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野草》之俄译※

2020-04-18 12: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野草苏联译文

内容提要:鲁迅的《野草》在1938—1956年先后由四位俄苏汉学家译成俄语,迄今已至少出版14次,其中3次为全本,是鲁迅作品、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中被译成俄语最多的作品之一。鲁迅这部作品在俄苏社会备受青睐,因为鲁迅原本就是俄苏汉学界最为关注的中国现代作家,《野草》又被认为受到了屠格涅夫等俄苏作家的影响,从俄苏汉学家对《野草》的阐释中我们也不难看出,《野草》中体现出的自然观、道德观和人生观等,也比较契合俄罗斯汉学家和广大读者的审美趣味和人生理想。

《野草》由鲁迅在1924—1926年间创作的24篇散文诗构成,于1927年结集出版。《野草》的独特价值受到了俄苏汉学家的密切关注,它从1938年起陆续被译成俄语,发行过多版,逐渐成为在苏联和俄罗斯影响最大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之一。2016年,光明日报社和俄罗斯塔斯社联袂举办“在中国最有影响的十部俄罗斯文学作品和在俄罗斯最有影响的十部中国文学作品”评选活动,《野草》是唯一入选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①鲁迅这部篇幅不大的散文诗集,却成为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在俄罗斯影响最大、接受度最高的一部作品,其被接受和被阐释的方式都值得我们关注与深思。

一 《野草》俄译及出版情况

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鲁迅是作品最早被译成俄语的中国现代作家之一。1929年起,鲁迅的《阿Q正传》等作品的俄译本相继问世。1938年,《狗的驳诘》被译成俄语,这是《野草》俄译的开端,收录在同年由苏联科学院出版社(Наука)推出的《鲁迅:1881—1936》一书中。这是一部致敬鲁迅的论文和译文集,在1936年鲁迅逝世后开始筹备,我国诗人萧三和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参与了筹备工作。文集封面正中以红底黑字凸显中文“纪念鲁迅”字样,印数为10225册。该版《狗的驳诘》由施图金(Алексей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Штукин,1904-1963)翻译,他将篇名译为“Разговор с собакой”,再直译回中文,意为“与狗的对话”,略失原文驳斥、质疑的语气。施图金的译文语言风格非常符合鲁迅原作,遗憾的是,在苏联大清洗期间,这位汉学家受到迫害,被流放,他的译文随之也被否定。1945年,苏联国家文艺出版社推出《鲁迅选集》,印数为1万册,苏联汉学家艾德林(Лев Залманович Эйдлин,1909-1985)重译该篇,篇名改译为“Возражение собаки”。“возражение”一词具有反对、反驳的意思,更贴近“驳诘”的含义。这本集子共收录《野草》中的5篇,另外4篇是艾德林翻译的《秋夜》《求乞者》《风筝》《立论》。这版《鲁迅选集》的主编是汉学家罗果夫(Владимир Николаевич Рогов,1906-1988),他后来也成为《野草》的译者。艾德林的译本流传较广,1950年代曾被收入多个集子。1950年,莫斯科真理报出版社(Правда)发行的《鲁迅短篇小说选》收入了艾德林的《风筝》《立论》;1952年,国家文学出版社(ГИХЛ)的《鲁迅选集》选取《秋夜》《风筝》《狗的驳诘》《立论》4篇;1955年,苏联儿童文学出版社(Детгиз)发行的《鲁迅:阿Q正传》选入《风筝》一篇。

1950年代中期,鲁迅译作的出版和研究迎来一个高峰。1953年,东方语言学家、苏联驻日大使Н.Т.费多连科出版《伟大的中国作家鲁迅》,他将鲁迅视为中国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及首位经典作家。这本只有32页的小册子获得了极大关注。1954—1956年,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陆续推出四卷本《鲁迅文集》,该书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鲁迅俄文作品集,由В.С.郭质生、К.М.西蒙诺夫、Н.Т.费德林主编,发行量为3万册。《野草》编入文集的第一卷,同卷还有作家自传、《呐喊》和《彷徨》,于1954年推出。这版《野草》除艾德林的5篇译文外,还加入罗果夫翻译的《我的失恋》、彼得罗夫(Виктор Васильевич Петров,1929—1987)翻译的《题辞》和另外14篇。至此,除《复仇》《复仇(其二)》《过客》以外,《野草》其余21篇都已有了俄译。该文集的第二、第三卷于1955年出版,第二卷中包含《热风》《坟》《华盖集》《且介亭杂文》《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花边文学》《集外集》等作品,第三卷以回忆录作品为主,收录了《朝花夕拾》《故事新编》等。第四卷于1956年推出,主要是书信集。这套在鲁迅作品俄译过程中里程碑式的文集引起学界的重视,带动了新一轮的鲁迅研究。

苏联时期,选录《野草》篇目的还有1974年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雨:中国20—30年代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艾德林的《秋夜》等5篇译文。1986年,儿童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阿Q正传》选录《野草》中的8篇,包括艾德林和彼得罗夫的译文各4篇。

《野草》全集俄译本共发行过三版,都是在苏联时期。第一次是1956年,国家文学出版社推出的《鲁迅选集》。彼得罗夫完成了《野草》最后3篇的俄译工作,使作品首次以全貌出现在苏联读者面前。1971年,文学出版社发行《鲁迅中短篇小说选》,列入《世界文学丛书》第3辑第162卷,这本书除《野草》完本外,还包括《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和文言小说《怀旧》。艾德林专门为此书撰写了题为《论鲁迅的叙事散文》的长篇序言。该书的发行量高达30万册,目前在很多俄语网站上都有完本提供。1989年,文学出版社推出《鲁迅选集》,该书选取的作品与1971年版《鲁迅中短篇小说集》相同,是《野草》全集的第三次出版,发行量是10万册。《野草》的篇幅不大,俄译本整体在40页左右的规模,或许正因如此,目前还没有俄译单行本。三版文集中,选取的都是艾德林、彼得罗夫、罗果夫合译的版本。1989年版《野草》是该作品在苏联时期的最后一版,发行时做了如下介绍:“鲁迅是享誉世界的中国作家,20世纪的现实主义者,苏联的忠实朋友,俄苏文学的积极宣传者。通过鲁迅的著名中篇《阿Q正传》和他的短篇、散文作品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讽刺作家,也是一位进退有度的抒情散文大师。”②这段文字可以看作苏联读者对作家鲁迅、翻译家鲁迅的总结。此后,《野草》的出版在苏联和俄罗斯经历了漫长的一段空窗期,这一方面是由于苏联解体后俄语出版界的不景气,另一方面也有中国当代文学崛起、导致俄罗斯读者兴趣点转移的原因。

2011年,中国国家汉办主办的《孔子学院》第五期刊登了彼得罗夫的译文《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2016年,海波龙出版社(Гиперион)出版《鲁迅:阿Q正传》,收录《野草》中的6篇,包括艾德林翻译的《风筝》和彼得罗夫的译文《雪》《好的故事》《死火》《失掉的好地狱》《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海波龙出版社1995年在圣彼得堡成立,是集出版与销售一体的商业化图书机构,其出版的所有图书都提供网站销售。尽管苏联解体后《野草》的出版频率有所降低,但商业化出版机构介入《野草》的译介和出版,这说明《野草》已经悄然成为俄罗斯人日常阅读的一部分。

《野草》的俄译至今有80余年历史,或选编,或全本,至少已经出版14次,除去苏联解体后俄语出版界的萧条时期,几乎平均每5年左右就有一个版本问世,作品的发行量也非常可观。从1955年起,《野草》进入儿童读物出版机构的视野,进入读者文学审美机制建立的初始阶段,这或许可以看作《野草》在俄语读者群中的真正落地。《野草》是鲁迅作品中的“小制作”,其俄译过程也是慢热型,历经18年才完本呈现,可它最终却能在现代文学诸多名家巨制之中脱颖而出,无疑是这部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与俄罗斯汉学界的不懈译介和阐释的共同结果。

二 《野草》在俄罗斯的接受与阐释

《野草》在苏联和俄罗斯得以广泛传播有着历史的原因,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五四运动后蓬勃发展的新文学因其民主气息、斗争精神吸引了苏联读者的关注。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自然会引起俄苏汉学家的更多关注,也就是说,鲁迅自身的影响力也是《野草》赢得较多俄译的重要原因。此外,鲁迅与俄苏文学的密切关系,对他的作品在俄罗斯的广泛接受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鲁迅与俄苏文学的密切关系,首先表现在他对俄苏文学的关注和译介。1905年革命后,俄国的社会变革成为鲁迅思索中国出路的重要参考对象。在开始文学创作之前,他已经注意到俄国文学中“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③的倾向,这既是他在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中对果戈理的评价,也是鲁迅自己创作初心的抒发。鲁迅一生花费大量精力翻译俄苏文学作品,1909年,在日本留学期间,他与周作人合译了《域外小说集》,其中,鲁迅从德文转译了安特莱夫的《谩》《默》和迦尔洵的《四日》。1936年,鲁迅将生命的最后一年用于翻译果戈理的《死魂灵》第二部。鲁迅不懂俄语,但俄苏文学却是鲁迅译文中数量最大的国别文学,这些译作多是由日语、德语、英语版本转译而来。2008年,福建教育出版社推出《鲁迅译文全集》,全书共8卷,俄苏文学译文总字数高达161.12万字,高于日本文学(121.91万字)以及所有其他国别文学的译文数量。

鲁迅的创作也和俄苏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鲁迅”这一笔名首次出现是用于发表《狂人日记》,这部作品与果戈理的一部作品同名,《俄国文学大百科全书》中的“鲁迅”词条专门提及这一点。《野草》与屠格涅夫的《散文诗》的关系,在中俄两国都是比较文学研究的热点;《野草》的象征主义手法也有安德烈耶夫的影响因素。鲁迅与契诃夫有太多相同之处,弃医从文的经历,笑中带泪的短篇散文作品,以至于《俄国文学百科全书》在介绍鲁迅时,干脆直接称他是“中国的契诃夫”④。鲁迅的兼容并收使得他的作品在俄罗斯更容易找到知音,更重要的是,他对俄国文学的借鉴是普希金对拜伦式的借鉴,是对一种志同道合的文学理念的接受和借鉴,而并非模仿。鲁迅与果戈理虽都以“狂人”为主人公,但鲁迅的狂人显然并没有囿于波普里希钦的个人悲剧,没有将信仰和救赎当作救命稻草,而是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怀着更深广的忧愤,展现出中国狂狷者的独特特质。可以说,鲁迅作品中的中国新文化风骨才是真正征服俄罗斯读者的原因所在。

在俄罗斯汉学界与鲁迅译介同时开展的鲁迅研究中,首先引起他们重视的是鲁迅的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和鲁迅作品中具有乡土气息的中国农民形象。在1929年出版的《阿Q正传》俄译本序言中,译者Б.А.瓦西里耶夫提及,鲁迅的最主要创作特征是擅长细致入微地反映日常生活,“他是第一批触及中国乡村主题的作家之一,在此之前,该主题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尚无一席之地”⑤。随着苏联国内形势的变化,苏联汉学家也开始了对鲁迅的阶级性解读,鲁迅被称为激进的小资产阶级,他曾在“革命文学”的发展中起到重要作用,首次将乡村引进新文学领域,并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白话文能够替代文言文进行创作,但后期创作囿于无政府主义和个人主义立场,滞后于中国革命的发展。1949年,法捷耶夫的《论鲁迅》一文部分纠正了这一方向,这是他作为苏联文艺工作者代表团团长来华时,为纪念鲁迅撰写的文章,后来在同年10月19日《人民日报》“鲁迅先生逝世13周年纪念特刊”上发表。法捷耶夫将研究重点转回鲁迅创作本身,他称鲁迅为堪与契诃夫、高尔基比肩的现实主义作家,认为其创作的最本质特征就是社会敏锐性、讽刺性、独特的叙事张力和鲜明的民族色彩。⑥

1954—1956年,俄文版四卷本文集的出版推动了俄罗斯鲁迅研究的迅速发展,形成了以《野草》《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等作品为主要分析文本的学术大讨论。1957—1967年十年间,共有5部鲁迅研究著作相继面世,即Л.Д.波兹德涅耶娃的《鲁迅》(1957)和《鲁迅:生平与创作》(1959),В.Ф.索罗金的《鲁迅的世界观之形成》(1958),В.В.彼得罗夫的《鲁迅生平与创作概论》,В.И.谢苗诺夫的《鲁迅与其先行者》(1967)。鲁迅的流派归属问题,是这些学者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他们普遍认为鲁迅是中国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但对鲁迅创作中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有所争议。波兹德涅耶娃、索罗金等认为,鲁迅的作品具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彼得罗夫则认为鲁迅作品中主要刻画为捍卫人民利益而战的英雄,人民则表现得相对被动,并非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不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此外,鲁迅的讽刺艺术、人物形象体系、与俄苏文学的关系都在研究俄苏鲁迅研究者们的关注范围之内。

俄苏汉学家对《野草》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两个热点上,一是文体研究,二是鲁迅与屠格涅夫的比较研究。在谈到《野草》的文体时,鲁迅提及:“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⑦俄苏学者在肯定《野草》诗性散文的文体之余,对其讽喻与批判力量非常重视,认为其具备政论体、寓言体特征。艾德林认为,《野草》兼具寓言和随笔的特色,使鲁迅可以直抒胸臆,发表政论式的观点。同时,他强调,“《野草》是真正的诗”。“在《秋夜》《雪》《好的故事》中,既有中国古典散文诗作的抒情和哲学传统,同时,也有令我们耳目一新的当代体验。”⑧А.В.卢钦娜在《鲁迅创作中的寓言风格——以〈野草〉为例》中认为,鲁迅的“《野草》在寓言体作品中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贫富差距,父辈与子辈的分歧等迫切的社会问题”,是因为寓言体“能够帮助人们,迫使他们在最纷杂的时代审视自己的内心,从而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⑨

鲁迅对屠格涅夫极为看重,不仅收藏了屠格涅夫全集,还另行购入屠格涅夫的其他作品17种,共23册,数量居于他青年时期购书的首位。散文诗这一现代文体兴起于法国,经由屠格涅夫的创作在俄国传播开来,他的《俄罗斯语言》一文堪称范本。1915年,刘半农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中的4篇译介到中国时,是列入小说一栏的。1918年,中国出现散文诗的说法。综合考量,《野草》在体裁上应该受到了屠格涅夫《散文诗》的影响。在创作主题上,两位作家的作品都“浸透着对各自祖国、人民、故乡大自然的爱,承载着对祖国未来的忧虑”。⑩同时,两部作品的个性特征也是鲜明的,《散文诗》和《野草》都属作家彷徨期的作品,但前者是屠格涅夫暮年侨居生涯中的人生总结,后者是鲁迅在《新青年》解散后的阶段性思考,其精神实质迥异。艾德林有着翻译中国古代文学的丰富经验,他认为散文诗对中国文学来说,并非绝对的新生事物,在中国古代文学里已有佳作,比如刘禹锡的作品。尽管屠格涅夫的《散文诗》珠玉在前,但是鲁迅的篇章里明显具有“多年执着而独立的思考”,因此,对于两位作家的关系,艾德林表示:“我想说的不是影响,这个词在此显然极为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鲁迅散文诗具有屠格涅夫的气质。”[11]

三 俄罗斯视野中《野草》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及其传达

《野草》本身的文学价值是其在俄罗斯经久不衰的最根本原因。如果说,译介鲁迅的作品是时代的选择,那么,阅读《野草》则是读者的选择。《野草》的文体优美,主题兼顾东西文化,富于哲理精神和道德力量,体现着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忧国忧民的使命感,在俄语读者视野中,这些都具有宝贵的文学价值。

《野草》中的散文诗短小精悍,具有诗的情绪和幻想,诗节的音韵美和节奏感,同时又有散文的描写性和自由度,这一优美的体裁在译本中得到完美的传达。译者是翻译文本被接受的关键环节,《野草》的几位俄语译者无疑对作品的接受程度起到关键作用。四位译者无一例外,都是著名汉学家、翻译家,对中国国情文化了解充分,并有着丰富的中国典籍译介经验。《野草》的第一位译者施图金曾将大量儒学典籍译成俄语,还曾翻译过《诗经》。艾德林曾就职于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对中国诗词文化在俄罗斯的推广起到重要作用,为了保持中国诗词的韵律感,他不仅重视内容的翻译,还强调要斟酌断句的位置,以保证诗歌、词牌应有的节奏感。他曾将陶渊明、李白、杜甫、刘禹锡等多位中国诗人的诗作译成俄语。同时,他还是鲁迅的研究者,发表过多篇介绍鲁迅的生平与创作的论文。罗果夫是塔斯社著名记者,远东分社社长,曾在中国的哈尔滨、上海工作多年,同时也是汉学家。几位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特别注重传达《野草》如诗一般的节奏和韵律。仅以《题辞》中一句译文为例,“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12]。彼得罗夫将其译为:“Их будут топтать,будут косить,пока они живы,пока не умрут,пока не сгниют.”[13]译者改变语序,利用“пока”(当……时)、“пока не”(暂不,还未)的构成,巧妙形成两个“будут”(将)、三个“пока”(当)的连缀,不仅精准表达了原文含义,还在一句话中形成了一咏三叹的韵律感,使译文读起来如诗歌般朗朗上口。这种精妙细致的译文比比皆是。几位译者对美文的精准传达,对美韵的完美再现,对《野草》在俄罗斯的接受起到重要作用。

《野草》的主题有大量令俄语读者熟稔和亲近的内容。首先,受到俄罗斯读者青睐的是作品中的自然力量。俄罗斯是多森林国家,自然资源丰富,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的深层都蕴含着自然崇拜的基调,与自然相关的主题和表达方式对俄罗斯人而言有着天然的吸引力。鲁迅选择“野草”象征微弱却顽强的生命精神。打开作品第一篇,《秋夜》里,自然的力量扑面而来,作家用清冷的秋、黑暗的夜、怪异高远的天空影射北洋军阀的统治,用小花、夜游鸟、小青虫比拟或懦弱、或惊醒、或无畏的人们,用遍体鳞伤仍直刺天空的枣树刻画反抗恶势力的英雄。自然主题在《野草》中极为常见,如《雪》《好的故事》《死火》等文。《复仇(其二)》用耶稣被以色列人钉在十字架上的故事,概括了古今许多改革家与先行者的悲惨遭遇,讽刺成为帮凶的愚昧大众。尽管《野草》俄译是在崇尚无神论的苏联时期,但是长期的东正教文化积淀使得宗教从未在苏联社会真正消亡,苏联解体后的信仰回归和对白银时代宗教文化的极度关注都能说明这一点。因此,宗教的主题也能唤起认同感。同时,耶稣与以色列人的故事传达出鲁迅作品中先行者和“庸众”的对立,这在俄国文学中可以找到很多共鸣,如诗人与群氓,丹柯与众人,等等。所有这些因素,都在《野草》的俄译中得到了充分的保留,甚至发挥。

Е.А.谢列布里亚科夫在《中国文学的难忘之处及青年汉学家、民俗学家的精神世界》一文中提到:“这部作品中,作家极尽坦诚的自白,对自己个人感受和内心矛盾的无情剖析令人感到震惊。”“这本书揭示了作家内心世界的思想、探索、疑虑,反映的不只是鲁迅已经确立的理想和信念,更有他思想发展的动态过程,新观念的形成,旧思想的摒弃。”[14]在生死、爱恨、说与不说的思索中,鲁迅用忧伤的基调传达出无惧无畏、大笑放歌的精神。“野草”一词代表着韧性战斗的观念,鲁迅藉此表现的并非西方哲学里形而上的思索,更多是属于个人精神开掘与显现的生命哲学。《秋夜》中枣树的气节和坚韧使得天空胆怯退缩,《求乞者》《影的告别》中的归于虚无,《过客》中永不休止的行进,都是鲁迅式战斗方式。这些形象极度契合俄罗斯知识分子崇尚精神独立的气质,也是他们解读鲁迅的重要切入点之一。А.В.卢钦娜在《鲁迅创作中的寓言风格——以〈野草〉为例》译文中写道:“《野草》中,作家关注的是人在面临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复杂情境时的道德选择。”[15]艾德林在《鲁迅的叙事散文》中提到:“道德是鲁迅作品的基础……鲁迅是想要提高全社会道德水平的作家。”“《野草》与对道德的忧虑息息相关。”[16]在这一点上,鲁迅的思想及其表达无疑赢得了俄罗斯翻译家和广大读者的共鸣。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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