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创会伊始将“大众化”视作其工作的重心,作为国共合作下的文化组织,“文协”对“大众化”问题的重视凸显了“大众”在国家政治当中的重要位置。而国共两党对“大众化”诠释和实践的迥异不仅牵连着国共两党对于“文协”乃至1940年代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同时也折射了两党在重组国家和社会的关系时,对于国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不同理解。在抗战的背景下,文艺的“大众化”不仅牵涉了文学的形式问题,而且还涉及政党在进行“大众化”的文化实践时,如何在强化“文化控制”与拓展“文化参与”之间保持辩证统一关系的问题。
1938年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在武汉成立,“文协”的成立标志着抗战文艺运动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既往研究中,有论者往往突出左翼作家与“文协”的关系,而对国民政府所扮演的角色讳莫如深。段从学《文协是怎样建立起来》一文纠正原有文学史叙述中对左翼作家重要性的过分夸大,他认为国民政府在“文协”运作过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文协的组织工作始终得到了国民政府有关党政部门的积极支持,以王平陵为首的中国文艺社成员则承当大量的事务性工作,在文协的成立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中宣部、教育部和政治部等党政机构一直为文协提供日常活动经费,而文协则积极承担有关党政部门委托的抗战文化宣传工作,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①但也应注意,“文协”毕竟不同于国民党政府机关,不能因其运作过程中国民党的介入,就将之看作国民党文化方面的附随组织,而是应该从“文协”中国民党和左翼所代表的两种不同文化政治的互动关系入手进行动态的考察。同样,在对“大众化”“通俗化”“民间形式”等问题的讨论中除了关注两党的表述以外,还应从国共两党文化实践的互动关系中进行理解。“文协”作为国共合作下的文化组织,其所牵扯的各种纷争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了1940年代复杂政治文化状况,而两党在“大众化”问题上论述异同折射的恰是国共对大众、文化与国家政治之间关系的不同理解。
一
1938年“文协”成立之初,“大众化”便成了其所要进行的中心工作。在《抗战文艺》的《发刊词》中除了强调要摒弃门户宗派之见、团结一致之外,便是强调抗战文艺的“大众化”:“我们要把整个的文艺运动作为文艺的大众化运动,使文艺的影响突破过去狭窄的知识分子的圈子,深入于广大的抗战大众中去。”②早在1930年代初期,左翼内部就“大众化”“大众语”进行过多次论争,瞿秋白在讨论“大众化”的前途时提出:“革命的大众文艺发展的前途,应当成为反动的大众文艺的巨大的强有力的敌人。”③这显然是意有所指,1928年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多次会议中都提出过文艺“民间化”“通俗化”的提案。因此,讨论“大众化”时,不应只是关注形式的问题,同时也要关于政党对“大众”在国家总体政治格局中的位置安排。
在1938年中日战争的背景下,“大众化”的问题就显得更为急迫,在现代战争“总体战”的思维之下,对战争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战争“非独陆海所有事,同时直接影响于其全民族中每一人员之生活与精神”④。因此,如何“动员群众”“发动群众”参与到中日这场民族战争当中就成了当务之急。国共两党的最高领导人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大众”在现代战争和现代国家建设中所蕴含的政治能量。1938年3月,由蒋介石亲自颁布的《国民精神动员总纲领》特别强调“全民动员”在现代战争中的重要性:“现代战争为全民动员之战争,故不仅应动员国内一切物资与人力,亦必动员全国国民之精神以充实抗战之国力。不仅在于发动,而尤贵组织;必以组织之精神,利用有组织之物质,方足以适应国家当前之需要。”⑤在同年发表的《论持久战》中,毛泽东也将对民众的“政治动员”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如此伟大的民族革命战争,没有普遍与深入的政治动员,是不能胜利的。”⑥可见,在“总体战”的视野下,抗战文学的“大众化”就将由政府主导性的“国防文学”变为了全民参与性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过程。因此,在讨论抗战时期“大众化”,不仅要看到两党对“旧形式”“民间形式”的表述,也要考察形式背后的文化政治的空间以及具体的文化政治的实践。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为填补“清党”造成的基层权力真空从未放弃过对于基层的权力下探。1928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向各级宣传部门下发的《国民党宣传方略》中就强调:“国民党不能一刻和民众隔阂,便是我们一刻不能不到民众里面而去宣传。”“到民间去宣传,须尽量凭借民间的文字工具,如歌谣、传说、故事、小曲等等,把我们的主义和政纲、主义、政策输送到民间去。”⑦1934年,“新生活运动”的发起更是希望通过训练民众成为国民,以达成“以复兴我民族而建设现代的国家”⑧的目标。同年召开的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宣传会议上,多个省市的代表的提案都涉及了“大众”“通俗”“民间”的问题:“通俗文艺运动,为党的整个文艺运动之前导,故在党的文艺政策上,实有先行提出之必要。”“本党所负的历史使命,是彻底改造中国社会,启迪三民主义,要想做到这个地步,第一要将本党主义政纲宣传到民众中间去,使全国民众都明瞭信仰努力实现,而民间文艺党化政策的确为一有力之工具啊!”⑨到了抗战时期,由郭沫若所起草的《战时宣传工作》中明确地将“大众化”与“通俗化”进行勾连,提出“大众化就是通俗化”、要“‘旧瓶装新酒’,利用旧形式装上新的内容,使它们合于抗战的宣传”。“有人提出文章下乡,就必须‘文章化装’后才有效果。”“文章要大众化,我们还要避免目前流行的‘欧化’,要使其‘中国化’,才能使中国人容易懂得。”⑩因此,国民党视野中“大众化”的实质乃是其政党意识形态的“通俗化”,其核心诉求是“大众”的“党化”。而“大众化”“通俗化”是国民党将政治意志灌输给民众的媒介,而其本身并不具备能动性。这与国民党试图自上而下地将民众组织入国家的政权当中的企图息息相关,而“文化控制”作为实现国民党国家“军事化”的手段之一,也必然意味着对异己文化的暴力,在面对左翼发起的“大众化”时,国民党提出了明确的应对措施:“最近一般左翼作家,提倡大众文艺,尤使民众受极端的恶化宣传;而事实上,社会对于通俗文艺之需要,甚为迫切,本会于此,势不能不有大量的供给,使民众意识渐次为主义所默化。”⑪而这种对于“大众”的不同理解和诠释的争夺也贯穿于“文协”成立到式微的整个过程中。
对同样倡导“大众化”的中共而言,其实践却与国民党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在“文协”成立之初,中共并不仅仅将“文协”定位为一个文化统一战线组织,更是将其看作群众文化运动的发起组织:“新时代的文艺,尤其是在这大时代的文艺,早已不是个人的名利的事业,而应该是一种群众的战斗行动。文艺更应该是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几个专门家以及少数知识分子的私有品,恰如一切社会,自然的知识,是人人应该享有的一样,文艺的休闲也必须成为每一个大众的所有。”“因此文艺的大众化,应该是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最主要任务。”⑫换而言之,在中共看来“文协”所应当扮演的不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训导者的角色,而是一个融入到群众当中的启发者的角色,是希望通过文艺实践来激发受众的主体感觉,进而引发思想上的变化。中共中央曾专门指示南方局要求他们在文化运动的实践过程中动员一切力量,并提醒道:“须知对于广大人民群众,对于在军队中、政府中、党部中、学校中、社会中的广大下层人们,如果不在思想上引起一个变化,则政治上的根本变化或彻底好转(即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权)是不可能的。”⑬所以,中共视角下的“大众化”发挥的乃是“引导”而非国民党的“训导”作用。同时,也正是左翼富有参与感和艺术性的文化形式,使得在以左翼作家为主要力量的各地分会呈现的是与国民党统治下的重庆总会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以当时的文协桂林、昆明分会为例,不仅仅组织了文艺写作研究班、文艺讲习班,同时还组织参与了戏剧社和歌咏队等活动。周恩来曾致电延安汇报大后方的文艺状况:“太平洋战争后,文化活动[停止]。现文化人云集桂林,无看中桂林亦成文化活动中心。”⑭“大后方文艺活动近况:(一)重庆文艺界活动极少……(二)……全国文协活动基本停顿……”⑮不可否认,在桂林等地像李济深这样的国民党地方实力派的存在无形中抵消了国民党的高压统治,从侧面给中共文化运动的发动营造了较为宽松的空间;但同时也正是中共富有吸引力的群众性文化运动的发动,才能够在没有军事力量保障的情况下在国统区形成一种独特的政治存在,而被李济深这样的地方实力派所看重⑯,成为制衡重庆蒋介石的一种政治力量。
可见,虽然国共两党都提倡“大众化”,表述方式也极为相似,但实践时却各有侧重。在国民党的视野中,“大众化”更近似于一种“统制”的手段,这一模式是孙文“训政”学说和蒋介石“力行哲学”在文化层面的具象化体现,要求民众“照他所定的革命方略、计划和他的命令去实行”⑰。因此,国民党的“大众化”虽包裹了“旧形式”“民间形式”的外衣,但究其实质却是自上而下的规训与教化。而中共早在1930年代“大众化”论争中就已经基本确立了民众、知识分子、先锋党之间的关系,中共在群众性的文化实践中通过回应“大众”的呼声和对“大众”主体性的激发,以生动灵活的文化形式打造了特有的文化政治的运行模式。国共两党的这两套文化政治的逻辑同时在“文协”中运行,这两种文化政治既互为推动力又互相限制,折射了1940年代复杂的文化和政治的关系。
二
正是国共背后两种文化在参与政治方式上迥异,导致了“文协”的尴尬处境。一方面,“文协”需要积极发动大众参与抗日文化运动;另一方面,由于“文协”的日常运转需要国民党各个部会筹措经费,又必须亦步亦趋于国民党的文化政策,从而丧失了文化上的主动性。
“文协”成立五周年之际,老舍回顾“文协”的各项工作时总结道:“‘文协’是个合法的民众团体。往上说,因为有了这个团体,政府在需要宣传文字的时候,可以委托我们去作;我们自身的困难可以向政府陈诉。在过去的五年中,我们有多少文字都是受了政府的委托而写制的。”⑱但在具体的组织人事上,国民党因为“文协”中大量的左翼作家的参与,对“文协”并不信任。时任社会部秘书的吴云峯在申请“文协”的经费时,就同时向上级汇报了“文协”理事的政治倾向问题。
查该会理事共四十五人,兹就职个人考察所及略微分析如下:
一、隶属本党党籍共十二人:邵力子、张道藩、冯玉祥、陈真如、王平陵、沙雁、胡秋原、胡绍轩、姚篷子、徐蔚南、华林、盛成;
二、现仍参加左翼文艺活动者八人:丁玲、成仿吾、胡风、茅盾、夏衍、曹靖华、楼适夷、沈起予;
三、过去曾参加左翼文艺活动现无所谓者共八人:田汉、郭沫若、孟十还、郁达夫、冯乃超、张天翼、曹聚仁、穆木天;
四、在政治上倾向本党而为纯文艺之活动者十六人:王向辰、朱光潜、沈从文、朱自清、吴组湘(与冯焕章先生有关系)、马彦祥、施蛰存、陈西滢、陈纪滢(大公报记者)、曹禺、张恨水、许地山、舒舍予、郑振铎、谢六逸、黎烈文;
五、信仰无政府主义共一人:巴金。
在鲁迅先生未逝世前,左翼文艺活动甚为活跃,而所□政治斗争性□极浓厚,故文艺界摩擦颇多。西安事变后,共党提出“抗日的民族革命统一战线”口号,在文艺方面提出“民族革命文学”。鲁迅死后,左翼文艺运动之领袖既失,其部下□逐渐解体。此时有人主张拥茅盾为“左翼盟主”,有人主张拥郭沫若为“左翼盟主”,然均以时势已去,未见实现。⑲
可见,在国民党眼中“文协”虽然受其“统制”,但并不是隶属于其党政系统的附随组织。相反,由于“文协”理事的政治色彩,还要进行不断的拉拢和防备,以凸显国民党在“文协”中的领导地位。虽然,在报告中社会部官员认为“文协”基本已经控制在国民党党籍的文化人手中:“理事中之隶本党党籍者在该会发生核心作用已无问题。”⑳但在“文协”实际工作的部署中,王平陵及社会部的高级官员并没有取得“文协”领导权的自信。由于忌惮左翼作家的社会影响,社会部上级甚至要求在“文协”当中秘密成立国民党党团,以扭转“文协”“左”倾的现状,从而实现国民党对“文协”的实质领导:
核呈.社字1788..送民组处会签
关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党团事,现经文化事业科调查分析并拟陈办数项,似尚妥□,拟请筹设党团组织之次序,现予变通如下:
1.先指定党团书记——即密派王平陵同志充任(秘密)
2.由书记物色同志三人至五人为干,并由中央指派是为指导员。(秘密)
3.再渐渐成立党团(党团成立后再将1、2两项公开于党团)
现时之任务为暂时规定为原令之三点,补助资即令知照批示。
当否,仍记。核示。㉑
与此同时,当“文协”力求扩大自身的社会影响力在各地设立分会的过程中,国民党的“统制”和审查政策也如影随形。老舍在“文协”成立一周年之际对“文协”分会设立工作推进缓慢不无抱怨:“我们深知各地发动青年的重要,而且极愿意文协的力量能透达到各战区各方面去;可是,同时我们又须顾及会章。……可是很显然的,会员的资格审核既严,而审查又不便通融,结果是费了事而仍无变通的方法。”㉒国民党中央社会部规定“文协”在各省市每设立“文协”分会时“仍需依照人民团体组织方案办理”。㉓1938年8月,在姚雪垠等设立文协南阳分会的过程中,国民党河南省党部曾发函给社会部报告了有关情况:“会员姚雪垠等热心服务,思想纯正,所组南阳分会,祈即准予立案。”㉔也正是在国共行将发表合作宣言之际,蒋介石明确要求国民党宣传部门:“一、统制出版物与广告;二、通令文化机关座谈会、抗敌会等一律取消。”㉕因此,对于未经批准由民间自发的文艺界抗敌协会,国民党官方将其认定为“非法”,予以取缔。1938年5月,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向汉口军事委员会汇报了浙江省政府取缔文化界抗敌协会的状况:“人民阵线份子在浙组织文化界抗敌协会,事先未依照法令申请许可,擅自在各县设立分会且作种种非法活动。……请准予电予浙江省政府一并取缔,以遏乱萌。”㉖可见,国民党为获得“文协”的文化领导权,力图通过经济上的控制和组织上的安排对其他党派进行排挤,以凸显其在“文协”中的领导地位。正是在国民党这种“文化控制”的思维下,导致“文协”虽有文化组织之名,而无组织文化之权,只能在国民党“统制”的边界内展开各项活动。
当然,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国民党也试图吸收一些左翼知识分子来改善自身的文化工作的状况,阳翰笙在回忆自己在政治部第三厅的工作时就认为国民政府吸收左翼作家是希望作家们“既能为他所控制和利用,又要起到收揽人心的作用”㉗。在“文协”的工作中,国民党对于左翼作家的利用典型地表现在战地访问团的组织上。“文协”成立之初,国民党中央社会部即要求文协“发动鼓励文艺界人士往战区及敌人后方工作,扩大抗敌宣传工作”㉘。但始终不给予物质和行政上的支持,“文协”作家访问团始终未能成行,老舍在作家访问团出发时的演讲道尽了其中的辛酸:“访问团的发动,于是,便像春芽受了霜侵。……我们乃改向战地党政委员会接洽,可否以少数的补助费,使访问团能及早组织起来,及早出发。党政委员会愿意帮忙,事情就这么几乎是当然的成功了。”㉙但细数名单可以发现,参与“文协”基层工作的几乎都是左翼知识分子,以“文协”战地访问团的作家为例,罗烽、白朗、方殷、李辉英、葛一虹、杨骚、袁勃、叶以群等人几乎都有“左联”或中共的背景,团长王礼锡也在1927年后脱离了国民党。可见,虽然国民党高层意识到了文化领导权的重要,但在具体的文化工作上仍需要左翼作家的参与和帮助,也正因为左翼作家主导了多次作家访问团的工作,使得“中统”怀疑“文协”与延安之间存在联络:“査中国文艺协会重要分子舒舍予(老舍)、宋之的、陈纪滢、罗荪、赵清阁均为著名左翼作家,最近老舍等数十人组织文艺协会慰劳团已赴北战场劳军,彼辈此行恐与延安中共中央发生其他作用。”㉚而这样的审查在无形间削弱了“文协”的作用。而作家访问团归渝后的报告虽然受到了中央社会部的重视,草拟了《拟定沦陷区争取民众抗战推行文化宣传工作对于敌伪政略上工作对策之方法》,要求各地方党部落实“文协”访问团关于“民众战”的各项提议。但由于国家能力的丧失,地方党部根本无法落实政策,回函“似应于文化宣传等工作外,更进一步研求其他妥善办法”㉛。
在抗战中,国民党虽寄望于使用文化的力量来“感化”基层,但具体实践却南辕北辙。政治部《编刊士兵及民众读物计划》要求:“用极浅显通俗之文字,编刊适合识字士兵及民众口味之读物,使党义及抗战建国之宣传,能广益于穷乡僻壤,深入于士兵及下层民众中,以提高其民族意识,激发其敌忾心,坚定其必胜信念。”㉜但政治部发行的出版品却仍然是党纲、党义、东亚局势、本党奋斗史等下层民众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毛泽东在抗战之初就批评国民党的宣传和群众动员“是将政治纲领背诵给老百姓听”,“方法不合民众口味,神气和民众隔膜”。㉝从根本上讲,创作上的无力导致国民党不得不依靠左翼作家来进行其文化上的实践,蒋介石就曾亲自指示张道藩要求宣传工作:“须求实在不可徒重外表。”㉞但国民党文宣部门的做法只是形式主义地拉人入党㉟,最终只能事与愿违。如曹禺在就职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第二届理事监事时就曾宣誓:
“余谨以至诚实行三民主义,遵守国家法令,忠心努力于本职。如有违背本誓,愿受严厉之制裁,谨誓。.....万家宝”㊱
但他的戏剧《蜕变》却让蒋介石大为光火,蒋在日记中痛斥:“其艺术虽精,而党化与主义之意义绝无,可知本党之无能,而一般文艺界之思想仍为共党所操纵,与受其恶化影响之深也。”㊲“凡党与政有关之剧本,几乎皆被共党无形中之操纵。”㊳而这一苦果恰是国民党在文化上的“统制”思维所导致的结果,对左翼作品的查禁往往只会增加读者的逆反心理,僵化的文艺体制又难以产生富有吸引力的文化。在国民党制度设计的框架之中“文化”乃是其进行“统制”实现政治控制的手段,只存在自上而下的一个管道,缺乏参与性和互动性。而一旦放手,又面临与左翼知识分子的竞争,左翼富有参与感的文化形式较之于国民党照本宣科式的训导显然更富有吸引力,这就使得国民党所获得的文化领导权仅仅局限在组织形式上,其领导权没有通过广泛的“文化参与”而深入人心,最终将实际的文化领导权让位于左翼。
三
国共合作之初,蒋介石也没有放弃对根据地进行文化限制。1939年,蒋责成教育部等文化部门要求在晋东南地区设立中山文化分社和正中书局来拉拢青年学生,以限制中共思想的传播:“晋东南地区中小学课本以及多种刊物多为太行文化社出版,殆半与党义背驰,思想谬误,言论偏激,影响人心实非浅显。若不设法纠正,诚恐即有演成第二陕北可能。”㊴面对国民党“限共”“溶共”的政策,如何在维护统一战线的前提下,维护和保存自己在政治上的独立性成了一个相当迫切的问题。文化宣传和思想斗争的重要性在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的一份文件中清晰可见,中共试图通过思想和文化上的论辩来打破国民党对抗战的“统制”和垄断进而获得文化的主动权:
一、在友党限共溶共政策下,他们已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宣传,展开思想上的斗争,因此我们目前的宣传工作比任何时候都为重要。
二、我们宣传工作的方针是宣传我党所代表抗战到底的路线、马列主义的基本理论及驳斥一切反马列主义的歪曲理论等。
三、我们宣传工作要做到以质量战胜人之数量,以深入战胜人之扩大,并注意普通[俗]化、民族化、地方化。㊵
在国共合作的大前提之下,中共首先要与国民政府“抗战建国”的口号保持一致,而同时又要通过文化斗争来应对国民党的限制和渗透。正是在这种既合作又斗争的关系当中,左翼作家在“文协”中的活动也就呈现某种策略性。
在国共合作之初的国统区,重庆的“文协”总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6月14日“文协”组织的作家访问团正式出发,在出发仪式上国共双方的代表均出席并发表了讲话:“由郭沫若先生主持,行礼如仪。中襄代表本部致词,继由邵力子、周恩来、郭沫若等演说,邵力子先生授旗,情绪紧张严肃。”㊶参加“文协”战地访问团的作家基本都或多或少地参与过在1930年代的左翼文艺运动,可见左翼作家的积极态度。
而在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文协”分会,虽然远离“国统区”在文化活动和政治言论都有相当大的自由,但由于国共合作的情势,在各分会成立伊始,并没有特别强调斗争性,对国民党的文化攻势进行反击,而是有意识地向国民党的一些论述进行靠拢和妥协。1939年5月14日,“文协”延安分会成立,而与之几乎同期出版的《文艺突击》革新号上不仅呼应了“文协”总会对于团结和文艺“大众化”的号召,更是有意识地回应了国民政府“国民精神总动员”的政策提出要进行“文艺界的精神总动员”:“文艺必须服从于抗战,成为抗战力量的一部,这个大的原则是不应有疑义的,‘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是精神总动员的三个共同目标,也应该成为文艺工作者的目标。”甚至提到国民党提出的动员文艺界的任务“在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曾经很早就加以执行,现在也正在继续执行”㊷。而这种论述显然与国共合作初期的政治氛围是相互配合的,同时也必是与中共中央高层的宣传政策互为表里。中共中央书记处曾专门发文要求党的公开机关对“国民精神总动员”表示拥护,并将中共所发起的文化运动纳入国民党的叙述框架内:“基本拥护此纲领,运用并发挥其中一切积极的东西”,“指出这些积极的主张不但本党历来主张而且本党已在实际上执行了与执行着的”。㊸虽然,国民党在文化上对根据地步步进逼,但中共还是积极参与了“文协”的有关活动在根据地设立分会,与国民党各个部会展开合作,推动了抗战文化活动的进行。更重要的是,中共宣传部门对国民党制定的文化宣传政策进行了创造性的解释,将自己的行动纳入到国民党的叙述体系中,在新的政治形势下赋予自己的行动以新的政治“合法性”。这种做法既保留了两党合作的面子,同时也保留了独立自主的作风。这种策略性的“妥协”不仅符合社会大众对中共的政治期待,同时也是中共基于对当时政治局势的理性判断。也恰是这种“妥协”,给中共在国统区的文化运动赢得了话语空间。
而当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国共之间摩擦不断。1940年8月,国民党改组政治部第三厅,成立文化运动委员会。1941年1月,“皖南事变”的爆发更使国民党与中共之间脆弱的互信荡然无存。虽然考虑到中日战局,两党后来都为此事件降调继续维持合作。㊹但在国统区,中共一改原先较为温和的宣传策略,转而开展对国民党的“宣传战”,在下发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展开对国民党宣传战的指示》(1941年5月7日)中号召要发动“进攻”的宣传战:“这就是说,要从理论的、政治的、军事的、文化的、文艺的(今天以前我们在这方面多多少少做了些工作)。以至教育的,经济的,历史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这些方面至今我们做的很少)各方面都建立和巩固我们的作战阵地。”㊺而“文协”也是在这种情况下,不断被国民党有部门审查,相关工作陷于停顿。“文协”的会长老舍甚至也被怀疑有“左”倾倾向。㊻根据周恩来的汇报,“文协”的重庆总会的工作趋于停顿:“出版周刊,全国文协活动全部停顿,会刊《抗战文艺》仍继续出版。”㊼另一方面,中共却巧妙地利用“重庆雾季公演”等文化活动继续传达自己的政治理念。这些文化活动虽由国民党文化机关主持,但很多参加者是左翼知识分子,如“重庆雾季公演”的四年间所上演的《屈原》《上海屋檐下》《北京人》《野玫瑰》等几十部戏剧几乎都带有左翼色彩,吸引了大量的观众。而在桂林、昆明等地,中共则充分调动“文协”成员的积极性,参与文化运动,进而夺取了地方“文协”的文化领导权。在“中统”的一份秘密报告中可以窥见国民党“文协”昆明分会的领导权是如何易手的:“该会最高组织原为本党同志领导,继后本党同志逐渐减少,遂为左派及共产党分子所操纵。……除按期出有《文化岗位》一种外,并随时寻机召开会议或小组会。不时又到郊外旅行或举行游艺,均有宣传作用云。”㊽从这份报告不难窥见,国民党与左翼知识分子在“文协”中活动方式的迥异,国民党希望通过占据领导岗位来“统制”运动,而其活动却“逐渐减少”;左翼知识分子则通过调动了会员们的主观能动性和参与感,无形中消解了国民党在组织结构上的“统制”,实现了对“文协”的实质领导。可见,中共的“攻势”宣传乃是通过动员知识分子和作家的积极性,用自下而上的运动来抵消国民党在组织上自上而下的“统制”,进而在国统区获得文化上的领导权。
在抗日民主根据地,中共则依靠自上而下权威组织知识分子实践其“大众化”的理念。1941年6月17日,根据地政府首先对边区“文协”进行了改组,将原来属于边区文化协会的“文协”延安分会独立出来:“经决定,边区文艺将由边区中央局及边区政府直接领导,工作中心在于□□边区文化工作。延安文艺界诸同志将围着延安文抗分会之组织下,独立进行工作,直接受总会之领导。”㊾这一改组显然是将延安文化工作的内外表里进行切割,边区文化协会主要负责边区内部的文化工作,而“文协”延安分会则负责对外联络。1942年开始的延安“整风”以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深刻地改变了根据地的文艺状况。“文协”延安分会所主办刊物基本在1942年内停刊,而《晋察冀日报》等根据地报纸此后也鲜有关于“文协”分会的报道,这与边区政府将作家们动员深入农村、基层的文化政策大有关系。中共文化政策的调整显然与根据地的现实状况和外部政治环境的改变息息相关,根据地民众文艺接受水平和思想水平的限制,像国统区那样依靠作品的“艺术性”来动员群众的做法在根据地显然行不通。时任冀鲁豫边区党委书记的黄敬发现基层民众由于长期接受封建思想,在接受新文艺作品时存在严重的“误读”现象:“地主教育有很深刻的一套,乡村中的对联,都是宣传封建思想、英雄主义的,唱戏是小卒不行。在封建思想长期麻痹下被蒙蔽了,演《雷雨》时,警卫员说‘鲁妈和蘩(繁)漪最坏’。什么都能原谅,就是妇女偷人不能原谅。”㊿可见在根据地范围内,“新文艺”作品很容易变成一种“小圈子”的自我欣赏,不能同国统区一样起到动员群众的作用。相反,“新文艺”因其高扬的批判性,又会伤害根据地政权的形象。“文协”延安分会的会刊《谷雨》曾发表过丁玲的《在医院中时》、王实味的《政治家·艺术家》等批评性文章,而这些文章受到了“中统”部门的关注,组织编印成《关于“野百合花”及其他》一书,书中将《谷雨》称作为“延安销路最好的刊物”51。这本小册子将王实味、丁玲等人的文章移花接木,在“国统区”产生了极坏的影响。正是在这种内外情势下,“新文艺”实际上并不能适应根据地的现实状况,“文协”在根据地分会的逐渐式微也就是理之所至,势所必然了。
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讨论到对于中国战胜日本的条件时说:
今天中国的进步在什么地方呢?在于它已经不是完全的封建国家,已经有了资本主义,有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有了已经觉悟或正在觉悟的广大人民,有了共产党,有了政治上进步的军队即共产党领导的中国红军,有了数十年革命的传统经验,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的十七年的经验。这些经验,教育了中国的人民,教育了中国的政党,今天恰好作了团结抗日的基础。52
事实上,在中国的广大农村更多的是半觉悟甚至是不觉悟的民众,这也是为什么国民党地方党部认为对日本“民众战”难以实践的原因,而这也恰是毛泽东思考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问题的起点。由于根据地相对落后的状况,要使基层民众最终“觉悟”成为中共理想当中具有饱满的政治力量的群众,必须先使“启蒙”他们的知识分子成为民众的一部分,这就势必要在立场上、意识上、情感上进行改造。也就是说,要使民众真正“翻身”成为具有主人翁意识的群众,首先要使唤醒、动员他们的知识分子“翻心”成为党的文艺干部。对比国统区“文协”战地访问团“采风”式的访问,根据地“文章下乡,文章入伍”所要求的是“打破做客观念,放下文化人资格”。53可见,中共所着眼的并不只是文艺形式的“拟俗”,而更看重创作者的情感和价值取向。若只是从“统制”的角度出发,就无法真正地获得大众的认同,也无法建立坚实的根据地政权。
因此,中共所期待的“大众化”实际是一种通过文艺干部引导,使大众自己解放自己,使大众自己认识到自己被统治阶级欺骗的文化。所以,《血泪仇》《白毛女》等宣扬“穷人恨”的作品才会在根据地广泛传播,黄道炫在考察中共抗战时期的政权建设时发现:尽管根据地民众的负担并不轻松,但并未影响群众对于中共的支持。其关键在于抗战时期的中共权力运作,打破了官员与民众的鸿沟,让民众在权力的周转中,体会到了公平、公正,而这在中国以往的政治实践中是极其稀缺的。54正因为有了普遍性的政治、文化的参与和实践,使得大众在中共的文化引导下成为富有政治能量的“群众”。
结 语
应该说,在国共合作为主旋律的抗战时期,国共双方均看到“大众”蕴含的政治潜能,由此展开了文化上的争夺战。国民党试图依靠“通俗化”的形式将党义、党纲传递到基层,试图将民众变为其政治机器的一环,实现其全面“统制”的愿望,另一方面又希望依靠“异己”的力量实现其文化的更新,最终失去了文化领导权;中共在自身代表性的建设过程中始终强调“群众”的主体地位,虽然在具体的“大众化”的实践过程中不乏“统制”手段,但其最终目的不是要自上而下地实现文化的“军事化”,而是激活“大众”的主体性,通过创造一种无产阶级的自我表达,建立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文化政治形式,进而实现权力的下探。在战争的“紧急时刻”,两党在文化“大众化”等问题上的差异折射的乃是“文化参与”与“文化控制”的辩证:国民党以扩大“文化控制”的方式“统制”大众的“文化参与”,却失去了文化上的领导权;而中共则通过强化大众的“文化参与”抵消了国民党的“统制”,获取了文化领导权,实现了对根据地乃至国统区的“文化控制”。在“文化参与”与“文化控制”之间作出取舍与平衡,形成既为群众所接受,又符合政党政治诉求的文化形式始终萦绕在两党对文化领导权的争夺中,而如何有效地统合两者并不仅仅是一个历史问题。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