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才
里加港一角
驶进冰海
中国远洋队伍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据统计,截至2018年底,我国共有注册船员1575234人,他们一年四季在海上航行,一两个月称为短航,三四个月称为长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船跑一次西非就得七八个月,如遇特殊情况或特殊航线,甚至要一年或超过一年才能回国。我曾在海湾战争期间出海,因战争和船只出现特殊事故,我从上船到下船算下来正好一年半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我们在海上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个月。
海员最大的乐趣就抛锚时钓鱼,最大的困难则是寂寞和种种意想不到的如戰争、海盗、地震、海啸、台风、大雾、突发疫病等突发事件。但是,远洋工作很特殊,记者不能随意登船,更不用说跟踪采访报道了,所以海员的很多历险遭遇都是鲜为人知的。被世人熟知的《泰坦尼克号》讲述的是冰海沉船的故事,而我在本文中要讲的则是现代版的冰海脱险的真实经历。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真实故事,中国海员赶上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冬季。“华丰”号远洋货轮从祖国启航,横渡印度洋,穿过地中海,北上大西洋,到达波罗的海沿岸的苏联里加港(现属拉脱维亚)。50多岁的欧阳勇船长站在驾驶台上,他看到道加瓦河口人为地筑起了一座雄伟而狭长的大坝,仅留300米宽的河口供船只通过,就像一个大汉的脖子被人猛然扼住而痛苦地挣扎。此前,一泻千里的道加瓦河水是以从容不迫的姿态通过500多米宽的河口直奔大海的,眼下它却变得汹涌湍急,潮水急涨急落,浅滩变幻莫测,连当地的引水员也束手无策。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时北冰洋的一股强劲的低气压跃过波罗的海,向苏联大陆压来,导致当地气温骤然下降到-30℃以下,这在当地气象史上也是少有的。受大风降温影响,道加瓦河口大块大块的冰块杂乱无章地拥挤在河口附近,致使河口处的里加港港区内方圆数百里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魔鬼冰海区。
船上的冰雪
掌舵的水手孔令成一米七八的个头,在我们当中算大块头,可跟当地引水员比还是矮了一大截。他站在舵位上,艰难地驾驭着这个一万多吨重的庞然大物一点一点地顶着怒吼的西北风在“千里冰封”的世界缓慢行进。这是他第一次遭遇如此恶劣的天气。置身冰海世界,他想起自己未满周岁的女儿,她总不能先失去母爱,再失去父爱吧——就在孔令成上这艘船之前,他的妻子病逝了。想到这,孔令成把思绪收了收,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能出事,“华丰”轮一定要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华丰”轮总算平安靠上里加港的一号泊位。全船紧张的氛围霎时轻松下来。可是,里加港的引水员临下船时却说了一句让老船长吃惊的话:“欧阳船长,恕我直言,这个航次你们不该来。这样的气候条件,我也只好回家抱孩子了。” 欧阳船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挽留他在船上用完餐再走,可引水员一刻也不愿多待,冒着低温便走进狂风暴雪之中匆匆离开。此时,“华丰”轮的两位厨工正跑上跑下忙得不可开交,鸡、鸭、鱼、肉、虾,做了八道大菜外加一汤,比过春节还丰盛。管事也打开库房,将汾酒、五粮液拿出来,青岛啤酒更是敞开肚皮随便喝。
船上的冰雪
孔令成与外号“馋猫”的水手叶斌是一对铁哥儿们,两个人同居一室,吃饭坐一桌,每次会餐都数“馋猫”最忙,总拿着酒瓶子去灌别人,但每次都是被别人灌趴下。因为喝酒,他没少挨领导批评,“馋猫”的外号也源于此。
孔令成掌了四个小时的舵,心想今天放开点,与“馋猫”对喝两杯,边喝边说:“今天我多喝点,你少喝点,喝不了兜着走,咱们回去慢慢喝。”馋猫一听,心里不服:“别整景,谁不喝是小狗!”
孔令成刚把一只大虾放进嘴里,还没品出味来,船突然猛地晃了一下,杯里的酒都晃洒了。这时,船长铁青着脸一把推开热气腾腾的餐厅门,冷气夹着雪花立即涌了进来。他大声宣布:“大家停止用餐,各就各位,刚才船缆断了!”船长的命令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大家放下刚刚端起的酒杯,抓起棉大衣就奔向各自的位置。
原来,“华丰”轮所靠的一号码头长约280米,与道加瓦河呈100°夹角,码头里停靠着一艘当地船,还剩不足150米的空间靠着国内同一公司的“铁岭”轮,结果造成“华丰”轮船头与当地船船尾仅隔2米多的距离。刚才涨潮,涌过来的大块浮冰猛烈挤推船尾,一根用作前倒缆的钢丝缆突然断裂。“华丰”轮就像受了惊的野马,发疯似的乱跳起来,要不是尾缆牢固,准把邻近的当地船给撞翻不可。
大家在刺骨的寒风中手忙脚乱地加固缆绳,在船头用三根尼龙大缆作倒缆,又加了两根缆绳改由舷梯旁的导索孔里拉出去,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才将脚下这片浮动的土地系了个结结实实。 但是,“馋猫”叶斌却在拉缆绳时脚下打滑把腰扭伤了。
结束时,孔令成背着他,他还嘟囔着:“今天可是亏大发了,酒没捞到喝,腰又扭了,这人要是不顺当,喝口凉水都塞牙!”
孔令成忙在他大腿上狠拧了一把,警告他说:“你小子当心讲怪话过了头,你这功劳可要泡汤了。”
破冰船进行破冰作业
一周后,氣温不但丝毫没有上升的趋势,反而漫天大雪,远远近近都成了银白色的世界,陆地上的积雪已达半米多厚。室内的空调也好像失去了作用,让人感到袭骨的寒冷。这个鬼地方,码头上连只兔子都没有。叶斌腰伤好后,到其他房间转了一圈回来,嘴上挂着笑,像有什么喜事似的吹着口哨。孔令成说:“伤好了,又神气了!”随手递给他一支“良友”烟,他把烟往耳朵上一夹,神秘地用两根手指打了个“十”字形,说:“你知道吗?‘丰南山在这附近冰封了十天了。”
“真的?”孔令成吃了一惊,“丰南山”是一艘只有八千吨的小船,他和叶斌都是从那条船上下来的,“那徐平和李涛他们可要遭大罪了。”
“看你替古人担忧了不是?他们俩呀,在我们走后也休假了。”徐平和李涛都是他们在一起同船共室的水手。叶斌接着说:“这回够那老家伙喝一壶的了。”
叶斌口中的老家伙是“丰南山”轮的张船长。孔令成知道,叶斌恨他是有缘由的。去年,他们在“丰南山”同船时,30多岁的叶斌谈了一个女朋友,仅见过一次面。船到上海时,叶斌向船长明明白白地说要请两天假,和女朋友逛逛马路,下下馆子,热乎热乎,加深点印象,要不船一开出去一年半载的,人家一个大姑娘没尝到甜头,思想就容易开小差。叶斌头几年谈过女朋友,都是因为相处时间短,不够了解,白白浪费了时间和感情。这样三拖两拖拖到而立之年了,人也过了黄金段了。叶斌平时虽说油嘴滑舌,但骨子里是个实诚人。他要说自己老娘病了,老婆生孩子,船长也能开恩给他一两天假。
“丰南山”轮的张船长是公司有名“老认真”,他一听请假的理由是见对象,就板下脸来说:“拿公司的批条来!”结果叶斌船没下成,姑娘说他不守信用,拜拜了。
叶斌由此对张船长记了仇。
孔令成安慰他说:“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回航你等我给你找一个。”
“你不知道,那个姑娘长得太可爱、太可心了。虽然她和我没说上几句话,可她的影子始终在我脑海里转悠,都是那个该受点洋罪的‘老认真闹的!”他哭丧着脸抱怨。
海面破开的冰层
“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来劲了!我老婆没了都没像你这么伤心,咱这次要是能平安回国,我绝不失言,保证帮你这个忙。”
二月八日,春节一大早,欧阳船长召集大家到餐厅开大会,他讲话一向斩钉截铁:“根据天气情况综合判断,短期内天气不会好转,我船和‘铁岭轮已达成协议,将一起营救‘丰南山轮脱险,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营救成功,我们将一起回国,此港任务取消。”他话音刚落,全船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由于天气异常恶劣,当地引水员无人肯出来引航。9点30分,“华丰”轮起锚,缓缓地离开码头。起初,海面冰层较薄,仅二三十厘米,破冰航行并不困难,但航行了二十分钟后,冰层就逐渐加厚到1米,航速明显降低,直至最后停止不前。船员们感受到了被冰封冻在海上是什么滋味了,驾驶台上的门缝里,刺骨的寒风直往里吹,甲板上风刮得船吊钢丝发出怪叫。欧阳船长此时虎着脸,手持望远镜望着白茫茫的冰海。他航海三十多年了,从没遇到过这么坏的天气。
“船长,你看‘铁岭是利用先倒车再前进的办法破冰前进的,我们不妨试试看。”值班水手孔令成不知好歹地插了一句。船长未置可否,叶斌白了一眼孔令成:“我说算了吧,还是等破冰船来救‘丰南山吧,都到这时候了,还谁救谁呀!这鬼地方又打仗,又闹独立的,我们还是先回国吧,船长你说呢?”
“都少插嘴!注意瞭望。”船长头都没回,继续望着不远处的‘铁岭轮,他脑门上的青筋在微微跳动,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船长,我看我们要是在此不动,就会被冻在这儿。虽然倒车再前进,船体和主机会损伤,但总比困死在这里强。”船长瞥了孔令成一眼,说:“你小子指挥起船长来了。”
不过船长还是采纳了孔令成的建议。一个白天下来,总共倒车前进十二次,仅仅前进了半海里,平均每次前进77米,这简直是蜗牛般的速度。
第二天大年初一,不知什么原因,“铁岭”轮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似的,怎么倒也倒不动。欧阳船长下令先去解救“铁岭”轮。当“华丰”轮破冰冲到离“铁岭”轮大约50米远的时候,整个冰层有些松动了。“铁岭”轮也加大了油门,船终于能动了,两条船杀开一条冰路,又向“丰南山”轮驶去。驾驶台上的高频电话里已经能够清楚地听到“铁岭”轮张船长吵哑的嗓子说着感激的话。
冲出冰海
“看,那不是‘丰南山轮吗?”叶斌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其实船长早就在雷达上觀察到了。
“丰南山”的右侧还有一艘小拖轮,它是几天前来营救“丰南山”轮的,营救失败也被冰封了。小拖轮的左侧则是一块小山包似的冰排。起初,“华丰”轮试图从“冰山”和小拖轮之间插到“丰南山”轮的左侧,起到一举救两船的目的,结果自己也被冰夹住了,无法脱困。“铁岭”轮得知情况后,张船长在电话里显然也是着急了,要是此时“铁岭”轮也被冻住,岂不全军覆没了?于是,“ 铁岭”轮像拼命三郎一样向“华丰”轮冲来。半小时后,“华丰”轮和小拖轮都松动了。拖轮的老外船长也打来电话,连连“OK”。趁热打铁,三艘船一齐向“丰南山”轮冲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丰南山”轮实在冻得太久了,三船花了整整五个小时,冲冰十八次,终于在大年初一下午2点半彻底解救了“丰南山”轮。接着,三艘中国船拉响汽笛,以示庆贺。在“华丰”轮的驾驶台上,几个人也是欣喜若狂,叶斌也暗暗流下眼泪。
为了营救“丰南山”轮而频繁和迅猛地冲击冰层,“华丰”轮和“铁岭”轮都已伤痕累累,船壳和舱壁严重变型,主机缸头螺丝松动,启动阀震松漏气。“华丰”轮主机滑油压力太低,已过极限,不得不考虑停船修理。但在这冰海世界,船就如同登上高山极顶的人一样,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爬不起来了。三条船协商决定,一条船先行修理,另外两船继续进行破冰作业,不能让船冻死,这条船修好后,另一条船再修。值得庆幸的是,获救的那艘当地的拖轮强烈要求里加港速派破冰船前来解救。
到了晚上,当地的大马力破冰船出动了,破冰船所过之处,两边便堆起厚达两三米高的冰墙。“华丰”轮等三条船好不容易冲进破冰船的航道,可走着走着,连破冰船也傻眼了——刚开出的航道,很快被碎冰填满,海水全然不见。从上游涌下来的泥沙也好似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地涌进刚刚开辟出的航道上,使这里的水变浅,进而形成了沙丘状的冰坡,这里真是名副其实的魔鬼冰海区。
原路返回显然不可能,破冰船倒是能掉头,但要万吨轮这样的庞然大物在30多米宽的冰道里掉头,无疑是墙上挂门帘 ——没门。“华丰”和“铁岭”两船轮番冲了几次,都是徒劳。看来这次凶多吉少了,欧阳船长已下令对淡水和食品实行控制使用。
患难与共的中国三条远洋货轮战胜困难,奔向祖国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拼尽全力!”欧阳船长在高频电话 里大声对“铁岭”轮船长说。“是的,我们的精神千万不能垮,越是在困难的时候,我们当领导的越要坚定信心。把人和船安全带出去,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铁岭”轮船长在电话里积极回应。 三条船在破冰船的配合下,从第二天早晨六点到晚上七点,不断向冰墙斜坡发起冲锋,尽管最后仍以失败而告终,但这份坚持不懈的精神极大地鼓舞了三轮船员的士气。
又过一天,破冰船扩大了破冰范围。破冰船船长通知,让拖轮助推,“华丰”轮强行掉转船头,进入航道后,“铁岭”轮马上跟上,然后是“丰南山”,最后是拖轮,因为一旦三船进入航道,破冰船不 好掉头,若再冻上,就更不好办了。
船长命令大副带水手孔令成去船头瞭望,用对讲机随时报告情况。当大副和孔令成穿好大衣,戴好棉帽子准备离开驾驶台时,“馋猫”叶斌一把摘下孔令成的帽子,厉声说:“你不能去,你有女儿,让我这单身汉去!”也不知他哪来的那股劲,不由孔令成说话,强行扒下他的大衣,跟着大副钻进寒风大雪中。
此时室外温度是-32℃,风雪交加,孔令成人虽然在掌着舵,耳朵却在注意听船长与大副的对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过去了,“华丰”已经冲进航道,但对讲机里再也没有大副的回话声。孔令成说:“船长,不好了,大副他们肯定是冻坏了,快派人救救他俩吧。”这时,正有一名下一班的水手提前来接班,孔令成和政委一前一后冲出驾驶台,来到船头一看,见大副一手扶着冻坏了的叶斌,另一只手颤抖着指了两下,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孔令成和政委一人背着一个,跟头把式地回到房间,船医赶紧用温水给叶斌擦身,他整整昏睡了八个小时。大年初五,三条船与冰魔整整拼搏了六天,几乎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终于在一个大潮时,三艘船先后进入到破冰船破出的航道。又经过一天时间的小心航行,船只终于进入里加湾的深水区,脱离了险境。
破冰船和拖轮要与三条船分别了,大家按着汽笛,以示再见。患难与共的中国三条远洋货轮,通过高频电话互相祝贺。他们也知道“华丰”轮水手叶斌冻坏了右脚,尚不能站立,大家不由感到内疚和心酸。
在“华丰”轮上举行的庆祝酒会上,欧阳船长端着酒,来到水手叶斌的桌前。他提议全体起立,向叶斌致敬。叶斌笑了笑,他说:“这不算什么,这冰海世界锻炼了我们中国海员的意志,我们没有给祖国丢脸,这是我们全体海员的骄傲和光荣。”
听罢叶斌的话,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欧阳船长示意大家静一静,他说:“我刚才接到‘紫荆山轮李船长的电话,他让我转告叶斌,他认下了叶斌这个未来的女婿。”原来叶斌在“紫荆山”轮时谈的朋友正是李船长的女儿,这真是好事多磨啊!欧阳船长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全船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