无提防,再加上对方出手奇快,根本来不及起身。情急之下,他往后一仰,左脚用力一蹬地面,硬生生从地上拔起一个空翻,右脚顺势踢向对方手腕。
力道相冲,蒲松龄借力翻身,与袭击者对面而立,才站稳立刻惊叫一声:“总捕头?”
“如果你被我打死了,这就是遗言。”卫无端把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揉着手腕,心中暗道,这书生不仅反应快,出手也是又准又稳,只要再多些临阵经验,早晚成为六扇门的第一高手。
蒲松龄这才明白,卫无端是在回答他刚才的疑问。
“总捕头你直说就是了,吓我这一身冷汗。”蒲松龄拿袖子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嘴里埋怨道。
“亲身经历记得牢。”卫无端虽然手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心情却好得很,又问道,“其他人是怎么称呼这凶手的?”
蒲松龄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猜是因为当时他们不能确定我死了没有,怕我在水底听见,所以一直避免称呼凶手。”
“这就有意思了。”卫无端双手环抱在身前,手指敲着上臂,“估计是一个很特别的称呼,特别到别人一听就能猜出凶手的身份。”
“可惜我没听见,不然咱们现在就有线索了。”蒲松龄故作懊恼地道。
他表面上捶胸顿足,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别人束手无策,在他这儿确实手到擒来。蒲松龄打定了主意,若是卫无端从尸体上找不出线索,他就从称呼上调查凶手身份。虽然想要说服卫无端相信这件事并不容易,但眼下抓人要紧,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尸体。
怎么找蒲松龄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不是卫无端这种找法。
从天亮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卫无端一直背着手,迈着四方步,领着蒲松龄在宅子西北角的园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闲逛。悠然自得,完全就是一副在自家园子里遛弯儿的样子,偶尔还指着园中摆设,跟蒲松龄评点两句。
今天是破案期限的最后一天,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蒲松龄哪有心情听他说这些?只不停地催卫无端赶紧找尸体,然而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敷衍的“不着急”。
能不着急吗?人命关天啊!蒲松龄心里咆哮,总捕头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啊?
再三追问都得不到答案,蒲松龄索性原地站住,道:“总捕头,咱是不是不找尸体了?要是不找了,我可就回六扇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还有结案卷宗没写呢。”
卫无端扭头看着他,莫明其妙地道:“我这不是找着呢吗?”
“您这难道不是游园赏景?”蒲松龄怀疑地道。
“找尸体又不耽误逛园子。”卫无端迈步继续往前走,一面道,“这宅院虽然比不上正经府宅的规模,但也是五脏俱全。你别看一个园子地方不大,可是个极花心血的玩意儿。哪儿该铺路,哪儿该种花,水怎么流,山怎么摆,里面的门道多了。这园子小巧精致,设计一流,一般的江湖人可没这闲情雅趣。”
蒲松龄环视周围,这比闹鬼的荒地也好不了多少吧?怪石歪在一旁,花草倒伏在地上,古树连根拔起横于路中。水中虽然还没长出绿苔,但已经能闻到臭味。
他揉了揉鼻子,又问道:“那不一般的江湖人呢?有没有谁恰好住在附近?”
卫无端撇着嘴摇了摇头,根本没听蒲松龄在说什么,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块太湖石。
蒲松龄见他看得认真,也好奇地跟着一起看。这块太湖石有近一人高,整体轮廓仿佛一个“寿”字,立在石台上,周围用青石点缀。
“鬼斧神工。”蒲松龄赞叹道。
“嗯。”卫无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鼻子不停地动,像是在闻什么气味。
他走到太湖石下,俯下身将脸凑到青石上使劲嗅了一下,猛烈地咳了起来。他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向蒲松龄招手道:“来,搭把手。”
“下面有什么?”蒲松龄立即跑过去。
“推倒你就知道了。”四只手按在石头上,两人各自运力,卫无端道,“一,二,三!”
石头轰然倒地,露出下面的井口。井里的腐烂气味一下子冲上来,蒲松龄冷不防吸了一大口,立刻掩鼻后退,被呛得鼻涕眼泪齐流,还不忘了问趴在井口往下瞧的卫无端:“下面的是尸体?”
卫无端点头:“幸好是口枯井。”说完,他回手解下束袍的腰带,一端缠在手腕上,一端扔给蒲松龄。
蒲松龄看着他纵身跃入井中,连忙跟着走到井口,紧紧抓着腰带。
片刻之后,只听卫无端在井底喊:“拉上去。”
蒲松龄不敢耽误,双臂运劲,用力一提。只见卫无端抱着一具赤条条的尸体,直直地从井口蹿了出来。他背对着蒲松龄将尸体放下,又脱下外袍把尸体盖上,只剩下个头露在外面。
蒲松龄在卫无端身后看了一眼,道:“就是她。”
卫无端闻言,起身气呼呼地骂道:“妈的,还真是把尸体扒光了扔下去的。”
蒲松龄也跟着心凉了半截:“这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啊?短短四个时辰内,居然能这么细致,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
卫无端没有回答,只是来回踱步,低头沉思。
从蒲松龄遇到精心布置的陷阱开始,一直到刚才他找到这具藏在枯井中的女尸,无论是对屋中痕迹的伪造,还是对这口枯井的隐藏,凶手的每一步都走在了他和蒲松龄之前,甚至已经料到他会选择从侍女的身上查找凶手身份。
“这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熟悉六扇门,不,应该是熟悉我的习惯。”卫无端猛然站住脚,脑子里闪过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你先回六扇门,我……书生?”
卫无端回头见蒲松龄倒在地上,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上前,看到蒲松龄的手握着尸体的手,无语地拍了一下脑门,恨不能一脚把他踹醒。
在他出神的时候,这书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凑到尸体前仔细观察。结果再次被吓晕,四仰八叉地倒在尸体旁边,不省人事。
卫无端认命地叹了口气,一邊念叨着要惩罚蒲松龄,让他长点记性,一边弯腰捞起蒲松龄扛在肩头。五儿说他们家就在北门附近,正好顺路把他送回去。
离开前,卫无端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自语道:“晕过去也好,免得被连累。”
自从让蒲松龄去城南寻秀月之后,叶雪澜就一直在等消息。一连等了两天,蒲松龄不见人影,秀月也没有回来,什么消息都没有。眼瞧着又是一天日上三竿之时,叶雪澜越来越觉得不踏实,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来由的不安。
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叶雪澜揪了一块面疙瘩摔在案板上,手还没碰到面粉,就听见铺子门口悬着的迎客铜铃“叮当”作响,伴着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请问,这里是蒲松龄家吗?”
“谁呀?”叶雪澜忙擦了手转到柜前。
与那进来的人才一照面,她立刻就愣住了。
那些久未想起的事情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
叶雪澜最后一次见到卫无端,是在五年前,当时她还是并州龙衙的捕头,龙门还没有传出有妖孽欲跃过龙门,夺龙灵之力化龙的凶信。
当时,卫无端为了一件杀人案,不远千里从京城追到并州。叶雪澜作为并州龙衙总捕头的第一得力下属,被委派负责协助卫无端将凶手缉拿归案。从见面到分别,叶雪澜与他共事不过短短十数日,却对这段相处记忆犹新。
叶雪澜没想到卫无端会来包子铺里,卫无端也没想到,蒲松龄这出身龙衙的姐姐居然是一位故人。
“叶姑娘?”卫无端率先打破沉默,“竟然是你!难怪书生的水性会这么好。”
“卫总捕头,好久不见。”叶雪澜勉强笑了一笑,目光落在卫无端身后的门外。
一辆牛车停在门口,驾车的汉子一直不停地朝铺子里张望,满脸的不耐烦。看样子,好像是在等卫无端出去。
叶雪澜不解:“总捕头有事?”
“哦,送书生回来。”卫无端连忙出门,扛起牛车上的蒲松龄回到包子铺,对叶雪澜道,“吓晕了。”
“吓晕了?”叶雪澜惊讶地重复了一句。
卫无端点点头,又四下张望,想找个地方把蒲松龄放下。
叶雪澜会意:“劳烦总捕头跟我来。”
她带着卫无端来到后院蒲松龄的屋子,看着卫无端将蒲松龄放在床上,扯了被盖好。都安置妥当,这才开口问道:“这是见着了什么东西,吓成这样?”
“尸体。”卫无端回头对叶雪澜无奈地道,“要说你这兄弟,还真是个天生干咱们这行的料,可惜就是太怕尸体了,每一次见着都会吓晕。”
“是吗?”叶雪澜闻言很是意外,抿嘴笑道,“从前他是不怕这些的,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他倒是有心想练练自己的胆量,每次到了现场都主动往尸体跟前凑。这次大概是因为看着尸体不觉得怕了,所以又伸手去碰尸体的手。”卫无端哭笑不得地摇头。
“是因为碰到了尸体才晕过去的?”叶雪澜闻言,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怕卫无端起疑,于是笑道,“也难怪,我这当过捕头的人,碰到尸体都觉得害怕,何况是他呢?”
卫无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又道:“行了,人我送到了,也该走了。”说完,卫无端朝着门口走去,又背对着叶雪澜站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当时听闻叶姑娘离开龙衙不知去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了呢。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了这一桩心事,也算老天待我不薄。叶姑娘,你多保重,告辞。”说完,卫无端不等叶雪澜有所反应,抬脚就走。
叶雪澜听他说完这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追了出去,在身后叫道:“总捕头请留步。”
卫无端闻声站住,回头问道:“叶姑娘还有事?”
叶雪澜笑盈盈地走到卫无端面前,道:“一别多年,难得再见,总捕头却连个喝酒叙话的机会都不给我,莫不是因为我来京城之后,没有登门拜访,所以总捕头心里生我的气?”
卫无端明知她这不是真心话,却还是连声解释:“叶姑娘,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趕着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怕连累我们咯?”叶雪澜一语道破卫无端心中所想,“总捕头不必惊讶,今天是限期破案的最后一天,所以除这两个缘由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能让你匆忙离开。”
卫无端怔了一下,苦笑道:“叶姑娘的眼睛还是那么厉害。”
“是查到了什么动不得的人物?”
“既然你来京城之后没有去找我,就说明是打算彻底隐姓埋名,与过去一刀两断。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但这样挺好,别坏了眼下的平静。”卫无端朝着蒲松龄的屋子看了一眼,“书生醒了之后,让他趁此机会离开六扇门吧。他的脾气跟当年的你一样,留在公门里早晚会出事。”
“总捕头这话,听着仿佛遗言。”叶雪澜浅浅一笑。
卫无端没有回答,默认了叶雪澜的说法。
“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杀六扇门的总捕头灭口,这样的人放眼整个中州都不多见。”叶雪澜的声音很温和,眼睛却紧紧盯着卫无端,时刻准备拉住突然拔腿就走的他,“你要与那个人同归于尽吗?”
“我不能杀她,只是想去面对面问个明白。”卫无端垂下眼睛,无力地叹了口气,“若是早知道她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我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让她跟着我。”
叶雪澜听完这话吃了一惊,那段往事她曾听卫无端提起,所以立刻会意,卫无端话中所指的是秋霜晚:“她是天府的总捕头,且不说知法犯法给人查出来会丢官去职,罪加一等。单说在京畿之地杀人,这种蠢事也实在不像是她能干出来的。”
“之前我以为她只是包庇凶手,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帮凶。也是因为有她在,能追查的线索都断了。”卫无端用力握紧拳头,冷笑道,“捕头做得好,所以当贼也手拿把掐,毫不费力。”
叶雪澜明白卫无端的意思,秋霜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熟悉他的习惯,熟悉他的思考方式,很清楚应该注意什么,清理什么。所以,她想让卫无端无从下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总捕头,若真的是这样,莫说她不会告诉你,就算是说了你又能如何?天府想护着的人,谁都碰不了,反而会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天府灭口,这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你去找她不是问明白,而是死个明白,这与一心求死没有任何区别。”
卫无端看着叶雪澜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别无他法。”
叶雪澜咬唇不语,忽然轻声问道:“若我说有呢?”
“什么?”卫无端一时间没有明白叶雪澜的意思。
“总捕头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卫无端看着叶雪澜亮晶晶的眼睛,半晌开口道:“这是六扇门的事,叶姑娘既然已非公门中人,还是别趟这浑水,置身事外吧,你的好意卫无端心领了,告辞。”
“总捕头。”叶雪澜急走两步,挡在卫无端面前,“我没有打算参与这件事,也不知道除了你去死个明白之外,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嗯?”卫无端彻底被叶雪澜给说懵了,一会儿说有,一会儿又没有,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参与,我没办法,可不代表剑臣没有啊。”叶雪澜抬手指向蒲松龄的屋子,“他是你六扇门的人,你总该听听他怎么说吧?”
“可他现在人事不省。”卫无端解释道。
“他只是暂时晕过去,又不是被尸体给吓死了,天黑之前一定会醒。”叶雪澜一把抓住卫无端的手臂,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蒲松龄的屋里走,“等他醒了,如果也没有办法,那我再不拦你。反正你已经打算破不了这案子就去送死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差这一时半会不是?再说,临死之前与故人叙叙旧,也不是什么坏事。”
卫无端拗不过叶雪澜,只好顺着她的力气一路踉跄着到了蒲松龄的屋子里。将他按在凳子上坐下之后,叶雪澜也不去端茶倒水,也在桌旁坐下,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看住他。
卫无端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蒲松龄,又看看窗外的日影,最后目光落在端坐在面前的叶雪澜身上。老天既然让他再遇上叶雪澜,说明是想给他一个把话说出来的机会。
思忖了好一会儿,卫无端开口道:“你当年离开得匆忙,有些话我没来得及说。”
“什么话?”叶雪澜轻声笑问,歪头看卫无端,脸上那层薄薄的胭脂下出现了一层不明显的红晕。
“那不是你的责任,不要为此惩罚自己。咱们这些做捕头的,总要面对很多力不能及的事,所作所为对得起这身官服就问心无愧了,别太强求。”
叶雪澜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道:“想不到,总捕头连并州水患的事也知道。”
“我回京不久之后,曾回龙衙找你。”卫无端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又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当时京中有消息说衡侯有意擢你入天府,我寻思相识一场,不如就去龙衙走一趟,接你来京。到了龙衙才听说你离开了,我就心里觉得奇怪。因为正是仕途得意,急流勇退对你而言未免太早,所以就打听了一下。想着你离开公门,若是因为在龙衙受了委屈,那入天府就是,不必一走了之,浪费了一身本事。”
他这解释说得结结巴巴,幸而叶雪澜能听明白。
她苦笑道:“与其说是惩罚自己,不如说公门不值得我效力。”
卫无端怔了一下,欲言又止。
叶雪澜继续道:“堤坝崩溃的时候,我就在附近,亲眼看着大水漫过堤岸,整个镇眨眼间变成一片汪洋。那可是整整一个镇的人啊,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全没了,甚至连个声音都没留下。本该坚若磐石的堤岸,在波涛之下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散沙。”
“听说你也差点死在那场大水之中,能捡得一条性命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自保尚且勉强,哪儿还有余力去救人?”卫无端安慰道,“再说,水火无情,这是天灾,人力又能如何呢?”
“只明面上说是天灾罢了。”叶雪澜拿起水壶给卫无端倒了杯已经凉了的水,平静的声音下是深深的无力,“龙衙自开衙之后,每三百年斩龙平乱。那次水患距上次,又是三百年了。”
“你是说,水患只是幌子,真正的原因是化龙为祸?”卫无端顿了一下,惊讶道,“天府擢升是因為叶姑娘你斩了意图化龙的妖孽?”
叶雪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水患每一次都有,前人卷宗白纸黑字写着会出现大海潮,必须将周围的百姓迁走。这次会死那么多人,是因为早些年朝廷里有人说,那地方建了三百年,堪堪恢复当年盛况,不能再毁了。况且迁走百姓也是扰民,不如修建堤坝,抵御大海潮,一劳永逸。”
卫无端忙双手接过叶雪澜递过来的水杯,放在桌上,道:“此事我有耳闻,据说堤坝修得十分牢固,曾多次让并州免于洪灾。”
叶雪澜点头:“我小时候常听人说,龙衙是我们渔民的守护神,负责驱逐海妖,保护渔民平安度日。他们对龙衙的信任,几乎到了信仰的程度。所以即便当时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也还是相信那段龙衙监修的堤坝可以保护他们。可是……”她停顿了一下,半晌才道,“龙衙愧对他们的信任,把这些人当成了祭品。”
“祭品?”卫无端愕然。
“按照龙衙卷宗的记载,堤坝溃塌是因为意图化龙的妖孽踩在上面,想要借力越过龙门。其实那个时候,它并不在龙门前。”叶雪澜转开头,看着床上睡得正沉的蒲松龄,“龙衙的说法,只是想要掩盖他们炸毁堤坝的事实。因为前人的卷宗上还写着,斩龙之后龙灵之力会有异动,必须以人命祭献方可安抚,使其继续护佑中州。”
卫无端觉得脊背发凉,几十万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祭品。
叶雪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我入龙衙本是希望能保护他们,现在却成了草菅人命的凶手。”
“话不能这么讲。”卫无端眼一闭心一横,有些话虽然违心,但若能让叶雪澜因此觉得好受些,偶尔说一次也无妨,“你杀了那妖孽,保住了中州的万世长安。整个中州的人,连带着我算在内,都该给你立长生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叶雪澜掩口失笑:“总捕头,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说了就不怕扎了舌头?”
“我……”卫无端被她问得语塞,闷头喝了口水,“怕你跟自己不过去。”
“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那地方跟自己想的不一样,离开也就完了。”叶雪澜起身往蒲松龄那边走,嘴里一面道,“当个普通人也好,万一哪天剑臣皇榜高中,我这个结义姐姐说不定也能落个诰命加身,对不对?”说完,她一手捏住蒲松龄的耳朵,轻轻一扯,“总捕头这儿眼巴巴等着,你倒好,装睡?”
蒲松龄吃疼,一面“哎哟”一面顺着叶雪澜的力道起来:“姐我错了,你放开你放开,耳朵要掉了。”
叶雪澜放开手,蒲松龄揉着通红的耳朵,委屈地道:“真是狗咬吕洞宾。”
“你耽误总捕头的正事,倒好像我冤枉了你。”叶雪澜含笑嗔道。
“就是冤枉我。”蒲松龄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来,一溜烟躲到门口,离着叶雪澜远远的,“我装睡,是为了不打扰你们两个叙旧。装得这么辛苦,你还拧我耳朵。总捕头,你给评评理,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卫无端只顾着低头喝茶,耳朵比蒲松龄的还要红。
蒲松龄没察觉,叶雪澜却已经注意到了,于是岔开话题道:“明知道自己怕尸体,还往跟前凑,莫不是看到了什么线索?”说完,她冲蒲松龄使了个眼色。
蒲松龄瞥了卫无端一眼,面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叶雪澜了然一笑,她没有猜错,蒲松龄的确在梦中见到了极重要的线索,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服卫无端相信。
提到线索,卫无端立刻像变了个人一样,起身向蒲松龄问道:“什么线索?”
“呃,这个。”蒲松龄还没想好怎么跟卫无端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叶雪澜,求她帮忙。
叶雪澜且不管蒲松龄眼睛里的哀求,问道:“凭此线索,可破这桩杀人案?”
“能。”蒲松龄干净利落地回答。
“好。”叶雪澜点头,“卫总捕头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允让你入六扇门,跟着他做书记官。事关你我姐弟性命,我相信就算对他直说,他也不会传扬出去。”蒲松龄愣了一下,待要再说什么,被叶雪澜抬手止住,“无妨,有我呢,不怕他不信。”
卫无端听得满头雾水,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叶雪澜。
只见叶雪澜走到蒲松龄的桌子前,指着叠放在案角的纸道:“这摞纸足以解总捕头疑惑。”
卫无端将蒲松龄的桌子从左往右打量了一遍。
除了案角那一摞之外,另外有高低不同的几摞纸沿着案边排开,间隔夹着许多写了字的纸条,最上面压着几本野史闲书,免得起风时把纸吹走。
案角那一摞纸页数最少,叶雪澜说,他想要的答案就在这摞纸里面。可是叶雪澜并没有先拿这摞纸里的东西,而是从最高的那一摞里抽出一沓纸递到卫无端面前。
卫无端接过来一瞧,纸用麻绳拦腰束着,写了字的纸条上头折了一下,挂在麻绳上,下端垂下来仿佛一个书签,上面写着“狐妖”。
这是蒲松龄的笔迹,卫无端认识。他解开麻绳大略翻了几页,扫了几眼上面的内容,是两个跟狐妖有关的故事。一个讲了狐妖变成美女,诱惑在山中读书的书生,另一个讲狐妖为了报答人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都是些没谱儿的胡言乱语,老人家随口一说哄小孩老实睡觉的鬼话。慢说是整天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哪怕是稍大点的孩子也早都不爱听这种胡诌了。蒲松龄可倒好,不仅听,还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记下来?卫无端实在无法理解。
“剑臣喜欢这些街头巷尾的奇谈,闲来无事常去市井里听人讲这些,说是这里面多有经史子集也讲不出的道理。”叶雪澜接过卫无端手里的纸,小心翼翼地用麻绳束好,将纸条摆得端正之后,放在一旁,嘴里继续道,“尤其城南茶馆的李秃瓢,别看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汉子,讲故事可真的是一绝。但凡偶尔听个一句半句,立马就入了迷,比让狐狸精蒙了眼睛还要命。”
“李秃瓢?难怪书生能查到暗娼的事。”卫无端笑着回了一句,心里仍旧在纳闷。分明是要说杀人案线索的事情,叶雪澜怎么光顾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正想着,只见叶雪澜的手按在最矮那一摞纸上,对卫无端道:“除了市井里流传的这些故事之外,剑臣还有另外一个爱好,是记自己做的梦,这些都是。”
“书生这爱好我知道。”卫无端立刻回答,“可我不明白,这些跟线索有什么关系?”
叶雪澜笑了一声,对一直站在门口的蒲松龄道:“你那天给我看的东西呢?”
“就是最上面那三页。”蒲松龄也满脸迷茫,摸不清楚叶雪澜到底想干什么。
叶雪澜依言拿了那三页纸交给卫无端,请他继续看。
一看就知道这东西是还没睡醒的时候写的,老刘的字已经够像鸡爪子挠的了,这张上面的简直可以算作是天书。勉强辨认了每一个字之后,卫无端又发现,这上面写得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前因后果一概没有,上下句之间也全无章法。
他耐着性子翻完了前两页放在桌上,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眉梢挑了一下。这上面记录了一桩凶杀案,前因后果,所闻所见写得清清楚楚,仿佛身临其境,又似当事者的口述记录。
卫无端才伸手要去拿刚才看到的“狐妖”篇目,叶雪澜就已经递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两页纸上来回移动,最后抬起头看着蒲松龄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线索,不知这人现在何处?”
“人?”蒲松齡愣了,“什么人?”
“跟你说这事的人,也就是本案的目击者。”卫无端抖了抖手里的纸,“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明跟这些怪谈一样,是别人讲给你听的时候,你记录下来的。你瞒着我不说,是这人心存疑虑,还是不想跟官府扯上关系,我不知道。但若果然如此,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只希望通过这人查到真凶,至于这人,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我就可以当他不存在。”
卫无端这一番话说得蒲松龄一愣一愣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可连在一起却听不明白意思。蒲松龄无措地看向叶雪澜,指望着叶雪澜给他解释解释。
叶雪澜笑道:“看来总捕头已经明白,梦境无法记录得如此详细。”
“非但如此,我可以肯定,不是亲眼所见,无法还原这其中许多细节。”卫无端将手里的纸全部放在桌子上,忽又觉得不对劲,“可是,以书生的性格,如果真得了这么关键的线索,哪怕是拐弯抹角假托他人也一定会说。除非,是刚刚意识到,这纸上所写的是凶手杀人过程?”
叶雪澜轻轻摇了摇头:“总捕头,没有那个人。”
“没有?难道这个是书生从现场痕迹模拟出的?”卫无端越来越糊涂了,“不对,他要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会看不出死在狗牙胡同的姑娘被人拖动过。”
叶雪澜含笑看着卫无端自言自语,并不搭话。
卫无端无奈地道:“叶姑娘,算我求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梦到的。”蒲松龄终于明白叶雪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每一次摸到尸体都会晕过去,之后就能在梦中看到尸体上残留的影像,这些就是证据。”蒲松龄走过去,指着桌子上的纸道,“这两页是我做的梦,这一页是北郊那个姑娘临死前看到的。”
这就是叶雪澜的目的。她知道卫无端对这些稀奇古怪事情向来不大相信,红口白牙说蒲松龄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很难说服卫无端。但捕头都重证据,卫无端尤甚,所以只要将足以让他信服的证据一一摆出来,哪怕是告诉他一件天底下第一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会信。
“我会回去查狗牙胡同那屋子,也是因为那姑娘倒在地上之后,我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梳妆台下的胭脂盒,还有……”
蒲松龄正要接着往下说时,卫无端抬手止住他的话:“所以,你会去碰那个侍女的尸体,是想用这种能力知道她临死之前说了什么?”
“是。”蒲松龄见卫无端反应平静,心里反而觉得不安,又补充道,“总捕头,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莫说是您,就连我自己,要不是亲身经历也不容易相信这是真的。还有,梦中所见不能作为呈堂证供,这我也知道。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这案子眼瞧着要送刑部定案,不能再耽搁了,抓着凶手才是当务之急。所以,恳请总捕头相信,蒲松龄绝非是胡言乱语。”
卫无端见他急得满脸通红,不由得失笑道:“我信,莫说是有这些证据摆着,不容我不信。便是没有,我也很清楚,你不会把人命案当成玩笑。”
蒲松龄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叶雪澜开口道:“能得卫总捕头信任,看来剑臣在六扇门的表现还说得过去。”
“岂止是说得过去?老刘招了他进六扇门,整日里念叨是捡着了宝贝。认真负责还在其次,主要是能书善画,记录细致入微,”卫无端的手按在纸摞上,“更兼这分类整理的能力,你知道,在咱们公门里,这样的新手可是难得见着。”
蒲松龄听见这些夸赞,冲着叶雪澜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叶雪澜一撇嘴,故作不满道:“瞧瞧,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好话,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别忘了,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算不得能耐,抓着了凶手才是本事。”
卫无端顺着她目光回头看蒲松龄,点头道:“你姐说得没错。”
这话是言归正传的意思,蒲松龄也忙收敛起玩笑的心思,走到卫无端面前,郑重道:“总捕头,我方才的确在梦里听见了那侍女临死前的低语,您说的没错,是一个称呼。”
“是什么?”
“王爷。”
“王爷?你没有听错?”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她临死之前说出来的,的的确确是这两个字。”
卫无端拧着眉头思忖半晌,恍然大悟道:“是了,她很清楚当年的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结,所以故意将我往天府和江湖势力上引,让我忽略其他可能性。青出于蓝,我太低估她了。”
蒲松龄不懂这话的意思,茫然地看向叶雪澜,只见她微微摇头,似乎有叹息的意思。
“早知道是这样的线索,还不如刚才就放你去死个明白。”叶雪澜苦笑,“至少她可能会对你手下留情,而这线索是推着你去虎口拔牙。”
本朝传到这一代,离着始皇定鼎中州的时候过去了近千年,已然没有了因军功世袭的外姓王爷。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要追查的凶手是皇家的人,不是皇帝的子嗣就是他的兄弟叔伯。虽然老话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几个皇室贵胄论罪真的只是因为触犯律法,滥杀平民。
“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谁让咱穿着这身官服呢?”卫无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道,“倒是叶姑娘你,早已经离了公门这块是非地,还是不知此事为好。”
“留在京里的王爷就那么几个,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赶在卫无端开口前,叶雪澜又道,“不过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只是希望总捕头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叶姑娘尽管说。”
“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剑臣的事,还请总捕头莫要说给别人。”
“好。”卫无端郑重承诺。
“多谢。你们说话吧,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说完,叶雪澜径自出了屋子,回身将门关好。
屋中只剩卫无端和蒲松龄两个人,蒲松龄道:“总捕头,不如咱们现在动身回六扇门调集人手。既然在京城里的王爷没几个人,那咱们走到六扇门的工夫,也就想出凶手是谁了。”
卫无端缓缓摇头,沉思半晌道:“你回六扇门,写一份结案卷宗呈给刑部,说东门大街抓到的人并非兇手,我已得到消息去缉拿真凶,并将其就地正法。”
蒲松龄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卫无端的意思:“总捕头希望我从这件事里抽身?”
“此事一旦公开,皇家颜面无存,朝廷威信扫地。按着我对衡侯的了解,这事儿圣上不仅已经知道,而且还默许天府催刑部赶紧结案。这些人不希望事情闹大,当然也就不希望有人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六扇门一动,他们立刻就会得到消息。到时候,不仅抓不着凶手,连你我可能都要搭进去。”
“那总捕头为何觉得,孤身一人前往会有一线生机?”
“只是出于私心,希望这世上还有个人知道,我卫无端不是个以下犯上的奸臣逆子。”卫无端的手搭在蒲松龄的肩膀上,“毕竟,就算他是个凶手,杀害当朝王爷也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不株连九族,也得推到菜市口千刀万剐。”
蒲松龄严肃地道:“这么说,总捕头觉得我蒲松龄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书生,你的路还长,把性命搭在这是非之中不值当,这事儿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往后离开六扇门,等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谋个一官半职,能造福一方百姓,比今天跟着我一起去送死有用得多。”
“总捕头,你错了。”
“我错了?”卫无端愕然,这还是书生头一次这么毫不客气地说他错。
“人都惜命,我也不例外,而总捕头说的这种,留自己性命以后有用的话又是个绝好的借口。所以我很清楚,如果今时今日开了这个头,凭这借口心安理得地选择了临阵脱逃,那这借口就会跟我一辈子。以后无论面临怎样的大是大非,我都会拿这借口劝自己保命要紧,妥协为上。如此这般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只看看刑部尚书就知道了。他少年之时,何尝不想谋取一官半职之后,造福一方?可结果呢?宦海沉浮之中练得八面玲珑,眼睛里只看得见头上乌纱,看不见百姓疾苦。”
这话正戳在卫无端的心结上,让他默然不语。
“总捕头,蒲松龄比不上先贤圣人,也做不到死易生难的事,只是不想盖棺定论那一天,被人说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空剩下一副读书人的皮囊,没了骨头。”
蒲松龄的话掷地有声,一言一句说得卫无端无法反驳。
卫无端无可奈何,半晌才道:“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死了,叶姑娘可怎么办?”
蒲松龄别有深意地笑道:“总捕头,若我姐连这都想不明白,你当年也不会只听见个八字没一撇的擢升消息,就巴巴地从京城跑去龙衙接她了,不是吗?”
卫无端被他打趣,老脸一红,尴尬地咳了两声道:“你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懂什么。”
“好好好,这个不懂,可我懂什么叫势均力敌。总捕头是一顶一的好手,那人也不是吃素的。总捕头一个人去,到时候就算只有你们两个人交手,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再加上他周围还有那么多护卫,未准儿就是总捕头抓着了人,保不齐凶手就跑了呢?我虽然身手不及总捕头,却也可以从旁掠阵,协助总捕头将凶手就地正法。这么说来,您今儿要是不带我去,不仅是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临阵对敌的时候也会因为没个帮手错过抓凶手的好时机。还有……”
“算了,我说不过你。”卫无端连连摆手,“去跟你姐道别,咱们这就走。”
“立刻动身?凶手到底是谁?”
“不知道。”
蒲松龄愣住:“那咱们去哪儿?”
“拢共也没几个人,从这儿走到城门口的工夫,足够推断出凶手身份了。”说完,卫无端又补充道,“顺便给我带两个包子,把你从那荒园子里扛回来,我可没少费劲。”
“放心,保证是我姐亲手做的。”
眼瞧着卫无端作势要打,蒲松龄大笑着逃出了屋子。
蒲松龄递了个包子给卫无端,两人坐在一辆马车上,顺着官道往北郊的山脚走,屁股底下是城里的米铺子往山中别院运的粮食。
“我还是不懂,这山是个建别院的好地方,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谁家在哪儿没个院子?您怎么就断定是睿王爷呢?”
蒲松龄问完这话,发现自己要三五口才能吃完的包子,卫无端两口就给吞了。
两人出城之后,全力飞奔了近一个时辰才搭上这辆马车,如今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出门前,叶雪澜给他们两个各拿了一个布袋,装了两顿的包子。结果,卫无端那袋离城没出二里地,一顿就吃完了,现在只好分蒲松龄的那袋。
可按照他这速度,就是再来两袋也不够吃啊!蒲松龄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布袋。
卫无端只顾着填饱肚子,含混地道:“你再想想。”
蒲松龄一面嚼一面想,那表情不像是在吃美味的包子,倒像是塞了满满一嘴黄连。
卫无端拿过蒲松龄手里的布袋,打开瞧了一眼复又系好塞回蒲松龄的手里。两人都是耗了不少体力,正饥肠辘辘的时候,只剩下两三个包子,卫无端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跟蒲松龄抢。
蒲松龄“扑哧”笑了一声,拿了个包子递给卫无端道:“总捕头,还是你吃吧。我睡了半日本就不饿,而且我姐做的包子,我吃了这么多年早吃腻歪了。您可不一样,吃完这顿,指不定下顿在哪儿呢。”
卫无端接过包子,一撇嘴道:“我跟你姐是旧相识,现在又住在同一个城里,你姐难道会小气到连请我吃顿饭都不肯?”说完,他一口下去,半个包子就没了。
“万一咱们回不去,这可就是最后一顿饭了。”
卫无端闻言,咽下嘴里的东西,道:“现在还没下官道,回去还来得及。”
“总捕头,您就歇了让我回去这份心吧。”蒲松龄笑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不瞑目。”
卫无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捏着手里那半个包子,不紧不慢地道:“池塘里的尸体新旧不一,最长的怎么也有两三年的时间了。练这种邪门功夫的人一旦走火入魔,就跟得了疯病差不多,哪怕知道自己什么时辰发病,也很难保证其他时候不出意外。”
“所以他们会深居简出。”蒲松龄接话道,“这我猜到了,可这些受封的王爷里面,深居简出的也不在少数,不管是因为生性不喜欢热闹,还是因为旧病缠身卧床不起,王爷不爱出门又不是秘密。再说,睿王喜欢玩儿,喜欢结交朋友在街头巷尾都是出了名的。上个月我打城南回来的路上,还见着他出城围猎,怎么看都是个深居简出的样子啊。”
“深居简出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不成小媳妇儿了?”卫无端摆了摆手,继续道,“而且,就算他整天呆在府里不出门,有一个场合他也必须出席。”
“什么场合?”
“我朝传统,这个场合要求皇室子嗣必须到场,不仅是留在京里的,连远在封地的也要赶回来。上到襁褓里的婴儿,下到年逾古稀,甭管是有病了还是缺胳膊少腿了,但凡是还活着的,都得去。”
“东山祭祖?”
卫无端点头,把剩下的包子吃了,拍拍手道:“说来也是赶巧,本来这种事儿都是禁卫军负责的,与天府和六扇门没什么关系。可去年圣上临行前,下旨调我跟着一起去东山,暂回天府听从衡侯调遣。”
“去年?”蒲松龄沉吟了一下,“听说有江湖上的人意图行刺圣上,动用天府,想必是因为这个?”
“当时我被衡侯派去巡视行宫,主要负责的就是这些皇子皇孙的安全。内务府送了份名单给我,封王爷的和没封的分了两页写,上头有睿王。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连祭祀大典上都没见到人,现在想想,多半只是写了个名头,人并没有去东山。”
蒲松龄恍然大悟:“东山祭祖之行往来要半个月,难保路上不会出什么纰漏。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很难瞒住。”
卫无端点头:“而且,圣上之所以调我去,是因为秋霜晚有事不能成行。”
之前在得知侍女的遗言是“王爷”二字时,卫无端曾自言自语青出于蓝,当时蒲松龄没听懂这话中的意思,现在听见秋霜晚的名字,再加上她是卫无端一手带出来的,忽然就懂了。
“总捕头觉得秋总捕头也参与其中?”蒲松龄小心翼翼地问。
卫无端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伸头对赶车的人道:“谢您捎带,我们这就下去了。”
“得嘞。”赶车的人一扯缰绳,“官爷您走好。”
卫无端不等马车挺稳,率先纵身跃下一人高的麻袋垛,蒲松龄连忙跟上。两人对那赶车的人道了谢之后,拐进了官道旁的林子。
四下里都是参天大树,脚底下盘虬错节,每一步都磕磕绊绊。蒲松龄跟在卫无端的身后,发现他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哪怕是林中昏暗,脚下无路,他也像是走在了朝天的大路上一样,连停下来辨认方向都实属多余。
闷声走了好一会儿上坡之后,卫无端终于停住脚,指着山坡下方对蒲松龄道:“就是那儿了。”
夕阳之下,枝叶掩映之中,隐约可见山坳之中有一处别院,与之前那个比少了富丽堂皇,多了清幽雅致。内外两个院子以高墙隔开,内院与他之前见到的院子一样,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水池。
“这里是?”蒲松龄好奇地看向卫无端。
“这院子是衡侯建的。我还在天府的时候,每次破了惊天大案,衡侯就带着我和秋霜晚他们几个来这儿喝酒,席上偶尔还会亲自舞剑助兴,说是好容易得了空,歇几天再回去拼命。”
这话说完之后,卫无端很轻地笑了一声,俯视着那座逐渐被黑夜吞没的院子,良久不语。
蒲松龄陪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总捕头当年离开天府也是同样的原因吗?”除此,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重情重义的卫无端,离开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天府办案看的是朝廷大势,职责是权衡利弊,不是将凶手就地正法,也不是为受害者讨回公道。”卫无端摇了摇头,“秋霜晚是这样,衡侯也是这样。可他们起初都不会这样想,完全不会。”他低低呢喃,末了又長长地叹了口气。
蒲松龄待要再开口时,忽然见卫无端抬手指向脚下不远处的林子。那里杂草丛生,与高矮不同的树共同组成了一片可以将人淹没的暗影。
草叶微动,树枝轻弹,继而一顶轿子从暗影里走出来。抬轿子的人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乍一看倒像是轿子凭空自己在往前飘。饶是身旁站着卫无端这么个大活人,蒲松龄也还是冒了一身冷汗。
凶手果然在继续杀人。蒲松龄与卫无端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纵身跃出,一路跟着那顶轿子来到位于山坳里的院子外。
抬轿子的四个人并没有走门进院,而是平地里拔起,硬生生跃过高墙。
躲在一旁草丛里的蒲松龄见了,不由得称赞一句,好俊的轻功。可称赞完了,立刻愁上心头。连抬轿子的人都是这等身手,鬼知道院子里那些看家护院的得厉害成什么样。都说天府想保的人碰不得,从前只觉得是夸大了,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蒲松龄扭头看卫无端,從他表情上,蒲松龄就能猜到,他跟自己一样在发愁。内外两院是大圈套小圈的,想不惊动外院这些人就进去,实在不是个容易事儿。至少,对于卫无端来说,不容易。
“总捕头,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进去,只不过得辛苦您一下。”
“什么办法?”
蒲松龄指着旁侧不远处的山涧道:“里院那池子十有八九也是藏尸用的,所以必定是要用活水,才不至于整个院子都臭得没法住人。所以我猜应该跟之前的院子差不多,山涧从这头横穿院子过去。”
这意思是走水路,像条鱼一样悄悄地潜进去。
“这头下水,不等进院儿,咱俩就得给安插在墙下的弩射成筛子。”卫无端嫌弃地摇摇头,“上次让给你逃了,若是这次你故伎重施还能得手,那她也太丢我卫无端的脸了。”
“那怎么办?依样画葫芦打从翻墙头进去,肯定也没什么好路。”
卫无端抬手一指别院靠着的山坡,道:“从地底下进去。”
地底下?蒲松龄满脸疑问地跟着卫无端绕过别院,来到后面。
这院子是依着山坡建的,山上都是长了几百年的树,树下面是齐腰高的杂草。卫无端一头扎进草丛里面,黑灯瞎火地摸索了半天,终于直起腰来,扭头冲着蒲松龄招手。
蒲松龄连忙过去看,发现在草丛里有一个洞口,大小只够一人通行,高度不够伸直腰。
“另外一侧的出口在院子里?”蒲松龄难以置信地看着卫无端,“总捕头,要是等着咱俩进去之后,有人把两头都堵上,可就是活埋了。”
“这地方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至少,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卫无端的手按在洞口上方,又继续道,“这洞通着一个古墓,出口在茅房旁的枯井里。”
说着,卫无端取了火折子,吹红之后拿在手里,率先猫腰进了洞。
蒲松龄紧随其后,嘴里也不闲着:“难为您能在那么有味道的地儿,发现一暗道?”
“因为喝多了。”提起这事,卫无端忍不住笑出声,“那次我们五个出去办事,给衡侯带了一马车的好酒回来,跟衡侯在这别院里喝了一天一宿,喝得烂醉。后来,我和老三实在扛不住了,就去茅房躲酒。没成想俩人一起掉井里了。”
蒲松龄憋不住乐了:“原来总捕头也有这种时候。”
“不许跟别人说。”卫无端勉强回头,在黑夜里瞪了他一眼,又继续道,“我俩在井里睡了一天,醒了之后我说赶紧回去,可老三玩儿心重,在井里瞎摸索,结果发现井壁有一块是空的,推开之后是个洞,一路过来就发现了这个。”
前面卫无端转了一个弯,蒲松龄紧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脚下平坦了不少,洞顶也比之前高了一些。他在周围摸了一圈,发现周围像是有人特地用铲子平整过。
蒲松龄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如果只是两个人偶然发现,这地方应该还保持最初始的样子才对,怎么会有人工修缮的痕迹?
卫无端却像是没察觉,接着道:“要不是老三拦着,我就跟衡侯说了。他要我暂时保密,说是要给衡侯一个惊喜。接下来那几天,他觉也不睡了,一到晚上,就拽着我来跟他一起铲土,要把这地方修成正儿八经的暗道,这样万一以后衡侯有个什么着急的时候能用上。”卫无端又叹了口气,“可惜就铲了这么一段,南下那天他还说回来接着修,结果回来的,只有我和秋霜晚。”
当年同生共死的人只剩下一个,而这最后一个却又变成了敌人。
蒲松龄听他说得凄凉,心里也跟着不好过,想找两句话劝慰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默默地跟着他手里那一点火光往前走。
两人跃出枯井时,已然是皓月当空。卫无端对这院子了如指掌,半点犹豫没有,脚一挨着地,立刻就知道往哪儿走。
这别院防备森严,明着有护院巡视,暗里有机关暗器。蒲松龄和卫无端一路小心,行在阴影之中,尽可能不碰周围任何东西,在闪身躲开了两拨巡视的人之后,来到了里面的院落。
两人在墙根找了个稳妥的地方伏着,眼前不远处就是一块巨石。
蒲松龄指着栓在石头上的铁链,看向卫无端。
卫无端点了一下头,又冲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
方才在外面看到的轿子就停在屋门口,轿夫还站在轿子旁,似乎是在等屋中的人吩咐。
过了片刻,屋门打开,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公子哥。他对四个轿夫点了下头,四人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从旁侧的小门出去。而后,所有的门都关闭落锁。
整个院子成了一只大瓮,所有人都是瓮中之鳖,区别只是早死还是晚死。
纤纤玉手从轿子里伸出来,轿帘掀起,姑娘走出来站在轿子前。
她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公子哥,朱唇轻启,本打算说两句温存软语,可还没等出声,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白皙的脖子。
“糟了!”蒲松龄一声惊呼出口,不等卫无端有所反应,已经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出,眨眼就到了睿王的身后。
睿王冷不防身后有人袭来,一个转身将手里的姑娘扔了出去。蒲松龄跟那姑娘撞了一个满怀,抱着她向后退了数步,被赶过来的卫无端轻轻一带,卸了撞击的力道,这才站稳。
姑娘的脖子上落下清晰的手印,好在人没被掐死,只是晕了过去。蒲松龄将她平放在地上,起身时看了卫无端一眼。
两人都知道,只有他们俩活着出去,这姑娘才算有救,否则就是三个人一起绑了巨石沉在水底。
睿王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蒲松龄,皱眉片刻之后,冷笑道:“你的命还真是大。”
“我还以为王爷会说,我是个来索命的厉鬼。”蒲松龄语气轻松,眼睛却不敢怠慢,全副的注意力都在睿王的身上。他是吃过亏的,就算现在身旁站着个卫无端,他也不能十分安心。
睿王又将目光转向卫无端:“你觉得你能带本王归案?”
“我连王爷家的管家都拿不住,如何能带王爷归案?”卫无端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冰冷,“带回去了,不是刑部尚书来施压,就是天府衡侯登门要人,自讨苦吃。”
“难道卫总捕头夜闯此处,是為了来找衡侯喝酒的?”
“衡侯前年被人偷袭落下了病根,受不得这里阴潮,于是就把这别院送了秋霜晚。”卫无端背着手,偏头打量灯火通明的屋子,“这里没怎么变,还是原来的样儿。衡侯为这地方花了不少心思,还特地请了妙绝山庄最精于园林的师傅来。”他又直视着睿王,“可惜,这院子打今儿之后再不会有人住了。”
“你想在此处杀了我?”睿王面上露出嘲讽的意思,“卫无端,你别忘了,刺杀王爷可是谋逆的大罪。就算你真的能杀了我,活着离开,也要被处以极刑。更何况,你们做不到。”
“不知道衡侯在向圣上禀报,王爷你练功走火入魔时,是否也将这功法的用处一并禀报给了圣上?太子尚不到激发龙灵之力的时候,王爷作为最小的皇子却想要抢先获得龙灵之力,不知圣上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太子知道了,又会怎么掂量这手足情分?”
历朝历代,皇子血脉之中的龙灵之力只能由圣上亲手激发,谁有资格也是由圣上亲手选定。所以,睿王这行径在圣上眼中无异于是有不臣之心。如此一来,卫无端杀了睿王,便是斩杀逆臣贼子,算不得以下犯上。只要他们能将睿王就地正法,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上达天听,就有可能免于死刑。
这是一条生路,但现在被卫无端给变成了催命符。蒲松龄看向卫无端的余光里充满了怨念,这种脱罪的手段,明明白白地说给睿王听,摆明了是告诉他,除了杀人灭口之外,再没有第二种选择。蒲松龄眼见着睿王脸上的表情,从嘲讽变成惊讶再变成凶狠,知道这是动了杀心。
此时,睿王的眼睛更红了,红得好像两滴血。他的手更加用力地攥拳,皮肤开始有了变化。像是身体里的血管在一瞬间全部破裂了一样,所有的血都从毛孔里渗出来,将皮肤染成了深红色。
树梢上的叶子打着旋地往下落,肃杀之气裹挟着血腥扑面而来。
蒲松龄虽然心里吃惊,面上却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故意玩笑道:“总捕头,你看,好好的王爷被你几句话给说成了疯子。”
“正是要让他发疯,正常人不会做的事,疯子会做。”卫无端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踏上前一步将蒲松龄挡在身后,双手吐了个门户,防备着睿王突然出手,“这邪门的功夫难得一见,你在一旁看着。”
“看着?”蒲松龄立刻会意,笑道,“总捕头放心,这等开眼界的事情,我一定好好看。”
话音才落,睿王大踏步上前直取卫无端,而卫无端纵身上前迎敌。一时间手腕相撞,脚踝交错,才一搭手就是性命相搏。一招一式狠辣异常,除了要对方的命,根本不做他想。
一旁的蒲松龄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卫无端毫无保留,以置对方于死地为目的出手对敌,相比之下,东门大街上的那一场不过是舒展筋骨的随手比画。
卫无端并不打算与睿王硬碰硬,出手有一半是虚招,更像是在有意试探。然而睿王反应奇快,一掌落空紧跟着抬脚就踹,好似早已经料到了卫无端的躲闪方向。幸而卫无端临阵对敌的经验极为丰富,有两次差点被睿王打个正着,全凭他临场应变,生生顿住身形躲了过去。
缠斗片刻,卫无端以脚对拳,借着睿王的力道翻身回到蒲松龄面前,脚掌碾了两下地面缓解酸疼。
“怎么样,书生,看出什么了?”卫无端头也不回地问。
蒲松龄抱歉地道:“没有丝毫破绽,他防你防得滴水不漏,倒是总捕头你有几招慢了。”
“嗯。”卫无端哼了一声,“既然看出来,还不过来帮忙?”
“哦。”蒲松龄连忙上前与卫无端并肩站在一起,“我在留意周围声音,里面都打成这样了,外面的人竟好似没听见一般。”
“他们不敢进来,否则睿王早就叫人围攻了,还费劲跟这儿周旋?”卫无端一言未了,睿王拳风早已经到了面前,他抬手要去迎敌,忽又半路调转了方向,朝蒲松龄拍过去。
蒲松龄骤然被袭,哪儿还顾得上想卫无端为什么又跟他过不去,忙闪身朝一旁躲开。转身之时,鼻尖上掠过一股热气,跟着只觉得从鼻腔到嗓子的水分全被这股热气带走了,干得如同龟裂的河床。
站稳之后看向卫无端,只见他一只手掩着口鼻,另外一只手去抓睿王的腰带。蒲松龄下意识上前帮忙,两人一起扯住腰带,往后一甩,止住睿王向前之势时,他的手距离地上那躺着的姑娘不足一尺。
睿王见他二人挡在那姑娘身前,怒气更甚,两只手由暗红转成了火焰色,好似才出炉的烙铁。
蒲松龄和卫无端对视了一眼,想起停尸房中见到的那些后背烧焦的女尸,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睿王可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两人不敢迎接睿王的掌,可又不能闪身躲开,让他把身后那姑娘抓走。几乎是同时,蒲松龄与卫无端一起俯身,以手撑地,以脚去踢睿王手腕上的脉门。
睿王忙变了招式,伸手去抓两人脚踝。
卫无端见状,立刻改了腿的方向,朝着蒲松龄的腿踢过去。两人皆是单手撑地,蒲松龄又没防备,被这力道撞得往后滑去,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掉进了水池。卫无端也借力滑离睿王,半路脚一点地,凌空一个翻身落在了那姑娘的后面。
他从地上捞起那姑娘扔向睿王,同时紧随其后,在睿王伸手要去抓那姑娘的时候,照着睿王的肋骨和腋下猛踢了两脚,而后踩在睿王肩膀上,接住那姑娘往水池的方向扔。
蒲松龄才从水中露出头来,便见一姑娘劈头砸下,连忙纵身出水接住,脚一踩水面,稳稳地落回到岸边,将人放在地上之后,脱了外袍拧成一股绳,饱蘸了水,犹写字运笔一般朝着睿王抽过去。
水落在睿王皮肤上,“嗞嗞”有声。睿王连连向后退开,被紧逼的卫无端总算能喘口气。
“早知道他发起疯这么厉害,刚才的话就不说了。”卫无端还有心情笑,而且是十分愉快的笑。
蒲松龄无言以对,将手里的长袍甩给卫无端,又接过卫无端扔过来的束袍腰带在水里浸了一下。
“刚才动手时,他一直没有靠近水边,看样子是怕水。”
“北地里的人,少有水性好的。”卫无端手腕一抖将袍子拧成一股绳,双手挽住两端,“书生,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蒲松龄点了点头,睿王杀了那么多人,都沉尸在水底,如今也是时候让他尝尝这滋味了。
睿王此时走火入魔更重,又没有饮下女子的血,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杀戮本能,要将这院子里所有活着的东西都杀掉。
招式比刚才更快更凌厉,卫无端与蒲松龄用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不被打中,全然没有还手之力。更可怕的是,睿王身上血液沸腾,燥火缠身,越打越觉得身上舒坦,越战越勇。而蒲松龄和卫无端几乎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移动时的身法眼见着是一次比一次慢。
卫无端和蒲松龄希望将睿王引到池水边,可求生的本能让睿王即便失去理智,也知道水边是致命的地方,决不能靠近。加之两人合力也不是睿王对手,想强行将他逼过去根本不可能。
四掌相对,卫无端和蒲松龄被击得倒退数步,手上缠着的衣物非但被瞬间蒸干了水分,更是烧出了一个手掌型的窟窿。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庆幸这一掌不是直接拍在了肉上。
短暂的安静被轻微的一声“咔嗒”打破,蒲松龄眉头一皱:“是开锁的声音。”再看向对面的睿王并没有恢复神智,仍旧处于极度危险的杀戮快感里。
正如卫无端所言,在睿王杀人的时候周围的守卫早已经得到了命令,不得进来,怕被泄露消息的同时,也是怕被误杀。但这是有时间限制的,一旦时辰到了,他们就要进来处理尸体了。
门打开,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护卫被睿王杀掉,另外一种则是他们被护卫围攻至死。
蒲松龄一把握住卫无端的手臂,狠狠一攥:“总捕头,成败在此一举,水池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卫无端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蒲松龄已经纵身掠了出去。他直奔睿王而去,面对睿王的攻击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完全是要用血肉之躯挡下。
睿王那对温度极高的手掌结结实实地落在蒲松龄的胸口上,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蒲松龄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趁机用腰带将睿王的手缠住。再一个翻身,落在睿王的背后,使劲一拉,将他的双手束缚住。
血从蒲松龄的嘴角溢出,他拉着腰带的手微微发抖,眼睛越过睿王的肩膀与卫无端对视。
卫无端紧咬了牙关,皱着眉头。
院门上的锁已经被取下,门即将被打开,外面的人马上就会进来。
由不得卫无端再犹豫,他握紧了拳,用尽全部力气照着睿王的太阳穴打下去。普通人若是挨卫无端这一下,就算不死也一定当场昏厥,可睿王只是被打得重重歪了一下头,紧接着侧起一脚反击卫无端。
卫无端也抬脚相迎,两人同时命中。
睿王的脚踹在了卫无端的肋骨上,卫无端的脚则踢在了睿王的支撑腿上。
蒲松龄见睿王失去重心,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趁势拉着睿王跃向水池。一个巨大的浪花之后,两人跌入水中。
睿王疯了一样在水中死命挣扎,奈何手被绑着。卫无端对他太阳穴的那一击显露出了效果,他开始七窍流血,头痛欲裂。
蒲松龄往下一沉到了水底,将腰带在石头上绕了一圈,又抓住睿王的脚踝狠狠往下一拉。原本在水面上扑腾的睿王猛地往下一沉,冷不防一口水倒呛进嘴里,顿时乱了呼吸节奏。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像是脚下被人坠了石头一样,只往下沉,绝无浮上水面的可能。
片刻之后,蒲松龄觉得睿王的力气渐渐变小,最后一动不动,跟着水流在水里漂远,又被手上绑着的腰带拉回。
蒲松龄在水里吐出一个泡,随着这个泡浮上水面。才一露头,就看见卫无端按着肋骨半跪在水池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水面。
看见蒲松龄,卫无端舒了口气,笑容才露出来,就因为肋骨上的疼痛扭曲成了龇牙咧嘴。
卫无端伸手把蒲松龄拉上岸,两人背靠着背坐在地上喘粗气,卫无端忍不住埋怨道:“你小子可真是敢啊,他那两掌能把你浑身骨头都震碎。就算没当场死了,以后也得落下毛病。”
蒲松龄捂着胸口,笑道:“总捕头,要是我慢一点,抱著他一起掉水里的就是您了。就您那水性,和同归于尽没什么区别。这种水里的活儿,就该我这水性好的去。”
“书生,我这辈子,眼前失去的兄弟太多了。”卫无端咳了两声,长长地叹了口气。
“放心吧您,以我的恢复力,咱从这儿回到京城,我的伤就好了。”蒲松龄一挥手,牵扯了胸口的伤,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得,胸口这疤是落定了。”
“等回去了,我往百草门去给你讨副去疤的膏药,耽误不了以后娶媳妇儿。”卫无端笑了一声,紧接着被就按着肋骨连连“哎哟”,不停地吸冷气,“歇够了没,咱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回去。呵,这一脚可真是够狠的,来来来,搭把手。”
两人刚相互支撑着站起身,就听见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卫总捕头,您杀了睿王爷,我若是就这么让您回去了,可没法交代啊。”
次日一早,刑部收到了六扇门呈上来的结案卷宗。卷宗上将本案的来龙去脉写得一清二楚,条理清晰更兼一笔好字,刑部尚书拿在手里赞叹了一番,连誊写也免了,直接转呈给圣上过目。
据说圣上读过卷宗,龙颜大悦,当即亲笔写下“天理昭昭”四个大字赐给六扇门。匾额高悬于门楣之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时间六扇门风光无两。
京城各个府衙,无论是与卫无端有旧的,还是与卫无端有仇的,都派人带了贺礼送到六扇门。
卫无端携了蒲松龄站在门口,看着门口的熙熙攘攘,不由得笑道:“再这么下去,我就得找人修门槛了。书生,让他们都回去吧,咱六扇门公账上本来就没几个子儿,再搭上茶钱和门槛钱,更穷了。”
“这话说了好几遍,没什么效果。总捕头在限期内破案,得了圣上嘉奖,名动京城,各衙门来巴结也实属正常。”说着,蒲松龄拿出一张单子递给卫无端,“从昨天到现在收到的贺礼,都在这儿了,五儿和许字正忙着让人逐一送回。”
卫无端接了单子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他们是想让我拿人家的手短啊。”
“督察院负责监察百官,贺礼轻重最能看出清廉与否。往来记录我已经写好了,明日退还督察院刘大人的贺礼时,一并送过去。到时候,送礼成了送把柄,咱们这儿也就清净了。”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在这种事情上还真有两下子。”卫无端把单子塞在蒲松龄怀里,拍拍他肩膀,感慨道,“说起来,要不是你临场应变,咱俩现在已经是水底下泡烂的尸体了,哪儿有机会见这样的热闹?”
“是仗着总捕头素日里的能耐,我落得个运气好。要不是我说受了您点拨,她也不会轻易相信我把消息给了别人。”话说到此处,蒲松龄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卫无端跟前道,“不过,总捕头,虽然这案子已经结了,刑部也复核了卷宗,只等着人犯问斩,可还有一件事学生放心不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请随我来。”蒲松龄抱拳躬身一礼,走在前面,卫无端随他一起进了六扇门。
斜对过的酒馆雅间里,衡侯对着卫无端的背影举杯致意,饮尽杯中酒后,语气平平地道:“落在你手里,卫无端这小子还真是命大。”
一旁立着的秋霜晚毕恭毕敬地道:“圣上已知睿王爷走火入魔是为了龙灵之力,太子也知道了,所以睿王的死对于圣上和侯爷来说,都是一件好事。等风头过去了,好生发丧,此后再不提起,父子不生嫌隙,君臣不致猜忌。”
“终究是个祸患,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将掀起轩然大波。”衡侯摇了摇头,紧盯着秋霜晚问道,“还是说,你相信他们会守口如瓶?”
秋霜晚面不改色,坦然道:“侯爷明鉴。”
“你一向不信活人的嘴。”
“因为一个是卫总捕头,另一个是他相信的人。”秋霜晚直视着衡侯的眼睛,“两人都是重信守诺的君子,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他们已经手刃凶手,于道义而言,已然是问心无愧,对得起身上的官衣。而且,卫总捕头是聪明人,知道继续深究下去便是与朝廷为敌,与天下百姓的安危过不去。”
“重信守諾的君子。”衡侯慢悠悠地重复了一句,忽然笑道,“秋霜晚,你也是君子吗?”
秋霜晚垂下目光,抱拳道:“属下是天府的总捕头。”
“好,好一个天府的总捕头。”衡侯朗声大笑,“走吧霜晚,咱们该回去了。”
衡侯起身走在前面,秋霜晚临出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六扇门。
那块御赐的牌匾熠熠生辉,天理昭昭。
为破此案,他们赌上了前程也赌上了性命,可看在官家眼里,不过是善恶自有报应,天理使然而人无功过可言。连她都觉心寒,不知卫无端又会作何感想。
事实上,卫无端没什么特殊感想,他在公门里多年,早已经忘了什么叫心寒。与其花心思在这些没影儿的事情上,还不如琢磨一下眼前这书生到底想干什么。
蒲松龄将他带到了六扇门的卷宗室里,确定了四下无人之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他并没有立刻交给卫无端,而是拿在手里犹豫不决。
“书生,咱俩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有什么事你大可以直说。”
蒲松龄双手将竹筒递到卫无端面前,道:“总捕头,这里面是结案卷宗。”
“结案卷宗?”卫无端先是一愣,而后惊讶道,“你不是已经送交刑部复核了吗?”
“是真正的结案卷宗。”蒲松龄声音虽低,字却咬得很重,“书记官应该将事实真相记录在册,所写卷宗也应该只有真相,不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也不造假。”
他这么一说,卫无端恍然大悟。
碍着他们曾与秋霜晚达成的共识,蒲松龄交给刑部的结案卷宗七分真三分假,最后的定罪结论也是有意伪造,只为推论出凶手是东门大街上抓到的人。
“只是,这卷宗里记载着凶手的真实身份,不能放在卷宗室。所以,我想请您保管。”
“好。”卫无端舒手拿过竹筒,揣在怀里,“或许有一天这真相能昭示天下。”
“总捕头,君子当信守承诺。”蒲松龄认真地道。
卫无端点头,别有深意地道:“只要她秋霜晚不是个小人,我自然会是君子。”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朗声大笑。
随着凶手被推上菜市口行刑,这连环杀人案在京城里卷起的惶恐不安也烟消云散。六扇门上下也终于得以喘口气,本以为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哪成想,太平了没几天,又发现了尸体。
五儿和许字看着捕快把尸体放在院中,在卷宗室看卷宗的蒲松龄闻声出来看。
五儿笑道:“书生,你赶紧躲远点,不然等会儿晕了,总捕头让我们把你扔出去,咱都是兄弟,我们可下不去手啊。”
“你上次在停尸屋里诈尸吓总捕头的事儿,他肯定记仇呢,恨不得赶紧找个借口把你给扔出去。”许字靠在柱子上接茬,“书生,你可小心啊。”
蒲松龄一挥手:“赌两个包子,总捕头不舍得。”
“不赌,你带的包子大部分都被总捕头给吃了,分到我们的本来就没几个。”五儿连连摆手,又指着门口道,“哎,总捕头来了。”
卫无端带着仵作进了门,直奔地上放着的尸体。
蒲松龄也凑过去,听仵作道:“一样的,后背烧焦,脖子上有牙印。从腐烂程度上看,应该是凶手归案前杀的人,只不过现在才找到尸体。”
卫无端没说话,五儿先松了口气:“还好可以并案,不然咱们又得忙得人仰马翻了。”
“我看你小子是养伤养懒了。”卫无端起身推了五儿脑袋一把,叫周围的人,“先送到后院放着吧。”
“等等。”蒲松龄蹲下凑到尸体旁,仔细观察着尸体的脖子,低声念叨,“这牙印似乎不太对。”
卫无端知道蒲松龄这样做不会是无缘无故,于是他蹲在蒲松龄对面,问道:“书生,怎么了?”
蒲松龄抬头看了卫无端一眼,手指着尸体的脖子,稍微往前一倾身,指尖压在尸体的脖子上,同时两眼一翻,往前倒去。
卫无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嘴里故作哀叹道:“得,又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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