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的散文长于想象、灵气飞扬,文笔生动活泼,富于诗性和哲思。他用灵动的笔触,写尽万物之美,诉尽万物之情,揭示生命真谛。《植物傳奇》写了三种植物:丝瓜藤、葫芦蔓、蕨草。文章以拟人化的手法将植物与人性对接,蕴含着深刻的审美想象,彰显出人与物的和谐共生,从而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对生命的敬畏。文章的小标题是诗的句式,活泼有趣,闪烁着哲理和思想的光,是引领读者进入文字阅读的向导。
散文是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散文写作如果不融入个体的生命体验,就很难显示出独特的“这一个”来。自然物体只有进入了人的生命体验时,才能体现出文学的意义。散文写作者对自然物象必须有独到的认识和感悟,在它们的身上找到自己生命的影子,找到自己的情感依附,才可以化为打动读者心灵的文字。描写一种植物,首先在它的身上要融入作者的生命体验,赋予它人性的展示。在这方面,李汉荣先生给了我们有益的启示。
丝瓜藤的美学实验
五岁那年初夏的一天,我到大姑姑家玩。大姑姑正在吹火做饭,我躺在竹椅上看跟前的丝瓜藤,丝瓜藤俯下身也在好奇地看我。藤上的叶子和花骨朵儿在风里轻轻摇动,有几根藤儿离我很近,对我很着迷,想摸我的脸,我一呼吸,藤叶就跟着在脸旁边颤。我看了它们一会儿,头一歪,就转身到梦里去了,而它们,站在梦外边定定地看我。
不知睡了几百年,耳朵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丝瓜藤儿一阵颤抖,我一摸耳朵,凉凉酥酥的,有点痒。一伸手,取下的却是一节细嫰弯曲的青丝,再一看丝瓜藤儿那垂在躺椅附近的触须,已被扯断了,还在战栗着。
原来,在我熟睡的时候,那正在小心探路的悬在空中的丝瓜藤儿,悄悄接近了我,它抽出细嫩的触须,在我的耳轮上轻轻缠绕起来,准备让我的耳朵成为丝瓜藤的落脚点,成为夏天的一个小站,一个栈道,成为植物梦想的一部分。如果试探成功,确信我的耳朵可靠,这些从宋朝甚或从更远的年代一路赶来的丝瓜藤便会连接起我的身体,在我耳朵附近开几朵丝瓜花,挂上至少一个或两个翡翠般的丝瓜。如此,这寸草不生一物不养的荒凉耳朵,将来就不必以谎言废话为食物,也不必以黄金宝玉做饰物。
但是,我太冒失了,扯断了比我的梦境还要精致的丝瓜藤的细嫩螺丝,打断了这个初夏最美好的实验。丝瓜藤儿的实验失败了。它难受地战栗着,好不容易伸过来的热情诚恳的手,被拒绝了,它懵了、傻了,它手足无措。
童年的天空下,战栗着丝瓜藤的失望和忧伤。但是,那个农家小院,躺椅上的那一觉,大姑姑家丝瓜藤芬芳的触须,却在我的心里生根了。
是的,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身体,包括我们的耳朵、眼睛、鼻子、手臂,以及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全部加在一起,重量只是一百来斤,上苍将这一百来斤东西托付给我们临时保管,最终全部收回,寸发不留,其间深意究竟是什么?
细思量,那个夏天大姑姑家小院里丝瓜藤儿的触须,对我似有暗示:我们,不过是至大如宇宙星空,至小如爱的凝视,如丝瓜藤儿之细嫩触须的连接点、感通点、停靠点和小小驿站。我们存在的价值,仅仅是连接那等待连接的,感通那等待感通的,传递那等待传递的,让至大如宇宙星空,至小如爱的凝视以及丝瓜藤儿的细嫩触须,在此降临、停靠并连接、传递,让时间的藤蔓散发出馨香。
葫芦蔓的浪漫之旅
它从我父亲的手温中和脚印里,从父亲顺口说的一句农谚里,启程了。
不需要搜索枯肠,腹稿是早已打好的。它边走边想,必须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倒不是自己有多重要。地上有那么多苗苗草草枝枝叶叶藤藤蔓蔓,自己呢,小小的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可是,很不重要的人也会有很重要的心事。何况它的心里,装的并不都是自己的事。是春天的事,夏天的事,秋天的事。说重一点,是千年万载的事。
这样想着,它就沿一排篱笆慢慢走。在篱笆上玩耍的牵牛藤叶挽留它停下来歇歇,说能否今晚互换杯盏,尝尝对方烹调的甘露。这个当然可以。它停下来,与牵牛藤叶握了手,碰了杯,饮了对方斟来的甘露。它没有留宿,继续赶路。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篱笆那边,在杜甫与邻翁曾经对饮的地方,一些还没有长高,还没有力气握起扫帚的扫帚秧,亲热地伏在它臂弯,劝它住下来好好玩,等秋天来了,一起热热闹闹打扫秋天。呵呵,我还得赶路,若是蜷在这里玩下去,秋天空荡荡的,拿着扫帚打扫什么呢?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着走着,它快挨着院场里我妈的晾衣绳了——麻绳,灰白色的;棕绳,深棕色的。绳子并排绷了四五根,绷着的全是妈妈的心事,晾晒的全是思念,有被子、打补丁的衣服、孩子的尿布。它闻到了人世的味,真好闻。尿布隐约的气息,它却闻得真切。它深吸了两口。它兴奋了,一用劲,触须挨着绳子了,它赶紧缠绕了几圈,拧紧螺丝,在绳子上绾一个结,站稳,然后,继续走,走,走。它看见绷晾衣绳的那棵槐树附近的墙上,是一扇木格花窗。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了大约有几千首唐诗那么远的路,那天中午,出来晾衣服的我妈看到了,菜园里挖葱的我爹看到了,屋檐下燕窝里的燕子夫妻看到了,房前屋后溜达的黑猫看到了,放学回来的我看到了,木格花窗里梳头的妹妹,推开窗一眼就看到了:两个葫芦,一左一右,已经挂好了。刚好,在窗子外面,在梦的附近,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窗口上。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
人们问了几千年: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其实,葫芦里没装别的,葫芦里装的还是葫芦,是上一千年的葫芦和下一千年的葫芦。葫芦无心,无心恰恰有心,是初心、诗心、本心、赤子心。千年万载的心事,都装在里面。从远古,从农历的深处,一根藤儿弯弯绕绕走啊走啊,把线装的历史走了个遍,经过了千年万代父亲们的篱笆、牵牛花、扫帚秧、母亲的晾衣绳、妹妹的窗口,经过了无数民谣、农谚和平平仄仄的诗篇。终于,葫芦怀揣的千年万载的心事,有了着落,它终于把那重要的心事挂了上去——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我家窗口。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
蕨草在我家門前蔓延
六千万年前的一个黄昏,恐龙集体失踪。蕨草养活了这庞然大物,也目睹了它们的灭顶之灾。灾难自天而降,山崩地裂、生灵哭泣,英雄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纷纷倒下,连背影也没留下。
那颗星球变成一个大坟包。在那大坟包上,在无边废墟上,在石缝里,在毫不显眼的阴湿卑微之地,有一种总是匍匐着的,柔弱、谦卑的植物,却奇迹般活了过来。蕨,这平凡的草民,匍匐于地母胸前,默默续写大地的葱茏史诗。
就这样,从两亿多年前,它们一路走啊,走啊,目睹了无数次地质变迁和物种们轮番上演的喜剧和悲剧,它们锯齿形的书签,一直夹在地质史和生命史最为晦涩费解的段落,拉来拉去,锯来锯去,直到把时间锯成粉末。它们的脚步覆盖了无数英雄的骸骨和坟墓,覆盖了我们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无穷往事和无边荒原。它们葱茏的步履,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老家的门前。
这天早晨,在我的家乡李家营,我轻轻推开老屋的木门,在门外的小路上,我低下头,看见父亲的菜园旁,路边石缝里,从汉朝以及从更久远的源头流来的溪水边,长满了柴胡、灯芯草、麦冬、鱼腥草,还有那深蓝色、锯齿形的蕨草。在众多草里,它显得兴冲冲、很高兴的样子,好像被草药们的味道陶醉了,或者它总是这样高兴。此时,它正向我招手,诚恳谦卑的手势。我忽然想到,亿万年前,恐龙们也曾看见过这样的手势。
中午,我吃着母亲做的蕨粉,想着一个不太好想的问题。
无疑,人类是现今地球的霸主,即现代恐龙。那么,蕨,这古老的植物,这时间的见证者,沧海桑田的目击者,你究竟能陪我们多久呢?或者,我们究竟能陪你多久呢?在地球的史诗里,谁书写了最有生命力的章节?在时间的长河里,谁是激流中一闪而逝的漂浮物,谁又是岸上久远的风景?
此时,正午的阳光照在老屋前的菜园上,闪烁着亿万年前的那种炫目光斑。父亲正在菜园锄草、培土、浇水,白菜、芹菜、葱、菠菜、莴笋们长势良好。母亲在菜园旁长满蕨草的小路上,拄着拐杖看着菜园,来回踱步。她苍老慈祥的身影投在蕨草丛上,身影慢慢移动,蕨草们一明一暗,好像在换衣裳。
更久远的时光我且不去想。此时,看着父母的身影和一明一暗的蕨草,我心里有一种暂且的安稳。我且安于这有母亲、有父亲的日子;我且安于这一碗蕨粉、一盘素食、一身布衣的日子。
门外,那蕨草,从我家门前的小路旁、菜园边、溪流畔,一直向远处葱茏着、汹涌着、蔓延着,漫向大野、漫向远山、漫向苍穹、漫向时间尽头。
摘自“读书村”
赵丰喜欢的书
书 名:《瓦尔登湖》
著者: (美)亨利·戴维·梭罗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月
《瓦尔登湖》是一本宁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字里行间散发着清新、自然的芳香,给人一种积极、健康、向上的力量。其中分析生活、批判习俗有独到之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自然与心灵越来越远,精神越来越麻木,这本书带着我们回归心灵的纯净世界。尤其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再读这本《瓦尔登湖》,不禁对清澈见底的瓦尔登湖神往。
梭罗的文笔优美细致,对于大自然的物象有极其动人的描写。像月光的纯洁透明,像山林的茂密翠绿。品读它,自然会感觉到心灵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