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凤
(深圳大学 法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据中国禁毒委员会调查发现,1999年和2014年我国登记在册的吸毒人数为68.1与295.5万,年均增长率为10.3.%[1]。近几年来,在政府提倡“全民禁毒”与大力发展禁毒社会工作背景下,我国社区戒毒社会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社会工作参与戒毒的文献增多。然而,这些文献主要聚焦于各地禁毒实务干预方式讨论,较多针对吸毒者生理心理脱毒,较少探寻社区戒毒康复议题;同时在社区戒毒社工的零散文献中较多关注社工专业化发展特点与实践路径。
自1989年云南发现吸毒者感染艾滋病首个案例后,中国政府开始重新检讨传统禁毒政策并于2008年颁布《禁毒法》。多方证据表明,传统戒毒手法背离人本精神,既无助于降低药物滥用,又与艾滋病等问题“共生”[2]。在反思如何为戒毒者提供全人关怀的“一站式服务”时,我国云南率先引入西方治疗社区(Therapeutic Community,简称TC)模式。然而,此模式过于理想化的“功能型社区”实践与高度控制的干预路径等,在移植中国时“水土不服”。之后上海开始探索更具本土特色的“同伴教育模式”,但其手法又过于单一,并缺乏资源整合视角。那么,如何依托我国“社区戒毒康复”政策,为戒毒者提供全面康复的“一站式服务”并探究中国的治疗社区模式,尚未得到理论界与实务界的重视。对此,本文以深圳社区戒毒社会工作实践为例,在社会复归理论视角下首次提出中国“互助型治疗社区”概念与理论框架,尝试搭建个人复健与环境复归的实务干预路径,以此为禁毒社工提供整合式的行动指南及增进其服务功效。
西方语境下的“治疗社区”指透过高度组织化与生活化的治疗环境,让戒毒者接受生理治疗、心理辅导、体力劳动、行为矫正、技能学习,以重塑社会角色,重返主流社会。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治疗社区经历了从“移植”到“本土经验”的探索历程。
1991年中国卫生部和美国戴托普公司签署合作协议,拟在昆明成立药物依赖康复治疗中心(简称“戴托普村”)。“戴托普村”依托严明的社区规则、详细的奖惩条例、综合治疗方法,实行多层分工管理。其服务理念包括:戒毒者被视为毒品问题的“受害者”而非“违法者”;通过“类社区”环境的体验式学习,以激发改变动机及重树人生价值体系;自身与他人戒毒的“成就感”是戒毒者改变的重要动力,如成功个案对劝戒与保持操守具有昭示作用[3]。
在注重戒毒者的生理戒毒、摆脱心瘾与回归社会中,昆明“戴托普村”前瞻性地探索中国治疗社区模式,取得了积极成效,但在移植西方模式中也存在以下局限性:其一、社会控制取向的等级结构管理制度。如等级管理与惩罚制度在规训戒毒者时,忽略了个人层面赋权。其二、治疗技术缺乏本土化改良。如在中国缺乏宗教精神下,“早会朗诵信条”易变为戒毒者“驯顺”权力的运作机制;发泄会上戒毒者对他人的愤怒,若场面把控不当将演化为真正的冲突。其三、服务运作费用不稳定。因缺乏政府购买服务经费支持及未实现戒毒者免费入驻,对稳定资金流与多种组织活动提出了严峻挑战。其四、居民对戒毒者的“标签化”。多数居民将戒毒者视为“犯罪者”,工作员未重视居民的社会排斥及互助型治疗社区建设,致使戒毒者难以于回归主流社会。从本质上看,昆明TC实验反映了社区戒毒模式在惩罚性和康复性两种治疗取向下的博弈,而如何在惩罚和康复之间、国家和地方之间、问题与答案之间保持平衡,中国新世纪的社区戒毒之路仍任重道远[4]。
受西方福利多元主义思潮影响,在完全没有NGO文化的中国,要推进禁毒服务发展,离不开政府的允准、推动、扶持、孵化。进入21世纪,在政府购买服务下,由社会工作者整合资源与联动各方、协助戒毒者脱瘾及重返主流社会,逐渐成为中国戒毒工作的新道路。
2003年上海市搭建“预防青少年犯罪工作体系”,以政府、市场、社会三分理论为指导组建民办非企业性质的社会组织,由社会组织招聘社会工作者,政府通过购买社会组织服务以实施社区戒毒工作[5]。2005年,上海自强社会服务总社在黄浦工作站试点“心桥工程”,通过社工与戒毒场所、戒毒者家庭、社区的无缝连接,以此减少戒毒者离开戒毒所后的脱失与复吸。之后,在经历沙龙活动向项目制与工作室运作的衍化、从社区层面向就业基地与戒毒所领域的拓展,上海产生了同伴教育模式。即以小组工作为核心,通过沙龙、工作坊、社区宣传、公益服务等,遵循需求评估、同伴遴选、计划设定、服务实施、成效评估过程等,以实现“自助—互助—助社会、重建生命意义”的目标[6]。
上海同伴教育模式尝试采用“以人为本”的社工价值观,挑战传统惩戒与司法控制理念,搭建“社工+同龄人+成功戒毒者”的支持网络,将戒毒者与“毒友”隔离,创设融洽的内群体环境,以此增强戒毒者的信心及巩固操守。不过,因上海社区戒毒主要集中在同辈互助,尚未实现以社区为本的多元福利资源整合及互助型治疗社区的探究。
2007年深圳市委市政府发布社会工作“1+7政策”文件,禁毒被定位为政府购买社工的重点服务领域。200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禁毒法》出台后,深圳第一个社区戒毒社工站(福田站)成立,政府购买首批12名禁毒社工岗位。2009年深圳社区戒毒与康复社会工作发展迅速,形成了驻街道禁毒社工服务与驻美沙酮治疗中心社工服务模式[7]。
2015年国家禁毒委员会颁发《全国社区戒毒社区康复工作规划(2010—2020)》,推动了深圳社区戒毒社工服务站的全覆盖,并在大规模的实践中形成了社区戒毒的多元实务运作模式。如以深圳点点青少年药物成瘾关爱中心为代表的“家庭支持为本”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模式;以深圳市温馨社工机构为代表的“同伴教育与自组织培育”模式;以深圳春暖社工机构为代表的“三位一体”(即社区警务室、楼栋长服务站、社区戒毒工作站)模式等。整合上述不同的实务运作模式,深圳提出“全民禁毒”理念下“互助型治疗社区”试点。即在戒毒者个人的自立自强时,强化戒毒者的家庭互助、同辈互助、同事互助、自组织互助、正面文化营造等。由此,依托专业理念与方法提升戒毒效率和品质,搭建戒毒者回归社会的“无缝连接、一站式”平台;同时促进政府角色从“划桨者”转为“掌舵者”,增进政府与社团契约关系,实现社区戒毒与康复事业的长效化、机制化、系统化、品质化。
西方戒毒治疗社区是一种高度结构化的、庇护型的“功能社区”,主要由专业人士、康复病人及病人家属一起对吸毒者进行干预,呈现的是全封闭式的“社区康复岛”的运作模式。不同于西方语境下的TC模式,深圳治疗社区较多是半结构化的、开放式的“地理社区”,尚未提供全封闭式的庇护环境,采用的是全民禁毒理念下“社区为本的综合发展模式”。即由政府支持,社工主导,链接社会资源,从生理脱毒、心理脱毒、社会功能恢复、回归社会等角度,搭建由戒毒所、美沙酮医院、康复院、中途岛、社区等组成的跨界合作及一站式的“互助型治疗社区服务平台”[8]12。
深圳互助型治疗社区依据的是社会复归理论大框架的服务理念,这里的“社会复归”指戒毒者适应并且回归社会的整个过程。不过在戒毒者复归社会的服务理念上,长期以来存在着两种论述策略的竞争。一是中国传统社区戒毒基于吸毒者的“违法者”认识,较多采用国家主义视角下“抓、关为主”的司法控制论述策略,在思维逻辑上过分凸显“问题取向”“机构化”“矫正”“失能”与“依赖”等操作性概念。二是西方TC模式往往从“需求为本”认识吸毒者,较多运用社会法团主义视角下“赋权使能模式”,其思维逻辑传达了“需求取向”“除罪化”“优势”“复健”“发展”“自立”“增能”等操作性概念[8]75。而中国治疗社区则需要在社会复归理论视角下平衡国家与社会之间、控制与赋权之间的关系。为此,深圳“互助型”治疗社区既不能完全采取刑事司法体系下的国家强戒,也难以实现西方社会法团主义视角下社会力量主导,而是沿着“第三条道路”——“依附型法团主义”(即政府主导购买服务与社工机构自主运作),并在福利多元主义影响下由多方持分者建构“一站式、大社工”的综融式服务(见图1)。
图1 依附型法团主义下中国“互助型治疗社区”的多方建构[9]
诸多研究发现,影响戒毒者社会复归的主要因素包括戒毒者面临的多种压力、社会支持网络的强度及个人的减压策略[10]。这三个方面相互交织,共同作用于戒毒者是否彻底脱毒及回归主流社会(见图2)。
第一、回归社会的压力较大。戒毒者从强戒所回归主流社会中,常常面临着就业、学业、社会关系修复困难等多重压力,其中来自“标签化”压力最为深刻。如主流社会将吸毒者看作“犯人”,认为应关在监狱惩治吸毒者。事实上,司法矫正在顺应“报应理念”时也常常为戒毒者打上“耻辱烙印”[11],致使戒毒者自我概念往往是负面的。
第二、社会支持断裂。在长期隔绝环境中,戒毒者往往产生强烈的社会疏离感,导致其性格、行为、人格扭曲及社交能力的退化[12]。一旦回到社区后,因面临家庭、社区、市场、政策等多种排斥,戒毒者易陷入“社会性失权”境遇,社会支持匮乏。
第三、个人减压策略普遍消极。戒毒者回归社区面对生活压力时,通常采取消极的应对策略。如情绪化、犯罪、个体防御乃至产生其他偏差行为等,且存在着性别、年龄、教育程度、早期经验等个体性差异。
图2 社会复归视角下深圳治疗社区干预路径
基于上述分析,在深圳互助型治疗社区的探究中应予以戒毒者问题的全方位理解,尤其应协助戒毒者“去标签化”。因为吸毒行为不仅是其他问题的原因或后果,更可能被视为与其他问题的交互作用,并致使戒毒者现时境遇更加恶化[13]。进一步,由于吸毒是多因素交织的结果,就必须将戒毒者戒治置于多种关系构成的社会环境中。即在充分调动戒毒者个人与环境的优势资产并与外界互动时,社会各界才能合理干预,以最大程度巩固戒毒的成效[14]。因此,从影响戒毒者社会复归的主要因素及昆明TC模式的经验看,深圳互助型治疗社区旨在通过个人赋权与再社会化的互助型社区关怀,将戒毒人员偏离、断裂和失衡的“社会键”恢复至正常状态,即促使戒毒者处于与家庭、同辈、邻里、社会的正向联结,戒毒者则可能树立并接受主流文化的价值观、社会规范及行为方式,消除对周围环境的对抗。
如图2所示,从社会复归视角的互助型治疗社区理念出发,戒毒者要从逆境中重回常态,维持与提升各项生存能力,社工的实务干预路径应划分为两个层面:戒毒者从自我排斥到自立自强的个人复归;从社区排斥到互助关系建立的社会环境复归。
多项研究发现,戒毒者在吸食毒品中逐步建立了自我排斥机制,处于“失权”状态。起初他们因痛苦使用毒品,产生高峰体验,发展出上瘾性格,与毒品建立亲密关系。接着,吸食者生活形态发生转变,周围人的标签化使其感到受挫、气馁、羞愧、恐惧,新的自我概念和身份认同发酵,药瘾者个体灵性枯萎[15]。最后,吸食者整个生活走向崩溃,愉悦伴随强烈的痛苦感,促使其更加依赖毒品,不再寻求与他人交流,走向彻底的自我放弃。基于上述自我排斥机制,在协助戒毒者个人复归中,社工需要从全人的整体观,积极建构戒毒者掌控个人生活的能力,实现从原有的“违法者-惩戒”与“病人-治疗”观念,转变为“生理-心理-社会全面康复”的积极论述;同时利用动机晤谈与认知行为治疗,引发动机改变,获得正念与希望感,并透过家人参与及温暖,获得战胜“心魔”的动力(见图3)。
图3 治疗社区个体复归路径
1. 激发改变动机。在社工的专业干预中发现,运用强制权力迫使戒毒者做出改变,其结果往往导致复吸,并且戒毒者更认为自己“无可救药”。对此,不同于传统强烈对峙的策略,深圳社工较多使用动机式晤谈法。这是一项以案主为本、具有方向性的介入手法,用以处理有关改变的矛盾或挣扎,其治疗核心是使用对话来促发动机,因为真正的改变是发自内心的[16]8。比如,社工可以让戒毒者清楚说出行为与自己的基本价值观、人生目标与个人的信念脱节或不协调之处,并透过内部矛盾来激发戒毒者的改变动力。
图4 动机晤谈的通用进程
如图4所示,在运用动机式晤谈法时,社工需要遵循表达同理心、创造不一致、避免发生争辩、与抗拒缠斗、支持自我效能等原则,并采取多种策略,如给予提议、移走障碍、提供选择、降低渴求、施以同理、提出回馈、澄清目的、主动协助等。此外,具体的干预技巧有开放问句、肯定、反映式倾听、摘要等。如L机构社工使用“你不吸毒时会怎样?通常维持多久呢?”等开放式问话,可以向案主索取更多信息并引导其思考个人状况。不过,社工应认识到案主的动机是充满变数的,戒毒者可能真心地承诺要改变,但毒瘾发作时会不顾一切,社工和家属常常要在戒毒者愿意配合时才提供服务或促发行动。同时,行为改变目标应由社工与戒毒者共同商议,但不应在初始阶段设定过高期待,并且戒毒者之间的成功经验对于动机促进也有很大帮助。如邀请“过来人”的献身说法,常常能唤起戒毒者与家属的希望感,愿意再次努力克服现实中的诸多困难。一旦戒毒者有了改变动机,则能配合服务计划,诚实地面对困境,不再消极抵抗。
2. 强化认知行为。因负面思想与信念对戒毒者的情绪和行为具有支配作用,认知行为疗法则有助于案主辨识、避免和克服成瘾。同时,吸食者因与毒品形成强大的依赖关系并被标签化,社工则需协助戒毒者修复自我概念及提升自尊感。如社工在挖掘案主自动化思维及修正其扭曲的认知与不适当的信念中,会教导其思想控制的技巧,以减少自我伤害的行为。
图5 认知行为疗法主要技术[16]18-20
如图5所示,在运用认知行为疗法中,社工认为关键的步骤有:第一、理解有关案主吸毒的详细资料,只知道他们吸食什么毒品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知道吸毒与案主生活的关系,这些详细资料是构成治疗计划的核心。第二、在认知重构上,社工主要使用思想日志、挑战自动想法、苏格拉底对话等技术[16]18-20。第三、在行为矫治上,代币管制是社工常用的行为修正操作技巧。这种赏罚系统的安排,可促使戒毒者在日常行为中获得即时性的强化物,从而激励其向更好的下阶段发展。此外,深圳社工的临床案例显示,反制约、系统脱敏、厌恶疗法、角色扮演、积极想象等反应性技术,对戒毒者的焦虑、性冲动与犯瘾等外显行为具有较明显的治疗效果。(1)此处参考了深圳市温馨社工服务中心《禁毒领域服务操作手册》(2014-06-18修订版),未发表。
3. 重建家庭关系。社工的实务经验显示,健康的家庭结构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可以促使戒毒者重拾对家庭的信任、热爱与归属,故家庭成员的情感联结也是戒毒者改变的重要力量。对此,深圳社工常常会依托亲情和血缘关系,利用家庭结构治疗、家庭辅导与亲职辅导方法等,修正家庭的互动关系,澄清家庭问题,评估家庭压力,强化家庭成员正向的情感依附,以此对抗毒品的诱惑。同时,社工也将不同戒毒者的家人组织起来开展小组工作,透过小组动力促使受困扰的家人获得情绪支持。
图6 家庭辅导主要阶段
如图6所示,在药物成瘾的家庭辅导中,社工的主要介入目标有挖掘并运用家庭优势与资源为戒毒者创造无毒的生活方式,同时减轻吸毒对案主与家人的影响。在上述目标的指引下,社工的干预步骤有:第一、公开讨论。通过倾听、同理、非批评方式,协助家人自由讨论案主吸毒行为与家人情绪,营造宽松友善的表达氛围。第二、问题评估。了解吸毒对家庭成员的影响及家人对戒毒者当前情况的看法。第三、心理教育。通过与家人的积极沟通,促使家人明白戒毒者需要家庭成员的支持。第四、预防偶发复吸。让家人协助戒毒者觉察复吸的影响因素,以正确应对“可能出现复吸”的高危事件。第五、协助戒毒者建立无毒环境。如重新定义戒毒者的家庭角色,强化家人对案主的鼓励与信任等。第六、应对复吸。社工向家人澄清复吸在戒毒康复中是一种普遍现象,强调持续的追踪,并告之家人如果案主复吸则可以转介到治疗中心等。
2017年除夕夜,深圳温馨社工服务中心2名社工与阿强及其家人一起吃出所后的第一顿团圆饭,利用案主对家庭观念的重视强化家庭联结。饭桌上,赵社工带领大家以尊重、接纳、开放、同理的态度,讨论了案主成瘾问题,透过回溯案主11年与“毒瘾”的抗争历程,使家人了解吸毒行为并理解案主问题的复杂性与改变的挑战性,以此强调家人支持营造无毒环境对案主动机激发的正功能。母亲面对跪在地上53岁的儿子表示“做错事,改了就好”,妻儿则肯定案主对家庭“顶梁柱”的重要性并愿意给予他更多陪伴(为此,儿子特意从单位请了一个月假)。年夜饭这一“仪式”,阿强获得了家人的包容、鼓励与信任,重新定义了自身的家庭角色,强化了正向情感依附。阿强决定尽快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挣钱养家”(案主曾在外地建厂担任老总,因吸毒停产被封)并与社工协作积极回归社会。(2)此案例选自深圳市温馨社工服务中心2017年禁毒个案记录(个案号WXJD-C12-12/25/17),未出版。
戒毒者作为“边缘人”在回归社区的自立自强中,因一直遭遇社会与人的双向排斥,这就需要重新链接戒毒者与周围他人及社区关系的纽带,建构同辈互助、同事互助、自组织互助、正面文化营造的社区复归环境(见图7)。如此,戒毒者可以建立人际信任的关系网络,掌握拒毒技巧与生活技能,并在社区参与中利用同伴教育增强回归社会的信心和勇气,重识优势资产及接受新的生活方式。如社工采用组织互助可以促使戒毒者接受团体规范,增进群体内的强关系,以在适应现时与未来生活中逐步回归主流社会。
图7 治疗社区环境互助路径
1. “过来人”的同辈互助。同伴教育是组织互助的重要方式之一,贯穿于戒毒所到社区的整个过程中,能够发挥“过来人”的示范作用。如社工可以将戒瘾动机强烈并取得成效的学员培养成同伴辅导员,这既能为戒毒学员提供宝贵的借鉴经验,也能作为“正面榜样”逐步消除大众对戒毒者的偏见,实现从“受助者”向“助人者”的转变。如此,一个真诚、平等、信任的“过来人”同伴支持网络就建立了。据深圳社工在三个月戒毒所外的跟踪服务发现,如果某位学员成功戒毒、适应社会及未出现复吸现象,那么他就能以正式的“过来人”身份参与禁毒服务,如学校宣讲、戒毒所内分享、提供义工服务等。不过,此阶段的学员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已成功戒毒并开始回归社会,但社工对“过来人”的培养将贯穿“入所”至“离所”的全过程。同时学员成为“正式过来人”后,社工也需要保持追踪,以巩固其操守率及达至彻底康复。
深圳温馨社工服务中心“过来人培养计划”为出所戒毒者提供为期90天,涵盖禁毒知识、生涯规划、演讲技巧等内容的培训,不仅使戒毒者增强改变动机,巩固戒毒成效,恢复正常生活,促进融入社会,同时也将戒毒成功的学员培养成“助人者”,让他们现身说法,为正在戒毒的学员分享经验,增强信念。2015年3月-2016年3月,该项目已为各社区戒毒者提供累计300小时职业规划辅导及90.5小时生活适应性辅导;为100余名戒毒者提供跟踪职业辅导(为期1年)。同时,还建立了一支由“过来人”组成的志愿服务队伍,共计10人;全年开展社区公益活动21场(含3场“过来人”交流活动)[8]138。
2. 职业依归的同事互助。戒毒者在回归社会中需要建设自己的新生活系统,存在着普遍的就业需求,但主流社会对他们持戒备与不友好的态度,致使其承受着诸多社会压力与就业排斥。一旦社会和个人缺乏有效的沟通,戒毒者就会降低自我效能感,难以就业,甚至在长时间未获得外界支持下会再次步入毒圈。对此,社工需要整合资源,以戒毒所内提前介入为前提,透过生涯规划教育模式,采取“激化就业动机+过渡性就业+完全就业”策略,联动职业规划的专业团队与爱心企业等,建立戒毒者就业的社会企业,如“职业康复梦想庇护中心”。由此为戒毒者提供职业规划教育、团体式职业规划辅导、职业技能培训及生活适应辅导等。同时因吸毒者的标签与歧视,社工需要在职业康复庇护中心建构戒毒者的同事互助网络,开展广泛的社会倡导,以此促使大众进一步了解并接纳他们。
3. 优势资产的自组织互助。优势视角将戒毒者视为有力量做决定并有能力改变的人,但因受制于负性评价、负面经验及种种环境障碍制约,导致其无助与失能,无法正常回归主流社会。对此,社工将自我改变意识强且戒毒意愿较高的戒毒者组织起来,基于个人优势资产与环境的优势资源,推动他们成立自助互助组织,以协助其逐步重返社会。比如,深圳温馨社工服务中心以单车为媒介,联接戒毒者的生活社区与社群,成立戒毒者“纵情户外俱乐部”。通过运动与职业训练,强化抵抗毒品诱惑及应对生活工作的能力,能够实现多种功能。比如,使用单车为媒介,可以建立戒毒者新的运动习惯和生活,提高身体素质,保持良好的健康习惯;同时,在骑车中建立同辈支持网络,赋予新的身份,能提高其克服困难的勇气、信心及解决问题的办法。此外,运用自行车组员的团体力量,在促进戒毒者与社会环境、与其他个体内心的联结中,可以实现个人正向成长,改变大众对其固有的模塑。
4. 公益的正面文化支持。诸多学者认为,吸毒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是集体需求和历史文化的选择[17]。相应地,社工必须听到戒毒者的内心声音,透视吸毒问题背后的社会原因,解构传统文化的主流叙事模式。同时,在宏观层面进行组织倡导,形成宽容、友善、人性、正义的社区戒毒与康复环境,以协助戒毒者康复、提升自尊及重返社会。比如,社工协助戒毒者成为社区禁毒义工,通过参与“过来人经验分享”、毒品知识、禁毒预防宣传等公益服务,可以使用志愿文化赋予的新身份,给予其改过自新与重新出发的机会,以获得生命和生活的改变。此外,在志愿服务的公益文化建设中,戒毒者可以建立与社会的正面联系,以崭新的形象面向社会大众,并促进大众对戒毒者的了解、接纳与支持。
面对社区居民对毒品认知存在偏差、拒毒防毒知识匮乏现状,深圳彩虹社工服务中心实施“反毒大篷车”项目,采用“体验式学习”在社区开展了一系列禁毒宣传教育服务。比如,使用移动式伸缩帐篷搭建不透明区域,在区域内设置毒品基础知识、涉毒感受体验、识毒防害DIY互动、社会涉毒报道展示及拒毒大考验等5大区域,通过灯光、视效、声音等多样化的感官效应,从听、说、看、体验四个维度让参观者零距离认识毒品,了解其危害,达到远离毒品,健康生活的目的。项目2016年共走访社区28家,展出禁毒挂图、海报500多张,发放禁毒宣传资料24810份,禁毒宣传纪念品3500多份,参与居民达5300多人。(3)此案例来自深圳市彩虹社工服务中心《深圳市南山区社会组织公益创新项目大赛手册:“反毒大篷车”青少年移动禁毒教育基地(2016修订)》,未出版。
深圳温馨社工服务中心“克己助人”项目旨在协助戒毒康复人员实现两项功能:一是克制自己保持良好操守,二是以现身说法形式参与志愿服务。在“助人”层面,项目旨在培育过来人禁毒志愿者参与毒品预防、戒毒康复两大服务。毒品预防类型的志愿服务依照“门槛”难易程度分为后勤、宣传、讲演三个类别;戒毒康复类型的志愿服务则以同伴教育为主。项目实施两年来,社工共协助55名戒毒人员维持操守,成功发展5名“过来人”志愿者,参与毒品预防、同伴教育等各类型志愿活动26场次,受益青少年及戒毒康复人员达2000多人,实现“助人-自助-互助”的良性循环。(4)此案例来自深圳市温馨社工服务中心汇编的《全民禁毒新时代:2018深圳禁毒工作发展研讨会论文集》(2018年6月),未出版。
相比较国外的TC模式,深圳互助型治疗社区强调戒毒者个体的潜能、优势与资源连接,注重个人内部动机改变与外部环境的互助型支持,提供了一站式的全人关怀服务。尤其在治疗社区的运作方式上采用了政府支持、司法配合、社工整合、NGO运作、社会支持、家庭协助的“大社工”理念及多部门联动方式,体现了中国治疗社区的本土性特点。包括:(1)使用我国“以人为本”的戒毒工作理念与手法,促进了戒毒者的意识觉醒与自尊的建立;(2)善于发现和调动戒毒者个人和环境中未被利用的资源,增强了其社会复归的希望感与前途感;(3)在“关系论”视野下强调周围他人对戒毒者的积极影响,促使个人获得了与初级群体的“连接感”及社区的“归属感”;(4)兼具治疗的阶段性与程序性,如每个复归路径均有严格的服务周期与步骤,并使用多样化的治疗技术与工具等;(5)注重中国的集体主义、家人关系支持及“人情、面子”文化的敏感性。
可见,深圳互助型治疗社区在“个人自立自强+家庭支持+同辈辅导员+同事互助+自组织+社会力量”等多主体参与中,社工对戒毒者生命的尊重和人性的回归做出了积极的尝试,并在重拾生命价值中促进了戒毒者生理戒毒、心理脱毒与社会文化的适应,降低了其自卑、焦虑、罪恶感等负面情绪体验及结构性压迫的无力感,推进了其社会复归之路。进一步,我们认为此种治疗社区已产生了一定的循证实践。比如,从戒毒方法看,社工使用科学与标准化工具,实施了吸毒者药物滥用程度筛查、康复者出所的分析及复吸风险评估等;同时在戒毒结果评估上关注目标最终达成情况与整体介入效果,以此评估戒毒者是否系统脱瘾。深圳禁毒社工的实践表明,一线社工将戒毒者个人复归与社区复归相结合的实务干预路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服务对象的操守率并降低其复吸率。然而,因戒毒领域循证实践的资源库相对不足,当前深圳社区循证戒治仍处于理念先行的初级阶段。如社工意识到吸毒者戒治需要跨界别合作与监管,服务成效评估需要证据证明,以及应利用动机晤谈法、回应技能训练法、行为治疗与提供社会支持等来证明干预的有效性[18]。此外,因深圳治疗社区多聚焦于个人和家庭层面干预,在歧视与排斥“产业链”下如何建构“去标签化”的无毒社区仍然充满着巨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