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露
2019年岁末,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突然在武汉爆发,并迅速向全国蔓延。面对汹汹疫情,人们不禁陷入恐慌,并容易轻信谣言,似乎因此能够给自己提供一个解释系统,以达到缓解恐惧、稳定心绪等目的。然而,一些谣言由于掺入了人们内心的许多成见和偏见,也易于在人群内部引发怨恨、分化和撕裂等更大的危害。因此,如何让人们在灾难面前及早了解真相,并保持相互团结与合作,不仅是我们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一环,也是人类战胜灾难和渡过危机必须跨过的坎。
同时,在知悉真相、消除恐慌以后,如何冷静总结疫情出现的原因,辩证看待疫情带来的后果,进而完善中国在医疗卫生、公共舆论、应急管理、发展方式等方面存在的不足,防止类似的灾难再度发生,也是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以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中共中央党校的几位青年教师结合自己在疫情居家期间的读书感悟,从不同书籍、不同切入点来谈谈上面涉及的问题,希望能够加深读者对此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事件的认识,并引起更多的思考。
——邵声 (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讲师)
2020年的开篇颇不寻常。疫情当前,人心、情绪、消息暗流涌动,舆论场众声喧哗。各种真假虚实的信息夹杂在一起不断冲刷公众心理,令人时而担惊受怕,时而如释重负,时而泪如雨下,时而出离愤怒,无人能置身事外。面对此景不禁追问:为何谣言数千年来与人类社会如影相随,从不会断绝?为何谣言往往并不高明却信者众、传者广?为何辟谣往往收效甚微?于是借此特殊的闭门开卷之机,重读了法国学者让-诺埃尔·卡普费雷的经典研究——《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
关于谣言的学术研究众多,论名气,这本书远不如美国法学家桑斯坦的《谣言》。然而卡普费雷与包括桑斯坦在内的其他人都不同,他将对谣言的道德审判悬置起来,从研究谣言的起源、结构与传播入手,告诉人们谣言并不总是假的,相信谣言与人的理性程度和教育水平无关,它是活泼的有机社会交往、流动、代谢的一部分,甚至就是社会本身。因此,谣言是根本不可能根除的,有社会在就有谣言在。就如同马基雅维利对政治的解读开启了重新理解政治的一个新时代,卡普费雷对谣言的解读也为我们打开了重新理解谣言的一个新世界。
如果把视角放在对谣言的道德分析上,那么谣言就会被界定为一种虚假、错误的社会“精神癌症”,从而必须除而后快。但如果我们认识到谣言是社会本身的一种存在方式,无论愿意与否,我们必须与之共生共处,在想要除掉某些有害的谣言之前,更重要的是解开谣言的社会心理密码,那我们的心态则会变得平和与宽容很多,所谓谣言治理,也会变得多元与丰富。
这本书打破了关于谣言的“常识”:我们往往谴责谣言是虚假的,然而谣言常常出人意料是真实的;我们将谣言界定为未经证实的,然而在传播过程中几乎所有谣言都自带证明——听起来非常可靠的消息来源。谣言之所以令人不舒服或憎恶,根源并非在于其真与假,而是它并非出自官方,是无人自邀的自发性发言,是权力所无法控制的信息,是一种对权威的返还。
再进一步,就连判断谣言是否真实的标准本身也不是唯一的(除了某类只是简单事实的谣言以外),而是社会约定俗成的结果,是被社会群体所“认定的真实”。这样一来,信息和谣言的分水岭根本就是一个主观标准,“它是我们相信与否的产物”(尤其是因果关联复杂的谣言)。谣言之所以被传播,是因为有人相信它是真实的,并认为这个消息很重要,于是便与周围的人进行交谈。正如“托马斯定理”所揭示的那样,“如果人们把情境定义为真实的,那么它们在结果上也就是真实的”,因此,对待谣言的重点不仅在于真伪,同时还要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与传播这样的信息。
面对谣言时,我们往往习惯于找出那个最初制造谣言的人,以为切断了这个来源,就可以消灭谣言。然而并非所有的谣言都有一个明确的第一“造谣者”,谣言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那些听到这个消息并进行传播的人。理解谣言的重点并不在于造谣者,而在于传谣者。
谣言从本质上看是一种行为,即围绕某个事件出现的“议论纷纷”。它注重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通过一场交织着感情、假定和事实的争论,诞生出某种一致的意见,即舆论,从而形成某个群体对这个事件的主观想法。这是谣言的第一个重要功能——它是一种制造共识的机制。相信一个谣言,就表示投这个群体的票,效忠于集体舆论。在一个群体中,当大家都相信一件事时,很少有人去核实这件事的真假,因为这会损害集体的团结,这种时候“持怀疑态度者就是一个分裂分子”。
那么,人又为什么会如此急于寻求集体的认同?因为人的自我认知是通过与他人的比较,来确定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他人,主要是群体。通过在群体中议论某个信息,从而就某个问题达成共识,找到群体归属,实现自我定位与认知,这是人在社会中的生存方式。从这个角度看,謠言成了社会协调一致的有效媒介,参与谣言便是参与集体行动。这也不难理解“沉默的螺旋”理论中对于“意见气候”的发现:人们总是要等到知道了他人的看法以后,才会形成并表达自己的观点,就像看过气象预报之后才会出门,并决定是否带伞一样。谣言传播的过程就是制造意义认同的过程,这是社会自身进行整合的一种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