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数字人文思维的“网文算法”※
——以“明穿”小说为例

2020-04-18 12: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超文本网文网络小说

内容提要:“网文算法”是从技术层面理解网络小说的视角,它包含设定、类型与数据库三个层次。就“明穿”小说而言,“穿越”设定改变了传统历史小说的想象方式,让历史呈现了更多可能性。网络作者们在“崛起”的语境中弥补晚明历史的遗憾,“救亡”逐渐激进化。网站的数据库形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类型的发展。伴随着“明穿”小说的类型化,一种“利害算计”的功利主义价值观也逐渐被合理化,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从方法论角度看,“网文算法”可以作为数字人文思维,为相关的工具开发与运用提供某些启示。

中国互联网兴起时,活跃用户多是有理工科知识背景的年轻男性。①这些人也成为网络文学早期创作、阅读的主力,他们对网络文学的理解,与后来者是不同的。要深入理解网络小说的可能性,需探求技术与文本生成机制之间的关系。“算法”是网络媒介的基本运行规则,本文提出“网文算法”,是从技术视角把握网络文学特征的尝试,也是一种数字人文思维的探索。

一 “网文算法”:设定、类型与“数据库”

“算法”,即解题方法及规则。有难题就有“算法”。电子计算机兴起之后,“算法”就被默认为是“电子计算机的算法”。按《算法导论》中的定义,“所谓算法(algorithm)就是任何良定义的计算过程,该过程取某个值或值的集合作为输入并产生某个值或值的集合作为输出。这样算法就是把输入转换成输出的计算步骤的一个序列”。②关于“算法”的定义还有多种变形、延伸,但其核心特征却是明确的,它是“一种有限、确定、有效的并适合用计算机程序来实现的解决问题的方法”。③也就是说,“算法”必须是有限的、确定性的且有效可行的运算序列。“计算机编程,说白了其实就是告诉计算机应该使用哪种逻辑和算术电路。”④程序将“算法”落实,使计算机能够处理各种复杂问题。在网络小说海量的文本背后,实际也有一些确定、有效的“算法”在发挥作用。这些“网文算法”,往往被简单粗暴地称为“套路”,但实际内涵是极为丰富的,它们可归纳为三个相互关联的层次:设定、类型与数据库。

第一层是“设定”,确切地说是一种“设定意识”,即将现实世界的规则结构化、数值化,进而对其进行设置、修改,创造出新的小说空间。在艾伦·图灵最早设想出的通用图灵机中,“规则设定”居于重要地位,这也影响了后来所有的电子计算机。彼得·本特利在《计算机:一部历史》中以棋局为例来描述这一意识,“规则可以由操作者输入,并储存到内存中(这就好比我们在棋盘上写下新的规则)。不仅如此,随着机器运行状态的改变,它所遵循的规则还可以进一步发生改变。……如果可以改变规则,那么整个游戏的性质都有可能发生改变,比如大富翁可以变成蛇梯棋,国际象棋可以变成西洋跳棋”。⑤

这种“规则设计”,对应到网络文学中,就是“穿越”“系统”“变身”等小说设定。主张发掘中国网络文学“土著理论”的崔宰溶,在其博士论文中也用棋局来描述网络小说的“设定”:如果将成千上万的对弈摆在一个空间里,在门外汉看来,每次对弈都很相似,但“同样的形式会在游戏参与者的实践中产生无数的变奏。网络文学也同样拥有既定的游戏规则,每一次的文学实践都具有独特性”。⑥如果将文本设想为一个运算机器,这些“设定”就是给机器输入的运算规则,这必然会改变文本产出形态,网络小说的新特质便在此基础上诞生。

那么,文本系统究竟是如何通过“设定”进行“运算”的呢?也即,“设定”具体如何落实到文本生产?这便进入“网文算法”的第二层:类型协作。互联网诞生的起因,是科学家们要把无数计算机连接起来。真正构成网络环境的,既不是单独的计算机的算力,也不是单一的数据节点,而是把它们联系起来,协同工作的方式。在这个认识上讨论“网络时代的文学”,才能抓住其根本特征。

此前学者们关于这一特征的描述,基本都围绕着“超文本”概念展开。“超文本”概念来自计算机技术,最早被引入信息情报技术领域⑦,指的是人们在阅读和写作时要涉及其他文本(包括图片、影音等),可以非延续性地从其他材料中获取信息。互联网兴起时,不少人都期待在网络写作中形成“超文本”。早在1994年,钟志清就向国内介绍了“电脑小说”的“超文本”特征。⑧后来,黄鸣奋、欧阳友权、陈定家等学者将“超文本”概念运用到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以陈定家的描述最为系统,他认为,超文本“更大程度地唤醒了文本的开放性、自主性、互动性”“以‘去中心”和不确定的非线性‘在线写读’方式解构传统、颠覆本质”。⑨崔宰溶则认为,“超文本”不适宜描述网络文学文本,而应该描述起点中文网等类型小说网站,这些网站“其实是一种被扩大的超文本”⑩。储卉娟则认为,网络文学的超文本特质,并不在于作品、网站,而在于类型。网络文学生产发展的标志,是类型的进化。“正是因为超越具体作者和文本的‘类型’构成了写作和阅读的核心,网络文学才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外链性’与‘流动性’,任何一个类型都包含无数的要素,要素的不同组合则可以容纳不同的变化,正像一个超文本包含无数个节点,节点之间的链接蕴含着无穷的可能性。”[11]类型的不断拆解、分割、重组,才形成了网络小说繁盛景象。

“网文算法”的第三层是“数据库”。在计算机科学中,与“算法”关系最紧密的是“数据结构”(“便于算法操作的组织数据的方法”)。[12]算法作用在特定的数据结构之上,不同的数据结构,对应着不同的“数据库”。与“超文本”概念相似,“数据库”也很快就走出了计算机专业领域,用来描述一种存储、搜索、提取的文本构造形式。东浩纪观察日本御宅族[13]文化后发现,“从现代社会往后现代社会发展的潮流中,我们的世界观原本是被故事化且电影化的世界观所支撑,转为被资料库式的、介面式的搜索引擎所读取,出现了极大的改变。在此变动中日本的御宅族们,在七十年代失去了大叙事,在八十年代迎向了对失去的大叙事进行捏造的阶段(故事消费),紧接着在九十年代连捏造的必要性都放弃了,迎接单纯渴望资料库的阶段(资料库消费)”。[14]中国的社会现实与日本有不小差异,但深受日本ACG文化影响的中国年轻一代,在文化消费方面与日本御宅族有较大相似性,“数据库”写作特征也愈发鲜明。[15]东浩纪所论述的,是文本生成的过程中的“数据库”,在文本传播、阅读过程中,网络文学的“数据库”意识主要体现在文学网站的规则设置上,这些网站将文本数据化,把小说按算法推荐给读者。如起点中文网的分类标签推荐系统,根据读者搜索、点击的数据,推荐相关小说。可以说,“数据库”意识,贯穿着网络小说的生产、传播和阅读机制。

整体而言,目前网络文学实践中所体现出的“算法”,以可写性的“设定”为基础,以“超文本”的类型演进为脉络,以“数据库”为具体生产、传播和阅读方式。这实际上对应着网络小说文本诞生的三个层次:“设定”是在漫长的文学传统中形成的,是网络小说最坚实的基底,可承托各种类型;“超文本”是相对长时段内由集体协作的产物,对应着不同“类”的集体欲望,指向小说类型或类型内部较大的“潮流”;“数据库”则是相对灵活的,具体落实到个人创作和网站传播过程中。

二 “穿越”设定与作为“难题”的晚明想象

199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格局中,历史小说(或“历史题材小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白鹿原》《活着》《温故一九四二》为代表的“新历史小说”,这类小说,往往是在大历史的缝隙书写家族、个人的命运,以叙事话语颠覆宏大历史。[16]另一类是以《落霞系列》(即二月河的《康熙大帝》《雍正大帝》《乾隆大帝》)、《张居正》、《曾国藩》为代表的“帝王将相”故事,这类故事还借助影视剧改编收获了大量读者。

如此说来,网络历史小说似乎就是历史小说中通俗的一类被移植到了网上,但事实并非如此。通俗历史小说虽然数量庞大,但除了对象和素材,实际并没有多少类型化经验可供“移植”。更深层的差异还在于,进入网络时代的历史小说,几乎都在“穿越”设定之下呈现了全新的特质,使历史叙述更具弹性,这是通俗历史小说框架无法想象的。

经由港台发扬光大的“穿越”设定[17],为历史小说开辟了新的空间。二月河认为,“历史事实由历史设定,人物个性、心灵轨迹、言语形容、诗词等由我设计”。[18]历史的走向已定,“康乾盛世”“充其量是落日的辉煌”,因此他将清帝系列小说命名为《落霞三部曲》,“落霞”无限好,却也无法改变中华民族“近黄昏”后挨打的命运。“穿越”则打破了既定的时间限制,从源头上将“落霞”改写为“朝阳”。

“明穿”小说,即主角穿越到明朝的小说,是网络历史小说中的重要类型。这些小说的主角,大多是穿越到晚明时段的[19],这与长期以来的历史记忆塑造有关。关于晚明的历史想象,从清初就已经展开,彼时的晚明想象,多是感伤国事、总结教训的遗民书写。[20]清末,“晚明”则是为“排满革命”摇旗呐喊的“痛史”;[21]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晚明成为抗日战争中鼓舞士气、救亡图存的重要舆论资源;[22]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领导人还从晚明史中提炼了“不当李自成”的重要警策。[23]关于晚明想象的历史与明朝历史本身一样悠久,内涵也在不断变迁,可以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晚明”。

在世纪之交,晚明史的研究多将其塑造为一个遗憾时期,这完美对接了现代中国的“屈辱叙事”:从晚明开始,中国就进入“天朝上国”的迷梦里,终致落后挨打。这些屈辱教训,加上历史叙述,塑造了我们关于晚明的记忆。樊树志认为,晚明在诸多方面酝酿着“大变局”。[24]但这种变革的希望却被满清入关打断,就如商传所说的,“在我们今天以前的中国历史上,最令人失望的事莫过于晚明社会转型最终成为了一个失落的梦想吧”?[25]

基于这种历史记忆带来的“难题”,自然会有相应的思考。2007年时点击量很高的“明穿”小说《明末之逆流战神》的简介就颇具代表性:“百年近代史,是铭刻在中华热血男儿心中永久的痛。掩卷苦思,泱泱中国、华夏天朝、五千年灿烂文化究竟于何时落后于西方?明亡清兴八十年间,东方战乱不已,西方文艺复兴达致鼎盛、工业革命呼之欲出!……如果,历史的潮流因穿越者而逆转!如果,历史给立志逆流的热血男儿一次重来的机会,历史的滚滚潮流能否扭转?”

“明穿”小说要处理的首要难题,就是“救亡”,这也被读者戏称为“挽天倾”,意为明末国祚将倾,需要穿越者力挽狂澜。同时,穿越者的身份变化,也会弥补他个人在现代社会中的遗憾。这些个人圆满的诉求,统一在“只手挽天倾”中实现。

三 “回明”故事的类型变迁

“穿越”设定具体如何发挥作用,还需在具体类型中去考察。笔者通过网络资料库(Internet Archive)留存的网页,找到2003年至2020年年初在起点中文网连载过的点击量靠前的“明穿”小说,从中挑选出约100部[26],在此基础上梳理“明穿”小说类型流变情况,分析“网文算法”的作用机制。

1.“类型化”之前:“救亡”故事的多样探索

目前在起点中文网可查的较早的“明穿”小说,是双头狼的《明日帝国》(2003—),该作写的是一群现代军人穿越到了崇祯九年,在军官刘海宁的带领下,建立了一个强大政权,故事并未完结。稍晚出现的酒徒的《明》(2003—2006),则成为“明穿”小说的代表作之一,该作写的是武安国穿越到明初,借助现代文明逐步改变历史的故事。酒徒自述,他“一向不赞成以‘善’和‘恶’的标准来看问题,因为是学工科的,所以更赞成用‘可行性’和‘可靠性’来分析问题”。[27]他认为结局应该交给明朝人自己,由他们选择未来历史走向。

早期在网络上创作的多是年轻人,正处于“指点江山”的年纪,加上理工科的知识结构,小说中科技发明、军事战争的内容就比较多。尽管有多种路线,但“救亡”的诉求都是强烈的。有意味的是,在2003—2004年间,点击量较高的“明穿”小说,“集体穿越”的比例不小(可查到的,除了《明日帝国》,还有螃蟹的《中华盛世》)。建立一个现代新世界,需要政治、军事、科技等各方面知识,要写得合理、真切,就要把各种知识分散在不同穿越者身上。但动辄十几个穿越者,就人物塑造来说,写“群像”的难度又是很大的,最后还是要选一个组织者来重点描述。这是“前类型”时期,不够经济俭省的设计方式,显然需要“优化”。

2005年左右,“明穿”小说主角基本都是单个穿越者了,他们并不一定是军人、户外运动爱好者,但都有灵活的头脑。黑色柳丁的《命运的抉择》(2005—2007)主角孙露在穿越前是职场女性,她利用现代管理手段,吸收西方近代技术,将“土著”们培养成了各领域的人才,在“大航海时代”建立了一个强大帝国。

这一时期关系到类型发展的重要问题,除了人物设置,还有整体历史走向的设计。《明》中关于历史可行性、合理性的设想,引来了一些读者的不满:“在与平时不一样的世界里,你就是上帝,来描绘这个网文世界。……最后和现实无一般二致的结果,是不太合格的。”[28]公子易的《空明传烽录》(2005—2006)也存在类似问题,大学生桓震穿越到了天启年间,经历许多凶险,展开改革,却病逝在讨伐后金的途中。虽然结尾说这是一场梦,但也算是比较压抑的结局了。这种创造条件让历史“土著”选择道路的设计,体现了作者对现代文明复杂性的理解和对历史自身的尊重与同情。

但到2007年前后,这些内容就被更激进的叙述所湮没。“中国奇迹”“中国速度”成为热门话题,“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国情结’开始撞击每一个人的心胸”。[29]穿越者所依凭的,不仅有现代知识,还有从“崛起”中升腾起的“大国自信”。这一时期,点击量靠前的“明穿”小说,如《明末之逆流战神》(2007—)、《恶明》(2007—2008)、《大明流氓皇帝》(2007—)、《明皇天下》(2007—)、《明帝》(2007—)、《重回明朝当皇帝》(2008—)等,情感基调昂扬激愤,情节也是“一爽到底”。其中,好几部的主角穿越过去就是皇帝,直接“碾压”反对者。

2.类型模式的确立:“网文算法”与价值观

“明穿”小说类型的发展,主要体现在潮流、主题和价值观方面。影响“明穿”类型发展的资源,首先来自以其他历史朝代为背景的穿越小说。如阿越的《新宋》(2004—2014)开辟的“文官路线”,多一半的《唐朝好男人》(2006—)开创的“生活流”,先后被引入“明穿”小说,形成了“明穿官场文”“明穿生活流”。在网络小说之外,新世纪初的大众文化中掀起过“明史热”,既有十年砍柴(《皇帝、太监和文臣:明朝政局的三角恋》《晚明七十年》)、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2006—2009,先网络连载后出版)等人的“草根说史”,也有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樊树志(《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晚明大变局》)、阎崇年(《袁崇焕传》)等人的“专家说史”。在电视平台上,有《百家讲坛》的《明十七帝疑案》(毛佩琦)、《明亡清兴六十年》(阎崇年),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这些作品,为“明穿”小说提供了素材和思想资源,有的小说甚至直接设定“主角在穿越前看过了某某书”,以此为依据修改历史。

类型小说模式,是在作者、读者和网站的互动中确立起来的。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这个过程中的典范性作品是可以“追认”的。这类作品,在商业成绩和读者口碑上都较为突出。“明穿”小说的典范性作品是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

月关最初将这部小说命名为《舵》,意为“国家和个人的命运,就像历史洪流中的一条小船儿,且看他如何把这艘船的舵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网站编辑建议改为《回到明朝当王爷》。[30]新名字点明了穿越时间和结局(“当王爷”),表明这会是一部“很爽”的小说,清晰地传达了“类型”目标。

在《回到明朝当王爷》里,月关整合了之前“明穿”小说在人物、情节等方面的经验,将其固定下来。主角杨凌在穿越之前经历“九世轮回”(做过公务员、富商、明星等),集多种能力于一身。更重要的是,该作将“明穿”故事的基本空间确定了下来,在各个地理方位都有主线故事:东南抗击日本、西班牙,西北瓦解蒙古,镇压农民起义,西南平定蜀地动乱,东北压制后金,中部平定宁王叛乱。“地图”的变换对应着奇观和“爽点”的变奏:京师官场争斗、西北沙场点兵、西南少数民族风情,等等。小说的第四卷到第十一卷,每一卷都对应着一个新地域,一个新事件。每个事件中,主角都大获全胜。这种模式,可以说是网络小说的“三一律”了。

类型的“典范性”,除了叙事结构的典范意义,还在于核心价值观的代表性。《回到明朝当王爷》中主角被设置为权臣形象,联合宦官和特务,打压反对者。穿越者代表“历史正确”,其意志成为判断一切行动的尺度,对他是否有用成为评判历史人物的首要标准。这一点发展到后来,就像《明末边军一小兵》后记中总结的:“穿越改变整体的国运……至于一些原本就没有光华的历史人物,他们是死是活不重要,单纯为剧情考虑就行。”在许多“明穿”小说中,“有光华”实际就是“有用处”。严嵩、刘瑾等以往的反面人物,因为“有用”而得以“翻案”。东林党则因为“无用”而被划定为反对派,他们的精神气节被判定为“又臭又硬”的文人病。

类型化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核心价值观被合理化的过程。《回到明朝当王爷》是处理得比较妥帖的,使这种价值观实现了最大的平衡、合理。类型走向成熟,“算法”可以让叙事更加精准有效,吸收多种资源。但“网文算法”如果被最简单粗暴地等同为“计算”,对于历史人物(特别是普通人)缺乏理解与同情,作品就难免会变成功利主义价值观的注脚。当时热销的《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吴思)一书,可以看作这种历史想象方式的“逻辑支点”:实际支配官吏集团运转的并不是他们所宣称的那些仁义道德,而是“非常现实的利害计算”。[31]在一些即便不激进的“明穿”小说里,“利害计算”也使得“网文算法”有“算法凸显,文学淡出”的趋势。

3.“类型”的创新与丰富

在类型模式确立之后,“明穿”小说仍在发展。以“救亡”为主题的“明穿”小说仍是主流,形成了“明末三大挽天倾小说”(《窃明》《明末边军一小兵》《晚明》)。它们各有新意,《窃明》的理念大胆,因提出“袁崇焕是大汉奸”的推论而引发争议;《明末边军一小兵》的战斗描写简单粗暴,堪称“挽天倾”的极致;《晚明》创造性地采用了双穿越者的设定。

合理性追求逐渐得到落实,本来作为“救亡”手段的“种田”(发展自身,准备称霸),逐渐成为一种“目的”。发展生产力,描述现代社会建立的细节,成为一大“爽点”。这类作品,以“临高三屠”[32]为代表,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吹牛者的《临高启明》(2009—),该作有500位左右的穿越者,他们在明末建立起了一个由集体智慧支撑的“澳宋帝国”。

对合理性的追求,也激活了在早期类型化过程中被放弃的“集体穿越”的人物架构。这种“复归”,呈现了新的特征。利用谷臻故事工场研发的“一叶·故事荟”软件工具[33],对比《临高启明》和2004年的《中华盛世》中的穿越者角色占比情况,可直观看出两种“集体穿越”的区别:

《中华盛世》中穿越的大学生来自不同专业,在穿越之后就以历史系的熊翔宇为领袖了。因为他们穿越后的一切工作,都要服从于“改变历史走向”这一大业,熟知历史方向的人成为领导者,能源、机械、物理等专业的穿越者,都只是配角。《临高启明》中,全体穿越者组成的元老院则占主导地位,即便是其常设机构执委会的负责人,也不比其他穿越者“戏份”多。他们也“救亡”,但更想以现代工业的力量来启迪明朝人。这个时候,不是“历史理性”,而是“工业之光”在推动“明穿”故事的发展。从创作机制来说,《临高启明》作者依靠“同人转正”来吸收素材,实际上也是将网络论坛、读者群当成了“数据库”。

后来的“明穿”小说,较注重对明朝自身文化的挖掘。例如贼道三痴的《雅骚》《清客》,都是借穿越者眼光来呈现晚明文人的情趣。这些尝试虽然不多,但显示了网络晚明想象的丰富性。

在设定方面,近年来的“系统流”也被引入“明穿”小说,例如《带着仓库到大明》《带着工业革命系统回明朝》《带着系统救大明》。另外,还有一些基于日常的设定,如《崇祯聊天群》《崇祯窃听系统》,假设“崇祯如果消息灵通,还会亡国吗”?这仍然是晚明的“难题”,但以读者能理解的日常设定为基础来探索新的“网文算法”。

从生产传播机制看,文学网站的“算法”对类型的发展也有引导、塑造作用。网站的文库,就是一个具体的“数据库”,其中的小说是被作为数据来分门别类处理的。2003年时,历史小说与军事小说混杂在一起,因为不少历史小说中都有军事内容。后来逐渐细分,“明穿”小说现在被归入“两宋元明”子类。在网站分类下,读者和作者还可添加诸如“热血”“废柴”等标签。这就意味着,读者进入作品时,面对的是细化、分割的文本集合,会形成细致严格的类型期待。网站的“算法”,还体现在小说推荐方面。一部小说的信息页,除了作品基本信息,还有“同类作品推荐”“看过此书的人还看过”,前者是基于网站“标签”系统的推荐,后者则采用了读者的大数据,进行关联推荐。此前起点中文网就有“明穿”小说的个人书单(《架空之日月唯明》,暴走王),但机器算法推荐的覆盖面更广,也能提供更多的参照系,在一定程度上刺激、推动类型的变动。

四 结 语

网络文学是媒介技术变革的产物,其可能性就包含在技术逻辑中。“网文算法”是探讨网络文学可能性的视角,也蕴藏着方法论潜力。本文尝试以“网文算法”思维为指引,运用数字人文研究中的人物分析对比工具,处理了“明穿”小说类型发展史的部分问题。因为技术的限制,还有些重要议题留待探索,例如网络小说的叙事节奏、人物关系分析,现有工具可以呈现小说的情节曲线、人物结构图,但它们是基于传统文学语言赋值模型得出的,网络文学语言的阈值和传统文学存在差异,这就需要“校准”这些工具或开发新工具。再如网络小说中的空间研究,也需要依托新的数字人文工具展开,这种研究不是简单地标注地名,而是将地理空间与情节走向、人物情绪变化等内容进行动态关联,挖掘网络文学中“换地图”的多重意义。这些设想还需要复杂艰辛的工作来落实,但也值得期待。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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