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深入生活”是十七年文艺的一个核心原则。它不只是搜集主题、素材的手段,其设定的以“深入工作”为前提“深入生活”的路径,依据《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整风运动所确立的两个基本面向:用“与工农兵群众相结合”的方式改造革命者、知识分子;用“群众路线”改造革命政治。为此,“深入生活”本身构成一个特别需要“深入”剖析的经验过程。相关记录一方面能为我们呈现革命者“再嵌入”基层社会时的主观视角和主体状态——其主观认知如何遭遇现实挑战,以及随之而来的困惑、苦恼与自我调整;另一方面,相关的现实观察又提供了一种自下而上的经验记录,帮助我们不仅能从革命的主观立场去看社会的可能,还能从社会的实际运行状态去看革命的问题。《徐光耀日记》中所详细记录的1953年下乡办社的经历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高质量的“深入生活”文本。其写作计划虽然遭遇挫折,但日记中所记录的诸种工作、创作苦恼特别有一种认识价值。它帮助我们去看到在基于理念的行动逻辑与基层现实构成、状况之间的摩擦与磨合,它们共同构成了1950年代革命实践的“现实”。同时,它也让我们体会到1950年代文艺创作体制的一些结构性矛盾及现实主义写作要求的挑战性。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奠定的文艺创作机制中,“深入生活”构成一个贯穿性原则,几乎成为每个作家必须完成的“规定动作”。然而,虽然很多当代作家有着丰富的“深入生活”经验,但由于“深入生活”通常被视为创作手段,是一种获取主题、人物、素材的途径,因此,作家很少把“深入生活”过程本身作为表现对象。而事实上,20世纪五六十年代“深入生活”之特殊在于它不以搜集素材、服务创作为首要目的,特别规定作家需在深度参与基层工作的前提下深入生活:“不要固守作家、文化人身份而要把自己当作当地一个普通工作人员。要在工作中体验生活而不要抱收集材料的态度,要抱长期工作的态度而非暂时工作的态度”①。这使得“深入生活”同时成为一种工作方式。它的实际运行结合了一系列因素——干部改造,群众路线,思想宣传和组织动员,培养模范、典型带动的工作方法等。可以说,“深入生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社会改造实践中是作为一个系统性的群众路线工作方式的一部分发挥着作用。其效用不只限于作品,更体现于工作过程中。
正因为作家往往带着创作任务参与基层工作,因此,在看待现实的方式上,在对人的理解、把握、态度上,在掌握政策和动向上均提供着不同于一般基层干部的视角。相应的,在他们提供的文学叙述中(包括虚构性创作或纪实报道),通常能够呈现不同于一般文件记录、经验汇报的品质,更多表现与生活逻辑、与社会关系、与人的精神动能相关联的现实流变。只是,这种文学呈现通常经过了多重创作指导的折射,需要经过一番抽丝剥茧的解读才能透视出其认识价值。
而在作品之外,渗透于整个“深入生活”过程中的工作记录,与地方干部、群众的互动,寻找素材、题材的历程,培养典型模范的起伏,以及作家自己思想精神的波动则提供了更丰富、立体的认识材料。因为,无论作品也好,工作文件、经验汇报也好,大部分公开文字都会有一个配合政策方向的“应然”逻辑占据支配地位。即便一些反映“落后”情况的批评性材料也常带有确定的主导方向,即预定了某种“落后”状态可以通过特定的工作方式加以扭转,其方式往往参照着上级彼时的方针、指示。这意味着,在一般公开叙述性材料中,观察性、描述性因素通常不高,更多是把具体的人与事按经验、素材形式组织进一个指导性叙述。于是,无论表扬也好、批评也好,正面也罢、反面也罢都服务于将运动(政策)推向某个预定方向。因此,这类材料中经常出现过于整齐的一致性,乃至为了突出政策导向而故意择取极端案例。这也造成了日后在使用这些材料时的偏听偏信。
有人类学家曾指出:
因为民族志不发达,中国的社会科学在总体上不擅长以参与观察为依据的叙事表述。在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中国社会在运作中所需要的对事实的叙述是由文学和艺术及其混合体的广场文艺来代劳的。收租院的故事,《创业史》、《艳阳天》,诉苦会,斗争会,都是提供社会叙述的形式。在这些历史时期,如果知识界也能够提供社会科学的民族志叙事,中国社会对自己面临的问题的判断和选择会很不一样。②
这种遗憾当然存在,也事实上难以扭转、弥补,因此,真正的问题或许是:在没有产生民族志的时代条件下,能否将那个时代已有的社会叙述形式激发出民族志式的认识能量?这就尤其需要深入那个时代社会叙述形式所产生的特殊过程、生成机制和复杂经验。就此而言,“深入生活”本身是一个特别需要“深入”剖析的经验过程。
事实上,很多20世纪五六十年代作家都有丰富的“深入生活”经验③,且在“深入生活”期间有较为充分的记录——通常采取日记方式,包括工作日记和素材日记、创作笔记等。但整理出版这些记录的价值迄今尚未被充分认识。一些日记的整理、发表多采取类别摘录方式(将工作与创作分开),不能有效还原创作与工作、生活交织的完整过程。从这个角度讲,2015年出版的《徐光耀日记》有很大突破。其优点在于“全面”“完整”,以及直率、深入。日记内容非常丰厚,它不间断地记录了一个部队出身的青年作家从1944年到1957年的生活、思想、工作经历。作为一个业余出身的创作者,作者有借写日记锤炼写作能力的意志。他特别注意记录自己的思想活动、精神状态和情绪变化,记录那些对自己有影响、有帮助的人与事。同时,它又是“学习笔记”,但凡作者读过的书、学习过的文章,看过的演出、电影都予以记载和评论。此外,作为写作训练和搜集素材的一部分,日记中还存有大量“生活观察”,体现着工作过程中对各色人等状态的把握、判断、评价。
作为一个部队出身的业余作者④,徐光耀的创作理念、写作方式完全是被根据地、解放区的文艺路线塑造出来的。解放战争时期,他曾在华北联大文学院短期学习,1950年因写出长篇小说《平原烈火》一炮打响成了崭露头角的新秀,之后被选派进丁玲主办的中央文学研究所,成为被重点培养、寄予厚望的工农兵作家。这一成长历程中,师友对他的教育、提点,他的自我要求都严格遵循毛泽东文艺路线在这一阶段的主导方针。因此,当1952年“文艺整风”中提出“深入生活”号召后,他立即响应,回到自己的老家河北雄县挂职副区长,开始为期三年多的基层蹲点,并着手创作农村题材小说。他下乡的三年(1953年至1955年)正是土改结束后从“两种积极性”(农村自发势力与互助合作)相互竞争到毛泽东两次推动合作化运动高潮的大变动时期。徐光耀在基层完整经历了这一过程,参与了从“重点办社”到“统购统销”“总路线”宣传,再到全面合作化的历次工作。他一方面无保留地投入工作,另一方面忠实、详细地记录工作过程与农村状况的方方面面。然而,现实与期待有着不小的落差。基层工作的烦琐、地方干部的懈怠、工作的“不展开”、群众状态的不稳定及自己家庭的牵扯使得他希望从“火热”的现实中锻炼成长、汲取创作灵感的愿望常常落空,工作亦举步维艰。“深入工作”令他有如入泥潭之感,创作欲望几乎消磨殆尽。为摆脱工作和创作上的双重困境,他多次调整工作方式和创作方式,从“蹲点”变成“跑面”,再变成参观先进。这种调整固然使他一时摆脱了烦琐工作的纠缠,初步找回写作状态。但其调整却与写农村新人新事的初衷背道而驰,重回写抗战生活的轨道⑤。这实际上意味着通过深入工作来把握、表现新生活的受挫。再者,其新创作几乎都达不到自己的预期。他的本意原是希望通过“深入生活”把握一种新的生活形态和生活理解,从而产生表现新生活的新形式,在这其中完成自我的成长(改造)、工作的成就和写作的突破。然而,他最后发现,他在工作和写作中所体会、表现的新生活似乎远不如他在战争年代体会和表现过的生活那么鲜活。作为一个写作者,他真正的“生活”几乎永远是那个还未进入专业写作之前经历的、刻骨铭心的战斗与生活经历。他一生最成功的创作绝大部分是围绕那段生活书写出来的。而他费尽气力去“深入”的生活最终却未能变成他足以不断汲取的生活资源。
徐光耀“深入生活”之不成功和他遭遇的种种苦恼如细究成因,与其严格遵循1950年代“深入生活”要求中汇聚的各种创作要求、工作要求不无关系。事实上,无论是1950年代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政治路线还是文艺路线本身均充满矛盾、起伏、斗争。于是,愈是沉入基层工作就愈能切身感受到政策估计、工作方法、干部状况、群众觉悟之间的摩擦、龃龉,越能体会到规范性认识与实际条件、状况的落差。一方面承受这种矛盾,另一方面作为下乡干部又担负着大于地方干部的、贯彻中央精神的责任,徐光耀的压力可想而知。尤其在上级方针、政策变化的情况下,基层干部如果只被动执行倒可以顺水推舟,而如果想创造性地工作,就需进一步理解政策实质,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甚至突破政策本身的矛盾,结合基层状况提出有效应对和工作方式。这需要非常强的政治思考能力,否则就会被政策现实牵着鼻子转,自然也就难以从工作中激发、体会、捕捉到创造性。同样,在创作要求上,无论是“深入生活”的路径、“及时反映现实”的原则或是表现新英雄的要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方法等,细究起来也包含很多冲突与矛盾,不免导致作家无所适从⑥。徐光耀在“深入生活”中感受到的种种苦恼、压力、焦虑与不能有效应对这些要求有很大关系。
当然,“深入生活”有丰富的成功经验——同样在1952年开始下乡蹲点的柳青就在长期扎根基层的基础上写出了十七年文学的代表作《创业史》。关键在于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深入生活”方式,这不仅包含着找到自己的工作方式、写作方式,还包含着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面对自我的方式,与地方干部、群众打交道的方式,属于自己的群众工作方法,找到理解、转化政策的方式。要具体地、创造性地,而非抽象地找到这些方式构成对作家的真正考验。“深入生活”对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家来说是一道要过的关,一座要翻的山,这其中充满超出写作范围的多方位的考验,挑战着作家的思想能力、政治能力、创作能力甚至生活能力。这种多层面的要求意味着那个时代对作家的期待恐怕超出对一般干部的标准。一个干部之合格与否或者以其能否完成交派任务衡量,进一步或者以能否掌握党的路线和建设性地工作来衡量。而“深入生活”中包含的衡量作家的标准,除了要求其成为一个优秀干部之外,还要宏观把握生活全貌和“先进”工作的生成逻辑,结合对革命方向的理解书写出有教育意义的“典型”。因此,一个“深入生活”的过程不是单向地从基层工作中汲取素材,而是一个革命者在工作生活中既向外拓展又向内拓展,既积累经验又提升思想,既锻造观念又培养感受力的过程。可以说,它代表着革命对革命者最高标准的期待。因此,当年“深入生活”的种种努力——哪怕失败的——在今天来看依然珍贵。因为其中汇聚了革命实践中从理念运行到执行层次、基层构造、群众状态及革命工作者思想追求、精神动能等多层面、多维度的问题。对“深入生活”遭遇的种种苦恼的构成与成因加以分析,或者可以帮助我们真切地认识1950年代革命经验所具有的挑战性。
一
“深入生活”成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创作的制度性要求,其依据可追溯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中一段著名的话:
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⑦
这段话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提及《讲话》时最频繁被引用的,可以说是《讲话》的第一原则。但新时期后重申《讲话》精神时,被置于首要位置的则变成了“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一种对《讲话》文艺本体论式的改造。把《讲话》这一应当放置在整风运动的整体结构中,针对革命政治和革命者的自我改造所提出的要求变成了专门针对文艺领域的“文艺论”。如果我们联系《讲话》发表前后毛泽东在诸如《五四运动》《青年运动的方向》等文本中反复重申的——“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⑧——就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出身的新革命者与革命政治、与群众隔膜所隐含的危机是毛泽东在整风运动中要急迫处理的问题⑨。在此意义上,“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有着超出文艺目的的指向。可以说,不是生活作为创作的唯一源泉这一文艺本体论的判断自然生成了长期深入生活的必要,而是与工农兵相结合的政治要求产生了对工农兵生活与知识分子生活的对立式界定:前者是“火热的斗争”生活,后者是依赖观念形态的生活。而知识分子要摆脱、抛弃观念先行的思想与实践路径,不能止步于到一般性的“生活”中去寻找源泉,只有进入“火热的斗争”生活中,进入异质的、不依赖观念而富于斗争性、创造力的工农兵革命实践中去才能实现自我的更新。
这是一种革命方法、路径的改造。其中当然包含着对工农兵群众身上蕴含的革命创造力的理想设定。但值得深究的是,如果“文艺为政治服务”是更基本的原则,那么,文艺工作者改造自己的方式难道不应该是更有效地直接与革命工作衔接?就如“文艺为政治服务”所依据的列宁的说法——党的文学应该成为“无产阶级总的事业”的“齿轮和螺丝钉”⑩。而在列宁那里并没有把与工农兵结合作为一个必要命题提出来。因此,“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成为比“文艺为政治服务”更首要的原则尤其对应着中国革命的特定条件、状况。
恰如毛泽东在《讲话》中讲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政治”不是、不能是少数人的政治、贵族的政治,而是、必须是多数人的政治,是阶级的政治、群众的政治。11革命党只是群众的、阶级的政治意志的工具。但这是从革命政治逻辑上讲的“应然”,现实却是作为潜在革命主体的、被压迫的劳苦大众隔绝于政治,而承续了新文化运动遗产的进步知识分子、新青年从思想、心理、惯习上隔膜于乃至对立于一般大众。党与群众,革命者与群众,知识分子与群众的关系成为形成革命有机体所要迫切翻越的障碍。就此而言,之所以提出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恰是因为群众的革命性、创造性无法通过主观估计、赋予就能获得,只有经由革命者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地互动、调动才能激发出来。“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中强调的“长期”不单指时间,更指一种主观意愿的强度,它意味着不能指望将要面对、改造的现实顺利地突变或一劳永逸地翻转。这个“深入”的长期性和改造中国社会的长期性相一致,因而它也有着超越具体革命阶段、革命任务的含量。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讲话》指导下,很多长期扎根基层的根据地文艺工作者也要重新“深入生活”。按说,他们一直扎根农村,置身工农群众之中,做的也是面对民众的宣传工作。而《讲话》带给他们的新感觉、新觉悟是要将已经熟悉的工农兵生活重新陌生化和“再熟悉”——不是按其“生活”的本来面目(“自然主义式表现”),而是依照挖掘其创造性的要求再度把握。就此而言,“长期”“无条件”诉诸的不仅是直观的“久”,更是改造与自我改造的意愿与深度。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非常清楚的一点是,《讲话》表面针对文艺工作,但其阐发的核心理念不只对作家有效,更涵盖一切革命者。1952年,为纪念《讲话》发表十周年,《人民日报》刊发社论《继续为毛泽东同志所提出的文艺方向而斗争》,就明确提出《讲话》最重要的理论贡献是:“在中国革命文艺运动上第一次明确地深刻地解决了文艺工作中的根本问题——文艺和工农兵群众结合的问题”,给“一切革命知识分子”“指出如何改造自己以求得和工农兵群众相结合,如何为工农兵群众服务的正确道路”。并进一步挑明:
这些问题,不仅在文艺工作中是重要的,在其他一切文化思想工作中和革命工作中同样是根本性质的问题。因此,这个讲话,不仅对于文艺工作的前进和发展,具有伟大的指导意义,而且对于一切思想工作、一切革命工作的前进和发展,都具有伟大的指导意义。这是一部关于革命文艺的,也是关于革命的思想工作的辉煌的科学著作。12
事实上,通过下放、下乡,使干部、知识分子、知识青年离开机关、城市参加基层工作、生产劳动尤其是农村的生产劳动,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解决、预防“革命变质”——由于官僚化、城市化、“资产阶级化”造成的“脱离政治、脱离群众”——所习惯采取的路径。正因为这种思路中包含了越来越泛化、扭曲的改造意识——暗含着对一切城市、知识分子因素的防范、警惕和对工农群众革命性脱离实际的估计——因此新时期之后,毛泽东时代与工农相结合的要求与经验被普遍认为是应该反思的,至少是天真的。胡乔木在其回忆毛泽东的著作中就认为:“作家必须深入生活,这是普遍的规律,但要求每个作家都长期地下厂、下乡、下部队,也是不可能的。”13
但如前所述,在毛泽东的本义中,与革命工作结合的紧密性、有效性更为根本,在此前提下“长”和“久”才有意义,所谓“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效能而需要准备的决心、意志与心理条件。在毛泽东那里,创作本身的独立性、需要的条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重视的问题14。虽然《讲话》里也提及政治性与艺术性并重,但毛泽东并不认为文艺具有本源的创造性,在他看来,革命才具有本源性的创造力,文艺要获得它的创造性需特别结合到革命对现实的改造中,作为革命实践、社会改造、群众政治的一个环节发挥作用,而不是先作为一个有独立价值体系的领域在完成其作品性的前提下与革命结合。配合这一思路,当年为落实《讲话》精神而推动的“下乡运动”(1943年)中就特别强调:“要打破做客观念,真正参加工作,不要固守作家、文化人身份而要把自己当作当地一个普通工作人员”15。这也是后来的“深入生活”中反复重申的。在此工作、结合、改造优先的框架下,能否形成创作反而变得次要,甚至顾及创作变成阻碍工作深入、改造决心不彻底的羁绊。确切地说,构成羁绊的是那种“现代”文艺生产体制——创作主体与现实处于“观察—表现”的关系中,创作(写作)与接受(阅读)分置于不同空间,由此造成创作与接受的“个人化”,以及以印刷工业为核心的文艺生产的市场化。无论意识形态趋向如何,绝大部分现代文学都被这个生产形态无意识地支配着。而《讲话》后解放区文艺实践的要求中暗含着对“创作”的颠覆性理解:创作不再是一个独立过程和独立领域,新的“创作”一定是作为群众政治的有机组成部分并能直接、有效“嵌入”工作过程中。这种文艺的“去领域化”倾向从《讲话》后采取的一系列具体措施中可以体会出来:大量解散专业文艺团体,不鼓励小说一类作品式创作,作家改写通讯报道,倡导与工作相结合的小戏、故事、快板、秧歌剧等。发展到后来,兴盛一时的“群众文艺运动”则进一步否定专业创作,认为文艺工作者的使命不是自己创作作品而是帮助群众进行创作16——群众既是革命的主体,也应该是文艺创作的主体。
问题是,工作的深入和群众政治的深入一定能激发出“新的人民文艺”创造力的前提是革命政治、群众政治处于一种高度有活力状态。整风运动后,群众路线被高度肯定和充分运用一时造成了群众政治的高峰状态。但是,如果不满足于结合群众政治的创作而有着另外的抱负——那种要书写、记录、“表现”革命时代“现实”、生活和精神的全貌——也就是说,要重新进入作品性创作时,就会遭遇工作深入并不能替代文艺深入的困境。现实地看,文艺创作作为一种观念活动,其来源不单是“生活”,文艺借助从经典作品学习、对话而获得的创造力不是生活体验所能取代的。借助参与群众政治,借助与群众互动,文艺工作者能更新自己的政治感、社会感,由此获得对人、对生活的新体会,但要将这种感觉、体会真正赋形并“表现”出来还需另下一番功夫。况且,群众政治未必随时处于有活力的、积极的状态。尤其在基层,工作经常处于烦琐、胶着、疲沓、盲目的状态,干部、群众也是千人千面。像柳青在1943年下乡担任乡文书时遭遇的挑战就是,当“火热的斗争生活”落实于村庄中只是家长里短时,当面对群众的冷淡时,“深入”首先变成一个如何能“稳”下来的问题。17这绝非单凭自我改造的意志就足以克服,更需使自己获得自主性地提高的能力。为此,除了工作深入之外更须思想的深入、写作的深入。所以,柳青在投入工作之余,研读《斯大林选集》以期把握群众工作的原理,阅读《悲惨世界》等名著以汲取精神力量和写作能力。18正是有了工作深入之外的思想深入、学习深入才令其能穿透性地感受、把握所处的“生活”并获得表现它的能力。这个“生活”已非“原料”意义上的生活,也不是完全被革命工作规定的生活,而是经由作家的努力能够把握到其内在生成机制的生活。
事实上,创作上要“提高一步”的愿望到解放前夕变得越来越强烈。一方面,过于注重实用性的创作模式渐显公式化、概念化的弊端,对群众创造能力的夸大和过高要求使得群众创作的动能衰减;另一方面,革命即将胜利,工作重心将从乡村转向城市的前景,使得文艺工作者开始考虑根据地的一套在城市能否“吃得开”;此外,新中国建设的迫近也令苏联的社会主义文艺经验成为新的学习标杆。丁玲在1949年访苏后就检讨了解放区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式过于直白,而苏联诉诸“高级文化”的教育人民的方式更“高一级”:
我们今天的文艺工作,是停留在教科书上,总是告诉人家一定要这样做、这样做才对。在农村里的剧团演戏,像《白眼狼》描写土改斗争地主的戏。所有这样的戏一定是地主耍花样,而且一定有狗腿子,一个富农,一个中农,一个贫农,一个工作干部。这些戏是教育了群众,因为看了戏群众知道了不要上当。我们总是拿这些事情告诉人家。但在苏联看过了一个戏,人家问我怎么样,我说很美,可是心里想这种戏和实际有什么联系呢?但后来又看了两三个戏,才明了人家比我们高一级。苏联的艺术是提高你的思想、情感,使你更爱人类,更爱人民一些。因此苏联选了很多古典的东西来上演,像《青铜骑士》、《安娜·卡列尼娜》等戏都是提高人民的感情的。19
事实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的文艺方针一直处于一种结构性矛盾中。一方面,以《讲话》为准绳的文艺方针居于无可置疑的指导位置:下厂、下乡,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不仅是改造新解放区作家的手段,也是许多老解放区作家依然自觉遵循的原则。在“不要忘了普及”的警示下,群众创作仍被大张旗鼓地提倡。另一方面,随着新的创作标准、新的政治要求不断涌现,《讲话》的一些基本原则被微妙而决定性地重构了。《讲话》非常强调一切书本、作品对创作而言只是“流”,不是“源”,要向生活学习,不要向书本学习。而1951年为了提高工农兵作家创作水平建立的中央文学研究所则把学习中外文学名著、文学理论、文学史置于课程核心部分,加强文学修养成为与深入生活并列的“提高”途径。更关键的是,“深入生活”本身的内涵、导向也发生了变化。1952年的“文艺整风”将公式化、概念化与“资产阶级对革命文艺的腐蚀”并列为两种主要错误倾向,号召展开“两条路线的斗争”。而从具体论述中可以看出,对公式化、概念化的克服更加急迫。因为,它代表着一种表面为政治服务,实际上脱离群众、脱离政治的效果:
这种倾向主要的是由于庸俗地了解文艺的政治任务而来的。这种作品,除了拾掇来一些口号和概念之外,空无所有。它的人物是没有血肉没有性格的,它的内容是缺乏生活的。它只是把肤浅的政治概念和公式化的故事粗糙地糅合在一起。它既不是现实生活的深刻的反映,因此,也就不会对群众产生真正的教育作用。20
这里,文艺重新被放置在它原有的体系中加以衡量——对“人物”是否有血肉、性格的评价,对“内容”是否有生活的衡量;文艺对现实的作用方式也回到“反映论”的基点上——作品要能“深刻”地“反映”现实才能起教育作用。《讲话》后,曾一度实验的文艺实践与社会实践、生产与接受、作者与观众融合在一个过程、一个空间中亲密无间的状态再次被分离。其必然导向的逻辑是——如果作品本身不成功,它就起不了政治作用:“尽管他们的作品仿佛很强调政治,而实际上却是取消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真正功用。”这近于鲁迅当年批评激进革命文学的立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21——一种文艺本位的文艺政治论。恰如鲁迅将文艺与革命在“不安于现状”的特性上等量齐观而对峙于“安于现状”的政治,可以看出,鲁迅是将文艺和革命看成两个可以产生反抗性政治的本源形态22。而毛泽东并不认为文艺构成一个可与革命并列的、可以产生革命性的源头。
1952年“文艺整风”中标举的足以克服公式化、概念化的首要方式就是回归《讲话》的第一原则:“长期地无条件地全身心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但是,与1943年下乡运动时侧重搁置作家身份不同,此时重申《讲话》的相同段落,重点却落在了后面一句——“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自然形态的文学和艺术”。于是,深入生活固然要忘我工作,但到“火热斗争生活”中去的目的是为更好、更有效地“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为“进入加工过程即创作过程”做准备。之后,再进一步引用《讲话》:“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组织起来,集中起来,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就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这样的讲述方式把文艺的“提高”——比生活更集中、更典型——顺理成章地树立成文艺能够起政治作用的前提。由此,文艺的提高,创造典型,培养真正的文艺家具有了优先位置:
而我们的公式化和概念化的作家,恰恰是没有出息的文艺家,因为他们把这些深入群众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和组织、集中、典型的过程,一股脑儿都省略了。他们既没有认真去研究现实生活,也没有认真去从事艺术创造,他们只是闭着眼睛粗暴地对待现实和艺术。这应该说是文艺工作中的一种懒汉,而对于懒汉来说,是不可能要求他们对人民对政治有什么真正的服务的。23
这样看来,哪怕与工农兵相结合成为一个优秀的工作者,但如果在创作上是“懒汉”也依然要被淘汰出文艺工作队伍。这背后隐含一种“再领域化”的逻辑。除了文艺工作者的身份被强化、固化之外,对“深入生活”时所把握的现实方向、内容也有了更明确的规定:
现实生活是十分丰富十分复杂的,文艺家必须深入人民的生活,认真地观察、体验、分析、研究,真实地具体地深刻地反映生活中间的最本质的东西,表现现实生活中的最根本的矛盾和这种矛盾的各方面的运动形态,刻划先进人物的精神和品质……24
在“下乡运动”阶段、“群众文艺运动”阶段或“写政策”阶段其实并不特别强调“反映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最根本的矛盾”。因为真正处于“火热的斗争生活”中,一切矛盾是流动变化乃至瞬息万变的,一个投入的、有创造力的工作者的能力恰好体现在于流动的矛盾中把握力量的消长,因势利导。只有当斗争生活的流动性衰减时才会生出对“最本质的东西”“最根本的矛盾”的规定。相应的,对群众的理解也发生着变化。整风运动时对群众路线的理解多将群众的创造力作为一种集体意志的产物,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25。“先当群众的学生”并不特指向群众中那些有光彩的人物学习,而是要向一切群众学习,因为,即便是落后群众身上也携带着甚至更深地体现着革命者可能隔膜而又必须突进的现实维度,不突破这些维度就不能完成革命的突进和革命者的改造。因此,在“深入生活”中对落后状态、落后现实的理解、把握至关重要。而新的“深入生活”要求中,发掘、塑造榜样人物成了首要使命:
在我们的许多作品中,还没有创造出真正可以被千百万人当作学习的榜样的人物;而这种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很不缺少的,他们是推动生活前进的先进力量。艺术家的责任,就是要揭示这种力量,用最大的热情来表现这种力量,使他成为千百万人的榜样,鼓舞人们去为美好的理想而斗争。26
这种对模范人物带动力量的高度期许势必影响理解群众的方式。它又与文艺创作中的“提高”方向——塑造现实主义典型,参照苏联文艺经验以英雄形象教育人民——构成同构关系。这些在在使得新的“深入生活”实践中工作要求、创作要求的重心、内涵都发生了偏移、变化。
二
1952年的“文艺整风”带动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轮“深入生活”高潮。纪念《讲话》十周年社论提出的指示——“一切有创作才能、有创作经验的文艺工作者应该使他们逐步从行政工作中解脱出来,转而深入生活,从事创作”——成了这一轮“深入生活”高潮的动员令。一系列作家离开城市、机关到农村、基层去挂职,像柳青挂职陕西长安县副书记,秦兆阳挂职河北雄县宣传部长,开始为期一两年乃至十几年的“深入生活”实践。
到1953年9月二次文代会上,丁玲作的大会报告《到群众中去落户》中进一步提出号召:
想写出几个人物或一本好书出来,就必须要长期在一定的地方生活,要落户,把户口落在群众当中,在那里要有一种安身立命的想法,不是五日京兆,而是要长期打算,要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天地,要在那里找到堂兄、堂弟、表姐、姨妹、亲戚朋友、知心知己的人,同甘苦,共患难。27
丁玲此时倡导到群众中落户要克服的对象已经不单是“公式化、概念化”,而尤其针对用“生活分析”和“生活研究”来取代生活体会的“提高”方式:
现在似乎有些人在过分强调对生活的分析和研究,并且把分析、研究和生活机械地分开。这种看法影响了一些青年作者。最近我听到好几个同志同我说,说他的问题主要是对生活认识和分析的能力问题,并非生活不够的问题。他们还说:别人到生活中只去了三五个月,就写出了一部好作品,我去了一两年,还是得不到东西,我看主要还是自己认识生活和分析生活的能力太低。
老实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对生活当然必须有分析和研究,可是以为我们生活已经够了,而问题只在于马克思列宁主义、政策思想的问题,我觉得不是这样。我甚至以为这种看法现在在传染着很多人。这样就会使许多人对于深入生活这一最主要的原则发生动摇。28
丁玲警惕的是一种对观念过于信任的倾向,由此会造成用观念来支配对生活的理解和表现。丁玲强调“生活”高于观念,这固然基于她的创作感觉,但更具个人色彩的是她从创作立场出发产生出一种对于“生活”的感觉路径。这种属于丁玲的“生活”感觉路径与革命政治视野下的“现实”“生活”感觉构成某种对峙——丁玲所说的“生活”必须经过一个主体“体验”的过程,这个“体验”的前提是“忘我”地投入:“什么是体验呢?我的理解是:一个人生活过来了,它参加了群众的生活,忘我地和他们一块前进,和他们一块与旧的势力、和阻拦着新势力的发展的一切旧制度、旧思想、旧人作了斗争。”“忘我”和基于责任感的参与使得深入的主体与深入的对象(群众)融合成一种不分彼此、近于命运共同体的状态。所谓“忘我”并非“无我”,在此过程中他会刻骨铭心地“经历各种感情”,“他在生活中碰过钉子,为难过,痛苦过。他也要和自己战斗,他流过泪,他也欢笑,也感到幸福”。而且带着感情的投入一定会得到群众感情的回馈:
我们在那里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严肃的人,热情的人,理解人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私心的人,我们慷慨地、勇敢地把力量拿出来,我们也将会得到最多的、丰富的、各种各样的情感。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贫乏了,我们就富有了一切生活中多彩多样的人的心灵的、生动的生命的跃动……29
所谓“深入生活”最终要达成一个经由感情互相激发而产生的水乳交融的状态。感情在这其中起着黏合剂的作用,没有真正感情的交流就没有真正的融合。这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治理想。“群众路线”要着力克服的难题之一就是先锋立场的革命者与“保守”现实的对立、隔膜,只有革命者与群众达到连心、连情,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革命才有力量。因此,毛泽东也强调革命者的改造要落脚于“感情上起变化”。但是,对于感情因素在政治过程中的有机作用,一般的革命政治论恰好缺乏有针对的讨论与认识。毛泽东也只是从革命者调整自我心态的角度谈到感情。而丁玲从创作角度理解的感情是不断生成、彼此激荡的。它使得人的主体改造挣脱观念化、标准化的压抑,达致“心灵的、生动的生命的跃动”。这种主体改造的理想承续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人的解放的想象——人经由自我破除、突破桎梏而最终获得解放。只是这种“革命启蒙”下的解放不是孤立地回收到个人身上,而是把自我解放融入多数人共同解放的洪流中,它才能生成真正的创作状态——“我们就会觉得写不胜写,而且写得那样顺手,那样亲切了”。
在丁玲的立场上,人对感情的需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是“生活”最本质的东西,也是创作的依托,亦为革命所不可或缺。在丁玲这里,“生活”不是被革命政治全面规定、支配的,而是大于革命,并可以生成、培养真正的革命感情、革命实践和革命创作的土壤。她之所以反感用分析、研究生活取代在生活中的体验(“在生活中生活”),就是因为它们会取消感情的位置,取消产生感情的过程与效用,那就意味着取消了“生活”存在的意义,取消了革命工作的内在动力。为此,她格外强调“深入生活”要付出感情,要“爱人”,从“爱”中才能产生责任心,才能以心换心。所谓“落户”并不是直观意义上的待在基层:
所谓真正去“落户”,是从精神上来讲,要我们的精神、情感和群众能密切联系,同群众息息相关;并不是指我们搞创作的要永生永世住在一个村子里,把我们的户口放到一个村子里去住一辈子就算落户了。.30
在丁玲这里,长期深入也好、参加工作也好,都是手段,并非目的。最终目的还是要打破现代自我的封闭趋向,打破只在一个环境中生成的“生活”,通过与群众息息相关,通过与群众的互动而创造一种新的生活感觉和生活欲望。而创作的欲望、灵感、素材正是从这种生活欲望、生活创造中生发来的。所谓“工作”的本义既包括对封闭、扭曲生活的突破,又包括对更健康、更具活力和创造性的生活的打开。如果不致力于打造自身主体的深度、强度,仅“长期”“无条件”地投入工作,产生的效果通常非但不能通过深入工作来获得生活和灵感,反而很快被事务性工作淹没。正是过于强调知识分子改造、革命工作的“非主体”一面,无形中越来越造成“工作”与“生活”的对立。特别是随着革命胜利,“工作”越来越科层化,群众运动的动能又逐渐消退。这时的改造要求就会造成一种扭曲。一方面,反复要求“无条件”地安于事务性、烦琐的工作,似乎越是事务化、非创造性的工作越能考验自我改造和革命性的决心与纯度。所有基于自我成长要求而提出的工作考虑都是一种“自我打算”31。另一方面,“工作”布置的自上而下维度大大加强,自下而上因素对工作的影响越来越小。“工作”的执行性、刚性的增加削减着工作者的创造空间。在此前提下,继续强调“长期”“无条件”地深入工作而能达到“深入生活”的效能无异于缘木求鱼。
因此,丁玲此时对“深入生活”的阐发中特别突出“生活”的独立价值,似乎“生活”有着修复活力、产生灵感的效能。这阶段,许多下乡文艺工作者都遭遇工作和创作间的冲突,认为投入工作会破坏创作情绪。而丁玲的回答是“生活并不会消灭人的诗情诗意”,“生活本身就是创作”,融于生活的工作也就必然带着诗意,“给人以创作的欲望和材料”。
这几天有人向我说工作太多了,忙得连创作的情绪也没有了。我想是不会的。生活,并不等于事务,并不要你事务主义。生活本身就是创作,而且作家是在任何时候也在进行创作的。一个普通人在生活和工作中,常常有所感,有种诗意,也想写点什么,有创作的冲动。32
丁玲的回答实际上是在工作与生活日渐分离的趋势下,试图以生活来重新界定工作。因此,她的“深入生活”就不是必经深入工作来把握生活而是以生活的意志、欲望来工作,来突破事务主义的屏障。对生活意志、欲望的调动、培养比“长久”“无条件”更根本,更有效。
那为什么在这一时期丁玲好像又特别强调“到群众中去落户”?这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作家专业化、机关化引发的警惕有关。丁玲自己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培养工农兵作家正是促进业余作者专业化,但她同时意识到这些基层出身的业余作者的优势全在于“有生活”,即积累了大量部队、农村、工厂经验——且这些革命生活经验正是日后文艺创作中要集中表现的。因此,就内在理解革命生活而言,这批新作家相比老作家有很大优势。而他们最初的创作动机也来自传达自身经验的强烈冲动。丁玲对徐光耀为什么能写出《平原烈火》就有这样的说明:
当徐光耀写《平原烈火》时,他的文学水平不如现在,但他在冀中平原上跟着打游击十多年,那些生活惊心动魄,那些人生龙活虎,都时时激动他,在他的脑子里挤来挤去,都要他写,他就凭着他的感受去写了。他只觉得要写的太多,他对人物和事件是不犯愁的,他努力的只是一点,如何克制自己的感情,割爱一些,多剪去一些,使其精练。徐光耀能写出《平原烈火》,主要他是从生活中来的。33
徐光耀这些工农兵作家的经历可以印证《讲话》中暗含的意思:革命过程本身的丰富经验和创造性远大于文学想象的创造性。即便在写作能力不够强的情况下,徐光耀仍然可以凭借他丰富的生活积累和经验感触写出富于表现力的作品。相比之下,走上专业写作道路后徐光耀反而退步了:
徐光耀这几年来文学修养、理论水平都提高了,他也到朝鲜去了一年,也写了几个短篇,却都不及《平原烈火》,原因就是他对新的生活不如他对抗日战争那段生活熟悉。所以我劝他不要着急写,他应该再回到生活中去……34
其实变化的要害不在于对生活熟悉与否,而在徐光耀有了一个前提性的“作家”身份和“写作”任务,决定性地改变了他和“生活”的关系——从不自觉的主体性“生活”变成了自觉的,但按照一系列观念设定、参照去进入、体验的客体“生活”。由此,“写作”要求中对于写什么、怎么写的各种规定开始左右着他进入生活的角度、立场35。就此形成的负担、压力和无所适从丁玲颇有洞察,所以在给他的信中直言不讳地指出:
你关心你的写作问题比关心政治生活(即生活的政治意义)多。因此你的心中是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使你非写不可的东西,所以你就怎么也写不出,写不好,而且觉得无什么可写。……
第一,我劝你忘记你是个作家。你曾写过一本不坏的书,你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你忘记了,你就轻松得多。因为这就会使你觉得与人不同。这意思不是指骄傲,而是指负担太重。(读者的期待)……把那些好心思忘记掉,你专心去生活吧。当你在冀中的时候,你一定也没有想到要写小说,但当你写小说的时候,你的人物全出来了。那就是因为在那一段生活中你对生活是老实的,你与生活是一致的,你是在生活里边,在斗争里边,你不是观察生活,你不是旁观者,斗争的生活使你需要发表意见。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忘记你去生活是为了写作的,是为了你的读者朋友等等的想法。
第二,你不要着急任务。我们并没有加给你什么任务,你的任务是去生活,去好好改造自己,学习生活,学习做人,学习做一个好党员,一个有知识,有学问,有见解的好党员,一个有修养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你曾经写过一本很好的书,这是非常可喜的事,但离一个作家,一个成熟作家还很差,写作还是首先从做人做党员着手,写是第二。你不要忘记,暂时写不出不要紧,怕的是永远写不好。
第三,暂时可以不回。……如果的确不能深入下去,我以为就要回,免得在那里虚度光阴,以后再下去也是一样。生活中的方式、运动、变化是很多的,但也不是非死捏着不放,死捏着也不一定就懂了。.36
表面看,丁玲劝诫的重心是先做好工作最重要。然究其实际,丁玲所说先去做一个好党员、先去生活的意思是要徐光耀摆脱写作观念的束缚。当“写作”越来越成为一套观念机制时,只有学到、磨炼出挣脱观念束缚的能力、途径才能找回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这里面暗含着丁玲自己的写作信仰:她相信写作是不能“造作”的,文学是无目的的目的,一旦“造作”“刻意”就虚伪,就丧失了动人的能力。生活之所以最重要,是因为生活同样不能“造作”、无法“造作”,生活是虚构的反面(不仅是真实,还是无法刻意),而文学是虚构,但并非虚伪,只有从未经造作的生活经验中才能生成虚构而真实的文学,这其间不容有虚伪、造作的余地。对丁玲而言,生活、写作的意义之一就在打破观念式的生存,如果写作反而使人套上观念枷锁,那就不如忘掉自己是个作家,去真正地生活,“学习做一个好党员”,“学习做人”——“多理解人吧,不是为写作和人做朋友,是尊敬人、帮助人,是向党负责的去爱人、帮助人”。同样的,如果“工作”变成形式、教条,那就“不要死捏着不放”,“免得在那里虚度光阴”。
可以说,丁玲是从回到“生活”的本源意义乃至“生活”的抵抗意义中去强调“深入生活”的必要。此外,强化了丁玲“深入生活”立场的还有她对现实主义创作难度的体会。她在1955年所写的《生活、思想与人物》中把从参与工作,到熟悉人,到形成人物的过程描述得漫长而几乎没有终点:
你就得长期的给她什么,给她感情,将心换心,你要找她,管她的事,给她出主意,帮她的忙,诚心诚意地对待她,直到有一天,她觉得和你是平等的,她完全信服你了,这样,你这个朋友才算交定了。交定了这一个朋友还是不行,你以为你为她花了很多工夫,她就有一篇小说交给你,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或者以为她就有个人物给你,你将来可以写她,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也许她并不是一个人物,她什么也不是,但你还是要花很多工夫对她,而且不只对她一个人,还要对这个、那个……37
这样一来,创作变成了一个不断延宕的过程,令“深入生活”变得不能不“长期”。但这个“长期”与《讲话》的本义已发生了偏移。可以说,丁玲是在创作问题上采取一种更激进、更严格的“现实主义”立场来重构了长期深入生活的必要。而柳青蹲点皇甫村十四年写作《创业史》是基于相似的觉悟。只是,这种重构的“深入生活”原则固然在创作上是有力的,但它却与“文艺服从于政治”所衍生出来的“及时反映现实”的创作要求之间构成冲突。而后者正是“深入生活”要求中的另一个重要面向——既然参与的是革命工作,意味着革命工作、革命运动的变化需要及时加以表现、宣传,因此,通过创作及时反映基层动态、书写先进典型、配合宣传成了文艺工作者不可推脱的任务。所谓忘掉作家身份先深入工作,做一个好干部很多情况下只是一厢情愿。越是工作分量重、政治压力大、运动高潮频起时就会越催促作家拿出配合现实的作品。丁玲反复重申的要慢、要积累在创作任务的催逼下成了一种过于理想主义的创作态度。同样,她对“深入生活”后会遭遇的工作危机也是用了一种理想主义、浪漫化的道理加以弥合,并不能设身处地地解决下乡工作者的问题。
三
作为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批学员,1953年毕业后,徐光耀即遵照“深入生活”的指示回到老家雄县挂职、写作。毕业前夕,丁玲特别针对部队生活带给他的正负影响有一番评估:
你这样人的性格很单纯。有一些是像个部队出身的样子,如听说,和组织上的关系搞得比较妥帖,有一定的组织纪律观念。可也有的地方不像,不活泼、不够热情、不大开窍、太拘谨、太孤僻啦!部队上的人有他的好处,可也有他不用脑子想事情、太集体化的毛病。单纯有好处,一个革命同志总的方面应该是单纯的。就是他没有自己,对革命事业没有两个心眼儿。可他也必须复杂,人是复杂了好,关系多,知道得多,生活知识丰富,问题就看得透彻、尖锐。38
少年参军的徐光耀,部队是其主要成长环境。与一般野战军不同,徐光耀所在部队经历了冀中艰苦的平原游击战,尤其是1942年“五一大扫荡”使得部队被迫长期在地下活动。徐光耀检讨自己原本“孤僻”的性格就是在这阶段恶化的:
我过去本来是很活泼的,并不像今天这样“老成”。然而“五一扫荡”后,部队便转入了隐蔽活动,一天价藏在屋子里,连院都很少出来。说话都用交头接耳的方式。闷,闷,闷!连闷了一年多的时间。孤僻的性情就被闷得愈厉害了。.39
一般对于部队生活而言,尤其如徐光耀这般做“机关工作”的人,“孤僻”未必是大问题。可当“善于做群众工作”越来越成为基本要求时,徐光耀“不好接近群众”的性情,那种“不但不想接近群众,且有时要躲避群众”的态度就成了不断要检讨、纠正的缺陷。与一般战士“不用脑子想事情、太集体化”相反,徐光耀天生极有上进心,打心眼里羡慕“有才”的人,也努力要使自己成才:
我往往以貌取人,然而却是死命地爱才,简直是个“才迷”!……我拼命地爱着一切聪明人。我愿一切人都聪明,都成才。
正因为爱才的缘故,所以,我也很克服自己,很要求自己,唯恐自己不才,唯恐自己的落伍。于是,我便拼命地追求知识,拼命学习别人之才,把自己培养成才。.40
他的爱好文学,一门心思走写作的路正源于这种爱才、成才的自我要求。为了成才,他高度自律,不断自我克服、自我提升,同时也生出好胜心、竞争心,克制不住地去和那些优秀的人比,甚至嫉妒别人的成功,激发出要较量一番的心理。这种自律进而转化成以高标准来衡量周围的人,常看到身边人的不足,总以批评眼光看待环境。这不免影响到他写作、取材的方式:“在看问题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去到处挑毛病,看一切都不顺眼,只看见落后的那一面,看不见新生的、向前发展的积极的那一面,也是光明的那一面。因之,毛病看的太多了,越滋生厌恶之感,就越影响自己的情绪,写起文章来就不能不是对某些事物表现了深恶痛绝的(这有它好的一面)态度,自然而然地跑进人物的改造方面(主题)去了。”41
这种脾气、秉性令他在集体生活中颇显“各色”。尤其当集体主义、群众观点成为党员基本要求时,那种“不好接近群众的性情”、自我成长式的上进心就被界定为一种值得警惕的、潜在的“小资产阶级品性”。徐光耀1953年的整党鉴定中就有如下评语:
搞创作有从个人名誉出发的成分。……在事业上是个人追求,个人奋斗,强调决心、毅力、有志者事竟成,比较抽象地承认党的培养教育和群众创造,具体地肯定个人的努力和功劳。……又由于个人打算多,和同志接近计算得失,帮助人感到是“支出”,与人谈话是“浪费”,所以不愿意接近人,孤僻,把自己从群众中孤立起来,相当地脱离了群众,表现群众观点不强。42
而工农兵作家的“小资产阶级化”正是进城后特别被警惕、防范的。这种“小资产阶级化”与文艺体制正规化带来的“名利”也有关系。像徐光耀,由于进城后很快写出了长篇小说《平原烈火》,在大部分解放区作家还未转型的情况下弥补了大作品的空档,立刻从一个面临转行危机的军队干部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平原烈火》在短时间内十数次重印,译成数种外文,成了解放区军事题材的代表作。随后源源而来的是荣誉、版税收入、社会活动,处处被赞扬和掌声所包围。他也如愿以偿进了中央文学研究所,成为被重点培养的青年作家、新中国文学未来的中坚力量。
然而,对写作而言,巨大成功背后往往接踵而至的就是能否继续的危机。丁玲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跟徐光耀谈话时一针见血地指出:
有时候,头一本书很厉害。开头的总是力气很足,热情很高。以后人们要求你继续下去,你就难以为继了。一直撂下去,到老再也写不出来,勉强写又写不好。写出来也没有力量,不能动人。有很多人脱不掉空头文学家的咧!以前不干文学,干别的,还是内行。现在搞了文学,再干别的,又不是内行了。43
私下与别人交流意见时,丁玲说得更直白:
《平原烈火》把生活本钱花光啦,到朝鲜呆了一年,从信上就感到收获不大。回来了,总是辛苦一年,不好打击情绪。银行存款,年轻的爱人,名望……害了他!应深入长期生活一下再说。44
而徐光耀自己,固然从道理上明白践行“深入生活”之必需,可临到付诸实践时仍不免踌躇:
我自己要求到农村中去,而且知道越长期越好。但一旦答应了这个要求时,说真心话:我又有些害怕它,尤其是害怕长期的下去。吃不了苦是次要的,真正的痛苦是舍不得长久离开我的芸!因为,她太痛苦了,她太舍不得离开我了。我做了爱情的可怜的奴隶。
……我,有些堕落了!
丁玲警告我:不要沉到个人家庭的小感情圈子中去,不要把自己的心胸、眼界都束缚、缩小拢来。我原先还以为我有信心,不至于沉入去。可是,当我真的要拔起时,我显得这样软弱无力,我甚至私心中要跌倒和屈服下来。我心灵中有一处在谨慎地却是高声地悄悄地叫喊:“留在北京吧!至少先留下半年也好吧!就是当编辑也好吧!如要下到农村去,也不要一去两年,顶多一年就算了,就回来吧!”.45
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的侵蚀。这个“生活”不是革命聚光灯下的生活,而是隐身在革命之后,却决定性地左右、改写着生活面貌的“日常”:
会客室有好几起等待接见的人,大家互相闲谈着。我偶尔从旁听来,实在惊讶入城以来给人们思想生活上带来的巨大变化:一个人谈着近来坐电车往返奔跑,花了多少钱,真够呛。另一个要求干部借给他一些钱,以便去治病和应付日常花销。又一个正诉搬动孩子和保姆的困难。再一个则大叫这次的调动使他遭受了很大损失,一大堆东西都给丢在另一个小城市了。
总是,钱、东西、老婆、孩子……战争、工作的题目销形敛迹了,生龙活虎、集体的意愿和志向被遗忘了,代之而起的是烦琐的生活事务及个人圈子中的得失。46
在丁玲看来,最大的危险莫过于“热情”的丧失。一旦陷入“小日子”的枷锁就意味着心胸、眼界的缩小,随之难免的是意志消沉——“你好像力气不够,有些消沉的样子。没有以前的热情和朝气蓬勃了,好像泄了气了”,而搞文学的人“应该生龙活虎,生命力要能燃烧,燃烧得很旺才成”。要恢复“热情”就必须突破身边“小生活”的圈子,投入另一种生活中去。虽然农村生活对于本乡本土的人也是日常,但对于带着工作任务、带着改造使命的工作者而言,那里的生活就变成了被革命所搅动的“大生活”。另一种生活的价值在于一个人不能惯性地生活,不知不觉地被周边生活的逻辑所左右,应该有勇气用“应该有的”生活的理想去改造现实,为此或者还要牺牲自己的生活。这也许是残酷的,但对于广义的创作者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必要的残酷——用打破惯性自我的方式去获得更阔大、更具创造动能的自我。
针对徐光耀的“孤僻”“单纯”,丁玲的叮嘱是通过“深入生活”学会“做复杂的人”:
要做复杂的人,必须自己去争取,要自觉、自动地去争取去克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就到了复杂环境中也还是单纯的。因为你谁也不接近,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你还不是单纯的?
争取不单纯,就要多管事情,多参加别人的事情。参加了别人的事情了,你就有热情了,你就能懂得多了,自己便和别人多方面搅和在一起,就成了复杂的人。47
对于重建创作能力、找回创作冲动而言这是治本之道。徐光耀对自己下乡预设的“成功”标准中充分吸纳了丁玲的意见:
对农村有了充分的理解,从而对一个社会的重要和广大的方面有了理解。使我的性格和才能都有了显著的变化,首先是“复杂化”起来,放开、爽朗和豪迈起来,热情和生龙活虎起来。……为能这样,我便可说是有了百分之七十的成功了。其次,不论在农业生产建设方面,或抗日及解放战争史料方面,供给我一个可资创作的题材,我必须带一个明确“轮廓”回来。48
徐光耀之所以选择回老家“深入生活”,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一直未放弃写抗战题材的计划,尤其想以自己为原型写一个八路军干部的成长。这是陈企霞等人一再跟他建议的。但在1953年的时间点上,革命历史题材未必最急需,下乡的首要目的是写最新的现实,收集历史材料只能捎带去做。因此,他在向华北军区政治部的文艺领导侯金镜报下乡计划时,首先提到“了解农村建设的发展(或创建)过程”,其次是:“复员军人回乡生产的情况”,最后才轮到“抗日及解放战争的斗争历史”。而侯金镜给他的指示是:
第一,他认为康濯、秦兆阳的农村小说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是没有反映现在农村中阶级关系的变化或阶级斗争,因之显得思想性薄弱、肤浅、不深厚,而且缺乏社会意义。写农村生活,只有写出阶级关系的变化,才能本质地反映农村问题,也才能有深远的社会意义。……
第二,经常写些短小的文章,至少两三个月内有一篇。其好处是经常保持对自己文学上的特殊训练,更深入地研究和观察生活,促进对生活的认识和记忆,利于生活的积累,有助于(至少是无害于)更长篇幅的创作。……
第三,三个、四个或五个月后,便回北京一趟,与人们研究念叨一番,以便不致陷入狭小的圈子中,随时跟上文艺发展的轨道前进,不致脱出这一规律。随时跟上时代思想的先进水平,保持开阔的眼界。……
第四,他认为关心复原回乡参加生产的军人生活,是与部队有直接联系的,是一重要题材。……49
侯金镜的指示深具“政策性”。它体现着这一阶段“深入生活”要求中几个突出规定:首先是反映社会本质,写农村生活要写出阶级关系变化才算本质地反映了农村问题。其次是不能放弃“及时反映现实”,要写小文章。虽然徐光耀自己理解写小文章是为长篇做训练,但上级更在意这些文章须起到现实作用。“深入生活”不等于脱离了服务现实的创作任务,不等于和单位脱了线,“深入”中还要随时完成交派工作。此外,“深入”要避免只“下去”不“上来”。“深入”要达致的效能不是被“下面”同化,而是不断用“上面”的新指示、新精神改造“下面”。因此,跟踪政策动向,“跟上时代思想的先进水平”不可或缺——身体扎根基层,思想要与中央同步。这种同步不单通过读文件、读报刊等来达成,更需通过听报告、听传达等内部途径来掌握尚未公开却具决定作用的“动向”。为此,“深入”的过程中不断“上来”充电也就成了下乡工作者必要完成的功课。50
四
徐光耀下乡的雄县属保定市下辖保定专区,位于大清河北,离保定40公里,距北京一天车程。抗战期间,此地属晋察冀边区的冀中分区。这里既是徐光耀老家也是他打游击的地方,要说熟悉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可熟悉并不等于工作容易、方便。因为,工作是新工作,贯彻的是新要求,涉及千家万户的利益,越熟悉将越牵涉远近亲疏、人情面子。何况,他被安排在自己家所在区(第三区)担任副书记,更面临家庭、亲朋关系的种种烦扰。为此,徐光耀也曾犹豫、担心。但其选择回乡工作的心态如晚年访谈中所述:
农村合作化运动是党号召的,是天大的好事。这样的好事,当然要先让我家乡的人得到。战争年代,这里属于平、津、保三角区,敌人蹂躏过久,他们太苦了,让他们早一天过上幸福日子,早一天离共产主义近一些,纵是得罪人也在所不惜。51
不难看出,他造福乡梓的心理寄托在对中央号召完全信赖的基础上。相对于乡亲们的需求,他更看重党给农村设定的道路、前景;这意味着越是及时、透彻地贯彻中央号召就越是对乡亲们负责。这种责任感向下,但眼光、心理完全向中央认同的状态与一般地方干部颇有不同。因此,他回乡落户后首先深感触目的就是基层干部的政治迟钝、不敏感。
刚到区里的第一天,大家在听关于月食的广播时突然收到了朝鲜停战的消息,徐光耀很为之雀跃:“多大的世界大事啊!自此我国可结束‘边打边建’的处境而专心致力于建设了。……”可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这样的大事,我们县区干部(不下14人),对这一消息的兴趣,尚不及月食的十分之一。政治上迟钝到了什么程度!”52
基层干部的“迟钝”折射出他们与“国家大事”、与国家之间的距离。在根据地时期,革命的“大事”和地方事务有着密切关联,诸如减租减息、“大生产”、互助合作等举措是把基层、老百姓的生产生计直接变成革命的“大事”。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像朝鲜战争这类“国家大事”虽然与地方、基层不无关联,但基层干部很难真切体会到那种连动性。徐光耀这种“上面”来的人可以马上意识到朝鲜停战之于国家建设的影响,可以立刻理解它的“政治意义”,而基层干部、老百姓却没有任何反应与了解的欲望:“报也懒得看,广播也懒得听。仿佛世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可怕呀!”53
与“迟钝”“迟滞”相伴的是工作上的被动:“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县区干部相当弱,政治上不敏感,缺乏活力和前进的追求力。工作上、领导上,可以说,没有什么是走在前头的。”54尤其在中央已确立为农村工作方向的互助合作运动上,县区几乎无所作为:“以前是不重视,未能好好搞。现在重视了,却是还不曾学会搞的方法”55。
事实上,同样“深入生活”,是深入“先进”地区还是深入“落后”地区差别很大。“先进”地区有模范、有典型,干部能力强,有先进工作方法、新鲜事物,还有帮助工作的驻村干部,文艺工作者可以较快找到符合标准的表现对象,也能在新人、新事上获取灵感。潜在危险是太容易把目光集中在典型身上,忽视造成典型的特殊条件和其他更富挑战性的现实状况。而在“落后”地区,干部、群众、工作、生产条件的不理想意味着下乡干部的工作压力会大大增加,要全力投入工作去改变现状,而且有可能投入了大量精力依然势单力孤不能有所成就,还影响写作心情。
问题是,“先进”和“落后”的区别是如何造成的?这不单取决于干部素质,更牵涉到方方面面的政治、经济、社会条件和历史因素。比如,一般老根据地都是共产党介入早而深的地区,在配合形势上有一定优势,干部素质应该高一些。但实际上,很多老区原有生产条件差、生产水平低、文化水平低,革命战争年代抽调、外调干部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转向发展生产的形势下,生产条件好、粮食产量高的地区更容易被培养成先进,于是出现老区和新区关系的倒转。此外,“先进”“落后”的标准常根据一阶段的“中心工作”来确定。像土改阶段,分田分得好、农会组织得好就是“先进”,而当1952年、1953年互助合作确定为农村工作方向后,“互助合作运动”搞得怎么样——有没有成功的试办社,合作社的数量——就成了衡量“先进”“落后”的主要指标。这种指标的单一化会不会导致其他工作的“贬值”,会不会无形中影响干部的心态与积极性?
因此,基层干部对国家大事的反应“迟钝”、工作被动是一个要用结构性眼光去分析的问题。为什么在同一地区,革命战争年代的基层干部可以对革命号召有内在理解、积极响应,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则变得被动、疲沓?这与革命总体目标的变化,其变化落实于地方、基层带来的后果,以及相应的要求,选拔各级干部的方式都有关系。尤其是1952年、1953年,土改等运动高潮已过,合作化还未全面铺开,农村工作缺乏大方向,革命年代和土改运动中入党的基层党员“退坡”思想流行,不再积极参与公共事务,老村干不工作、“躺倒不起”的情况颇为普遍;乡、区、县级的工作方式则趋于行政化、一般化、零散化,干部精力多放在应付上级上,缺少与群众互动,由此形成被动式工作与革命、与国家大方向的疏离。
只是,这一系列变化背后的原因、构成在徐光耀下乡之初并无能力深究,只是直观地感到落差、失望,也捎带对自己“深入生活”的前途忧心忡忡:
再也睡不着,因很多忧虑齐集心头。又担心芸在哭,她的病仍在发展;又担心两年的农村生活也许把自己搞落了后;又担心这儿的领导不是强有力的;又担心与区干部搞不来;而最担心的却是我自己的情绪不稳定。好像我自此之后,将是碌碌庸才,没有什么出息了。56
不过,下乡工作的目的就是要自我改造和改造现实。因此,发现落后是应该的,单纯抱怨落后的心态却亟待克服,“要克服它,就必须把工作抓起来,投身到工作和斗争中去。有了成绩,有了群众,有了提高,自然会好起来的”57。对于投入工作而言,首先的一层不是同群众打交道,而是同干部打交道。因而,自我克服就包括不将干部的“落后”看死、看绝对,要努力发现干部身上可转化、可激发的优点、积极因素:“我也确实发现这帮区干部还是颇有优点的,内中有先进和追求进步的积极热情分子,直爽、坦白、单纯、肯干,只是办法少些。”58
像徐光耀这种下乡挂职干部不属于上级下派的工作组,其任务是参与工作而非检查、指导工作。理论上,他与地方干部属合作关系。但由于他不真正隶属地方,并且有着从中央来的作家身份,地方干部当然会以特殊的眼光看待他。这使他的“参与”工作变得不那么自然。地方干部对他难免有一分客气,也有一分尊重、期待——毕竟从中央来的干部应该有更高的认识水平;同时,对他的实际工作能力,对他能否真正融入基层工作又抱着审视态度。同样,徐光耀看待地方干部的方式也有双重性:一则他迫切要求尽快“深入工作”,“打破做客观念”,不拿彼此当外人;二则他的“参与”工作又不是单纯融入、不分彼此,相反,他的“深入”一定要同时具备观察、评估、批评的视野,能够站在更正确、更原则的立场参与、建议、纠正、执行。此外,由于他带着创作任务,还需另具一副客观观察的眼光。所以,在日记中,他对自己接触的上级、下级干部都有一番评价,这首先基于工作立场,其次也是为了积累素材。
要“打破做客观念”的突破点是敢于直言不讳发表意见。可是,当自以为正确的意见超出一般干部水平时要不要把它说出来却构成考验:“我的毛病乃是:心里把这些话说过很多遍,却不曾在会上说出。”59虽然他为此颇感懊恼、自责,但他的不说里其实体现着某种实在的责任感。毕竟,他对自己的期许是真正负责,不是讲道理式的负责。负责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不把自己置于安全位置上,要敢于犯错误,敢于起冲突,敢于不顾情面。他的自责就是因为张不开口中包含顾及情面的“自私”性。当他开始忍不住对其他干部发火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站在了工作责任的立场上,“打破做客观念”了:“几乎对刘殿云发了一顿脾气。一方面说这是不好的,另一方面说,这正证明了我深入了工作。”60
而随着工作深入,徐光耀日渐对地方干部的遭遇、困境感同身受。虽然他仍不时为身边干部的状态感到难过甚至愤怒,但已非单纯地按照应然标准去衡量他们,而开始学会站在村乡干部的立场上观察症结:
我现在感到的问题有:开会多,布置多,布置不成一套,零布零开,会开得使群众发腻,连互助组都不承认了。群众和干部变得疲沓,工作效率极低。区乡干部也开会而不能深入,为搞数字及收集汇报,煞费苦心。真正的力量没有使在群众工作上,都放在了统计、开会、应付上级上。61
在他看来,要打破自上而下的形式主义,只有调动“群众路线”,抓典型事例,以点带面:
脑子中再次考虑会议内容时,猛感到自己政治敏感的迟钝。我为什么不把韩全治棉虫和刘凤亭积肥的办法和精神大大在乡中宣传呢?这不是最生动的典型经验吗?天天嚷创造典型,典型就在眼前,却熟视无睹!
我跃起来赶到群众大会上,……便在王区长讲完话之后,给群众们说清了这两件事。一般说,群众是爱听的。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我今天懂得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方法,我兴奋极了。
晚上,为了贯彻个别访问的工作方法,和小韩摸黑找到刘凤亭家,进一步了解他的互助组情况。我以为,这个互助组颇有前途,可以树立旗帜。……而刘凤亭这个人,善于思索、算账,能研究文件,勇于接受新的东西,有发展成农业互助合作运动骨干的极大可能。62
就“深入生活”的目标来说,与干部打交道只是中间环节,最终得与群众打交道,因此对群众性创造是否敏感构成对政治水平的考验。一旦发现新人、新事的苗头就要步步紧跟,看其是否有可能被培养为骨干、树为典型。从徐光耀的“兴奋”和迫不及待跟进中可以看出他要打开工作局面的急迫心情。而相对于打开工作局面,他更在意的是要确认自己真正掌握了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他对“群众路线”的寄望使得他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工作方式确立起一套标准,以此为衡量,他发现很多工作逻辑、工作状态超出他的预计,挑战他的标准。像1953年10月底,县里布置“秋耕突击”就引起他的反感,认为这种布置突击、汇报进度的方式是典型的一般化领导,不会得到群众拥护,但结果大出徐光耀的意料,各村干部情绪十分热烈,尤其是互相挑战把积极性一下调动起来:
段岗全体干部认为10天完成毫无问题;赵岗则下了双保险的保证;十间房也不示弱;程岗稍微有点儿问题,心中无底,不敢说硬话;邢岗干部则发觉了自己村的白地最多,任务最重。大家想办法积极行动起来,来势颇有气色。……
后来,程岗青年团自动发起向邢岗青年团挑战,邢岗青年团干部们蹦起来响应。段岗也在总支书启发下,议决11月7号前完成棉地之外的所有白地,并与程岗村提出了挑战。会上,这战一挑,挑起了火来。程岗、邢岗、赵岗、十间房,纷纷起来应战,一时情绪达到了空前的激奋热烈。李宝发当场保证三天之内,把白地耕完,并提议到8号那天,各村出一人去检查,不能光放空炮。于是,一个联合检查组也自行成立起来了——群众一旦发动起来,便立即呈现轰轰烈烈的气象!.63
不难看出,这其中,各村之间的互相“较劲”起了关键的助推作用。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态势还有待更充分的资料才能深究。而徐光耀立刻把其理解成群众、干部身上有超出预计的觉悟,自己显得过于保守了:
我完全没有料到,今日会上会有这样的收获和这样的效果!我对群众的觉悟,是估计得低了。
会上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很好的教育:我们的干部大部分是品质优良、积极肯干的,问题是要看我们能不能和善不善于领导。你看他们是出了怎样的力气和拿出多大热情来参加工作的啊!他们一答应做,便把自己整个儿投进来了!.64
在丁玲他们对“深入生活”的阐发中一直重申要有热情,要带着热情投入工作才能在群众身上得到热情的回馈。而在现实环境中,徐光耀最不满的就是基层干部缺乏热情,不仅对群众缺乏热情也对自己的工作没热情,这意味着扼杀了内在责任感。所以,他特别珍视干部、群众身上迸发出来的热情,视之为对自己的教育,并由此激发出自己对干部们的热烈感情:
我对这些干部们产生一种难舍的、真心爱护和真心喜欢他们的感情。我本心眼里愿意给振舟调解离婚的事;本心眼里愿意范廷祥和潘自新之间是和睦的相亲相爱的;我一听说张桂芬有了病,便担心,便想亲自去慰问她,替她解决困难!
干部,这是我们的无价宝!.65
从他日记中的叙述来看,他对村干们为什么会在一个态势中迸发出热情并未有意识地去分析,也许就错过了一种真实面对基层干部行为逻辑的契机。但由此产生的不仅从工作上,还要从生活上爱护、喜欢这些干部的激情帮助他去真正走进这些人的生活,在工作之外的生活中去了解他们,和他们建立一种“难舍”的关系。对于徐光耀而言,缺乏“群众作风”一直是困扰他的瓶颈——“唯一最难的是还不善于入群,不能很快熟悉和认识人,不能一见如故,打成一片”66。基于高标准的意义感和价值需求,通常意义上的拉关系、交朋友为他所不屑,他所期待的连带要基于深刻的工作关系、成长关系:
我还没有看到所培养的人迅速成长的那种喜悦。同时,我更缺乏的是我没有那样大的热心去教育自己手下的人。我必须把这些人教育培养起来,我应该有看到他们迅速成长的喜悦!67.
要不断看到自己的成长和周边人的成长,这才是一个可以扎根的环境,可以长期待下去的地方。扎根雄县一个月后,他在日记中写下一段既自我肯定又自我检讨,还带着自我说服意味的话:
到雄县来整整一个月时间了。
我当然还没有深入。但,我却感到很踏实,安下心来了。而且,我也隐隐感觉到,眼前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做!我可以在今后大肆展开活动,我可以有很多作为!——大概说,经常有这种感觉的人,该是很幸福的!
那么,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那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幸福!68
五
徐光耀下乡工作经历中最“深入”的一段是在自己老家所在的段岗村办合作社。从1953年11月布置办社开始,到1954年1月31日段岗村合作社正式获批成立,前后历时四个月。
之前,徐光耀对区里工作多在“面上”跑颇为不满。区乡的“指导性”和上传下达功能意味着工作非常零碎,常绕着上级布置的各种任务转,不能“聚焦”“沉底”,又占用大量时间,影响创作。读了其他作家的下乡经验后,徐光耀觉得应改进方法:适当放松工作任务,用“大部分时间去观察和理解人物”,由此产生的矛盾心情是“又负责又不想负责”69。所以,他对参与重点办社抱有很大期待:办社才真是跟基层群众一起摸爬滚打,可以获得丰富的生活经验,有助于认识人、理解人;并且,合作化代表着社会主义方向,对于写新人新事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题材。他甚至幻想着,办社工作集中,可以使其摆脱很多杂务,可以匀出时间搞创作。70
而实际是,重点办社成了他下乡工作中最感艰难的一段经历。就在合作社正式成立前夕,胜利在望时,他还被工作拖得几乎精神崩溃:
我实在没有办法这样下去了,我要憋闷死了!不只我受不了,韩全也受不住了!我照这样下去,不得脑溢血,也要发疯!
让我自己想办法吗?我快没有办法好想了。我不能闭住眼睛,我知道,我一闭住眼睛,便会一切都能逃避开的。但,我又没有这肚量,我闭不住的。
可以改变我的工作方法吗?如,我不再兼这个职,我只是秦兆阳似的浮游着,到处访问与采访着。我愿意找人谈谈便谈谈,不愿意便去一个小屋里写我的文章。这方式倒是轻松的,且很少与人发生矛盾,也惹不着人的讨厌。倒像是十分主动似的。我不是还有一个伟大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题材吗?不去了解那些,倒来陷入这样的困境中,不是自找麻烦吗?71
他之前没预料到办一个十几个人的小合作社那么复杂、曲折。在合作化已成为农村工作方向的情况下,有政策指导、领导支持,有积极分子,有合作社的各种“优越性”,办起一个社似乎应水到渠成。但实际过程中,政策指导、上级指示、培养带头人、串联社员、找配套支持、“四评”、搞副业、写社章、订生产计划——所有这些因素、步骤落实到具体层面却产生了无穷无尽的问题、矛盾和波折。徐光耀作为办社干部全力投入每一步工作,可以说,这个社是他一手办起来的。但由于其介入之深,反使得办社对他高度依赖——“我感到最不安的是,我太包办了。我几乎抽不出手来。韩全老说我是他的一个拐棍,这是多么可羞耻而担忧的”72。“包办代替”本来在“群众路线”中是大忌,但诸多不如意又造成大量工作必须靠他亲自推动。这使得一旦工作受阻,他会不断自责,将其归结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性格缺陷和政治无能:
我似乎永远做不成英雄。我没有英雄的才能,也没有英雄的心怀,我太爱生气、发急和犯愁了!
我竟不知道怎样才能鼓舞起社内群众的情绪,怎样才能顺利地进行政治工作,进行社会主义前途的教育。我知道这些个困难,却不能打开它。我住到乡下来了,却仍是这般的孤独,这般的势单力薄,感到这样的束缚。
……
晚上,订生产计划时,我恨不能爆炸了!我用围巾把头扎起来,我要吼叫起来了!天哪,救救我吧!73
身陷泥潭的状况导致他毫无创作情绪:
近来常逢着人问我写了些什么,预备写什么,有了哪些材料。我在京时也曾下决心写些短小作品,但为什么现在竟连一点儿写作欲望也没有,一点儿创作冲动也没有呢?难道我已经不适于搞创作了吗?我的感情已经枯竭了吗?.74
正如他把自己与秦兆阳的工作方式对照中显示的:像秦兆阳那样不介入具体工作,只做宣传、报告,到处采访,反而能不断出作品;他这样实心实意按照“深入工作”的规定去做,却几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深入工作固然使得他与群众真正建立起了“血肉联系”,但从中获得的经验、体验并不能直接、顺利地转化为创作。其症结究竟何在?
其中,一个值得分析的层面是他在深入工作中触碰到的许多真实问题、真实感觉不能转化为有效表述。毕竟,关于合作化工作的步骤、程序,会遭遇哪些问题、阻力,应如何处理,都有一套“正确”“标准”的政策表述。这些政策设定容纳了相当的现实经验,同时又将许多现实经验纳入一个“理想”“规范”的解决方案中。工作者要遵循这些政策、方案去理解现实,处理实际矛盾。同样,创作者书写现实也不能突破这个框架。但徐光耀扎根基层时,在实际工作中体会的问题面貌、框架、症结往往超出标准规范,甚至有些政策规定本身就是导致问题、矛盾的根源,而这些感触实在、真切之处却缺乏表达途径,只能化成日记中克制不住的“牢骚”。为此,他还要三不五时地检讨、克服自己的牢骚。他之前就经常反省自己为什么在现实中老注意负面因素,少看正面因素。但或许真正的自我阻碍是,他缺乏将自己特别敏感的对象——那些不理想现状——有效认识、分析、表现的途径。由于其实心实意地“深入工作”令其处境、遭遇更能够切肤体验到“理想现实”与“实际现实”之间的裂痕,但他既不能在工作层面弥合这种矛盾,也难以在写作上想象性地处理这种裂痕。
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在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文艺生产体制的正规化造成“深入生活”实践中“工作”(形态)与“写作”(形态)的某种分离。在根据地时期,尤其《讲话》发表之后提倡创作、演出“嵌入”基层具体工作,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发挥作用,从而在专业文艺工作者与乡村群众文艺活动之间建立起紧密的互动关系。徐光耀在冀中前线剧社时就有很多帮助群众创作的经验。但1950年代他重新下乡时,其日记记载中却几乎看不到当地群众文艺活动的影子。他对父亲搞村剧团时常抱着反感、排斥的态度。他自己的写作形态几乎是关门式的,目标都是写出那种能够刊登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上的“大作品”,而不是为当地工作服务、面向当地群众的“小创作”。这使得他在创作构想时设定的理想读者注定不会是身边村民,而指向那些城镇知识分子、干部、学生甚至作家同行。这样一来,其创作的导向和选材、构思与其工作意识、生活感觉之间会逐渐丧失相互的激荡和激发。换句话说,徐光耀虽置身基层工作,但其文艺创作的生产过程却在另一个轨道上运转,与地方环境是离析的——这种工作与创作的“双轨制”在一度程度上限制着徐光耀把工作感觉转化成写作素材。
在四个月的办社过程中,他的写作陷入危机,建社工作也并不出色。他主抓的段岗村合作社没有进入第一批建社名单,只在1954年春节前夕才搭上末班车。他培养的带头人(韩全)也能力偏弱,入党申请迟迟未得通过。如果他能碰到能力较强的培养对象,或许其工作能顺利些。但从另一方面说,这种“运气不好”恰好反映出更普遍、真实的状况。因此,徐光耀日记中反映的工作“不顺利”要置于更宏观的框架加以把握,即不是按照他自己的叙述逻辑去理解,而是把他讲述的状况作为症候,进一步追溯哪些结构性矛盾造成了这些问题。由此才能看出徐光耀工作经验中呈现的“一般性”下的“特殊性”,进而将这种特殊性与其他同类经验加以比对,得出关于“深入工作”遭遇的普遍性挑战的理解。
毛泽东在推动合作化运动时提出的一个基本方法是“书记动手,全党办社”——改变那种领导“绕开社走”,仅由一两个专职干部办社的方式,“从少数人会到多数人会”,“从区干部办社到群众办社”75;明确合作化是农村社会主义改造“总路线”的核心,各级一把手要亲自抓,全党力量也要集中在办社上。但从徐光耀的工作记录中可以感觉到,办社过程中,他没怎么得到各级干部的有效支援,大部分时间内,他是在独立甚至孤立地工作。他所在的段岗村有21个党员,这些党员的作用几乎看不出来,建社过程中,党员与非党员在积极性、参与程度、带头作用上也看不出多少差别。反倒是徐光耀在闷头工作一段时间之后,猛然反省到自己太忽略与党组织沟通:
我今天始悟到在组织路线上又犯了错误。我和一把子非党员,内中甚至有富农分子,“乱叽咕”,都没有依靠党员和通过支部。人选、组织、干部等大问题,都是自己在瞎作弄,这还叫啥群众路线吗?76
很多时候,上级的插手、政策性干预反而对建社起到阻滞作用:
(11月29日)专职建社干部也将不让建了。因地委指示,专职建社将造成全体干部依赖心理和建社干部不关心于中心工作。
这一下使我完全发了懵。我们的重点建社计划及步骤方法等,全落了空,底下人们鼓起的热气,也将受到挫折,而消沉下去。77
(12月10日)会上公认段岗村的建社条件薄弱、基础太差。第一,有韩介民和王新这样的户,政治上不洁净,敌我不分。第二,有杨义文这样的无劳力剥削户。第三,没有会计。
会上又有两条对段岗社有关的规定:第一,不要不改变成分的地主分子。第二,不要无劳力只入地而主要劳力去经商的剥削者。这样便取消了韩介民和杨义文,这样便是取消了至少三个主要的户。.78
(12月14日)省委来的郭同志,其主观、武断、包揽一切的风势,真是不可一世!他简直对什么都不耐烦,什么都只有他对。我恨不能出个题目故意跟他捣蛋。.79
(12月31日)郭维城晚上来了,开口便想把韩介民逐出社,闭口又责备木匠铺是商业,三又打杨毓文的主意。这简直是非想把社拆掉不可!我一肚子腻歪,真想叫他们来组织一下看,我不管了。.80
从这些例证可以看出,上级惯常采取的领导方式一是督促,二是掌握“政策”标尺,不断用“政策”标准检查、衡量下级做的合不合规范。而其政策理解又特别集中在阶级成分、有无剥削、有无经商倾向等硬指标上,换句话说,是集中在如何保证建成的社不偏离社会主义方向上。但对于社会主义改造这样一个需要充分调动群众积极性、参与意愿的运动而言,第一位的标准显然不应是防范性的,“运用”政策的方式不是把政策变成戒尺,而首先应该把握政策中那些方向性、能动性要素,使之成为激发干部工作热情,指导其工作方式和调动群众积极性的燃料。因此,领导对政策理解、运用的第一步是要有能力充分宣传方针、政策。这意味着对政策的理解不能一般化,须善于把握其背后的方向、原理,才能讲出政策背后的意义、价值及其在革命整体进程中的位置,从而使各级干部明了为什么要执行这个政策,再由各级干部去发挥他们的主观创造性向群众宣传,组织大家展开实践,也就是说要把政策变成行动的工具。上级对方针、政策的理解越透彻,意味着工作中各级干部对政策的运用就不是死板、僵化的,而是有很大的创造空间。相反,如果上级对政策背后的原理没什么内在理解,政策就变成了一系列硬邦邦的指标,非但不能调动积极性,反而起到抑制作用。带动式的工作随之变成管理式的工作。
就像徐光耀遭遇的状况:在大多数群众对办社持观望态度的情况下,尽快在现有条件下建起一个社才能对运动产生实质性推动作用;况且,这阶段强调入社自愿,如韩介民这样地主身份的人愿意入社对建社工作来说有正面作用。但上级仅从合作社的阶级纯洁性考虑,一再把吸收韩介民看成缺点,不考虑一旦排除他会影响其他社员入社意愿——村民之间往往有亲戚与亲疏关系,在自愿结合的条件下,很多人首先考虑的不是阶级身份,而是彼此能否合得来,像徐光耀的父亲就跟韩介民关系很好,公开声称不吸收韩介民,他也不入社。另外一家“不合格”的杨义文是因为其经营颜料店,无劳力入地,“有剥削倾向”。对此,徐光耀很有保留意见:“这事如是我做主,便无论如何都要他家参加”——“既是个劳动者的组织,既是个农民自己的生产组织,干什么要这样束手束脚、挑三拣四的呢?”81
各级领导不能有力带动合作化与他们缺乏对合作化的内在理解有直接关系。1953年年底正是“总路线”宣传开始大张旗鼓地展开的时候。中央希望通过“总路线”宣传使农村干部、农民明确农村的社会主义方向、前途,鼓起干劲儿。毕竟,土改运动过后,农村工作渐失方向感,干部思想疲软,“总路线”宣传相当于一次全面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因此,初次听传达时,徐光耀很感兴奋:
原来是传达关于党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的问题。由王清县长逐字逐句地念记录,大家跟着抄。报告虽不生动,但内容很好。特别在现今这样的县区干部中,是一件大事,是新闻,真正是开了眼界,顿开茅塞。82
但他很快发现,许多干部对于学习文件缺乏热情和理解力,效果大打折扣:
这一传达连记录也没有对一对,文不达意,谬误不通之处很多,边听边不敢相信。像这样的报告,只是这样马马虎虎地极不严肃地传达一下,错误百出,所受损失将不可估量。83
而且,逐级传达后,越往下,效果越差:
(11月13日)关于总路线的讨论,乡干部接受起来差多了。我给人们读了一番文件,连解释带说道的,收效还好。张德全一主持讨论,人们立时便闷了头,怎样费力启发,仍不能达到哪怕是形式上的热烈。84
(11月14日)仍去程岗、双堂乡参加沉闷而费力的讨论会,令人感到痛苦而且疲惫。不说我,连县专两级也有些松懈和麻痹起来了,某些笨拙的启发也逐渐敛迹。
……
关于总路线,就是区委中至今仍存有大量的糊涂观念。各执一端,乱吵乱扯,真是成问题。85
即便是比较忠实的传达,也缺乏必要的发挥,起不到鼓动效果:
(11月26日)互助合作干部会开了。董民同志(注:县委书记)去讲了几点,一般说内容还算正确,但却并不尖锐,并不新鲜,只是稍微解一点儿痒,而不能起什么推进和完成一件事业的作用。不能令人奋发,不能使人勇往迈进!86
赵树理曾经讲过,宣传工作和别的工作不一样,不能以主观上的“我做了宣传”来交代,而要以客观效果、以是否达到宣传目的来衡量,如果报告宣传的目的是鼓动人心,大家听了却无动于衷,那这个宣传就等于没做。87要达到宣传目的尤其要对被宣传者的心思、需求有贴切体认,还要对宣传内容有自己的消化,不是照本宣科,而是针对群众心理有针对性、有发挥、有感染力地讲,才能打动人心。徐光耀自己宣传“总路线”时就力求讲得生动、动人:
11点多,由我报告总路线。先讲了国家工业化,又讲了对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中间,我插上了不少例子,人们聚精会神,颇为爱听,连一些老太太也手扶门框,目不转睛看着听着。可见人们是愿意说道社会主义发展和社会前途的。
近下午一点,我把总路线和农民为什么要走社会主义道路报告完。在我宣布我的报告结束时,人们不由得伸出巴掌,大声喊着鼓掌起来。散会后,还有的老头说,回去咱们多想想,戗邦戗邦苏联的集体农庄,看咱们也怎么走。88
徐光耀之所以讲得好,有激情,前提是他高度认同“总路线”所指示的价值、立场,对“总路线”能打破农村停滞局面有强烈期待。他非常积极地阅读《人民日报》《河北日报》《河北建设》《学习》等报刊上的文章,加深自己的认识。再加上他作为写作者对群众心理的熟悉、体贴,自然使得他的报告、宣传独树一帜。相形之下,许多地方干部“不敢讲或弄不通总路线”,不单受文化水平限制,更要害的是,在他们的实践逻辑中,其工作、生活不是和一个远景直接挂起钩来的,或者说不是充分的价值引导式的。根据地时期的群众教育中曾反复宣传“把眼光放远一点”,就是意图打破农民身上只从眼前考虑的惯习、限制,逐渐培养一种价值引导、理念引导的行为方式——不是把工作看成“差事”、当差式地工作,而须先掌握、明白工作的“意义”,随之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创造性地完成;对工作“意义”的理解越深刻,认同感越强,主动工作、创造性工作的可能性就越大。为什么中国共产党的工作方式中特别强调开会、宣传、报告、动员、教育,就是力图在进入具体工作之前先打通思想。尤其在革命战争年代,对干部“独立工作”,独立想办法、克服困难的要求很高,因此政策指导中除了任务、指标之外,首先要包含说服教育的内容。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日趋规范化的“建政”过程无形中将干部逐渐纳入一套行政、治理体系,自上而下“贯彻”的方式不断强化,工作任务日趋零散、繁重,而让干部深入了解工作“意义”,加强认识的动力却在淡化:“这里的领导是根本不考虑下面干部的学习问题的,连一些最必要的文件,都没有工夫去看,更哪里谈研究。”89
恰恰由于之前状态懈怠,雄县开展合作化很晚,是受到地委的点名批评后才真正动起来。而且,刚开始布置合作化,另一项触及农村根本的工作——“统购统销”——就压了下来。如果我们假设存在两种不能截然分立但又有区别意义的工作形态——一种是“价值导向”的,另一种是“任务导向”的,那合作化更倾向于“价值导向”,因为其出发点是对理想的生产形态、社会形态、思想形态的设想,由一套“美好蓝图”所引导。而“统购统销”更偏“任务导向”,它的实施是要应对突然出现的粮食危机,力求短时间内从农民手中征集到足够的余粮。90前者偏“软性”,代表着“先进”“光荣”,而且从试办、重点入手逐级展开,开始只涉及少数人;后者则“硬性”得多,并且涉及大多数人(只有缺粮户相对不受影响)。因此,前者按理得大力发扬“价值导向”的工作方式,后者则不免采取强制手段。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两者并非那么截然对立。首先,为了给“统购统销”赋予正当性和意义感,将其纳入了“总路线”宣传,视之为打击农村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一种手段。这造成“总路线”宣传中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对立、对决的色彩加重。其次,征购余粮给中富农带来的冲击、关闭粮食市场、打击私人粮食交易、限制商业等都冲击着“单干户”,从而迫使单干户加入合作社寻求庇护,客观上以一种“自愿被迫”的方式推动了合作化。91老百姓面对这两种实质不同但又被捏合在一起的工作很难看穿,态度也是摇摆不定,各级干部的态度也很复杂。“总路线”宣传本身是一次思想教育、路线教育,大家明白办好合作化是未来的工作重心,要学会重走群众路线,办好社,可“统购统销”又如泰山压顶,靠耐心细致的群众教育、群众工作势必缓不济急,“强迫命令”几乎难以避免。因此,“统购统销”固然在客观上帮助了合作化,但其助力的方式却是助长了与理想合作化方式相反的工作方法,使得“总路线”宣传中希望通过合作化改变农村工作方式的目标大打折扣。同时,地方干部全力投入“统购统销”,使得同时的办社工作陷入孤军奋战状态。徐光耀之所以在办社中体会不到干部的支援,常感孤立无助,与此不无关系。
六
徐光耀于1953年11月25日被任命为办社专职干部,帮助段岗村韩全互助组转社。接下来的三个月,其工作均紧紧围绕转社展开,这个社里的每一户、每个人成了他最熟悉的人,可以说是建立了“血肉联系”,“略有举动,便关心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去了”92。社长韩全更成为他全力培养的工作典型,他满心希望韩全能成长为一个优秀干部、劳动英雄乃至“社会主义新人”的雏形。如果这个典型培养得确如徐光耀期待的那样成功,势必对调动、激发其创作欲望有很大助益。可现实是,虽然韩全也逐渐成长,却很难达到一个“新人”式的自觉、自主状态。他对工作勤恳、投入、不惜力,有责任心、有荣誉感,其组织能力亦持续提升,但他也总表现出情绪、心理的不稳、摇摆,工作的束手无策和对徐光耀的依赖,以至徐光耀对其最终能否独立工作一直心存疑虑。这究竟是其本身品性、能力的缺陷,还是徐光耀过于“包办代替”所致?徐光耀自己检讨,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是,扩大来看,韩全素质、能力的缺欠和徐光耀的“包办代替”恰好呈现的是合作化工作中的“常态”。毕竟,如耿长锁那样能力、品质突出的新式农民——其能力、品质特别配合新政治的要求——并不多见。况且,耿长锁呈现出的“理想”状态有多少源于其品质,有多少是被复杂的机制、过程“打造”出来的,本身就值得考察、分辨。93另外,即便如柳青那样的下乡干部——具有超强思想工作能力和耐心,能调动对象潜力,成功培养“新人”——其工作能力、工作方式也非一步到位,而需经长期磨合锻造出来,其起始阶段未必没有“包办代替”的成分。徐光耀培养韩全固然没那么成功,却可以真实地看出重点办社阶段的工作流程、要求是什么,依据了什么样的条件,会遭遇哪些困难,碰到什么难解的疙瘩。
重点办社中,由于意在树立标杆,因此选准培养对象,确定带头人既是第一步,又是决定性的一步。徐光耀在刚下乡时就开始注意挖掘谁可作为互助合作骨干。最早他看上的是在积肥工作中表现突出的刘凤亭,觉得这个人“善于思索、算账,能研究文件,勇于接受新的东西”94,也有股子办社的雄心壮志。徐光耀去刘凤亭家探访,发现他家“俨然是河套一带的政治文化中心”,“老百姓们,成群搭伙聚在那儿商量事”。这人显然是个乡村能人,有组织力、号召力,有魄力,还有些“先进”思想95。但徐光耀很快发现他有虚浮的一面:在秋耕中翻耕不及十分之一,对互助组转社没有那么大信心,有时招人反感——“我喜欢不上来这个人,我觉得跟他很难处。由于他的不工作,不爱开会,这使我恼上了他”96。“不工作”“不爱开会”意味着他不愿意接受新政治的教育、影响。到互助合作会议前夕,徐光耀已经把刘凤亭排除出培养名单,把目光转向了韩全。
韩全是另一位互助组组长,他没有刘凤亭天生的组织力、号召力,其冒头与他在县互助合作会议上听了报告后的积极反应有关:
韩全已对转社中了“疯魔”!他每日缠着刘凤桥不放,问长道短,低下头来就琢磨转社的办法和步骤。他悄悄跟牛玉田说,你谁也别告诉,咱村得弄起头一个社来,报它个“头一名”!97
正因为韩全看上去全心投入,考虑了很多转社的具体问题,使得徐光耀感觉有信心和他在段岗“整整摽上他一年”98。为此,一回乡,徐光耀就夜访韩全:
屋里灯烛通明,韩全正大嗓地叙述县中会议的情况,他自擂自吹地说着本组的优越性,说着人们给他的恭维。我诧异这样一个老实厚道的人,为什么也竟有些吹牛。后一想,也许是事业上的需要吧!不然,他用什么鼓动起人们的热情呢?99
徐光耀“整整摽上他一年”的估计基于之前试办社时反复强调的要耐心、长期、“稳步发展”。但县里顶了“右倾”帽子,下达的期限是一个月内就要建成社。当徐光耀领了任务去动员韩全时,韩全的态度变得畏缩起来:“当我一说要开很多会,一个月内建成时,他开始打话把儿,并且说他吐血哩,要养病。”100徐光耀赶紧展开一对一的说服,到韩全家谈了三小时,“把总路线、社会主义前途、建设的办法、要吸收的户,都研究掂量了一阵”,“把韩全的心进一步点着了”。101接下来就得靠韩全他们去说服、串联其他人:
韩全的母亲之病,很有点儿意思:
她是那天晚上,听说劳五地五,韩润芳一耷拉脑袋,她一算账,也不行,心劲一窄,便病了的。那晚上之后,三妈问韩全:润芳这不是泄了气啦?
韩全:不碍,吃不了亏呀?
三妈:你光说吃不了亏,可到底有什么好处哇?
韩全:好处可多着哩,走社会主义道,光荣,全看得起……
三妈:光荣,看得起,有用吗?许给你个官做?
韩全:(玩笑)做官也容易,社成立好了,就许我个社长。
三妈:(愈气)你妈要死了呢?
韩全:那更没有什么啦!要是没有社,甭看你有这么大个儿子,你要真死了,不是卖“庄户”,就是卖地,要不得卖南边那场。不管怎么说,总得卖一样!把你发送了,你这儿子还得挨饿。要成立了社呢?大家伙你帮我助,互济互借,你三斗,他二斗,就把事办啦!也用不着卖房,也用不着卖地或场。欠着大伙儿的,碰见好年头,还了。碰不见好年头,就不用还,一个社里怎么也好说。
三妈:咳(惊异地),那可也不错。
于是,第二天便病倒了。左劝右劝的,这病好之后,她思想真弄通了。怎么都行,你们办社吧,怎么办怎么好,心里一点儿隔膜也没有。
韩全的斗争也开始哩!102
合作社开始组织时,第一步常常要打通家里人的思想尤其老人、妇女的思想。很多老人、妇女的心思窄,其所想、所在乎的与当家人有所不同。像这段对话中,对韩全有说服力的“光荣”“看得起”对其母亲来说就不那么入耳,反而是社员之间可以互助,发丧人不用卖地特别有吸引力。无论从自己、从家的角度,她显然把办后事看得很重。一开始她急病是因为算地劳比的账,觉得会吃亏,等到韩全说从办后事上能得益,她就“弄通”了。可这个“弄通”并不是打心眼儿里认同、支持,而是不阻拦了,所谓“心里一点儿隔膜也没有”相当于这事儿与己无关,自己也搞不懂,由你们折腾去吧。从韩全“说服”的口气、先后、轻重中也能窥见在办社问题上他的“自我说服”:首先是“吃不了亏”,这很大程度上基于家庭整体利益的考虑;其次,有对他自己的意义,“光荣”“看得起”“当官”;最后,他对合作社“优越性”的认识、理解特别集中在互助性上,是把它看成庄户人之间可以互助、互济的组织,而不完全是一个发展生产的组织——“欠着大伙儿的,碰见好年头,还了。碰不见好年头,就不用还,一个社里怎么也好说”——这里面有点儿农民式的社会主义理解: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是“理想”,其反面的实际就是大家很在乎入社时是否吃亏,焦点又集中在地劳分配是否合理。这个社的特点是地多人少。像徐光耀家,劳力只有老两口,如果不入社就只能雇劳力干活儿——“他说找人做活太难了,还要吃白面,和待‘戚’一样紧伺候,还得听凭他做活,爱做什么样算什么样,这个难就不用提了”103——因此,他父亲愿意入社。可一听说地劳比是劳五地五,地还要自己拿公粮,老汉“便有点儿‘次花’,没有先前那样上劲了”。其他家情况也类似:
(12月1日开建社会)集合了四五家的主人,由张清智念着合作社问答。从社员的义务到土地入股、劳力评分、农具牲口的使用、自留地,一件一件都解决得很好。但一念到分红,收益分配,劳五地五,大姨马上“次了花”,连说了六七个“得挨饿呀”!
这一夜,杨义文家老两口和来福差不多说了一夜,来福总说他妈糊涂。可是,他自己也未必明白哩!问题就在这里:地多劳力少的,总是吃些亏;地少劳力多的总愿意把别人(地多户)拉进来。有着最根本的利益矛盾,还有着次要的人事矛盾。104
(12月4日)一下子发生了很多矛盾,人事矛盾(父亲与大侉子,韩全等与韩介民),农事矛盾(伙车、伙牲口的都要揪断),经济矛盾(地五劳五,地多吃亏——这是当前最根本的)。我在这方面,也有些混乱了。105
由于缺乏每家每户的材料,我们很难判断韩全原来的互助组是按照什么条件组织起来的,老户、新户各自属于什么成分和经济条件。但大致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大部分是中农以上水平,贫农较少;几家都是地多人少,觉得现有地劳比吃亏;有杨义文这样的经营户(开颜料店,没有劳力参加田间劳动,只土地入社拿分红,形成所谓“剥削”);有韩介民这样的地主成分户。之所以韩介民、王新这样“政治不洁净”的户也是发展对象,取决于人事关系。徐光耀的父亲和韩介民要好,他入社的条件就是得吸收韩介民,“如不要他,则他宁愿退出与他们单干”106。可韩全与韩介民有过节,坚决反对他入社,却一定要把王新拉进来。107按照办社的阶级标准,主力应该是贫下中农,尤其鼓励贫农办社,但实际上,要合作社能自愿组织、运转起来,吸收条件好的户入社和照顾人情关系都很必要。为此,徐光耀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迁就、温情了:
在处理这些问题上,我是寡断的。我太分不清主次,而且太迁就某些人,也太不敢斗争了。最主要的,我还缺乏明确的是非观念和坚定的立场。我用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打算把社组织起来。结果,我是脆弱无力的,我在组织活动上表现为无能!我希望在这一场阶级斗争中锻炼得坚强起来。108
问题是,强化立场意识无助于解决组织中的具体纠葛,甚至造成更多的沟坎。他越来越体会到“建社这一工作看来是忙不得,急不得”,“一发急,便会搞得大家情绪不稳,心神分散”,必须耐心、细致地沟通、说服,想各种解决方案:通过算细账打消地多户的顾虑,吸收韩介民家入社但排除他本人等。这些说服、沟通都要徐光耀亲力亲为,作为“带头人”的韩全面对这些困难却打了蔫儿:
下午,去找韩全,他已像霜打的烟叶,根本不抬头了。我鼓励他,提示他,启示他,都不抬头,对于建社已是局外人的样子。109
甚至,他为了维护原互助组成员(王新)留在社里,排斥韩介民,不惜搞起了“斗争”:
晚上韩全召集的会,有润芳两口,振荣家里,韩全两口,如此而已。(注:都是其原互助组成员)
第一个问题是王新,三个女将全部拥护他,不忍辞出。韩全也是这样,他发动了三个女人,与我抗衡,保护王新。第二个问题是韩介民,他又发动了两位女将与我抗衡,坚决反对他进来。他自己却站在旁边敲边鼓,实际是指挥的地位。110
本来,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之所以要不断扩大“组织起来”的规模,从思想教育层面就是力图扩大农民“公”的意识,从眼光限于一家一户到把亲邻好友联合起来,再到把超出“朋友圈”的村民组织起来。每一步范围的扩大都是对原有连带关系的突破,也意味着克服各种经济、地位、品性差异带来的不适、障碍,扩大自己的责任连带,用提升“公”的责任心改造“小农”的狭隘、保守。因此,能否突破“小自私”(一家一户)、“大自私”(小集体、小团体)对自身的制约构成检验农民思想是否成长的主要指标。而徐光耀从韩全和其组员的“保守”、计较上特别看出其拒绝跨出前进一步的“自私”,深感这个社前途渺茫:
组员的狭隘、保守,是建社的最大阻力。这便是落后的根本原因,是他们贫困、不能干大事的根本原因,是他们总处于被其他阶级玩弄,总处于愚昧状态的根本原因。
……决定的关键是,如不改变他们的狭隘保守态度,要建成一个像样的社是不容易的。
……
这个社的发展前途是不大的——这是可以肯定的结论。111
实际上,越是面对面地做群众工作,“群众”话语中那些整体、抽象的判断、理解就越变得架空,随之浮现的是层出不穷的、难以被回收到理论认识中去的琐碎矛盾。可这些矛盾背后恰好是乡村生活世界的实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乡村原有的社会、生产构成,人际关系,行为逻辑在新政治、新事物的冲击下会产生的反应方式。因此,怎么看群众状态的种种不如意颇考验干部的修养与水平。像徐光耀面对群众的“狭隘、保守”显得如此愤恨,急于将其归结为小农的本性时,就会丧失贴切把握群众心理、行为逻辑的契机,而且这种灰心、怨念必然耗损他的耐心,令其放弃与群众一起商量的尝试,更多地靠自己想办法来解决问题,“包办代替”也就越发难免。事实证明,所谓的积极、消极都是不能看“死”的,一度消沉的韩全在另一位积极分子的鼓动下很快又被带动了起来:
晚饭后去找韩全。王宝柱正在那儿,他是从昝岗贷款回来,不久将开油坊及豆腐坊。他来是特意拜访韩全的,看一看这里的情况怎样。他的积极热情,可能鼓励了韩全,这也是新的积极分子容易被感染的可喜之处。
韩全已能自己展开活动,昨晚便各门各户都串了一通,主动动员人们入社了。112
在集体化运动中,积极分子的激烈和保守是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即他们在什么形势、条件下会变得积极甚至狂热,什么时候又趋于保守。像王宝柱的“积极”就让徐光耀很惊讶:
给我刺激最大的是王宝柱,他简直是扬风奓毛,云山雾罩、大有不可一世的样子了。真个是救过龙架擒过番兵的气派,说话的腔调和姿势都有改变,可见是何等的短见。略有一点儿得意,便把他们放置不下了。难道为了这点儿小小成绩,也值得“烧”成这个样子吗?
当然,“烧”一下,也许新的意识在增长着。他的洋洋得意和傲视一切,或者正是宣布着新生事物的胜利吧?这也便难说了。113
徐光耀显然对其超常的积极有怀疑、保留,(韩全一开始不也“疯魔”过,“吹牛”过?)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烧”或许在运动中能起到正面作用:韩全不就被他重新带“热”起来?只是,这种想法实际上是一种工作立场上的实用主义态度,未能进一步深究群众身上这种忽起忽落的态度究竟基于什么逻辑。这意味着在最重视群众的工作原则中并没有建立把群众当作真正的主体去把握的认识论,而是把群众置于革命运动所需要的力量的功能性立场去看待、运用。由此造成“实用性”贯穿于看似最讲原则的革命运动中,而对这两者的矛盾与相互侵蚀缺乏整理、认识。当徐光耀这样忠诚的革命者按照革命政治提供的观念、视野、方法去动员、改造农民时,时常发现他本来熟悉的农民身上有很多他“不理解”之处:
(1月10日)我十分生气这个社里的人都干活儿不起劲儿。一切劳动条件都具备着,有牲口、有大车、有磨、有人领导、有钱、有国家支持,他们却仍是像当伕一样,像给村中“办公”一样,能擦滑蹭懒便擦便蹭,能靠别人就靠别人!明白劳动可以赚钱的,却懒得动。明明家中没得吃,也懒得动。明知道地里缺粪,却懒得积肥。谁知道这些人是抱了个什么心思呢?他们另外还有什么打算吗?社外正有大量的人羡慕我们,我们却摽着膀子不干活儿,这真是把我给气苦了。114
(3月8日)全社人们去挖猪圈,快活而又紧张。这是劳动人民的可爱处。可是晚上一统计全年收入和消费时,特别是粮食消耗,人们便尽量扩大开支和消费额,只嫌说得自己不穷。这种自私,又着实可恨!115
这种“不理解”准确地说是难以容忍,尤其针对所谓“不积极”与“落后”。这里的症结在于,他过于设定了在工作到位情况下群众就应该达到某种状态,而未意识到合作化所包含的现实设定本身存在什么问题,所以他就不会把群众超出预计、不符合预计的反应(无论消极的或积极的)作为反思工作设定的契机。在“深入工作”进而“深入生活”的设想中是把群众的超出预计只限定在配合革命的方向、轨道上——所谓群众潜在的革命意愿和创造力;而实际上,群众的超出预计、不合预计是分布在各个方向上乃至与革命目标相反的方向上。所谓不积极、落后、消极、冷淡和积极、热情、创造性一样是群众对“工作”、动员的应对方式。在有经验的群众路线工作中会同等重视这些消极、落后所传达出的信息,并有针对性地调整。问题是,调整的主导权通常不掌握在那些直接面对群众的基层工作者手中,而一线工作者在认识不足的情况下又只按照上级指示要求群众,缺乏将群众真实反应反馈给上级的能力和渠道。即便如徐光耀这种有思想水平的干部在面对群众状态时表现出的也是要求多于理解。
在另一些工作场合,他要面对的不是群众的“落后”,而是群众的执拗:
(12月31日)晚上,又在老德家开会,开头讨论要韩润亭的驴的问题,起始人们反对者甚多,恨得我牙痒着急。后父亲来了,对大伙儿一说,人们又转过圈来,又议决了要。最后郭维城宣传了组织起来的好处,便散了。可是,人散了,蒋振荣来又把人们都召集到一起,又讨论起来。他处处说了些泄气的话,把人们全部都说得耷拉了脑袋。
我很生气,他明明是起了破坏作用,故意刁难,且出言狡诈欺人。116
(1954年1月1日)韩全告诉我,昨日散会之后,人们都自动地不愿走,故又由蒋振荣复召集开会,推翻了买韩润亭牲口的决议。假如有此一举,更足证明群众的不可违拗。唯蒋振荣着实可恨。117
这个买驴只是建社中的小环节,但从社员自发召开“会后会”推翻原有决议能看出他们很在乎这件事。这种群众在枝节问题上的“坚持”、执拗其实很有意味,隐隐体现着群众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原则的方式。徐光耀在这件事上也最终选择了妥协:“散会后,我终于明白了众意不可违的道理。便劝父亲放弃自己的意见,任大家另外买叫驴算了。”并认为这是给自己上了一课:“我的进步,便是心眼儿活了,便是深一步懂得了依赖群众的道理!不能偏听偏信和固执己见。否则,是会把事情弄糟的。”118对比他在这件事上的反应和他很多时候看到大家消极就起急的态度可以感觉到其群众工作经验是在随着进入更多操作细节而不断积累。所谓“依赖群众”不单停留于看到、利用群众身上好的一面,也在于用群众言行的挑战性破除自己的固执己见。换句话说,就是学会真正站在群众的立场体会群众。由此,他就更能体会群众言行中难得、可贵的一面:
一开门便刮大风,窗纸都呼嗒嗒一派风声。父亲说要上大冻,就要封河了。我想起了韩全来,难道他就冒着这么大风奔了雄县吗?
但我,甚至母亲都相信他会去了。他说了去,便一定会去。这是韩全的特色,他的特别可爱处。119
随着工作的进展,在韩全身上他也逐渐看到一个“带头人”的成长:
(1月13日)韩全也敢说敢道,把工作掌管了起来。似此,则前途大可乐观,我心安矣。120
(1月15日)参加一个大组讨论会。韩全发言显著地特别积极,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他说话了。工作走在前头一点儿,果然是扬眉吐气的啊!他今日的感情我尚未全部理解,但他是令人羡慕的。121.
(1月17日)韩全在讨论上的勇敢多话,批评人的义正词严,对建社事业的无限热诚,去找刘志彬的心气儿,都逐渐使我惊奇,使我不能理解了。思之许久,大约“光荣”这件东西是最能引诱人上进的。122
此时此处的“不能理解”显露出群众路线所期待的那种正面的超出预计,显示着“蜕变”的可能。而真正令徐光耀感动的是韩全在得知未进入第一批办社名单时的反应:
最使我感动的是韩全。在大会上公布已批准的新社时,由于没有出现段岗的名字,他竟出了通身的热汗。吃饭时,也少吃了三个窝头,面对徐副区长的质问时,眼里挂着泪花!——是的,荣誉,劳动的果实,这是最为人尊重至贵的。
就是我,在郭维城预先跟我说时,我尚且满不在乎。但一在众人跟前公布,虽已一再解释,我仍是心中热乎乎的,不免有些羞愧!我的自尊心矮了下去,我支不住架子了。我不能不后悔我态度的不适宜,我后悔我竟没有坚持早日批准。
我脑子里应逐渐树立起韩全的形象。123
之前,让徐光耀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包括韩全在内的很多社员并未充分地把办社看成自己的事,总有一种被动性,似乎这个社是为干部办的。但没能入选名单的打击却经由“荣誉”的中介真正调动起一种内在欲望,那个未被批准的社成了韩全真正渴望、想要的对象。韩全的惭愧、羞愧中包含着一种办社中没有充分激发出来的责任感,但它可能成为接下来的动力。正是这个羞愧打动了徐光耀,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重新打量韩全。而他自己也感到羞愧,并且是他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可能的羞愧。此刻的羞愧同样基于对那个未被批准的社所负有的责任,他尚未意识到这个责任已是那么深。这个责任不是完成任务式的责任而是带着感情的责任,羞愧让他看到了这层感情,他也感受到了韩全身上的这层感情。在这种感情的共鸣中他们结成了血肉相连的共同体。同时,也是在感情的共鸣中,他开始树立起韩全作为一个“形象”的存在。丁玲之前关于“深入生活”的论述中一再强调要建立与对象的感情,它才能变成形象,而徐光耀一直苦恼的是,他在工作中不断看到的不足、落后使得他无法真正对他们产生感情。只有当他看到韩全身上发自内心的责任意识时才有了对他产生感情的冲动。与那种基于个人、自我的感情意识连带起的共同体不同,这里感情的激发却是植根于对共同体的认同、责任,似乎是在建立集体认同的过程中,破除了原有的个人、自我,才建立了新的个人感情,在此基础上才会有“新人”的诞生。
韩全固然远未达到“新人”的程度,但徐光耀还是能体察到他的巨大进步:
润芳和韩全的进步是极为显著的。第一,晓得了运用组织……;第二,晓得了大家先从内部研究,心中有数后,再提交大会讨论通过(润芳);第三,晓得了有事经过酝酿,以便在会上取得支持,不使领导陷于孤立,会场陷于“闷功”境地的艺术……;第四,掌握了多奖励,少批评,必要时一定批评,批评后又须善后——提高情绪的领导才能!群众是在大步前进着啊!我心中甚喜。124
韩全和他的感情也在加深。他在回京过春节之前,韩全和润芳两个社干不约而同一早蹲在门口送他,让他颇为感动。只是这种感情里面也含着一种让徐光耀警惕的依赖:“他们说,我不在,他们便感到不踏实,没有主心骨似的。我一来,哪怕不说话,他们便把心定下来了。”125直到徐光耀离开段岗前夕,韩全和他的合作社依然不能使他放心、放手,以致他对社的前途始终难以乐观:“这韩全实在前途不大,骨干太软弱了,轻率地在这儿组织这个社,是一个错误。我尝够教训了!”126
在合作化的重点办社阶段,虽然有“统购统销”等运动式工作的影响,但办社工作本身是力图遵循理想的群众路线工作方式——面对面、手把手地做群众工作、培养带头人,强调入社自愿,不强迫命令。但是,从徐光耀的经验中反映出来这样一种耐心、细致的群众工作方式对指导干部的思想素质、品格、修养、工作能力有着极高要求。即便如徐光耀这样的干部也常感力不从心,他一手扶植的合作社也难以达到独立、良好运行的状态。因此,对于重点试办、带动一般、层层铺开的理想状态,许多基层干部并不寄予太大希望,反而盼着用一种全面发动的手段,用群众运动来冲破合作化的胶着状态。所以,当1954年8月,徐光耀获悉上级将开始以分派任务的方式,采取一种“进攻”式、运动式的手段推动合作化时,他由衷为之欢呼:
(7月30日)得悉秋前有一次大规模的发展合作社,省里要求入社户占总户数的20%,地委则要求25%。……要求党员50%以上入社,真是大规模的了。首先是党代表大会,然后是建社骨干会议。
只要采取进攻,便可解决很多问题,进攻乃是最好的防御。
只要一进攻,旧社中的问题也会随之取消。
我欢呼这个运动的到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啊!127
“统购统销”运动以来,办社中的种种不如意都被归结为资本主义势力的残余、阻碍,一旦发动行政力量自上而下地解决问题,困难都将迎刃而解。以往,对于合作化运动的不断加速,一般都会归结为毛泽东个人的激进与意志贯彻,但从徐光耀此时的心情可以窥见,运动强推的方式未尝不是基层干部翘首期待而会积极配合的。由此可能带来的“群众路线”的变形,即便是徐光耀这样讲原则的干部似乎也无暇深思、顾及了。这样一种“革命功利主义”的倾向是否意味着在深度融入地方工作之后,徐光耀那种基于理想、原则的政治立场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任务导向”的现实政治逻辑所“改造”?
1954年,徐光耀逐渐脱离了让他深感疲惫的段岗村合作社,回到区里工作。办社的挫折使得他对深入蹲点以获得“生活”的方式产生了怀疑。为了对抗挫折带来的“虚无”,他从1954年年底开始走访河北各地的合作社,访问那些有名的劳动英雄。其中,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河北赫赫有名的老劳模耿长锁:
耿长锁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好人,鲜明的社会主义农民的形象。尤其使我感兴趣的,是他的气质、风格和性格都地地道道是中国的,是中国农民的。禁得住万钧重负,经得住惨痛的折磨;勤奋而诚恳,踏实而谦逊;最富于同情心,又讲信义,忠实于事业,任劳任怨;绝不浮夸,始终虚心;一贯艰苦,不慕奢华。……听他上午2个小时的谈话,我几次涌上眼泪来。我惭愧为什么以往来此的艺术家竟没有把他的面貌真实地介绍给人民,我惭愧以前的中国作家们,竟没有创造出像他这样鲜明的新型农民的形象。
假如我不是背着雄县的包袱,我会长住下来,为他写一部作品,这个人本身就是多么好的一部《政治委员》啊!然而,也许正由于我有了雄县生活的基础,我才能充分地感受他和认识他。假如一下来便到五公,也许我并不能充分估价他的存在也说不定。
雄县的生活,帮助我了解饶阳和五公,五公和饶阳又帮我深化对雄县生活的认识和体会。双方的生活又互为壮大,互为组织,互为诱发。眼里看着饶阳,雄县的韩全、李秋潭、李民等,也在我头脑中生长着。今日见了耿长锁,韩全、凤仪、萧贯中,都成长了、发展了,从一种类型中分裂开来了(韩全、凤仪等死老实、死做法,耿长锁却是软中有硬)。
今日见了耿长锁的冲动,是我下乡来很少有的情形。128
采访耿长锁给他的激发使得他重新认识了雄县的办社生活,重新认识了韩全,也调动起久违的创作冲动。但他最终没有把构思已久的《韩全》写出来。他真正的创作冲动还是向着抗战时期他生活中积累的一个个形象,并最终在反右运动后深陷精神困境的情况下,自救式地写出了代表作《小兵张嘎》。是他的“深入生活”还不够吗?是他自身有缺陷吗?还是这一时期的“深入工作”“深入生活”本身就蕴含着诸多难解的矛盾?如何能打开这些矛盾,把它变成我们自下而上地认识这段历史的资源?这是我们仔细审视其“苦恼”的动力。
表面看起来徐光耀1953年的“深入生活”是受挫的。但他的日记提供了一种既不同于官方公开宣传报道,又不同于地方档案的经验记录,它构成了一种比地方档案更丰富、更立体的自下而上的经验视角,能够和那种自上而下的革命视角、国家视角形成某种对比、参照、互补。使得我们不仅能从革命的主观立场去看社会的可能,还能从社会的实际运行状态去看革命的问题。尤其是他笔下那些未经规范书写整理的群众状态、干部状态真实刻画着合作化运动中基层的矛盾构成与行为轨迹、思想逻辑。同时,它也呈现了一个革命者,一个忠实按照革命要求去践行的行动者如何在现实面前遭遇认识的挑战和虚无的侵袭,他又是怎样带着这些困扰和革命意志努力前行的。因此,日记中所记录的那些接连不断、层出不穷的苦恼、挫折特别有一种认识价值,它帮助我们去看到基于理念的行动逻辑与基层现实构成、状况之间的摩擦与磨合,它们共同构成了1950年代革命实践的“现实”。
注释: