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俊
(南京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20 世纪对于汉语音韵学影响最大的,无疑是高本汉将西方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应用在对中上古音的构拟上,使得中国传统的音韵学研究在材料、方法、目的、性质上产生了质的变化。历史比较法是在欧洲语言学界建立起来的,西方学者将古印度语与欧洲语言对比,发现其中存在大量整齐对应规律的同源词,因此建立成为印欧语系。受此启发,学者们逐渐认识到汉语跟藏语可能像印欧诸语那样存在亲属关系,因此提出汉藏语系假说。目前来看这一概念是根据地域和类型提出来的,需要学者找出材料来进行证明。但汉藏语的比较研究还存在以下问题:一是对其内部的范围和支系的划分存在不同意见;二是由于汉字的特殊性,难以寻找语法形态上的严格对应;三是难以区别同源词和借词等等。
由于存在种种问题,上世纪学者们普遍对汉藏比较研究抱着审慎的态度,认为利用汉藏比较来研究上古音条件还不太成熟。但是随着近几年学者对汉藏语比较研究的投入,汉藏语研究逐渐兴盛起来。学者们已经不满足于清儒归纳上古韵部、排比谐声、整理假借异文、借助中古音系上推等传统做法,开始尝试从汉藏比较来进行汉语的古音构拟。这无疑为古音研究提供了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基于藏语本身的特点,大多数汉藏比较语言学家总是以藏文作为汉语上古音构拟的最重要参照。比如藏语有丰富的形态变化,有塞音、流音、咝音和两套鼻音前缀,有塞音、鼻音、流音韵尾等等。从研究成果来看,汉藏语的基础研究材料众多,学者们挖掘整理出一大批汉藏诸语言同源词。如:柯蔚南(1986)《汉藏语比较词汇手册》;俞敏(1989)《汉藏同源字谱稿(续)》;邢公畹(1999)《汉台语比较手册》;施向东(2000)《汉藏同源词谱》;吴安其(2002)《汉藏语同源研究》;黄树先(2003)《汉缅语比较研究》;曾晓渝(2004)《汉语水语关系论》;郑伟(2010)搜集整理的《龚煌城先生汉藏同源词表》等等,多达十几种。从国内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状况看,许多少数民族语言简志和词典的编纂,学者对汉藏语言的语音、语法、词汇的研究以及对少数民族语言的调查,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认识到藏语的面貌和汉藏语之间的异同。这些学者的研究无疑为汉藏语言的比较研究、上古汉语的构拟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库。从上古音研究的状况看,早期西方学者(20 世纪以前)进行汉藏比较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上古音研究成果进展不大,而要做汉藏比较必须先做好上古音构拟。现在来看,国内上古音体系有三家代表,王力、李方桂、郑张-潘系统;国外以白-沙体系为代表。各家之间虽然存在分歧,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也取得了很多的共识,比如复辅音,一定数量比较确定的同源词,进一步离析声母和韵部的作法等等。总之,目前来看进行汉藏比较有一定的研究和材料基础,而反过来,上古音的研究也可以在汉藏比较研究中进行。
早期对上古声母的研究使用的是谐声字和异文假借等历史文献材料,只能局限在单辅音范围内,难以窥见上古声母系统的全貌。尤其是对复辅音声母的构拟,高本汉只利用谐声字构拟了与来母字有关的复辅音声母。从汉藏语系的视角来看,藏缅语、侗台语、苗瑶语都有复辅音声母,而且发展趋势是走向单音化。借助汉藏语言,可以构拟出完整的上古声母系统,增加上古声母对材料的解释力。
对上古汉语的音节结构成分的确定和分析,直接关系到构拟出的上古音样式,决定着构拟的方向。包拟古(1995)说“由于音节能够最好地说明音系结构,所以选择音节作为基本单位是恰当的。长期以来,音节一直被看作是描写汉语的基础。它在藏缅语中也同等地重要这不仅因为它是音系的单位,同时也因为它是主要的形态单位”[1](P49-50)。孙宏开(1999)也指出原始汉藏语构拟的分歧原因之一是理论分歧和材料的掌握深浅不一。因此学者们试图建立一个理想的构拟框架,即音节结构。马提索夫(1991)构拟的原始藏缅语音节结构框架为*(P) (P)Ci(G)(V) (:)(Cf) (S),对上古音也有参考价值。丁邦新(1998)构拟上古汉语的音节结构为*(C)C(C)(S)(S)VC,简写成CVC[2]。潘悟云(2000)将上古汉语的音节结构定为C1(C2)V(C1)(C2),并参考藏缅语言内部的语言音节类型,将次要音节的概念引入到复辅音构拟中,把音节分为主要音节与次要音节,指出上古汉语的复辅音类型一为*Cr-、*Cl-型,结合紧密,塞音保存,发展为中古的二等韵和重纽三等韵;一为*C·r-、*C·l-型,结合松散,是一个半音节,塞音失去[3](P116)。孙宏开(2001)认为,(一个半音节)似乎拉近了南岛语与汉语、侗台语、苗瑶语、藏缅语之间的距离[4]。
可见,汉藏语言内部的音节结构和类型可以为构拟上古汉语提供重要的参考,指出上古汉语可能存在的音节结构类型,并为构拟上古音提供明确的方向。
上古的单辅音声母,相当于黄侃提出的古本声和李方桂的古音十九纽。单声母是基本声母,它不但是构成上古汉语音系的最基本要素,也是构拟上古汉语复声母的基础。之前学者研究上古声母的方法基本上是根据清儒如钱大昕等人的观点,将中古声母系统上推到上古,对声母只是简单的合并,很少拆分,而且舍弃谐声材料和汉藏对音,因此难以对复杂的谐声现象和域外材料做出合理的解释。
单辅音的发音部位分别是唇音、舌尖音、舌根音、喉音,即p-、t-、k-、ts-、h-。现代藏文音系共三十个声母,分六组:p-、t-、k-、ts-、ʨ-、h-。现代藏语研究者(如孙宏开)多认为藏语的ʨ-组是后起的,是t-、ts-两组声母的颚化。藏语的单辅音声母与上古汉语的构拟既有对应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需要解释的地方。单用汉藏语比较构拟上古单辅音声母是一种方法。比如李方桂最早提出二等是*Cr-,来母是l,喻四是r。后来的学者龚煌城根据汉藏对音将来母拟作r,喻四拟作l。因为汉语的l 对藏文的r,汉语的r 对应藏文的l[5](P33-36)。又雅洪托夫论证二等的介音是r,所以与来母谐声的字可以构拟为*Cr。另外,对于喻三的拟音,龚煌城根据汉藏对音将李方桂的拟音*gwj-改作*gwrj-[5](P37-39),解决了李方桂群母*gwji-和匣母*gwj-拟音在韵部中的冲突。
不仅可以对具体的单个声母音值提供参照,通过汉藏比较可得出上古汉语存在小舌音,从而对上古声母构拟系统加以修正。李永燧(1990)通过比较汉语与苗瑶语同源词的声韵调三部分,得出上古汉语存在小舌音[6]。潘悟云(1997)进一步提出“影、晓、云”三母来自小舌塞音,并解释了云母与群母既区别又有联系的问题和用ɢ->ɦ-来解释梵文译音及方音中念ɦ-的情形[7]。目前学界基本接受了这一观点。其中汉藏比较在其论证中占有重要地位。如影母字,作者比较了“乌鸦”的“乌”(*qa 或*qla)、“大便”义的“恶”(*qak)、“哑巴”的“哑”(*qra)、“鹰”“压”等同源词在汉藏语中的语音形式,指出影母字在汉藏语系中常常有多种变体,比如水语的q-、侗语的ʔ-、毛南语的k-,并且影母字在汉代借词中往往对译外语中的小舌塞音或舌根音,从而确定影母字是小舌音*q-。再如晓母字,潘悟云(1997)从汉语内部证据和亲属语同源词两个方面论证与舌根音谐声的晓母字上古音是*qh-:
(1)小舌音*qh 在许多语言中也发生过与*q-平行的变化;(2)藏缅语中的*h-比较罕见,是后起的;(3)晓母在亲属语言中常是塞音;
潘悟云根据书母与晓母的密切关系,将晓母拟作*qh-,用类推的方法将一部分书母字拟作*qhlj-或*qhj-,并且列举书母字在藏缅语中的同源词加以佐证,从而反推出晓母的拟音正确[7]。
表1:各家群、匣、云三母上古音构拟比较
匣母在中古为一二四等,云母三等,邪母三等。因此这三母在上古的配合产生了冲突。学者们对这三母的上古来源处理办法多样。
因为这三个声母中古音出现的环境并不完全互补。即匣母占据一、二、四等,群母和喻母合口音(云母)共同占据三等,因此各家构拟方案不一。很多学者根据匣母、喻三在中古属于一类,而将匣母云母关系类推到上古并构拟为擦音*ɣ-。潘悟云(1997)根据汉藏对音、古汉越语、方言等材料指出匣母字还保留塞音的读法,从而得出匣母在上古有塞音读法。云母字汉藏语同源词如“圆、围、雨、舊(鸮)”的声母为塞音形式,读音一般是*ɡ-,所以将云母拟作*ɢ-。因此将中古的影晓匣喻,上古构拟为一套小舌音*q-、*qh-、*ɢ-[7]。它们在上古的关系就成了同一发音部位的塞音在清浊和送气上的简单交替。白一平、沙加尔(2014)Old Chinese:A New Reconstruction接受了小舌音的拟音主张,并在系统中增加了一套圆唇小舌音,用以直接表示合口喻母三等。另外,他们又根据长谐声系列中只有影母而无其他声母字的现象,将上古的影母一分为二,为自谐的影母保留喉塞音*ʔ-,以区别于小舌音的影母*q-[8](P44)。
值得注意的是,将影组构拟为小舌音*q组,需要解释为何上古发音部位对立的小舌音影组和舌根音见组存在大量的谐声现象。清代学者将牙音和喉音合称牙喉音,可见上古牙、喉音关系密切。李新魁(1963)《上古音“晓匣”归“见溪群”说》罗列八种证据支持这一说法,将喉音中与见组声母密切的晓匣母归入见组[9]。两类声母(*q 和*k)在发音上相近并不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一现象。白-沙体系(2014)在采取小舌音构拟的基础上,同时也参考谐声系列,将与喉音谐声的牙音拟作带有特定前冠音的小舌音,这样牙音和喉音共用同一词根。比如“影”拟作*qraŋʔ>,“景”拟作*C.qraŋʔ>kjaengX[8](P45)。白-沙构拟的优劣暂且不谈,但告诉我们在以汉藏语比较为证据构拟声母时,要照顾到对谐声材料的解释,将谐声材料和汉藏比较结合起来考虑才行,否则构拟就会顾此失彼。
所谓“复辅音”声母是指由连缀辅音构成的声母。英国汉学家艾约瑟根据谐声字推测中国古代应该有复声母,高本汉首先利用谐声偏旁构拟了一套上古复声母。林语堂、陈独秀主要根据文献、谐声论证上古复辅音声母的存在。70年代开始,学者侧重于对复辅音声母的类型、音值和演变规律进行研究,特别是来母和其他声母接触的Cl/r型、擦音和其他声母接触的SC型、鼻音和同部位塞音接触的NC型等。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材料的范围也有所扩大,不再仅仅局限于谐声和古语,而是广泛运用联绵词、异文、方言、汉外译音,尤其是汉藏同源词等等。
汉语是汉藏语系的一支,汉语各方言虽然没有留下任何复声母,但汉语的同族语言例如藏语、缅语、侗台语、苗瑶语却保存了或多或少的复声母,这是构拟上古汉语辅音系统的重要参照。
李方桂《上古音研究》首先对复辅音声母开展系统研究。比如将来母有关的*Cl-类复辅音拟作为*kr-、*khr等[10](P24);对*SC-类复辅音的研究,参考藏语中的S-词头,认为*S-是词头,把形态引进上古音研究中[10](P25);构拟了一系列主体辅音为软腭音的*Krj-[10](P85-94)。由于李方桂对汉藏比较研究持谨慎态度,所以他所使用的材料主要是谐声系列,方法主要是内部构拟法。近几年来国内外汉藏语比较研究兴盛起来,汉藏比较已成为上古音研究的重要方法,并可将谐声与汉藏同源词这两种不同材料所得的结果相互参证。目前复辅音的构拟和讨论主要集中在*Cl-类、*sc-类、与鼻音有关的复声母(*sN、*Nl/r、*Nc、*)等方面。
上古带*s-的辅音序列是讨论的比较早,成系统的复辅音构拟。在藏语中,s-在辅音(鼻音或塞音)前出现时通常被视为前缀音。潘悟云(2000)认为在语音平面上*sc-中的s-属于次要音节,所以不看作复辅音[3](P304)。麦耘(2010)指出其中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林*ɡ-r:森*sɡ-r”,出现带有两个次要音节的音;二是s-若是次要音节的话,在发展中并不会失落,总能保存下来[11]。这里我们暂时还把它当作复辅音来看。带*s-词头的复辅音主要有三种表现方式,与舌齿、舌根、唇塞音谐声。
(1)与舌齿(*t-)、舌根塞音(*k-)谐声的精庄组
包拟古、蒲立本提出*st-型复辅音,李方桂最早构拟了*sk-型复辅音。前者使用的是汉藏同源词和对音,后者使用的是谐声材料。李方桂的构拟同时也可以得到汉藏同源词的支持,包拟古(1972)举出汉藏同源词以相印证*sk-复辅音[12](P166-169)。
表2:各家*t-/*k-与精组(庄组在精组上加*-r-介音)谐声构拟表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塞擦音是后起的语言现象,上古汉语的舌尖前塞擦音是带前置辅音s-与塞音结合而发展起来的。包拟古等学者认为塞擦音的产生演变过程是换位音变*sT->*Ts-。而潘悟云(2000)根据藏缅语扎坝语,指出塞擦音的过程是sT->sTs->Ts-,s-的擦音性质使T-变成塞擦音后失落[3](P306),为塞擦音的产生提供了新的解释思路。
(2)与唇塞音(*p-)谐声的精庄组
唇音字比较封闭,以自谐为主,与唇音发生关系的精庄组字比较少,李方桂(1971)因为例字太少而不能确定,蒲立本(1962)构拟了一组:*sb->dz,*sbl->dz-,*sphl->tsh-。潘悟云(1987、2000)构拟了一套复声母[3](P315):
目前来看,这套构拟形式化比较明显,与唇塞音(*p-)谐声的精庄组太少。学者们举出的例子只有5例:瑟-必;罪-非;眨-乏;鼻-自;“四”在藏语中是“bʑi”。大多数汉藏语学者如全广镇、施向东等都没有构拟*sp-。
与鼻音有关的谐声现象。汉藏比较也可提供例证。比如清鼻音,李方桂(1971)从明晓谐声、汉藏对音等材料构拟出一套清鼻音;张琨(1976)参考苗瑶、藏缅语构拟出一套鼻冠塞音声母*Nc[13](P83-84)等等。
总之,汉藏比较可以为谐声、对音等材料提供参证,提高对材料的解释力。从汉藏比较出发研究上古音,不仅仅需要利用、解释对音、谐声等材料,还需要考虑到演变的规则性和系统性,更要注重研究的方法,提出一以贯之的构拟规则。
元音数量的确定,关键在于能否精简、科学、系统的解释各亲属语言之间的对应关系和演变分化的规律。目前各家构拟上古元音系统,元音数量从2-15个多少不等。这是由于不同的构拟原则造成的,构拟的原则没有统一的标准。从汉藏比较这一原则标准来看,就需要考虑到所构拟的元音系统与亲属语言的关系是否对应。从藏缅语内部的各语言看,除了一些专门译写外语和借字的元音,再排除一些后期演变产生的主元音,学者从汉藏语系语言的元音系统的数量上推论上古汉语应是六元音系统,成倒三角形。从类型学上看,汉藏语系内部基本是六元音系统。以古缅文为例,潘悟云(2000)经过分析找出古缅文时代和缅文时代的元音系统的对应关系,经过分析得出古代缅甸语各分长短的元音系统与上古汉语完全相同[3](P255-262)。因此,在汉藏语系的背景下,将上古汉语构拟为六元音系统可以说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目前多数的上古音研究学者都采用六元音框架,如郑张、蒲立本、斯塔罗斯金、柯蔚南等等。
对于上古韵部主元音的确定,汉藏比较也可以提供一定的参考。各家构拟上古主元音均以鱼部为坐标点展开。首先对鱼部进行构拟的是汪荣宝,他利用的是梵汉对音材料。现在通过汉藏语比较,也能找到成系统的对音材料,可得出鱼部字在藏文中的同源词为-a,而且与鱼部相配的铎部、阳部主元音也是a。鱼*-a铎*-ak阳*-aŋ三部同源词在藏语中形成系统对音。再比如:
(1)幽觉冬。李方桂幽部拟作əgw。潘悟云根据鱼、幽两部的关系、“鸠”字在汉代经注中有“布谷鸟”义,考察了藏缅语言中布谷鸟、斑鸠的名称,发现其主元音均为u[3](P205-206)。俞敏《汉藏同源字谱稿》幽部字对音u。幽觉冬在藏文里整齐对应u、ug、uŋ[14]。
(2)宵藥。李方桂将这两韵部构拟为圆唇舌根音韵尾,白一平分为两部,郑张、潘悟云各分为三部。从汉藏比较看,宵藥部汉藏同源词数量比较少,俞敏《汉藏同源字谱稿》宵藥两部无字,《龚煌城先生汉藏同源词表》宵部(藥)同源词有12个[15],全广镇宵(藥)部收11个同源词[16](P128-131)。两家相同的仅“熬、号、漂、凿”4个。
(3)侯屋东。李方桂拟作ug,古汉越语中主元音是o。但在藏语中既有对应o 的,也有对应u 的,这或许是藏语本身的多层次性的反映。可见汉藏语比较不能明确地分别出侯部的主元音,反映出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缺陷。潘悟云(2000)从数量上抉择,侯屋东的同源词更多的是o,幽的同源词更多的是u,另外比照幽部也可以确定侯部主元音为o[3](P207-210)。
(4)支锡耕。古汉越语、藏语同源词对应e。但龚煌城举出藏语中也有对应i 的例子。王力、潘悟云把支锡耕部拟作e,李方桂拟作i。单从各家所举的汉藏同源词看难以区别,需要借助汉藏对音以外的材料证据。潘悟云用状声字“咩”和方言常见音变e>ie加以论证[3](P210)。
(5)之职蒸。王力主元音拟作ə,导致其元音系统没有普遍存在的高元音,音系系统不规则。目前各家大多把之部拟作ɯ。从汉藏对音来看,之职蒸三部同源词间的语音对应关系复杂,既有对应o、a、i的也有对应e的,反映出这三部字在原始汉藏语中的复杂来源,也可能是由于汉藏语同源词确定的不准确,过于宽泛。
(6)脂质真。李方桂(1971)将支、脂部的主元音构拟为i。他的思路是中古这几个韵系有四等韵而没有一等韵,这是前高元音的特征[10](P30)。李方桂的构拟可以得到汉藏语的支持。潘悟云(2000)除列举上古对音材料和古汉越语材料外,还列举了藏语同源词。这三个韵部在藏语中的同源词是il、ir、id、in,有时候不带韵尾[3](P214-215)。但就俞敏《汉藏同源字谱稿》的记载来看,这三部对音也比较复杂。首先藏文反映支和脂部分音相同,其次脂部本身就分为八类:A.bii 类、B.me 类、C.aphir 类、D.tsher 类、E.skyil类、F.skas类、G.gnis类、H.blkres类[14],不计韵尾所对的主元音有i、e、a。质部分三类:A.skid 类、B.phyed 类、C.bris 类[14],不计韵尾所对主元音为i、e。真部分两类:A.zin 类、B.gnen 类[17],若不计韵尾所对主元音为i、e。脂质真主元音既对i又对e,脂、支两部在汉藏语中也无法分开。可见汉藏对音不能作为确定上古音主元音的唯一材料。
通过汉藏比较来构拟主元音,关键在于确定严整、系统的同源词语音对应。但是每人对汉藏同源词的分析可能存在差异,也有把握尺度宽严之别。比如:俞敏《汉藏同源字谱稿》用藏语grogs(朋友)对应铎部的“客”,而潘悟云对应之部的“友”。《字谱稿》用锡部“易”对译藏文adz.ags(平稳),潘悟云对应藏文dê(容易)。另外有些同源词的选择流于宽泛,如:潘悟云用“亦”(铎部)对藏文的lag 手、“膀”对藏文的braŋ 胸[3](P191)。“亦”,《说文》:人之臂亦也,《玉篇》:臂也、胳也。Benedict、龚煌城认为藏缅语的“手”(*lag-pa/*lak)应该与汉语的“翼”(职部)对应;施向东则把藏语lag“手”拿来与汉语“掖、腋”(铎部)比较。藏语的“胸”是braŋ,“臂膀”是dpuŋ。可见将汉语的“膀”与藏文的“胸”义相对是不妥当的。
利用汉藏语同源词构拟上古主元音,要找出各部主元音对音的语音条件和系统的同源词语音对音,否则就会出现一部对应多个主元音的现象。并且内部证据是出发点,外部材料反映的语音信息只能作为旁证。利用汉藏同源词来构拟上古主元音只能作为辅助方法。
中古的入声韵尾,高本汉根据日本汉吴音中的入声字读为-p、-t、-k 尾推导出上古也是清塞音。俞敏、郑张等学者指出上古入声韵尾为浊塞音-b、-d、-g。他们使用的材料主要是梵汉对音、现代汉语方言和借词。藏文的塞音韵尾也是浊塞音,而且汉藏语系中的语言除藏文外,都是浊塞音韵尾。王力(1960)指出汉藏语系语言的特点是闭音节收唯闭音,因为不除阻很难听出来塞音是清还是浊,所以汉藏系语言不可能有两套清浊对立的塞音韵尾[18](P165)。所以学者都还使用清塞音韵尾。而认为上古阴声韵带塞音韵尾的学者,为阴声韵构拟出一套浊塞音韵尾。不过目前大多数学者认为阴声韵是开音节,不带塞音韵尾。阴声韵中甲类韵部是零韵尾,乙类韵部带*-i 韵尾。白一平(1980)举汉越语的材料证明歌部带-i韵尾、郑张(1984)举出方言和民族语的例子证明歌部所带的韵尾是*-r。俞敏(1984)指出乙类韵的阴声韵在后汉三国的梵汉对译材料中是-r 或-l。在汉藏同源词中乙类阴声韵所带的韵尾是-r、-l、-d,而没有-i。鱼部、歌部的主元音在王力《汉语史稿》中是前后a 的关系。总的来说,将歌部拟作带-i 韵尾的优点:一是统一了乙类韵部的音节结构,二是改变了歌、鱼两部前后a的对立;-i韵尾构拟的缺点是:乙类韵中阴声韵和阳声韵押韵、谐声关系比较密切,因此乙类韵的韵尾发音部位应当一致,所以-l、-d 或-r 比较适合。藏文同源词的对应比较符合这种情况。高本汉受带-s 尾藏语同源词的启发(*-s>*-r)而拟作*-r。许思莱(1974)《上古汉语的韵尾-l*》仔细分析了高本汉构拟为-r韵尾的两点原因,并主要从藏缅语同源词的角度出发,指出构拟-l 韵尾的证据[19](P238-243)。许氏的主张被之后的俞敏、龚煌城等学者论证并接受,而郑张、潘悟云等学者将乙类阴声韵韵尾拟作*-l,用*-l>*-i来解释韵尾变化。
自奥德里古尔(1954)《越南语声调的起源》根据中古汉语的声调在古越南语的对应,提出上声来自*-ʔ、去声来自*-s尾的观点后,对于上古汉语声调与韵尾的关系,即汉语的声调是否源于韵尾,各家观点不一,争议较大。从汉藏语来看,汉藏同源词所反映的声调信息太少。全广镇(1996)全面考察了汉藏同源词的情况,从他的统计数据可得出带-s 尾同源词对应去声字的只占39.4%[16](P306-311)。可见汉藏同源词反映的声调与韵尾的关系并不明显。蒲立本(1992)《如何构拟上古汉语》也认为很难在藏语-s 与假设的汉语后缀*-s 之间找到理想的有同源关系的对应实例[20](P200-201)。上声字也是如此,梅祖麟(1970)指出:我们暂时还无法在汉藏语之间建立系统的声调对应,也找不到汉语上声字在藏语的同源词带辅音韵尾的痕迹······最好把汉代以前的上声字具有辅音韵尾看作一种可能,而非定论[21](P49)。目前来看,我们觉得从汉藏同源词的角度难以考察出上古汉语的声调,还需要对汉藏语系进行深入系统地研究。
目前,汉藏比较的研究方兴未艾,其关键是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规则和具体的实践方法,汉藏比较的田地还需要花大力气去开垦。需要说明的是,笔者考察上古音构拟中所采用的汉藏比较方法,并不是要说明汉藏比较是构拟上古音唯一的、最有效的方法,只是为了考察和说明汉藏比较对构拟上古音的作用及其局限。任何方法都有其一定的功用和局限,在使用中不妨相互检验,根据汉藏比较所得的构拟,考之于传统的谐声或历史文献等内部材料,若能相互验证,自然很好,若有龃龉则应当重新考虑并加以解释,是反映的不同时代的语音现象,还是材料本身的问题或其他原因。不同材料之间的考证结果是可以、也应该相互印证,但要考虑到不同材料本身的时间、性质及其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