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视域下女性的多种生存境界
——以迟子建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北极村童话》女性人物为例

2020-04-18 12:49饶丹华
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脸候鸟境界

○饶丹华

迟子建的社会生活小说《候鸟的勇敢》,能够滋养女性的性情,提升女性的生存境界。她于1986年创作的社会生活小说《北极村童话》亦如此。

所谓生存境界,是一个人活的艺术。在文学视域下,关注人的生存境界就在于关注人心和人性。迟子建的作品文笔细腻,蕴涵着阳刚与英气,这样的女性作家,创作路子会比一般女性作家更宽广,更深厚,这一点可以从她登上文坛的第一部作品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中看出端倪。

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处处都有着迟子建本人真情与天性的流露。小说中的“我”,是一个英气勃发、神采飞扬的七八岁的女孩子。“我”的柔媚与坚毅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北极村童话》吸引读者阅读的精彩之处。体现了一个女孩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我”“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来到姥姥家的北极村,如鱼得水。离开了约束自己的父母和喧嚣的大城市,“我”在北极村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的天性,满足自己独特的好奇心,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滋养着“我”富有想象力的灵魂。“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星星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①这些充满童真童趣的画面,是“我”的一种“零度生存境界”。

2018年2月,迟子建在《收获》上发表了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小说中历经沧桑的中青年女性慧雪、德秀、云果、张阔、罗玫的多种生存境界,与《北极村童话》中“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女孩“我”的“零度生存境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也是作家从风华正茂到人到中年的时光写照。本文将着重分析《候鸟的勇敢》中五位女性慧雪、德秀、云果、张阔、罗玫的多种生存境界。

《候鸟的勇敢》中五位当代城乡间女性人物(慧雪、德秀、云果、张阔、罗玫)的文学形象,浓缩了当代城乡间女性多种生存境界的特点。她们在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和瓦城这两个对立空间,与各色男人在情感、贸易以及隐秘的官场发生交集,推动故事情节曲折发展。小说中她们的故事情节围绕着两条线索交错地展开,一条线索在森林,即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咫尺山水之间看似安静,却涌动着慧雪、德秀、云果的生命激情。本应与世隔绝的松雪庵的修行尼姑德秀和云果,与隔河相望的候鸟管护站的男人张黑脸和石炳德陷入了深深的情感纠葛中。另一条线索在城市,即瓦城。由张黑脸和张阔父女俩将读者带入瓦城生活流的语境里,这里有饺子店,有粮食铺,简陋却带着浓浓的世俗人间烟火……而处于候鸟自然管护站权力中心的罗玫,从没正面出现在瓦城的生活流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幕后影响着瓦城人的生活,成为小说中重要的隐形人物。

五位女性多种生存境界的对比与引领

人不同于动物的是人有生活的目的性和理想性,这使得人有可能扬弃生物本能的冲动,在生存和生活的基础上追求更高层次的意义与价值。对于人来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冯友兰说:“人生是有意义的,但人生的意义常因个人的见解不同,而各有差异。一件事物的意义,各人所说可以不同,其所说的不同,乃因各人对此事的了解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的了解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的意义亦有不同。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的某种不同的意义,即构成所有人所有的某种境界。”冯友兰把人生中的境界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②相对而言,卢梭则把人生划分为生存、生活、生命三种境界,则更容易理解。在《候鸟的勇敢》中,德秀、云果、张阔和罗玫随着生存环境和自身境遇的流变,穿行在人间的烟火里。德秀希望重新构建自我,云果在迷失中寻找自我,张阔找到了自我,罗玫失去了自我,慧雪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

作者采用一明一暗两条线索,通过二元对立的叙事方式,明写德秀,暗写云果,探究德秀和云果这两位松雪庵的师父陷入生活困境的深层原因——她们俩都是为了逃避现实生活而遁入松雪庵的。瓦城的张阔和罗玫,一个处于生活底层,精明泼辣;一个处于权力的中心,颇有城府,作者同样采用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以二元对立的叙事方式,描摹她们在各自的生活场域的境遇。她们“无论是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是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是衙门里人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③。这种二元对立的叙事方式,为塑造人物提供了对比的可能性,使得人物辨识度提高了,唤起读者阅读的情趣,但同时也会导致读者陷入局限性的思维困境。而小说中慧雪这个人物的出现及其讲经说法,打破了这一局限性的思维困境,作者宕开一笔,在叙写德秀、云果、张阔和罗玫的生存困境的同时,峰回路转,把在精神气质上富足的慧雪的“物我不分、万物有灵”的生存境界的光辉,作为照耀四位女性处于精神迷途之中的明灯,以深入对全篇小说关于女性生存境界的思考,使整部小说朝着天地境界转化,从而冲淡了人间的烟火气。

慧雪的生存境界

现代学者林安梧先生从生命维度认识《论语》所彰显的生命境界,他说:“《论语》一书,从某个意义上说,乃是在呈现人与天地人事物间最真实的生命交谈。何谓生命交谈?生命,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主体知觉或抽象的本质存在,生命的实存现象之真实总是在整体的具体中,世界是一个具体而整全的世界,而一切万有就交融涵蕴在此天地世界之中。”④若将德秀、云果、张阔和罗玫的生存境界定位于食着人间烟火气的功利境界,那么如何体悟德秀的天地境界——“精神充塞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⑤?

《候鸟的勇敢》开头部分中有一副对联:“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这是松雪庵的住持慧雪师太为山门门柱题写的警世心语,也是作者笔下松雪庵图景的诗意呈现。它拉开了小说中空门与红尘两个世界相互交织的序幕。袈裟是指缠缚于僧众身上之法衣,模拟水田的阡陌形状缝制而成。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肩难!世界上最难、最稀有的事情,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惟一的事情,就是出家人能够把袈裟披在身上,从而断除贪欲之心。禅杖作为佛家的警戒用具,是用来警示、督促人们勤奋好学、以德服人、以善行感化人的。它象征着智慧、功德,能助人解脱、领悟人生的真谛。天上的朝霞和地上的溪流,是人与自然界联系的纽带,它们在天地之间,与人类共同孕育着天人合一的意象之美。“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这副对联的意蕴,拓宽了小说的表达空间,也拓宽了读者对于五位城乡间女性的多种生存境界的想象空间……

天性敏感感性的女人,在沉静中才有可能看清自己的人生。松雪庵的住持慧雪师太气质沉静,是《候鸟的勇敢》中荡涤一切世俗杂念的一股清流,也是松雪庵三位女性中唯一没有复杂来历的。她在五台山削发为尼,授了具足戒,是瓦城宗教局恭请她来到松雪庵护法的。金瓮河畔的山山水水颐养了慧雪的品性,润泽了慧雪的心灵。在她看来,没有电力和通讯的松雪庵,更彰显了庙的气象。她“已修炼得能把黑夜当黎明,把风声当美乐来欣赏”⑥。这种生存境界体现了她“物我不分、万物有灵”的信仰。关于她的外表,小说叙事中没有直接写她的穿着,只叙写她的表情标志——眉毛。“她那好看的新月眉,总是那么矜持,就像绣在眼睛上似的,无论遭遇什么,都不会有大的波动。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慧雪师太的眉毛就告诉大家了。”⑦作者从慧雪沉静的外表入手,把描写的着力点集中于对慧雪师太的生存境界的叩问,以递进式的铺陈方法,描述慧雪师太在瓦城通过“讲经说法和回答提问”来阐释其思想精髓的情景,以此来烘托氛围表现慧雪师太的精神气质。小说借石炳德与云果在管护站的对话,为慧雪师太后来讲经说法埋好了伏笔:“石炳德问云果师父,上次见到慧雪师太,法师跟他说,听到瓦城流传的候鸟的神话,甚为忧虑,想去瓦城讲经说法,让人们消除憎恶心,不知去了没有?”⑧这段对话,将瓦城传播候鸟惩恶扬善的神话故事与候鸟自然管护站、松雪庵两个对立空间的人物勾连起来。传播候鸟惩恶扬善的神话故事的人,是瓦城的底层平民,即留守人。他们的议论,悄然改变了瓦城人的阶层划分,除了官人与百姓、富人与穷人这些司空见惯的划分,又多了一层——候鸟人与留守人的划分。这些社会心理现象产生的负面影响,引起慧雪师太关注,她产生了去瓦城讲经说法的想法,试图引导人们理性看待贫富差异。小说中采用内焦点叙事方式,叙述慧雪师太“讲经说法”,通过坐在台下听讲经的张黑脸的视角,以对比的方式表述出来:张黑脸听慧雪师太讲经后的内心独白:坐在瓦城广电局礼堂讲座台上的“慧雪师太的话语,通过扩音器放送出来,令他有陌生感。因为陌生,他觉得台上被灯光过度照耀的慧雪师太,也不像在庙里见到的那般朴素亲切”⑨。这种运用对立空间对同一个人采用对比方式的叙述方式,拉近了读者与张黑脸的距离,令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叙述角度的切换,也促使读者不断调整自己的阅读视角,唤起读者阅读的积极性。在慧雪讲经说法结束后,进入了她与听众五花八门的答问环节,有人问:“候鸟人是这个社会的新贵阶层,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菩萨有本事让苦寒之地四季无冬,让没能力迁徙的穷人,避开人生的风寒吗?”⑩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一个问题,万事都不能违背自然规律,没人逃得过时间的洗涤。慧雪师太用生命智慧化解了听众各种心理危机。她说:“在时间面前,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我想告诉大家,出了这个门,有人遭遇风雪,有人逢着彩虹;有人看见虎狼,有人逢着羔羊;有人在春天里发抖,有人在冬天里歌唱。浮尘烟云,总归幻象。悲苦是蜜,全凭心酿。”⑪人的心不动,万物皆不动;人的情一动,心就痛。以是非心来观察万物,那将有无穷的是,无穷的非,如何能够分辨得完呢?聪明是一种生存能力,而智慧是一种生存境界。聪明能给人带来财富和权力,智慧能给人带来内心淡定与从容。作者借助慧雪师太讲经说法这个特殊场域,观照众生复杂的内心世界,营造了浓郁的文学氛围,为全篇小说奠定了救赎的主基调。这次讲经说法,令张黑脸有醍醐灌顶的惊喜感,解决了困扰他的一个问题:“人为啥踩不着自己的影子——那是因为时间也踩不着自己的影子啊!”“所有的问题,在时间面前都不是问题。”⑫慧雪师太与张黑脸的心灵契合,是他们自然天性的美好相遇,也是作者对美好人生的诗意注脚——让人的身体与宇宙沟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德秀和云果的人生现实

德秀和云果都有一段不愿重提的“过去”。德秀的“过去”是被世人强加的,而云果的“过去”是自找的。德秀遁入松雪庵希望重新构建自我,而云果遁入松雪庵是迷失自我的延续。小说中作者通过描摹女性情绪化的标志——眉毛的表情,来捕捉德秀和云果的心理活动的变化。她们俩会说话的眉毛,微妙地传达出她们内心的愁苦和怅惘。德秀虽不像云果爱挑眉毛,但她蹙眉的时候常有。

身穿一件僧衣、光着头、爱挑她那细长如柳叶的眉毛的云果,与德秀来历清楚相反,她来历不明,有着隐秘的过去,出家地说法不一,有香客问她来处,云果师父总是一挑眉毛说:“出家人只有去处,哪有来处?”⑬云果以此掩盖自己的来历,往往会更加引发世人的好奇心,真是欲盖弥彰。事实上,出家人应该是“只有来处,哪有去处?”爱挑眉毛的云果,与都市那些浓妆艳抹、图慕虚荣的女人,没啥气质的区别。活着就是为了找爱的她,即使遁入空门,也不忘钓钩风月。刚来管护站筹建候鸟研究基地的年轻的博士生石秉德,像吸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着云果的注意力,很快令她心旌摇荡。被欲望折磨的她,全然不顾自己的尼姑身份,经常借管护站能发电的缘故夹着一册《金刚经》来到管护站读经书,以便接近石秉德。此时的云果,不是修心养性而是放浪形骸,“无论是衣着,还是说话的语气,与往日俱有不同,更加明媚和柔性”⑭,看上去翩然脱俗。甚至松雪庵周围花花草草的萌动,都会激起她心中的涟漪。她“所着灰色僧袍上,别着一簇她顺路(去管护站接近石炳德)采来的紫斑风铃草花,与她飞扬的眉毛相映成趣”⑮。僧袍的灰色是不容易起情欲的颜色,云果却喜欢在灰色的僧袍上,以各类佛珠,增光添色。这是作者对云果身陷红尘之苦的讽刺。“叫秉德的野鸭调皮,见云果走向它,便啄她的布鞋,引得大家再观察她的鞋子,原来黑色圆口千层底的布鞋上,绣着粉色的芍药花和金色的蜜蜂,小野鸭一定觊觎那毛茸茸的蜜蜂,以为可以吃呢!云果抿嘴乐了,大家也乐了。”⑯这段暗写云果与石炳德调情的细节,采用的是借喻艺术手法和戏谑调侃的语言。如以“调皮野鸭”暗指石炳德、以“花朵”暗指“招蜂引蝶的云果”。作者透过这段喜剧化的描写,勾勒了云果与石炳德调情的滑稽画面。他们俩的私情与德秀和张黑脸因孤独与善良而相拥的情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达了作者朴素的爱情观。

云果师父是一个修行不深但入世很深的女人,红尘的苦,她一样没有少吃,物欲和情欲的过度膨胀,使她心理失衡,眉头常皱。云果的名字寓意从云端掉下来的果子,虚无缥缈。云果皱着眉头解释自己为何遁入青灯古刹:“出家人得有机缘,机缘成熟了,如同果子熟透了要落地,谁也挡不住的。”⑰作者用“熟透了的果子”互文云果的名字,妙不可言,进而揭示她出家的动机是一次抓住机遇攫取“果实”的选择。显然,云果只不过是松雪庵的过客,故即使她离开松雪庵漂泊云游,也被庙门以外的人说或是去方便打理从贪官那里得来的财产,或是去整容了,或是去私会相好石炳德了。云果这种迷失自我的生存状态,是现实生活中被情欲和物欲奴役的人的写照。

德秀的不幸遭遇寄托着作者无限的深情,作者采用对比的方式叙写德秀与云果的外貌,调侃云果做作多情,从而凸显德秀朴素的精神气质。

“德秀师父新穿上的围裙簇新簇新的,蓝底粉花,围裙边缘还镶着肉色的蕾丝流苏。这条围裙她穿着照例紧巴,且花围裙与她的气质,极不相称,连她自己都不自信,很局促的模样,看上去像一只被缚住的鸡。

“‘穿着这条围裙美气呀。’周铁牙违心说着,转头冲张黑脸眨了一下眼,说:‘你说是吧?’

“张黑脸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还是灰布围裙更受看。’

“德秀师父说:‘张师傅说的是真话。我就说么,俺戴不了花围裙,可云果过年时进城,给我买了一条,不穿还觉着可惜了。’说完进了斋堂。

“‘云果师父这是把她往丑里打扮呢。’张黑脸说。

……

“德秀师父再出来时,把灰围裙又请回身上了……”⑱

“在喧闹的人群中,一个女性应该选择什么方式引人注意?”上面这段叙写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并以花围裙与灰围裙穿在德秀身上产生的不同审美效果,进一步对比德秀与云果的精神气质,“云果喜欢在灰色的僧袍上,以各类佛珠,增光添色”,而在男人张黑脸眼里,德秀丰满的身材和淳朴的气质,“还是灰布围裙更受看”。云果在穿着上的“丰富”,恰恰是她精神贫穷的表现;而德秀戴上花围裙“看上去像一只被缚住的鸡”,则是她渴望解脱凡俗生活束缚的写照。这个细节的描写,不仅阐述了叙说者认同的中年女子的打扮是要以沉静的心态与气质作底色的审美观,呈现了德秀和云果的不同的心态与气质,还暗示了德秀和张黑脸精神气质契合,暗生情愫,为他们俩后来的情感发展埋下了伏笔。

善良单纯的德秀,前后嫁了三任丈夫,头一个病死;第二个外出打工时犯下了死罪被毙了;第三个是个离异者,与德秀离异再婚后死了老婆,将悲惨的命运归咎于他沾过德秀师父的身,要求出了家的德秀把松雪庵功德箱里的善款给他,相当于德秀给他的精神赔偿款。德秀女儿的丈夫突发脑溢血死了,竟也被瓦城人怪罪于她,女儿也因此与她断绝来往。瓦城人将德秀三任丈夫和女儿丈夫的不幸归咎于德秀“命硬克夫”。德秀陷入男人的“无物之阵”。戴着“命硬克夫”这个精神枷锁,她将变卖家产所得全部捐给松雪庵,削发为尼,希望遁入松雪庵吃斋念佛为自己赎罪。出家人本应无喜无悲,无欢无乐,无仇无恨,也便无忧、无情、无爱,可德秀的叹息还是多。她“原以为出了家,人间的烦恼都没了,谁想庙里不是天上,也是人间,俗事不断,难得清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落发了”⑲。长期积累的心理郁闷,给她的蹙眉好像上了锁,她的眉头总是舒展不开。德秀陷入男人的“无物之阵”的根源,是男权或父权思想的遗毒依然在一些人心中作祟——丈夫命不好都是妻子惹的祸。瓦城人对德秀这种荒唐的诋毁,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还普遍存在,有些人看不得别人活得好——两任丈夫都死了,女婿也死了,而作为妻子和岳母的德秀还活着就是罪。这是一种俗之恶。最令人痛心的是,有更多俗之恶的人愿意采信这种恶毒的诋毁。幸运的是,在现实生活里满腹委屈的德秀,削发为尼之后,却得到一个特别的男人张黑脸的关爱,张黑脸就像久别的亲人,使她体认了人间的温暖。张黑脸是森林防火员,他在一次扑灭山火的战斗中与队友失散,遭遇猛虎,他被吓昏过去,幸亏有一只神奇的白鹳使他躲过一劫,自此,他变傻了,心却与候鸟特别亲近。张树森与自然界的紧张关系解除了,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⑳。张黑脸自然天性的美好,反衬了无思之人的俗之恶。作者出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社会观,设置善良的“另类男人”张黑脸来救赎“另类女人”德秀,他们俩成为彼此生命中的灵魂伴侣,惺惺相惜。这种“另类”的书写,在小说中显然有着深刻的寓意——候鸟的勇敢,在于它们有勇气不惜冒着风险去救助受伤的伴侣甚至人类(比如张黑脸);德秀和张黑脸勇敢地彼此相爱,在于他们顺应心灵的召唤,找回自我。

小说在叙述中多次细腻地描写张黑脸给予德秀的理解和包容。那是一抹暖心的微光,给德秀的生活带来幸福的亮色。德秀的蹙眉渐渐开始舒展开来,人也变得生动开朗起来,就像风中的野百合,摇曳生姿。

童年时代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尤其是对孩子的性格和心理影响很大,一点阴影可能影响孩子的一生。出家前,德秀的天空没有云彩,从小缺乏家庭温暖的她,在父亲的缺席和母亲的漠然中长大。德秀的父亲在家总是受窝囊气,没有存在感,母亲好逸恶劳、水性杨花。她6 岁时因贪吃母亲情人给的糖块,被母亲残忍地在屁股上烙印“贱”字。德秀说自己命不好,与屁股上这个“贱”字有关。德秀的不幸,是男权社会和原生家庭的双重重压造成的。寄希望于出家当尼姑,是德秀逃避苦难现实的一种方式。出家当尼姑是她对瓦城人诋毁她的决绝回应,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出家当尼姑之后的德秀,摆脱了世俗的负累,修得清净心,扫除了往日心底的障碍,天性得以释放,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妙。“德秀师父以往只注意到蝴蝶的美丽和自由,没想到它还这么骚!它这搂搂,那亲亲,不犯戒吗?最后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不犯戒,终不能获得长生。到了深秋,它们的花裙子就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飞,在林地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如此说来,它们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有啥不可饶恕的呢?”㉑蝴蝶的美丽与自由,给德秀上了一堂爱的启蒙示范课。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戴罪之身”,怀疑应不应该痛悔自己与张黑脸做下那样的事情……

德秀淳朴得像一张白纸的品质,涵盖了小说《候鸟的勇敢》朴素的价值观。德秀是一个未定型的人物形象,她不定型的性格和独特的女人味,丰富复杂的文学形象,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德秀沉重的命运感和找不到出路的悲剧结局,是这部小说最值得读者思考的部分。它凸显了作家对当代社会人性的复杂性思考:松雪庵也不是德秀逃避现实生活的世外桃源。小说中德秀的结局是开放的,她或许和张黑脸找到路标,或许迷失在与张黑脸感情的漩涡中,唯一确定的是她与张黑脸之间的温情使她的生命有了意义、有了元气。有爱就有希望。对于底层女人来说,驾驭好婚姻很难。对于德秀来说,独立思考自己的未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能更具有生命价值。

名利场上的罗玫和张阔

人一出生,就和名利分割不开,只是每一个人对名利的追求程度不一而已。处于瓦城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权力中心的瓦城林业局局长罗玫,虽然很少正面出场,却是操纵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和引起瓦城一场疑似禽流感风波的重要幕后人物。她利用自己的美色,甘愿被权力操纵并依附于能帮助她升迁的男人,是一个功利色彩很浓的女人。小说中对罗玫的描写基本上是通过叙述者的叙说,没有正面描写她。这也是对云果师父来历不明的补充描写。小说中最重要的一次描写罗玫,是营林局局长蒋进发当着罗玫的舅舅周铁牙的面抖搂其不堪的一面:“都说市委书记特别赏识她,咱瓦城一把手去市里汇报工作,都得跟秘书预约排队,可罗局长去方书记那儿,从来不用打招呼!方书记秘书出来都说,罗局长一去,方书记能高兴好几天!”㉒蒋进发对罗玫的这种羞辱,是罗玫依靠不正当手段升迁付出的代价,也是对靠出卖色相而攫取权力的女性最无情的批判。人世间高贵的美是不自知的、无价的,就像寂寞的梅花,开花不是为了炫耀,而是生命力自在地绽放。小说采用暗叙事法叙写罗玫利用自己的“美色”去牟取个人利益,她的这种因美丽而可爱的“美色”,没有展现女性魅力,与慧雪、德秀因可爱而美丽的女人味不可相提并论。罗玫只是一个不被男人尊重的名利场上的性服务工具。她最终只是供人挑选的、随波逐流的牺牲品。罗玫和云果一样,入世太深,难以自拔,随时有可能被时代的洪流吞没,失去生命的方向。

张黑脸的女儿张阔,在小说中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穿针引线的作用。她与德秀师父命运截然相反,是德秀想做又不敢做的女强人。德秀是底层悲剧性女性,张阔则是底层喜剧化的女性。生性泼辣的张阔,生活态度务实但不失善良,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懂得进退。她算计父亲的工资和房屋租金,发现自己竟和自己鄙视的周铁牙一样,爱的是一个呆傻的老爹。当老爹的意识觉醒,她却如入暴风雪,痛苦不已。她发现父亲与德秀有了男女私情,预感到今后可能控制不了父亲的工资和房屋租赁权。生性泼辣的她,本想羞辱德秀,但她遇弱则弱,见到德秀之后,德秀的善良唤醒了她的良知,她的心剧烈地痛了一下。张阔豁达的心胸,帮助她回归理性,她“觉得人终归一死,穷过富过都是过,有一个可以对她发号施令的父亲,也是福气”㉓。她接受了父亲再婚娶德秀的想法,体现了她性格中柔软的一面。同时,父女亲情也使得她从金钱得束缚中摆脱出来,找到了自我。

张阔得知丈夫有了外遇,不闹不骂,更不自怨自艾,而是平静地不断地更换情人,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她既不破坏家庭稳定,又让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还保住了作为一个底层女人的周全。她对待自己的感情生活与德秀恰恰相反,从不逆来顺受,她活得彪悍,无拘无束。她有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在关键时候能豁出去的胆量,让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又大又白又嫩又挺的大奶子”,狠狠地证明她也是有血性的乡下女人。张阔的精明还体现在生意场上的说话技巧和悟性:“她说采达子香运往大城市,这是扶贫。大城市人看上去光鲜,可过得不痛快,精神空虚,这也是贫穷。他们没养过这样有生命力的野花,所以,对达子香有需求。山里人抚慰了城市人的灵魂,是不是扶贫呢?她还指出最关键的一点,说是野生植物保护条例里,只说不能采集珍贵野生树木,以及林区内草原上野生植物,可它并没有说达子香不能采,既然法律没有明确规范,采它就不违法。”㉔面对公安局森保科的工作人员的讯问,张阔口吐莲花般的为自己收购达子香辩解,浑身洋溢着生命活力,散发着野性的光芒。作者在小说中每次叙写张阔的时候,笔锋往往突变,叙事格调由沉闷转为昂扬,焕发出张阔这个人物别样的风采,给全篇小说悲凉的韵调注入了变奏的音符。傅庚生说:“悲剧中若不掺杂之以较为轻松愉快之材料,则既见其木拙,又不足为衬托。”㉕显然,作者深谙此道,张阔就是小说中被作者用来调节气氛的“轻松愉快之材料”。

德秀与禅杖的三次“对话”

禅杖作为佛家的警戒用具,是用来警示、督促人们勤奋好学、以德服人、以善行感化人的。小说中出现三次德秀与禅杖的“对话”。第一次,“禅杖于她来说,用途多了。雨水大时,山间会涌现溪流,她趟小溪时,可试水的深浅;走路若遇见蛇和野狗,能做捕蛇器和打狗棒;看见高处够不着的稠李子,能打落枝桠,轻松吃到野果;还有,万一碰到心怀不轨的人,可把它当武器。还有,她觉得慧雪师太赐给她的禅杖,法力无边,如遇危难,能逢凶化吉”㉖。这段关于德秀与禅杖的叙写,意蕴隽永,禅杖仿佛成了德秀的精神支柱。德秀来到松雪庵,有了一种归宿感,她的生活有了原动力,生活踏实多了。这是她初来到松雪庵时的精神面貌。第二次,德秀与张黑脸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之后,在去管护站的路上,“德秀师父没提禅杖,她觉得戴罪之身,无需保护了”㉗。这是德秀怀疑自己与张黑脸的感情有死亡危机感的心理自我调适,她希望放弃禅杖的支撑,惩罚自己。这也是德秀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一次行动。放弃禅杖的德秀,心里似乎敞亮多了,心情也自如多了,她想:风骚的蝴蝶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自己和张黑脸的感情有啥不可饶恕的呢?但是,德秀竭力排遣的死亡危机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又忧虑与张黑脸的感情无望,满心迷茫。德秀这种矛盾心理,源于自我认知的迷失。平衡好松雪庵的虚空生活与张黑脸的感情生活的矛盾,对于德秀是艰难的。德秀必须认可了她与张黑脸的感情,她的内心才能安然踏实。第三次,张黑脸还在管护站酣睡,被德秀的敲门声惊醒了,“因为下雪模糊了视线,她没望见管护站的炊烟,以为佛主惩罚了张黑脸,他已下世,故来看看。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排开一切险阻,最后见他一面,所以提了禅杖。可是,因为心急,路上摔了一跤,她把禅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没顾上捡回”㉘。急而不慌,忙而不乱,是一个人一生的修行。德秀慌忙中“把禅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没顾上捡回”,这是不祥之兆,失魂落魄,预示着她和张黑脸将会迷失生活的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德秀与禅杖的三次递进式“对话”,是作者精心设计的细节点,禅杖于德秀是生活的支点,也是她把握虚空和现实的平衡点,拥有它,她的人生也许更加坚定从容。

结语

如何利用小说挖掘出更为深邃的思想内涵,表现出更为复杂的人性,以及对个人心灵成长的轨迹的追寻,成为很多作家创作需要思考的问题。《候鸟的勇敢》作为乡土文学作品,在地域性的表现方面有了明显的突破,是作家迟子建深入生活背后,呈现人与自然界共舞的结晶。在这个“结晶”中,蕴涵着一种难能可贵的“物我不分、万物有灵”的基本理念。作家阿来认为:“在中国很多作家只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少注意到自然界与人的关系,而迟子建的《候鸟的勇敢》这部小说从自然界出发,用候鸟的生命形态对小说的主要人物形成一种灵魂上的启示和救赎,自然与人形成了一个互相映衬、互相对比、最后互相提升的关系。”小说中慧雪的生存境界——“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正是作家迟子建关于人与自然界的文学精神写照。在个人心灵成长方面,迟子建沿着她的创作轨迹持续追寻人性的成长,从《北极村童话》中的“我”到《候鸟的勇敢》中的慧雪的精神蜕变过程,是迟子建从登上文坛到成为有影响力的作家的见证,这也是一次对生命历程的咏叹的跨越。

①迟子建《北极村童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②⑤冯友兰《冯友兰人文哲思录》[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页,第15页。

③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㉖㉗㉘迟子建《候鸟的勇敢》[J],《收获》,2018年第2期。

④林安梧《儒学革命:从新儒学到后新儒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60页。

㉕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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